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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滨案 第三回 行权宜宴席变公堂 听异闻侍女述鬼怪

“至于具体详情,如今尚不能透露。”狄公立即说道,“还有谁?”见无人再欲开口,接着又道:“既然已经给过诸位各抒胸臆的机会,从此刻起,还请保持肃静,让本县作为县令来妥善处理此案。请证人王掌柜走上前来,详述在杏花离席后有何举动。”

彭掌柜起身行至桌案前跪下,忧心说道:“老爷可否开恩明示,那姑娘究竟是如何不幸身亡的?”

“就在老爷好心提议为汉源歌伎舞姬们干杯之后,”王掌柜叙道,“小民从左门出去,直奔花厅,见里面没人,便穿过正中的廊道去往盥洗室。重又返回这里时,听见康家兄弟二人正在争论,等刘先生调停过后,方才走上前去。”

“谁还有话要说?”

“你在廊道或盥洗室内,可曾遇见过什么人?”狄公问道。

“至于证人王掌柜口中所言的‘平常案犯’,本县须得申明一点,在公堂之上,所有人皆是一样,并无高低贵贱之别。除非查明了真凶的身份,否则在座各位与桨手厨子等等同有嫌疑。

王掌柜摇摇头。狄公等洪亮将其口供记录完毕后,又唤韩咏翰上前来。

狄公一拍桌案,直盯着王掌柜说道:“凡是遵循议程提出的任何建议,本县一律感谢。我也想过凶手可能藏在船工之中,届时自会召他们前来问话。我也并非不知敬畏之人,自会考虑此案中可能出现的邪魔之力。

“小民先是对乐工头领夸奖了几句,”韩咏翰愠怒答道,“忽觉一阵头晕,就出去走到船头甲板上,靠在正门右边站立半晌,欣赏了一阵湖上风光,方才稍稍好转,便在旁边的瓷鼓凳上坐下。后来银莲花出来找我,正看见我坐在那里。之后发生的事,想必老爷都已知道。”

话音落后,席间响起一片低低的赞许声。

狄公叫了一声乐工头领,那人正与手下一同站在宴厅的远角处,问道:“你能否证明韩先生从未离开过船头甲板?”

“小民自觉这两件事均与此案有关,理应提醒老爷多加注意,也是为了在座诸友免受无谓的煎熬,如同平常案犯一般被严加审问。”

那人看看其他乐工,见众人纷纷摇头,便愁眉苦脸地答道:“回老爷,这个不敢说定。那时我等都忙着各自调弦弄索,不曾朝外张望过,直到银莲花小姐前来询问韩先生在哪里,小民这才与她一道出去,正如韩先生方才所言,他正坐在甲板的鼓凳上。”

王掌柜略停片刻,心神不定地瞥了一眼外面漆黑的水面,接着又道:“另有一事也请老爷思量。关于这大湖,自古以来便有种种神秘莫测的传闻,通常的说法是湖水来自地下,有时亦会有邪魔鬼物从深不可测的地方冒出来戕害生灵。今年在湖中已经淹死了不下四人,却从未寻到一具尸首,后来还有百姓道是亲眼见过淹死的人就在四近徘徊哩。

“你可以走了!”狄公对韩咏翰说罢,又叫刘飞波上前。此人看去不似方才那般冷静自持,口唇紧张地不停抽动,但说起话来仍是语声平稳:“舞姬献舞过后,小民留意到邻座彭掌柜看去不甚舒服。就在王掌柜离开宴厅后,小民扶着彭掌柜从左门出去,走到右舷。当他靠在栏杆边时,我独自穿过廊道去了盥洗室,过后又回到彭掌柜处,一路并未遇见他人。彭掌柜道是觉得好过了不少,于是我二人一同返回宴厅,后来看见康氏昆仲起了争执,我便上前劝酒劝和,再无其他。”

