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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案 第二十回 胡酋受笞坦承罪状 怪客现形真相大白

“你在背地里做的那些勾当,本县全都心知肚明!”狄公轻蔑地说道,“将人犯带回狱中!”

倪继憔悴的面上掠过惊异之色,答道:“我见那遗嘱上写着将家产平分为二,由我和异母兄弟倪善分别继承,便将遗嘱毁弃,自己另写了一份夹入其中,心想从此万无一失,我便是名正言顺的唯一继承人了。”

狄公退堂后,不一时乔泰便回来复命,禀报曰所有人犯皆被一网打尽,在北里捉人时稍稍费了些周折,猎户动手拒捕,到底还是被凌什长打倒在地。

“够了!”狄公断喝道,“明日你再全盘招供不迟。如今本县只想再问一事,当日你从令尊留下的卷轴中发现了遗嘱,之后是如何处置的?”

狄公背靠座椅,饮过一杯热茶后说道:“乌尔金与其他六名回纥人必须被解送京城。让凌什长挑选十名兵卒,明日一早便骑马动身,若是在距离最近的军营关卡处换过马匹,六七日便可抵达长安。至于收受贿赂的三名店铺掌柜与四名兵士,我将在此地依律判罪。”又环视一下围坐在书案前的四名亲随,微微笑道:“既然这场阴谋的一众头目皆已落网,想来总算是被我们及时遏止了!”

倪继终于抬起头来,说话时毫无生气,迥异平时的圆滑健谈之态:“敝宅内除了那两名回纥武师,其他人一概不知情。我原本打算事到临头再告知家中仆从,道是我们将会占据此城。那四名兵士收了一笔银钱,明日午夜时分,将会依令在钱宅最高的一座塔楼上点火。当日对他们只说这信号是为了让一伙泼皮制造混乱,再趁乱抢劫城内最大的两家金店,实际上并非如此,回纥人从对岸看见火光,便会渡河前来攻城,乌尔金与他的汉人同伙届时将会打开水门,并且……”

乔泰连连点头,说道:“若是两军在开阔的地方交战,回纥人不容小视。他们擅长骑马,射箭也十分精准,不过要说攻打一座四面建有高墙的城池,却是既无经验,又无必要的军械。明晚他们看不到塔楼上点火为信,必定不敢贸然进犯!”

倪继垂头不语,呼吸粗重。狄公示意班头略等片时。

狄公点头说道:“乔泰,此事就交托给你,务必严加防范,免得发生任何不测之事。”说罢苦笑一下,又道:“各位,你们总不会抱怨在此地闲得无事了吧!”

倪继在高台前跪下,狄公厉声说道:“倪继,你已犯下谋反大罪,依照国法,将会受到严惩,看在令尊生前威名素著的分上,本县亦会为你求情,或许朝廷将从轻发落一二,在此规劝你原原本本从实招来!”

“在前来兰坊的路上,”洪亮笑道,“老爷曾说过我们会在这里遇到不同寻常的疑难情形,还会有些趣事发生,果然一语中的!”

“将犯人倪继带上来!”狄公命道。

狄公抬手疲倦地拭拭两眼,说道:“我们抵达兰坊才不过七天,实在难以置信!”将两手笼在阔袖中,又道,“回想过去这几日里,钱茂的神秘军师最是令我放心不下,此人才是钱茂称霸一方的幕后主使。只要他逍遥法外,则任何变故都可能发生!”

几名衙役上来,将乌尔金放在担架上,重又抬回狱中。

“老爷如何发觉这人便是倪继?”陶干问道,“我却看不出关于此人的身份有任何线索!”

