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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滨案 第二回 夜欢会座中观歌舞 忽惊魂水下现浮尸

“我……我可受不了被同胞兄弟叫作傻子!”康伯一怒之下,说话竟然打起结来。

“只有傻子才会听信那些市井谣言!”康仲尖刻地说道。

“同胞兄弟才会对你实话实说!”康仲反驳道。

“万一帆是个奸诈小人!”康伯低声咕哝道。

“哈哈!”一个低沉的声音在狄公身旁响起,“你们吵够了没!让县令老爷听见做何感想!”

“常言道为了获利多多,有时须得冒一冒风险不可!”狄公劝慰道。

说话的正是刘飞波。只见他手持一只酒坛,迅速为康氏兄弟的杯中分别斟满,二人不再言语,驯顺地彼此干杯,算是就此讲和。狄公向刘飞波询问有关梁孟光患病一事,又道:“韩先生对我道是你与梁家比邻而居,并且时常与他会面。”

“保险?”康伯怒道,“你借钱给那万一帆,还说是保险生意?”

“近来倒是没有。”刘飞波答道,“就在半年之前,梁大人还时常叫我和他一道在梁府花园中散步,我们两家的宅院之间,有一扇小门连通彼此。不过他已变得相当心神恍惚,说话也越发含混错乱,有时甚至都认不出我来,我已有数月未曾见过他。说来真是令人唏嘘,老爷!这么一个才智超群之人,也抵挡不住岁月无情,竟会日渐衰弱以至于斯。”

康伯显然多喝了几盅,消瘦的面颊上显出红斑,前额沁出一层湿汗,勉力应答狄公问起的有关汉源商界的状况。过了半晌,其弟康仲笑道:“幸好家兄精神振作起来!前几天一直忧心忡忡,却是为了一桩再保险不过的生意!”

这时彭王二人也凑上前来,韩咏翰端起酒坛,执意亲自为他二人的杯中斟满。狄公与二位行首寒暄一阵后,转回自己席中。韩咏翰已经坐回原位,正与银莲花说笑打趣。狄公一边落座,一边随口问道:“杏花在哪里?”

狄公起身立于桌前,举杯提议为汉源的出色舞姬干上一杯,众人纷纷响应。狄公离开座椅,走到侧席与康伯寒暄起来,韩咏翰也行至乐工那边,对着头领赞不绝口。

“回老爷,她一会儿就会回来!”韩咏翰漠然答道,“这些姑娘们涂脂抹粉起来,总要费上许多工夫哩!”

“刘先生有个朋友也曾说过同样的话哩!”韩咏翰说道,“那人是京师里的高官,曾在绿柳坊中看过杏花跳舞,过后立时便说要将她的院主引见给后宫女官,不料却被杏花一口回绝,道是不愿离开汉源。我们全城百姓为此实是感激不尽!”

狄公环顾室内,见众宾皆已回到各自座上,开始品尝作为中局大菜的一道填馅蒸鱼。四名歌伎从旁斟上新酒,却仍是不见杏花的人影。狄公对银莲花命道:“你去梳妆室内,告诉杏花众人正在等她。”

“此舞果然妙绝!”狄公对韩咏翰赞道,“这姑娘大可去当今圣上面前献艺!”

“哈哈!”韩咏翰大声说道,“我们本地姑娘居然能让老爷如此青眼有加,真是汉源的一大荣耀哩!”

杏花垂下手臂,将纱巾围在肩头,朝着狄公就座的首席深深下拜,众人轰然叫妙。在一片如雷的鼓掌与喝彩声中,杏花快步朝门口走去,消失在水晶帘后。

狄公闻听此言,出于礼节,也随众呵呵笑了几声。

忽听一声震耳欲聋的锣响,乐声戛然而止。杏花踮着足尖立在当地,双臂举过头顶,如石像一般纹丝不动,唯见裸露的前胸剧烈起伏,宴厅内一片静寂。

一时银莲花回来禀道:“真是怪事,妈妈说杏花从梳妆室出去已有好一阵子了。我看过所有舱房,哪里都找不到她!”