“多年以来,小民在这条花船上赴宴不知凡几,敢说对这船已是了如指掌,只想敬告老爷,底舱内共有十八名桨手负责划桨,通常是十二人操作,另有六人轮值替换。小民绝非想要造谣中伤乡里乡亲,不过老爷迟早会查出,那些人常是品行不端、嗜酒好赌,因此理应从他们当中去查找真凶。若是其中哪个相貌清俊之徒与歌伎舞姬结下私情,过后女子想要一刀两断,那无赖保不定便会怒下狠手,此类情事并非头一次发生。”

狄公闻言点头,又叫彭掌柜上前,彭掌柜证实了刘飞波的话句句是实,随后又叫苏掌柜上前。

王掌柜起身离座,摇摇晃晃行至桌案前,双膝跪下,郑重禀道:“小民有话想说,恳请老爷允许我开口道来。”见狄公点头,方才开口叙道:“惊闻当地出名的舞姬被人蓄意谋害,实在出乎意料。虽是惨事一桩,我等却仍须冷静应对,力求明断。

苏掌柜皱着两道浓眉,愠怒地望了狄公一眼,耸动一下宽阔的双肩,语调平板地说道:“小民想说确实看见过王掌柜与刘先生一前一后离开宴厅,桌上只剩我一人独坐,便与方才跳过剑器舞的两名歌伎闲谈一阵,后来其中一女说我的左袖沾上了鱼汤,弄污了好大一片,于是我便起身穿过廊道,走入第二间舱房内。那间舱房专门为我预留,里面不但有家仆备好的干净衣袍,还有一些洗漱之物。我迅速换过衣袍,出门拐上廊道时,却看见杏花走在前头,正要穿过花厅,我在甲板梯口处追上她,恭维了几句舞艺妙绝,但她看似十分着急,匆匆道是等会儿在宴厅里再见,然后朝左一转,去了左舷。我从右门回到宴厅,看见王掌柜、刘先生与彭掌柜还未回来,于是便与那两名歌伎接着说笑。”

这时洪亮带了一个面上生有痘疮瘢痕的男子走到桌案前,狄公命他跪在地上,画出一张花船的草图来。当那主事两手哆嗦开始画图时,狄公沉着脸打量座下众人,从饮酒作乐遽尔变为公堂审案,这突然的转变使得人人都肃静下来,甚至看去形容惨淡。主事画完草图,恭恭敬敬呈至案上,狄公将草图推到洪亮面前,命他添上几张桌子以及众宾姓名。洪亮招呼一个侍者过来,每指一人,那侍者便小声报出尊姓大名来。狄公又对众人决然说道:“杏花跳过舞后便离开宴厅,当时这里情形颇为杂乱,人人来回走动。如今本县要求你们详细报上在那段时间内自己都有何举动。”

“你遇见杏花时,她身上穿戴如何?”狄公问道。

韩咏翰顿时涨红了脸面,颓然坐回椅中。

“回老爷,她仍是穿着白舞裙,不过外面披了一件碧绿织锦短褂。”

“韩咏翰作为证人,还请坐回原位。”狄公冷冷说道,“除非叫你答话,否则不得出声。”

狄公命苏掌柜退下,又叫马荣去梳妆室中唤那行院老鸨前来。

韩咏翰总算回过神来,与刘飞波小声嘀咕几句,刘飞波连连点头,只见韩咏翰起身说道:“老爷此刻开堂审案,未免太过武断。我等皆是汉源名流,还望——”

只见一个身材肥胖的妇人走入,口中道是其夫在绿柳坊中经营一座行院,院内共有六个姑娘,杏花便是其中之一。狄公问她何时最后看见杏花,胖妇人答道:“回老爷话,杏花跳罢舞回来,看去好不楚楚怜人!我便说道:‘宝贝丫头,看你出了一身的汗,还不赶紧换过衣服,免得伤风着凉!’又吩咐侍女将她那件漂亮的宝蓝长裙拿来。不料杏花忽然将侍女推到一边,披上翠绿外褂便出门去了!老妇人最后看见她就是那时候,千真万确!这可怜的小妮子怎会被杀死?侍女方才还在说一桩怪事,道是——”