狄公宣道:“乌尔金,你身为回纥王子,越界前来阴谋叛乱,此案已牵涉我大唐与回纥的关系。至于回纥可汗与其他部族首领是否也卷入其中,以及程度深浅如何,本县一概无从查证,也无权对你判罪。你将被立即解往京师长安,送交鸿胪寺裁断定夺。”说罢对班头示意。

狄公点头说道:“我们确实知之甚少,不过却有两条隐藏的线索,一是此人必对朝廷的内外政务十分精通,二是很可能就住在钱宅附近。

狄公点头示意一下,主簿大声念出方才录下的口供,乌尔金承认句句属实,并在供录上按过指印。

“起初我确实怀疑过吴峰。他生性鲁莽,敢于冒险,正是会参与如此绝大阴谋之人,且观其家世出身,亦可能熟知朝政,足以指点钱茂行事。”

乌尔金眼中闪出邪恶的快意,高声说道:“我这就给他一个报复!你这县官听好!四年前,倪继给了我十两银子,叫我去县衙见那新任县令,就说当天晚上,倪继与回纥可汗的密使将在河边密会,届时可当场抓获。潘县令听说后,便带了一名随从跟我前去。刚一出城门,我便将那随从放倒在地,又给了潘县令脖子上一刀,并将其尸身拖到河岸上。”说罢朝倪继那边啐了一口,“你这汉狗,看你还如何领赏!”

“并且吴峰还对胡人绘画有着古怪的偏好!”洪亮插言说道。

乔泰领命匆匆离去。狄公又对乌尔金说道:“本县并非不公之人。有汉人教唆怂恿你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过后又出卖你邀功请赏,本县不会偏向于他。你若不想让倪继逃脱法网,最好供出潘县令是如何被害的!”

“正是如此!”狄公说道,“不过吴峰的住处离钱宅甚远,若是穿上那一身古怪打扮出门而去,多嘴多舌的掌柜看在眼里,必会到处宣扬。还有,马荣与猎户的一番交谈,足证叛匪们并未由于吴峰被捉而改变计划。”

狄公示意乔泰过来,低声说道:“你立即去钱宅,先将那四名兵士制住,然后与凌什长带上二十名手下,去倪宅捉拿那两个回纥人,再分头捉住三名汉人店主,最后跑一趟北里,将猎户及其同伙统统拿下!”

狄公从袖中抽出两手,以肘据案,两眼盯着乔泰,又道:“后来听到乔泰的几句话,令我大受启发!”

乌尔金报出两个回纥人的名字,即倪继号称雇来的武师,又叫道:“除他之外,另有几个汉人奸细!倪继这狗头可能是哄骗了我,不过敢说其他那些人只是见钱眼开的恶棍而已!”接着供出了三名店铺掌柜与四名兵士。陶干一一仔细录下。

乔泰忽闻此言,不禁十分惊异。

狄公并不理会,对乌尔金徐徐说道:“在此人家中,谁是你的同党?”

“正是你议论当日假托官军巡边时,提到一项计策会产生两种后果!”狄公说道,“此话令我突然想到,倪继加强武备防范胡人进攻,同时也可解释为预备与胡人串通,攻占此城!

“老爷明鉴,这人明明已是疯了!”倪继叫道。

“一旦我生此疑心,便发觉倪继与钱茂的神秘军师几乎事事相符。首先,他出身于当朝重臣之家,自然精通内外政务。其次,倪宅离钱宅很近,步行可抵。钱宅一旦升起黑旗召唤军师,倪继轻易便可看到。

乌尔金看见倪继,立时破口大骂道:“你这狗娘养的东西!厚颜无耻的叛徒!一个诚实的回纥人竟会答应为你这两面三刀的汉狗卖命,真是悔不当初!”

“然后我又自问,倪宅位于兰坊城西南角靠近水门处,既然倪继惧怕胡人进犯,为何偏要将家宅安置在这一最危险的地方?况且他在东门附近本有一所宅院,一旦情势有变,就可立即出城逃往山中,为何不去那里居住?倪继挖去了钱家身手最好的武师,为何钱茂不曾对他还以颜色?

倪继一见乌尔金躺在地上,立时面如土色,转身欲逃,却被马荣牢牢钳住手臂。

“想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倪继便是钱茂的军师,正是他策划了全部阴谋,希图在兰坊这个边陲小城中自立为王。

“比起你们这些蠢笨的蛮夷,汉人自然要聪明得多。”狄公冷冷说道,“那人表面上站在你们一边,只等着时候一到,便对官府告发此事,不日便会被授予官职作为奖赏,受作弄的正是你自己,还有那懵懂无知的回纥可汗,莫非如今还不明白?”说话间对马荣示意一下,只见倪继被带上堂来。

“最后,钱茂本人其实已经告诉过我们了!”