这时乐声渐低,转为近乎低吟一般的轻柔旋律。杏花踮起脚尖轻盈地满场兜圈,同时不停旋转,长袖与纱巾绕着她周身舞动。节奏愈来愈急,杏花也转得愈来愈快,一双纤足看去几乎不曾沾地,整个人仿佛飘浮在绿纱巾与雪白长袖舞出的奔腾汹涌的云朵之间。

狄公对韩咏翰低声打个招呼,起身从右门走出大厅,顺着右舷一路行至船尾。

左边侧席上的彭苏二位行首直盯着杏花,看得心醉神迷,刘飞波却面上紧绷,令狄公颇觉惊异。只见他端坐席中,神色冰冷傲慢,漆黑的髭须下两片薄唇紧闭,喷火一般的两眼中显出古怪的神气,狄公看在眼里,心觉其中不仅有种强烈的恨意,还有深切的绝望之情。

船尾有人正在喝酒谈笑,却是洪亮马荣乔泰背靠舱房,坐在一张条凳上,人人手举酒杯,两腿之间立着一只酒坛,另有五六个家仆团团围坐在对面,正专心听马荣讲故事。只见马荣伸手用力一拍膝头,最后说道:“就在那时,床架却‘哗啦’一声塌了!”

“我看他们两个不像是在议论舞艺!”韩咏翰冷冷说道,虽有几分醉意,却仍是目光如炬。

众人闻听哄堂大笑。狄公上前轻拍洪亮的肩膀,洪亮抬头一看,连忙轻推马荣乔泰,三人立时跳下地来,跟随老爷走到右舷甲板上。

狄公只觉这舞姬身上散发出一种夺人心魄的美艳与诱惑,转而瞧瞧座下众宾,只见老者康伯根本未看歌舞,只顾盯着自己的酒杯出神,其弟康仲则两眼黏在杏花身上不遑他瞬,目不转睛地侧身与王掌柜低语一句,二人吃吃偷笑出声。

狄公对三人道出舞姬失踪一事,担心或有不测发生,又问道:“你们可曾见有女子经过?”

狄公自忖以前还从未见过如此令人迷醉的舞蹈。杏花双目低垂,面容平静漠然,略带一点冷傲之色,撩人的玉体却在不停扭动,欲火焚烧般的激情呼之欲出,长裙朝外飘飞时,露出了圆润丰满、毫无遮拦的双峰。

洪亮摇头答道:“没有,老爷。我们三个面对船尾而坐,正对着活动板门,下去便是灶房和底舱,只看见侍从们进进出出,从没见过什么女子。”

此时响板开始敲起,杏花将手臂垂到与肩膀一般高低,将纱巾末端夹在两手指缝中,双臂摇摆时,薄纱围绕全身起伏,如同波浪一般,下半身来回晃动。乐工弹拨起古筝与月琴,奏出一段节奏鲜明的旋律,杏花开始摇晃双膝,如水波涟漪一般的颤动传遍全身,但是两脚仍旧钉在地上。

这时两名侍从端着汤碗上来,正欲送去宴厅,答曰自从杏花离开厅堂去更衣后,就再没见过她,年岁较大的一个还说道:“况且我们彼此没有多少机会碰面。依照规矩,我等只在右舷行走,姑娘们梳妆更衣都在左舷,主舱房也在那边。除非主人下令,否则我们不得随意过去。”

“这便是《云中仙子舞》!”韩咏翰凑近狄公耳边,哑声说道。

狄公闻言点头,带着三名亲信走回船尾。几个家仆正与掌舵之人交谈,看出似是情形不妙。

杏花将双臂缓缓举过头顶,腰身随着乐曲前后左右不停摇摆,脚下却纹丝不动,薄薄的衣裙越发显出身姿轻盈妩媚,狄公心想自己还从未见过身段如此玲珑浮凸、完美无缺的女子。

狄公绕过船尾,来到左舷。主舱房的门扇半开半掩,狄公往里一瞧,只见右边靠墙摆着一张紫檀木雕花长榻,榻上铺着锦被,后墙处有一张高几,上有两座银烛台,分别竖着一支点燃的蜡烛,左边有一张精美的紫檀木梳妆台与两只小凳,却是空无一人。

