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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案 第十八回 狄公有意入山访隐 马荣用计鼓楼擒敌

“进来!”有人在屋内喝道。

马荣认出这便是昨晚与猎户一同来过的地方,于是上前叩门。

马荣推开门扇,不禁僵立在地。

男孩伸手一指,随即转身跑开。只见一片歪歪斜斜的棚屋之中,赫然立着一座刷得雪白的小屋。

只见一个高大瘦削的汉子靠墙而立,右手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作势欲抛。马荣两眼紧盯着那把匕首。

二人踏过一堆垃圾秽物,又攀上一堵倒塌的破墙。

二人紧张对峙了一刻后,大汉开口说道:“荣保,原来是你!坐下吧!”说罢将匕首插回皮鞘中,自坐在一张矮凳上。马荣也从旁坐下。

马荣轻轻推开吐尔贝的胳膊,继续朝前走去,刚出夹道,那男孩便过来相迎,口中兴奋地说个不停,显然是生怕与马荣走散。

“昨天晚上,”马荣开口说道,“猎户带我来到这里,还……”

吐尔贝将马荣拽到窗前,一时间二人几乎面颊相触。虽然姑娘身上散发出微微的羊膻气味,马荣仍是觉得心荡神驰。

“闭嘴!”大汉喝道,“我要不是对你的来历早已一清二楚,此刻你已经一命归西了。我掷飞刀还从未失手过!”

“不错,我知道他们会动手杀人!”马荣笑道,“不过你不必担心,我自会留神!”

马荣心想此言必是不虚,这回纥人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看去应是酋长头人一类,于是赔笑说道:“听说您老会帮我找个来钱的差事!”

马荣摇头说道:“我不明白你有何难处,不过我此时非走不可,过后再来!”说罢正要迈步,吐尔贝却从窗内伸出一只裸臂,揪住马荣的衣领,指着男孩前去的方向拼命摇头,又伸出食指在喉头处一划。

“你是个叛匪逆贼,自然一心想的只是银钱。”大汉轻蔑地说道,“不过你可能还有些用处。在听我发令之前,有一件事须得言明,你做事切莫两面三刀,否则定会对自己不利。哪怕有一点蛛丝马迹,背后便会吃我一刀!”

吐尔贝看去十分焦急不安,一双大眼直盯着马荣,低声说个不停。

“这个我自然明白!”马荣应声说道,“您老知道我的来历,原是……”

马荣抬头一看,却是吐尔贝从上面的一扇小窗中伸出头来,不禁喜滋滋地说道:“我的美人儿,你一向可好?”

“够了!”大汉专横地说道,“仔细听好,我只说一遍,不再重述。界河对面的大漠中,如今已集合了三个部落的人马。明日午夜,他们就会攻占此城。本来我们随时都可拿下兰坊,只不过不想伤亡太众。你们汉人朝廷一向骄傲自满,且又懒得做事,兰坊只是个边陲小镇,一旦陷落,京师也不会太过关注,亦不会急于派兵前来。有一点对我们十分有利,即通往西域的大路改道后不再经过此地,因此朝廷也无须担心西域诸国进贡的驼队会受到侵扰。等他们打算发兵收复时,我们已在此地自立为王并站稳了脚跟,足可抵御汉人官军。

这时有人在头顶柔声叫道:“荣保,荣保!”

“眼下要紧的是我们得出其不意攻占此城。如今已是万事俱备,只等着冲入县衙,杀掉县令及其手下。不过需要更多汉人去对付四方城门的守卫。”

忽听“哧啦”一声,却是一颗钉子挂破了衣袍。马荣停住脚步,懊丧地瞧一瞧破口处,又耸耸肩膀。这下真是锦上添花,看去越发像是一个泼皮无赖。

“啊哈!说来真是巧得很!”马荣叫道,“我有个朋友在此,定会令您老十分中意。他原是军中一个队正,只因与新任县令闹出了一点麻烦,不得不从军中逃出并躲藏起来。那姓狄的真是心狠手辣!”

男孩钻入两座房屋之间的狭窄夹道中。马荣身形魁梧,总算勉强挤了进去,从一扇两尺见方的小窗下经过时,心想若是此时有人开窗兜头猛击一下,自己也只得生受了。

“你们汉人总是惧怕官老爷!”大汉冷笑道,“我就不怕他们!几年前,我曾亲手割断过一个县官的脖子!”