乌尔金凭着一股神力,从衙役脚下挣出一只手来,以肘撑地,抬起上身,口中叫道:“你这狗官,休想扯谎来蒙骗我!”

“他几时告诉过我们?”洪亮马荣同时惊问道,陶干乔泰则目瞪口呆地盯着狄公。

狄公抬手示意停下,闲闲说道:“乌尔金,你过后自会明白,今日的审问,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你那汉人同党已对本县和盘托出整个阴谋,并告发了你和你的族人,本县只想从你口中确证一下而已!”

狄公顾视四名亲随,不禁苦笑道:“钱茂临死时,我曾问他杀害潘县令的凶手是谁,你我都以为他想要说‘你……’。其实我早该料到才是!一个垂死之人,很难说出复杂的话来,只想道出那凶手的名姓而已,这人便是倪继!”

衙役又狠打一下,乌尔金狂呼不已。衙役再度举杖,这一杖要是落下去,乌尔金的左腿必断无疑。

陶干一拳捶在案上,对其他三人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

乌尔金用胡语嘶喊叫骂,小腿上又挨过一杖后,高声嚷道:“你们这些该死的汉人!总有一天,我们的马队会踏平你们所有地界,所到之处统统夷为平地,烧掉你们的城池,还要杀尽所有男丁,把女人孩子抢来给我们作奴隶……”

“须得说多亏鹤衣先生提醒了我。”狄公接着叙道,“我二人开口寒暄时,他将‘你’错听成了‘倪’,想来应是无意中听岔了……回想一下他那些古怪的言语,我甚至怀疑每字每句都隐然有所指,都有特殊的含义……”

衙役冲乌尔金的小腿打了一杖,随后大腿两杖。

狄公说到此处,声音渐低,手捋长髯默然沉思半晌,对众人又道:“明日我将会了结倪继一案,谋反已是罪大恶极,谋害潘县令一案便无须再议,同时还会了结丁护国一案。”

“你不必着急,”狄公对那衙役说道,“只管慢慢敲打!”

四名亲随听见这最末一句,再次惊动起来,一齐开口议论纷纷。

狄公点一点头。只见一名身强力壮的衙役手举大杖,直朝乌尔金的左膝击去,乌尔金放声大叫起来。

狄公抬手示意:“这案子十分古怪离奇,不过我到底还是查明了真相,杀死丁护国的凶手,早已留下自己的大名!”

班头提起乌尔金的左腿,将其左脚捆缚在木桩上,抬头望向狄公。

“如此说来,必是吴峰那厮无疑了!”洪亮出声说道。

两名衙役将乌尔金仰面朝天掀翻在地,抬脚踩住他的左右手,另有一人拿来一根两尺长的木桩。

“明日一早,”狄公徐徐说道,“你们便会知晓丁护国究竟是如何丧命的。”

班头正欲上前掌嘴,狄公却抬手制止,倾身朝前,徐徐说道:“本县要务缠身,无暇对你从轻到重渐次用刑。你的右腿已断,反正也无法行走,若是再断一条左腿的话,想也不会太过不便。”说罢对班头示意。

狄公喝了几口热茶,接着又道:“今日我们斩获不小,不过仍有两大疑难,一是白兰仍无下落,此事最为紧迫。二是倪公画中的秘密尚未破解,此事亦很紧迫,且需我等全力以赴。

“有些汉人心知如此做法对回纥人很不公平,我绝不会说出他们的名字来!”

“倪继犯下谋反大罪,全部家产定会被官府籍没。我们若不能证明倪夫人与倪善有权继承倪家一半财产,这母子二人便会清贫一世,再无转机。

“你管他们叫汉人反贼,我却叫仁人志士!”乌尔金叫道,“他们晓得理应物归原主。你们汉人有没有侵占我们的牧场,将水草丰美之地变作农田?我们是否被一再驱赶,直到退入大漠之中?而我们的牛马和骆驼在那里只有死路一条!