只见杏花款款行至地毯正中,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白丝长裙,拖着两条阔袖,腰间系一条碧绿丝绦,肩上披了长长一条绿纱巾,两端垂曳及地,乌发盘成一个高髻,只簪了一朵白莲作为装饰,摇摇衣袖对乐工示意,笛声随之响起,曲调十分怪诞,仿佛超然世外。

狄公疾步前行,透过纱帘朝下一间舱房内望去。这里显然是梳妆室,一个身穿玄缎长裙的胖妇人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打瞌睡,一名侍女在拾掇衣物,将各色裙衫逐件叠起。

只听一声鼓响,此曲终了,众人纷纷鼓掌。狄公对韩咏翰称赞几句,不料韩咏翰竟不屑地说道:“回老爷,这不过是卖弄技巧而已,与真正的才艺毫不相干!稍等一刻便会有杏花献舞。瞧,她已经来了!”

最后一间舱房的窗户开启,看去应是花厅,里面亦是无人。

乐工又奏出一段动听的旋律,时有鼓声伴奏,两名手持长剑的舞姬行至地中央,开始表演剑器舞,彼此击刺推挡,动作迅捷,剑身相撞时发出锵锵之声,与激昂的乐曲十分相合。

“老爷可曾去船顶查看过?”乔泰问道。

韩咏翰开始对狄公讲述汉源歌伎舞姬们表演的几种古曲,口中七颠八倒,听得人一头雾水,狄公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心里却在反复思量方才杏花的言语,所有厌倦之意全都一扫而空。如此说来,自己的预感果然不差,汉源城中确实正在酝酿着某种阴谋!待杏花献舞过后,定要设法找个机会立即与她私下谈谈。如果这女子十分机灵,定是曾在侍宴陪席时,从宾客的言谈中听出了什么风声。

狄公摇摇头,迅速走到甲板梯口,顺着陡峭的梯子一路上去,心想杏花可能会去那里透一透气,但是扫了一眼,便知上面并无一人,于是复又下来,立在梯口,手捋长髯若有所思。既然银莲花已经瞧过左舷的所有舱房,看来杏花确是失踪不见了。

杏花点头微笑,从韩咏翰怀中灵巧地脱身出来,躬身一拜,走到水晶帘外不见了踪影。

“你们再去左右两边舱房中查看一遍,”狄公对三名亲随命道,“包括盥洗室在内!”说罢又走回左舷甲板,立在舷梯附近的栏杆旁,将两手笼在袍袖中,望着外面漆黑的水面。此时酷热闷塞,没有一丝微风,大厅中宴乐正酣,可以听到众人正在低声交谈,间或还有乐声响起。

杏花倾身向前,从银莲花手中接过酒杯,又送到韩咏翰嘴边。韩咏翰一气灌下,随后笑道:“哈哈,你这放肆的小妮子!莫非以为我手软到连杯子都端不动了?”又抬手搂住杏花的纤腰,“如今你给县令老爷好好跳上一曲如何?”

狄公低头望向栏杆外,湖中映出各色彩灯的倒影,忽然浑身一僵,只见水面下有一张苍白的人脸,双目圆睁,一动不动,正直直朝上盯住自己。

狄公立时放下酒杯,转头去看杏花,却见她刻意避开,弯腰靠近韩咏翰的肩头。韩咏翰已然醒转,银莲花双手捧着满满一杯酒,正朝这边走来。杏花仍然两眼望着别处,迅速说道:“但愿太爷会下棋,因为——”忽又住口不语,只见银莲花已站在宴桌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