那男孩示意马荣跟他走,出门跑上大街,马荣紧随其后。

马荣敬佩地瞧了大汉一眼,说道:“您老最好去见见我那朋友。他不但剑法一流,还对军中的各种规矩暗号全都了如指掌。”

姑娘一听,立时来了精神,翻身跳到地下,掀起布帘走到后面,拽出一个浑身脏污的小男孩来,抬手一指马荣,口里叽叽咕咕对那男孩讲了半日,又对马荣说了一句。马荣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仍是连连点头。

“如今他在哪里?”大汉急切问道。

马荣粗声粗气说了一句胡语:“头领!”

“离此处不远!”马荣答道,“我替他找了一个绝好的藏身之所。他只在夜里才出来,白天就躲在鼓楼三层上睡觉。”

马荣冲着木榻踹了一脚。那姑娘慢慢爬起,愠怒地瞪了马荣一眼,伸手抓挠自己的头发。

大汉哈哈大笑,说道:“这主意着实不坏!没人会去那里寻他!你去带他来见我!”

马荣转悠了半日,却没能找到昨晚去过的地方,便随手推开一扇门,只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正躺在一张木榻上。

马荣面上犹疑,皱眉说道:“我刚刚说过,他不能在白天冒险出来。我们去那里走一趟如何?离得很近哩!”

光天化日之下,北里的景象看去比晚间更加凄凉,也不见有人走动,显然住户们辛苦了一夜之后,此时仍在呼呼大睡。

大汉怀疑地瞥了马荣一眼,思忖半晌后站起身来,从腰间抽出匕首纳入袖中,说道:“朋友,但愿你别想耍什么花样。你在前头走,稍有可疑举动,我便会给你背后一刀,没人知道是谁下的手!”

马荣看罢点点头,重又顺着原路下楼,从一扇拱门的角落处四下张望,见没人注意自己,于是悄悄溜出,直朝北里走去。

马荣耸耸肩头,说道:“您老何必如此絮叨再三,你又不是不知,我们的生死如今全攥在你的手里!只要你跟官府透露一个字,我们兄弟便没命了!”

只见木头地板正中的平台上摆着一只大圆鼓,上面蒙了厚厚一层尘土,皆是从拱窗外飘入渐积而致。只有当城内突发紧急事件时,才会敲响此鼓以警示众人,观此情形,必是闲置多年未曾用过。

“你切记莫忘就是,朋友!”大汉说道。

马荣轻轻扯下封条,打开木门,攀上三楼。

二人出门上街,大汉跟在马荣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二层看去类似阁楼,四面皆有大窗,天气炎热时,不时有人上来透风乘凉,不过此时并无一人。通向三楼的梯子被一扇木门挡住,木门并未上锁,只用一道铁闩闩住,上面还贴了一张盖有县衙大印的封条。

马荣走入集市,看见乔泰正立在那边,背靠一座石头牌坊,两手笼在袖中,悠闲地打量着街中行人,头戴尖顶小帽,身着褐袍,腰系黑绦,一看就是官府差役。

马荣回头看看,见没人注意自己,便闪身进入鼓楼,顺着窄窄的楼梯直走上去。

马荣停住脚步,心知自己不得不铤而走险,那回纥人的飞刀每时每刻都可能刺入自己背心,但也不能脚步太快,非得让乔泰看见自己不可,一举一动必须万分小心,想到此处,额上不禁冷汗直冒。

鼓楼的石头楼洞下一片幽暗,不见一个人影。每逢下雨天,走街串巷的小贩们常会来这里避雨,并将货物摆在楼洞下售卖,此时天气晴好,自然都跑到外头的亮堂地方去了。

马荣作势犹豫片刻,当乔泰抬手轻捻髭须时,方才转身从石头牌坊后面绕过,刚刚安然走到鼓楼拱门下的阴暗处,那回纥大汉也紧跟上来。

与此同时,马荣已行至鼓楼附近的集市中,在路边的货摊旁东瞧西看,然后朝鼓楼方向而去。

“您老有没瞧见靠在石坊边的那厮?”马荣急忙低声说道,“他就是个衙门里的官差!”

乔泰一边用饭,一边暗自盘算着等到吃客渐增,掌柜忙于招呼生意时,自己再伺机离去。

“我当然瞧见了,”大汉冷冷说道,“快走!”

乔泰留在楼上房中。前来送菜的伙计只瞧见客人仍是一副公差打扮,并未察觉衣帽虽同,却已换作他人。

马荣顺着楼梯上到二楼,等那大汉也跟上来,抬手一指门上撕破的封条,说道:“你瞧!我那朋友就在上面!”

马荣抓过油糕,嘴里咕哝几句,推开灶房后门扬长而去。

大汉从鞘中拔出匕首,用拇指拭过刀锋,命道:“上去!”

