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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案 第十七回 倪夫人携子入衙院 狄县令带人访故宅

二人引着狄公穿过一道幽暗的走廊,直走到一个大花园中。园内四周植有古松,正中央一座八角凉亭。

“何必如此惊慌,死人又不会为非作歹。”狄公作色道,“带我去看一看!”

马荣抬手一指。只见远处角落种着一棵玉兰树,正值花开时节。

“老爷!”马荣气喘吁吁地说道,“那对老夫妻已经死了,方才看见了两具尸骨!”

狄公走下平台的石阶,踏过一片长草。玉兰树下有一张竹榻,上面并排躺着两具尸骸,定是死去已有数月之久,半腐的衣袍下露出根根白骨,几缕灰白的头发贴在光秃秃的头骨上,双臂交叠放在胸前。

忽听有人疾步跑来,却是马荣洪亮奔入大厅。

狄公俯身仔细看过尸身,说道:“我看这二人似是寿终正寝,想来其中一人由于年老体衰而亡故,另一人便躺在旁边,随之死去。

马荣洪亮领命而去。狄公袖起两手,只觉四周一片沉寂,不免令人心惊胆寒。

“我会命衙役将这两具尸首抬回县衙,再查验一番,不过想必不会有什么出奇的发现。”

马荣又叫了一声,仍是无人应答。狄公拣了一把旧椅小心坐下,说道:“你们两个最好出去看看,或许那翁妪二人正在后面园中干活。”

马荣摇摇头,恻然说道:“此处到底有何玄机,我们只能全凭自己打探了!”

众人步入大厅,只见墙面上石灰斑驳,显出道道印痕,墙角处堆放着几件残破的家什。

狄公直朝凉亭走去。只见槅窗精美,以前定是十分古雅宜人的所在,如今却四壁萧然,徒留一张硕大的桌案。

马荣登上破败的石阶,站在平台上四下观望,却不见一个人影,不禁大喝一声:“有人前来造访!”结果惟有回音作答。

“倪公当年正是在此处看书作画,”狄公说道,“却不知篱笆上的后门通向何处。”

马荣走在前头,分开枝叶让老爷过去。只见后面有一座荒废破败的平房,四周环绕着宽阔的高台,占地颇广,想当年必是十分壮观,如今屋顶已有数处塌陷,凄风冷雨不时灌入,肆意侵袭着雕花门扇与梁柱。

三人出了凉亭,朝后面的木门走去。马荣推开门扇,眼前却是一个砖石铺地的院落,前方有一道高大的石门,背后映衬着一片浓荫,弧顶上铺有宝蓝色琉璃瓦,左右两旁各有一堵绿树织成的墙垣,密密匝匝种着许多灌木。

狄公推开嘎吱作响的门扇,走入园中,昔日定是景致幽美,如今却形同荒地一般。锥形雪松的树根往四下蔓生,致使铺地的石板开缝断裂,浓密的灌木丛遮蔽了道路。周围一片静寂,甚至不闻鸟雀之声。

狄公抬头看去,只见大门上方的石板上刻有字迹,转身对洪亮马荣说道:“这便是迷宫的入口处了。”那几行诗句道是:

“不过此处却是兰坊最安全不过的地方!”洪亮说道,“即使再胆大包天的贼人,也不敢跨入此门,因为人人皆知里面闹鬼!”