“可惜倪继已经毁去了倪公藏在画卷中的遗嘱,证据荡然无存。倪继的供词并未改变倪公临终时的口头遗嘱,即将卷轴遗赠给倪夫人母子,将‘其余家产’留给倪继。此案上报朝廷后,户部定会以此口头遗嘱为凭据,籍没倪继的全部家产。除非我能解开此画中的秘密,否则倪夫人母子将得不到一文钱!”

“谋反者罪大恶极,依律将被处以极刑。你若想求得减等发落,惟有原原本本从实招来,供出那些曾许诺助你成事的汉人反贼。”

陶干闻言点头,轻捻着左颊上的三根长毫,发问道:“起初我们并不知晓倪继与攻城一事有涉,只知他是一桩遗产纠纷的被告而已,为何老爷自始便对倪氏争产一案如此有兴?”

“你们这些蛮人,一旦手里有二十匹马,就会自称王子!”狄公冷冷说道,“此事姑且放下不提。大唐天子接纳尔等归化,并对回纥可汗拜官赐爵,真可谓皇恩浩荡,回纥可汗也已郑重起誓,愿向大唐皇室效忠,如违此约,天地不容,而你乌尔金却胆大包天,阴谋策划攻占兰坊,如此恶行,既对本国可汗不忠,亦对唐室犯下谋反之罪。

狄公微微一笑,答道:“在我解释为何对此案如此有兴之前,不妨先说一点昔年旧事。

大汉抬起头来,两眼喷火,闪出刻骨的恨意,咬牙说道:“我乃是回纥蓝部的乌尔金王子!”

“首先须得言明,我对倪公一向深怀敬意。多年以前,我尚在预备院试时,就曾尽力搜集过他担任地方县令时断案的案卷,并且全部抄录下来细细研读,一心想要揣摩领会其高明的勘案手法。后来我又用心看过他亲手写下的奏章,真是笔墨酣畅、气势饱满,匡扶正义之心,鞠躬尽瘁之意,无不令人感佩万分,并油然生出见贤思齐之情。他就是我心目中光辉的楷模,一位完美无缺的忠臣良相。

“报上你的姓名、生业!”狄公命道。

“那时我极想能与他谋上一面!但他已位居节度,而我只是个苦苦求学的青衿士子,自然根本不可能如愿。

大汉行至高台前,单膝跪下,将另一条上了夹板的腿朝前伸直,痛得呻吟一声。

“后来倪公突然辞官归隐,此举着实令人费解,我亦为之倍感伤神,到底是何缘故,至今悬想不绝。

一时那回纥大汉被带上堂来。由于犯人行走艰难,两名衙役不得不从旁一路掖扶。

“我来到兰坊后,不意竟在档房中发现了倪氏兄弟争产的案卷。于我而言,就好似终于得以接近这位崇敬已久的伟人,终于得以与之神交。他遗嘱中隐藏的秘密,就如同是从阴间对我发出的挑战……”

狄公提起朱笔,写下令签,命狱吏提人。

狄公住口不语,凝视着对面墙上的山水卷轴,抬手一指,又道:“我决意定要寻出其中的秘密不可!自从倪继认罪后,倪公留下的消息已不止是一种挑战。我对他缅怀至今,深感自己有责让他的孀妻幼子获得应有的一份财产,不仅如此,我还会亲自将其长子送上法场。”

众人闻听此言,发出一阵惊讶的低语声。

狄公起身立在画前,四名亲随亦纷纷离座,一同注视着这幅神秘的画作。

“今日将审之案,关系十分重大,”狄公宣道,“因此在退堂之前,任何人不得擅离!”

狄公将两手笼在袖中,缓缓说道:“‘虚空楼阁’!倪公当年发现长子倪继有才无德、无可救药时,定是五内震动、灰心已极了!

狄公在案桌后坐下,宣布升堂,朝方班头示意一下,只见四名衙役行至大堂门口站定。

“我已将这画上的一笔一画都记在心里,原本指望那座田庄能提供些许线索,但却没能……”

兰坊百姓听说今日只办些例行公务,因此只有二三十人来到大堂观审。

狄公忽然住口不语,躬身朝前,上下打量着整幅画卷,又站直身子缓捋长髯,眼中熠熠闪光,转身说道:“诸位,我明白了!此谜明日亦可解开!”

三声铜锣敲响,昭示午衙即将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