厨子抬头一瞧,见来者是个衣着粗鄙的泼皮无赖,连忙从锅里铲出一块油糕送上。

马荣无奈地耸一耸肩,慢慢登上狭窄的梯子,大汉跟在后面。

马荣蹑手蹑脚下了楼,一头钻入灶房中,对着汗流浃背的厨子喝道:“你这鸟人,莫非连一块现成的油糕都没有?”

马荣从三层地板上露出肩膀,口中说道:“啊哈!那懒鬼还在呼呼大睡哩!”说话间紧走几步上去,手指大鼓说道,“瞧这家伙!”

马荣急忙脱下外袍和帽子,乔泰卷起衣物打成一包。马荣又将头发弄乱,扎上一根肮脏的布条,撩起衣服下摆掖在腰间,挽起两条衣袖,匆匆道别后出门而去。

大汉紧跟着快步上来,脑袋刚刚露出来时,马荣突然飞起一脚,正中他的右脸。只听一声粗喘,大汉从梯子上跌落下去。

在二楼的角落处,马荣寻到一间空房,点过饭菜后,只见房门一开,乔泰闪身走入,却是刚刚从饭铺后门进来。

马荣顺着梯子迅速滑下,走到最低处时,正好躲开了猛刺过来的匕首。那大汉躺倒在地,以左臂支撑着上身,显然摔折了一条腿,光头上也磕破了一处,鲜血汩汩流出,眼中却仍是凶光毕露,手中紧握匕首。

“我想在楼上的单间里吃顿午饭!”马荣说罢顺阶而上。

马荣心想不可为了击中要害而拖延时间,于是一个箭步跳到对方身后,趁其尚未起身时,抢先踢出一脚。大汉一头撞在梯子一侧,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就此躺倒,不再动弹。

马荣以前曾经光顾过此店。掌柜一见来了老主顾,便叫着名字迎上前来。

马荣拣起匕首,插入自己腰间,然后将那大汉的两手捆在背后,摸摸对方的腿部,似乎断了不止一处。

马荣出了衙院,走上通往北门的大街,在一家小饭铺前驻足片刻,然后迈步入内。

马荣顺阶而下,出了鼓楼,施施然走回集市中,直朝石头牌坊那边而去。

二人走到三班房内,坐在屋角低声密议了一阵,马荣随即独自离去。

在石坊前面,乔泰走上几步,一把揪住马荣的胳膊,喝道:“站住!”

马荣点点头,起身示意乔泰一同出去。

马荣挣脱出来,怒瞪了乔泰一眼,叫道:“把你的脏手拿开,你这狗头!”

“那你便立即与乔泰前去!”狄公命道,“不过切记要行事隐蔽,若是发觉无法掩人耳目将他捉来,就姑且放他自去,然后回来复命便是!”

“我乃是官府差人!”乔泰说道,“狄老爷有事要叫你问话!”

马荣面上一喜,两手一拍膝头,咧嘴笑道:“回老爷,虽说光天化日之下不宜动手,不过我自有办法!”

“问我?”马荣愤愤叫道,“我可是个正派良民哩,差爷!”

狄公忽然拍案喝道:“或许还为时不晚!乔泰方才说的后果有二,倒是令我心生一计。马荣,你务必将昨晚未见到的那名回纥头领立时抓获,但又不能惊动旁人,不知可否办得到?”

这时周围已聚起了一帮闲汉,乐滋滋地看着热闹。

众人一时默然无语。

“你是乖乖跟我走呢,还是非让我先把你放倒在地不可?”乔泰威胁道。

乔泰思忖半晌,答道:“回老爷,据我算来,统共不超过五十!”

“我们平民百姓,莫非就得被这衙门走狗欺负不成?”马荣冲看众嚷道,见并无一人动作,不禁心中暗喜,于是耸肩说道,“且罢!官府也不能把我怎样!”

狄公揪一揪颊须,怒道:“我们手头的麻烦已经够多,胡人欲攻打此城,更是雪上加霜!我疑心幕后策动之人,正是暗中指点钱茂的狗头军师!如今可靠的人手能有多少?”

乔泰将马荣两手捆在身后,马荣转身又道:“你且听着,我还有个朋友正在生病,如今没法动弹,让我去路边买几块油糕给他!”