歧路回环,

“看此情形,任何人都可随意出入!”狄公惊异地说道。

可逾千里;

小径拐了几拐,眼前忽然出现一座高大的门楼。双扇门上曾经漆有金红二色,如今全都荡然无存,只剩下开裂的门板,其中一扇摇摇欲坠。

直指人心,

三人排成一列继续上路,狄公走在最前头。

不过毫厘。

“老爷,我们最好徒步过去!”马荣说道,“轿子怕是抬不进去。”说着将马缰系在一棵树上,洪亮也依样而行。

洪亮马荣抬头细看,却是用狂草题写而成。

轿夫们放下轿子,狄公迈步走出。

“我连一个字也认不出来!”洪亮出声说道。

此路看似荒废已久,地上长满了野草灌木,只在中间残留有一线小径。

狄公似是听而不闻,立在原地,出神地望着石刻铭文,叹道:“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绝妙的书法!可惜落款被青苔遮住,看不分明。有了!原来是‘鹤衣隐士’,这名字好不古怪!”思忖片刻后又道,“以前从未听说过此人的大名,不过无论是谁,这一手草书实在妙绝!你们看这几个字,便会明白古人为何将好字比喻为‘伏如虎卧,起如龙跳,其势若惊蛇走虺,骤雨狂风’了。”说罢走过拱门,兀自摇头赞叹不已。

众人出了东门,走上一条窄窄的小路,两旁皆是稻田。即将走近一片高耸的台地时,马荣向一农夫问路,那人答曰遇见头一个岔口时朝右转。

“好歹也写上几个让人能认识的字吧!”马荣对洪亮低声咕哝道。

狄公坐入轿中,马荣洪亮分别登鞍上马。

前面立着一排雪松,粗壮的树干之间满是巨石与带刺灌木,树冠遮天蔽日,到处弥漫着一股腐枝朽叶的刺鼻气味。

洪亮心知多说无益,于是出去命人将老爷的私轿准备停当,再派六名轿夫出行。

右边有两棵枝干虬劲的松树,形成一座天然门廊,其中一棵松树下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有“入口”二字。就在两树之间,一条阴暗潮湿的小道直直伸入树丛,于拐弯处消失不见。

狄公并未答言,半晌后起身说道:“洪亮,实话对你讲,我还没有拿定主意,且看我们几时能从倪家田庄回来再说。你且出去看看轿子备好了没有,再将马荣叫来!”

狄公朝这绿树环合的隧道中看去,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缓缓转过身来,却见左边也有一条隧道,几块巨石堆在雪松下,其中一块上面刻有“出口”二字。

“今日午后,老爷是否打算审理丁家一案?”洪亮说道,之所以有此一问,皆因昨晚狄公终未透露在丁毅的诗稿中究竟有何发现,不免十分好奇。

马荣洪亮站在狄公身后,皆是一言不发,显然也发觉此处气氛诡异逼人。

“那非得用去一二个月不可。”狄公答道,“或许李夫人家中会有倪公题过字的画卷。洪亮,你去打探一下她是否健在,如今住在何处。至于倪公的那位隐士朋友,并无确凿消息,我看很难寻到此人,或许已经故去也未可知。”

狄公再次望向入口,里面似乎吹出一股寒气,不由浑身一竦打个冷战,然而周围并未起风,树叶皆是纹丝不动。

倪夫人与倪善起身拜谢。洪亮送二人出去,又转回二堂,说道:“老爷,看来要找到一幅倪节度的手迹,真是难上加难!或许我们得向京师长安请求,中书省内定会存有倪节度亲手写下的奏折。”

狄公意欲移开视线,却好似被那幽暗的隧道摄去了魂魄一般,极想抬脚走入,仿佛看见倪守谦高大的身影显现于绿荫丛中,正立在拐角处招手示意。

狄公听罢,起身说道:“夫人不辞劳苦亲来衙院,本县十分感激。夫人只管放心,本县定会尽全力破解倪公画中的秘密。令郎少年聪慧,将来必是前途无量,可喜可贺!”