狄公移至宴桌正中坐下,洪亮马荣上前分立左右。狄公缓缓说道:“本县作为汉源县令,临时在此开堂问话,只为勘查舞姬杏花被害一案。”说罢朝四下迅速扫视一眼,众人看似尚未听懂这番话的意思,只是一脸惊骇。狄公又命洪亮去叫船上的主事,再拿些笔墨纸砚等物来。

“有劳你了!”狄公插言说道,又命马荣去带那侍女前来。

韩咏翰站起身来,看去茫然不知所措。银莲花将他的座椅挪到刘飞波的桌旁,韩咏翰这才坐下,不停揉着两眼。

过不多时,一个少女大哭着走入宴厅,马荣拍拍她的后背以示慰藉,却是无济于事。只听她呜咽说道:“她是被湖里的妖怪给带去了,老爷!趁着妖怪还没将整条船弄沉,求求老爷赶紧让我们上岸去吧!那鬼物样子好不吓人,我刚才亲眼看见过!”

狄公高声说道:“本县今晚受邀来此,并得享盛宴,由衷感谢各位的一片心意,只可惜如此欢会必须就此中断。从此刻起,我将作为一县之令而非是座中宾客对各位发话,之所以如此行事,皆是由于本县身负重责,上为天子朝堂,下为汉源百姓,亦包括诸位在内,谅必应会理解一二。”又转头对韩咏翰说道,“还请韩先生离开此桌!”

“你在哪里看见过妖怪?”狄公惊异问道。

众人闻听此言,全都目瞪口呆地望向首席。

“回老爷话,那妖怪就在窗子外面冲她招手哩!就在妈妈叫我将宝蓝长裙取出来的时候,杏花小姐也看见了!妖怪真是在冲她招手,老爷!她又怎能不乖乖跟着去呢?”

狄公并未作答,用指节用力敲敲桌面,大声喝道:“各位还请肃静一下!”

众人闻听此言,不禁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狄公一拍桌案,又问道:“那妖怪看去是何模样?”

此时宴席将尽,众宾客依例正在吃饭,仍是谈笑风生。韩咏翰看见狄公,连忙叫道:“老爷来得正好!我们正预备要去船顶赏月哩!”

“回老爷,是个老大的黑妖,我透过窗上的纱帘,看得一清二楚,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刀子不停摇晃,另一只手……在招呼人过来!”

狄公听罢未置一辞,掀开水晶帘走入宴厅,洪亮马荣跟在后面。

“你可曾看见妖怪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

三人朝前走去时,马荣说道:“老爷,至少我们不必四处勘查,凶手定是在这船上!”

“我不是说了那是个妖怪么!”少女愤愤答道,“看不出什么形状来,只是阴森森黑漆漆的一团,好不吓人。”

狄公闻言点头,不由想起杏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又道:“洪亮,把你的手帕给我!”随后将打湿的纸片放入手帕内包起,又纳入自己袖中,起身走出房门,对乔泰命道,“你留在这里把守舱房!洪都头和马荣与我一道返回宴厅,我要先行查问一番。”

狄公对马荣使个眼色,马荣带那侍女出去。

“这是一张棋谱!”洪亮乔泰一齐出声叫道。

狄公又问过银莲花与其他四名歌伎。除了银莲花曾被狄公派去四处寻找杏花外,其他四女都不曾离开过宴厅半步,道是曾与苏掌柜一起闲话,但没看到王刘二人离席,至于苏掌柜到底几时回来,也记不清了。

狄公将纸片小心打开。

狄公站起身来,对众人道是要出去听听侍者与桨手们有何说辞,随即出了宴厅,一路走上陡梯,洪亮跟在后面,马荣与船上主事同去叫人。

洪亮将袖子翻转过来,里面只有一个湿漉漉的小包,装着杏花的大红名帖,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于是将此物呈给老爷过目。

狄公在栏杆旁的一只鼓凳上坐下,将帽子朝后一推,说道:“这里和舱内一样闷热!”