乔泰摇头说道:“老爷,恐怕真要出乱子!我们当日假托官军巡查边境,此计的后果有二,一是助我们铲除了钱茂并收服其手下,二是令那些预备进攻兰坊的胡人们以为情势紧迫,自忖若不能赶在官军长驻兰坊之前动手,以后就再无机会了。”

“那人在何处?”乔泰问道。

于是马荣将在北里的见闻重又细述了一遍。

马荣犹豫片刻,不情愿地说道:“实话对你讲,昨晚他钻到鼓楼上去,想要凉快凉快,谁知从楼梯上跌下来摔折了腿,如今正躺在二楼哩。”

狄公凝神听罢,徐徐说道:“此事关系重大,乔泰!你且听听马荣说过的异事!”

看众一听这话,一齐哄笑起来。

乔泰坐下,手捻髭须说道:“回老爷,我也说不清到底是何缘故,只是莫名觉得军心有变。最近这两日里,我分明觉出手下兵卒有些不对,找来凌什长一问,他也同样忧心忡忡,道是有人花钱大手大脚,似乎超出了领到的饷银。”

“想必老爷也有话要问你那朋友!”乔泰转身对看众说道,“你们哪个跑去唤里长一声,叫他带四个人过来,再拿一副担架和几张旧毯子!”

“乔泰,莫非钱宅里出了什么事不成?”狄公急忙问道。

不一时,果然见里长一路奔来,还有四名手持竹竿的大汉。

狄公谢过管事,这时只见乔泰走入,面上忧色甚重。

“里长,你先看住这个无赖!”乔泰命道,又示意其中二人跟他前去鼓楼。

“老爷若想前去,恐怕大半路程得靠步行。山路十分陡峭狭窄,连一乘小敞轿都抬不过去。”

乔泰将毛毯挟在腋下,走上楼梯,见那回纥汉子仍是不省人事,便用一条油膏布迅速封住他的嘴,拿一条毯子将其全身一裹,又拿另一条包住头和肩膀,朝下吆喝一声。里长的两名手下闻声上来,将人抬了下去,放在临时扎起的担架上。乔泰押着马荣在前面带路,一行人直朝县衙而去。

狄公缓捋长髯,说道:“本县也曾听过不少关于此类隐士的故事,常是些极其惫懒且又无知无识之辈。不过,我已见过此公的书法,真乃超逸绝俗,想必其人亦是与众不同。不知出了城如何走法?”

众人走进衙院角门,刚一入内,乔泰便对里长说道:“将担架放下,你们可以走了!”

管事面露犹疑之色,说道:“回老爷,这事可不易办!那老先生从不出山,且又闭门谢客。六七日前,小人听两个樵夫道是看见他在自家园中干活,这才得知如今仍然健在。老先生才智超群,又极有学问,还有人说他已觅得长生之道,很快便要飞升仙界去了。”

等那几人出去,乔泰立即锁上角门。马荣从松弛的绳套中脱出两手,与乔泰一起将人犯抬入大牢,又挪至一间小牢房内的长榻上。

“本县想要去会他一会。”狄公说道。

马荣将大汉头上的伤口包扎起来,乔泰划开了他的裤子,在断腿处缚上一根木条。

“不错,众人都叫他鹤衣先生。”管事答道,“自从小人记事起,他就住在南门外的山上,没人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

马荣疾步出去禀告老爷。乔泰锁上牢门,又背靠门扇立在当地,待那狱吏过来,便吩咐曰刚刚捉住了一名凶犯,等人一醒过来,就问清他的名姓。

“想必就是此人,”狄公说道,“听说住在城外某个地方。”

二堂内,唯有陶干一人独坐在屋角打瞌睡。马荣上前将他摇醒,急急问道:“老爷在哪里?”

管事问道:“老爷说的莫非是鹤衣先生?”

陶干抬眼一看,不耐烦地说道:“你和乔泰刚一离开,老爷便带了洪都头也出门去了。这么着急作甚?莫非你已捉住了那个回纥佬?”

狄公喝罢热汤,问道:“你可曾听说过此地有一位老者,人称‘鹤衣隐士’?”

“还不止于此哩,”马荣得意说道,“我们捉住的正是杀害潘县令的凶手!”

狄公正在用饭时,唤进档房管事。此翁由丝绸商行会首领举荐而来,以前开过一爿绸庄,在兰坊土生土长,如今已年过六旬。

“今晚可得好好请我们喝上一盅,老兄!”陶干欣然说道,“老爷还命我前去倪宅,请倪继今日午后来县衙一趟,想必是要询问有关死在田庄里的老夫妻的事。我这就出门传话去!”

众人回到衙院,狄公立即叫来方班头,命他带上十名衙役去倪家田庄,用担架将那对老夫妻的遗骸抬来,又命人将午饭送到二堂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