为了从这狞邪的气氛中摆脱出来,狄公竭力敛心定神,刻意低头去看铺满落叶的地面,不料却猛吃一惊。只见泥路中央,就在自己两脚的前方,有一只小小的脚印正指向迷宫内,看去十分古怪,似是敦促自己入内的路标。

倪夫人摇头答道:“小妇人嫁入倪家时,几乎目不识丁,得蒙先夫亲自教授,方可粗通读写,不过从未精进到能够赏鉴书法的地步。倪继手中定有不少先夫的手迹,老爷不妨去问他一问。”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蓦地转身说道:“我们今日并非有备而来,最好不要冒险入宫!”说着穿过拱门,经过砖石铺地的院落,一路走回花园,重又沐浴在暖洋洋的阳光中,从未觉得如此身心舒泰。

狄公轻捋长髯,过了片刻说道:“想来夫人应是藏有不少倪公的墨宝吧?”

狄公抬头一瞧,只见有一棵雪松高过其他树木,便对马荣说道:“我们虽不方便进去,不过对这迷宫的大小和形状,至少也该心中有数。若是你爬上这棵树,不定能看到全貌如何。”

“那天来了一位老农,等候在庭院中。先夫一见,立即奔上前去躬身行礼,然后引着他径直去了书斋,关起门来直谈了一二个时辰。我想定是他说过的那位友人,或许是一位隐士,不过我从没开口问过。”

“这个好说!”马荣大声应道。

倪夫人缓缓呷了几口茶水,然后说道:“如今我想起来,那人曾经前来拜访过先夫一次,当日情形很不寻常。先夫每月会约见一次家中佃农,凡是有人心怀不满,或是遇事问计,都可在当天前去家中与先夫面谈。

只见马荣松开腰带,脱下外袍,纵身一跃,刚好抓住了最低处的树枝,随即引身上去,很快便消失在浓密的枝叶间。

狄公面色一沉,“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夫人仔细回想一下,可否还记得有关那人的消息!”

狄公与洪亮坐在一棵倒地的树上,默默等候。

“先夫从没提起过其人的名姓,不过据我看来,他对那人非常敬重,而且彼此情谊深厚。”

忽听头顶上“哗啦”一声响,马荣从天而降,懊丧地看看衣袍上扯破的一个大口子,说道:“老爷,我一直爬到了树顶,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迷宫,看去似是圆形,占地大约有好几亩,一直延伸到山脚下,不过看不见其中形制,到处都是树木,我只能瞧见一小段路径,不时还有一团团薄雾盘旋,想来里面许是有几口死水塘。”

狄公倾身朝前,急切问道:“请问夫人,那人姓甚名谁?”

“你可曾看见有凉亭或是小屋的房顶?”狄公问道。

倪夫人略略自持,点头说道:“先夫喜爱独处。不过,他曾说过,就在这附近的山上,住着一位多年知交。”

“没有,”马荣答道,“只看见一片绿油油的树梢!”

狄公见倪夫人动了感情,忙又问道:“如此说来,倪公在兰坊竟无一个友人?”

“这就怪了,”狄公沉思道,“既然倪公在迷宫里一待就是个把时辰,想必里面应是建有一座小书斋或画室。”

倪夫人面上泛起红晕,说道:“不不,这事全得怪小妇人,是我与她断了联系。自从我被倪继赶出家门,自觉羞惭,无颜再见故人,于是回到娘家,再没有见过李夫人一面。”

狄公起身掸掸衣袍,又道:“我们这就去那房舍内搜寻一番。”

“倪公去世之后,李夫人是否从此不再与夫人来往?”狄公问道。

三人再度经过花园凉亭和玉兰树下的两具尸骸,一径走上平台,查看了室内大大小小的空房。只见门窗等木制构件皆已朽烂,墙上石灰剥落,露出下面的砖石。

“先夫待人真是体贴入微!深知我初入倪家,偌大一个庄园里全是素不相识的生人,定会觉得十分孤单。正是因此,虽然先夫自己并不喜欢迎来送往,却邀请李夫人时常前来家中。”

狄公拐入一条幽暗的长廊,马荣走在前头,忽然叫道:“这里有一扇门是关着的,老爷!”