狄公在梳妆台前的小凳上坐下,对洪亮乔泰苦涩地说道:“这杀人计划甚是简单有效!凶手将她诱骗到这间舱房里,乘其不备,从身后下手将她击昏,又在她的衣袖内塞入重重的香炉,再把人抬到外面沉入水中,没有弄出一点响动。凶手料想她会一直沉到湖底,匆忙之间,却未发现外褂的衣袖钩在了舷梯的一枚钉子上。然而她的身体却被袖内重物拖下去,致使面部浸入水中,所以终是溺水而亡。”说罢疲惫地抹了一下脸面,对洪亮命道,“你去瞧瞧她的另一只衣袖!”

洪亮连忙给老爷送上扇子,沮丧说道:“听了半日,似是没有多少进展!”

狄公抬起死者软弱无力的右臂,在衣袖中摸索几下,颇费了些周折,方才掏出一只圆形铜香炉来,里面的香灰浸水后已变成一团灰泥。狄公将香炉递给洪亮,走到墙边的条几前,只见在两座烛台之间,大红织锦台布上有三点小小的凹痕,于是示意洪亮将香炉放回桌上,三只炉脚正好落在凹痕处。

“眼下还不好说。”狄公一边用力摇着扇子,一边说道,“我觉得多少弄清了当时的情形。老天,王掌柜说过桨手们品行不端,还真是所言不虚!这伙人看去着实不像善类!”

一时洪亮乔泰走入,狄公转头说道:“这便是舞姬杏花,她几乎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被人害了性命。马荣,你去外面甲板上守着,不许任何人经过。此刻我不想有人搅扰,此事暂且不要透露出去。”

一群桨手出现在狄公面前,彼此怒气冲冲地低声议论,被马荣与主事高声叱骂几句后,才终于态度恭敬起来,侍者与厨子则立在对面。狄公心想不必盘问舵手与那些宾客自带的家仆,因为洪亮说过他们一直在聚精会神听马荣讲荤故事,没有一人走开过。

狄公努力抛开这些令人垂沮的念头,弯腰细看尸身,只见右边太阳穴上有一片青紫伤痕。狄公伸手想要阖上她的两眼,却是徒劳无功,死去的杏花仍然直直瞪着自己,于是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展开后覆在死者面上。

狄公先问一众侍者,也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杏花开始跳舞时,他们赶紧下到灶房中去用点心,只有一人曾去过宴厅,以备侍奉左右,且正好碰见彭掌柜靠在栏杆边大口呕吐,旁边却未见刘飞波的人影。

狄公听而不闻,立在地上低头注视着死者的脸面,那双静止不动的眼睛正定定望向自己,身上仍穿着白丝舞裙,不过在外面又套了一件翠绿织锦外褂,湿淋淋的衣裙下显露出玲珑的身段,看去直是令人想入非非。狄公不禁打个冷战,就在刚才,她还满场飞旋跳着令人迷醉的云中仙子舞,不料竟会突然死于非命。

狄公又问过厨子与桨手,得知他们并无一人离开过底舱。舵手通过板门吆喝里面停下休息,众桨手便开始赌钱作戏,没有一人出去过。

“这可怜的姑娘分量倒是不轻!”马荣一边拧着衣袖,一边议论道,“想必是衣服里塞入了什么重物。”

船上主事忧心忡忡观望了半日天色,见狄公站起身来,方才开口说道:“启禀老爷,许是要遇上暴雨了!我们最好赶紧掉头回去,一旦天气恶劣,这船恐怕经受不住!”

马荣咒骂一声,疾步奔下舷梯,直到膝盖没入水中,两手托起尸身走回甲板。狄公命他进入主舱房,将杏花平放在长榻上。

狄公闻言点头,下了梯子直朝主舱房走去,乔泰仍旧立在那里,看守着杏花的尸身。

狄公一望即知这便是杏花,正要走下舷梯时,马荣已出现在拐角处,于是一言不发地指给马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