“据我想来应是尚在。她以前的住处与倪家在城内的宅院相距不远,因此常去探望我。她为人十分和善,遭遇却很不幸,婚后不久,丈夫便过世了。我初次遇见她,还是在娘家的田庄附近,她从稻田里经过,对我一见如故。后来我嫁到倪家,她与我仍有来往,先夫也很是赞成。

狄公与洪亮闻声赶去。马荣抬手一指,只见木门完好无损。

“这位李夫人如今可否健在?”狄公问道。

“这是我们在此处看见的头一扇能关严实的门板!”洪亮说道。

倪夫人摇头答道:“从未去过。先夫总是说里面潮气太重。从迷宫出来之后,他会在田庄后面的花园凉亭内喝茶,或是看书,或是作画。小妇人认识一位李夫人,雅擅丹青,先夫时常邀请李夫人与我一起在凉亭中议论他的画作。”

马荣上前用肩膀一扛,险些栽进房内。门扇顺利开启,涂过油的铰链很是滑润。

“夫人可曾进过那迷宫?”狄公插言问道。

狄公走入房内,见墙上只有一扇窗户,外面装有铁栅,墙角处摆着一张乡间竹榻,除此之外空空如也,地面打扫得很是干净。

倪夫人迟疑片刻,方才答道:“回老爷,先夫并不喜欢呼朋引伴,每天早上出门去田间走动,午后再独自去那迷宫里待上一半个时辰。”

洪亮也跟着进来,径直走到铁窗前。

“另有一事,”狄公说道,“倪公在兰坊时,想必结交过若干好友,还请夫人告诉本县他们的名姓。”

马荣忽然疾步退出,站在门外冲狄公叫道:“我们那次被扣在铜钟底下(1),险些没能出来,从此之后,我便对密室一类的地方都格外小心!老爷与洪都头在里面查看,我就站在外头把守,免得又冒出什么人来将我们关在里面!”

“小妇人不得不说,”倪夫人答道,“先夫在世时,倪继一直言行恭谨,并无任何可以指摘之处,因此做梦也想不到过后竟会如此冷酷无情。先夫从前对我提起倪继时,总是温言称许,曾说倪继做事勤勉,在管理家业上帮他很多。在我看来,倪继确是纯孝可嘉,凡是父亲有所希求之事,无不尽心尽力。”

狄公苦笑一下,看看装有铁栅的窗户与高耸的屋顶,说道:“你说得很对,马荣!房门一旦锁上,我们想要逃脱出去,可是大不容易!”

“首先,本县想问倪公对长子倪继的态度如何。”狄公说道,“从夫人的证言中,可知倪继是个冷酷无情之人。倪公生时,可曾察觉其子品性不端?”

狄公摸一摸竹榻,触手十分平滑,且不见一丝灰尘,又道:“有人曾住在这里,不久前刚刚离去!”

倪夫人听罢,躬身一拜。

“这倒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洪亮说道,“很可能被歹人用来作为巢穴!”

狄公请母子二人在书案前坐下,寒暄过后说道:“倪夫人,本县近来另有几桩紧急公务要办,虽想潜心研究你这桩案子,奈何时间不够,深为抱憾。对于倪公画中的秘密,本县一时还未能猜透,不过若是能对倪公在世时的府内情形知之更详的话,定会对勘案有所助益,故此想询问夫人几事,以求有所启示。”

“歹人可以藏身,好人也可被囚禁于此!”狄公沉思说道,然后命洪亮将房门封起。

狄公命洪亮带母子二人进来,见那倪善是个身量颇高的少年,相貌聪慧俊朗,态度沉着自信,不禁心中十分喜悦。

三人又查看过其他房间,再无异常之处。狄公见午时将近,于是下令返回县衙。

次日清晨,狄公原本打算早早出门,不想喝过热茶后,洪亮禀报曰倪夫人接到官府传召,领着其子倪善前来拜会老爷。

(1) 见《铜钟案》。——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