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一席话大有道理，”狄公沉思道，“显见得观内道士散去后，确实有人在此间秘密行事，仅在数日前方才离去。这阁楼刚刚彻底清扫过，连草席上也不见一丝灰尘。”又揪揪颊须，懊恼说道，“他们定是留下少数几人断后，其中就有那一直在暗中窥伺我们的歹人！可惜出行之前，我未曾看过蒲阳全图，全然不知那铁门背后究竟通往何处！”
乔泰盯着墙面出神良久，此时点头应道：“瞧这些钉在墙上的铁钩，定是拿来搁放长矛用的！老爷，据我看来，这里曾是个秘密帮会的总堂，帮中成员可在此处悄悄操练武艺而不会引起外人注意，那些牛鼻子想必也脱不了干系，不过披上道袍装个幌子罢了！”
“我们可以设法爬上屋顶，”马荣说道，“看看道观背后是何情形。”
马荣摇头说道：“道观里要仓房何用？瞧这些铺在地上的草席，依我看是个兵械库，这些草席则是用来演练刀剑长矛时用的，乔泰定会赞同我的说法。”
马荣乔泰打开窗上的遮板，一齐朝外张望，可惜高大院墙将后面的房舍挡得严严实实，墙头上还竖着一排长钉，纵使伸长脖颈，也只能看见一溜房檐而已。
“若是那样，总该留下书架之类的东西。”陶干插言道，“依我看来，这阁楼更像是储藏食物的仓房。”
乔泰抽身回来，悻悻说道：“不中用！至少得有几架云梯才能爬得上去！”
洪亮慢慢捋着灰白的山羊胡，沉吟道：“这里以前许是观内的藏经阁，专门存放经籍图书等物。”
狄公耸耸肩头，心烦意乱地说道：“看来对于林帆我们仍是一筹莫展，如今只知圣明观的后院曾用来做过某种秘密勾当。若是白莲教再次兴风作浪，我们岂不又得经历一番初到汉源时的遭遇(1)，但愿不至于此！且罢，待明日天光大亮时，你我带上些家伙再来，非得里里外外彻查一遍不可！”说罢顺梯而下，四名亲随跟在后面。
狄公讶然叫道：“你们以前可曾见过寺庙道观里竟有如此格局？”
离开庭院前，狄公对陶干低声命道：“你去那铁门上贴一纸条，明日再来时，至少可知是否有人曾经开启过！”
四名亲信跟着上来。众人好奇地四下打量，这阁楼实为一间长方大厅，粗大的木柱支撑起高耸的屋顶。
陶干点头领命，从袖中取出窄窄两条薄纸，用舌尖濡湿后，一高一低贴在门缝处。
众人走过长廊，返回环绕庭院的屋舍前。狄公随手轻推一扇房门，发现并未上锁，里面却是一间空空荡荡的大屋，只铺了一地的草席。狄公环顾四周，见靠墙处立着一架高梯，便趋至近前，登梯而上，推开镶在天花板上的暗门，又登高几步，走入宽敞的阁楼之中。
众人沿原路返回前院。狄公行至阎罗殿门前时，驻足朝废园中凝望，只见月光正照在青铜大钟上，钟面刻镂的奇异纹饰在银辉中熠熠闪光，忽然心里一动，莫名觉得似有危险正在迫近，宁静安详的夜色中，分明隐藏着某种邪恶之物，不禁缓捋长髯，凝神思量这古怪的不祥之感究竟从何而来。
狄公抬手轻叩铁门，缓缓摇头说道：“门后要是上了重木闩的话，我们几人决然无法撞开，且去查看一下那边的房舍再说！”
狄公见洪亮面有疑色，沉思说道：“以前有些耸人听闻的故事，道是寺庙内的大钟常用来藏匿罪证。既然我们身在此处，何不查看一下这口铜钟下面到底有无可疑之物。”
“老爷，我们要是不撞开此门的话，”马荣叫道，“就没法知道到底是谁在暗处窥探！此时不捉，那歹人定得脚底抹油溜走了不可！”
众人正待走向钟楼，马荣说道：“这些大钟常常铸得有好几寸厚，要想抬起，非用撬杠不可。”
陶干上下摩挲查看着光滑的铁门，连门柱也未放过，却没能找到任何开启的机关。
“前面大殿内有几杆铁枪和铁叉，原是道士们伏妖降魔用的，”狄公说道，“你二人前去拿来，或可一用。”
狄公循声追去，却被一扇铁门挡住去路，正在上下查看时，陶干也赶过来，立在后面观望。狄公站直说道：“这扇门倒是簇新，不但未见装锁，且没有门环把手可以开启。陶干，还是你来仔细看看！”
马荣乔泰领命而去，狄公与洪亮陶干在灌木丛生的园中努力开出一条路来，终于行至平台前的石阶处。原来铜钟几乎已将整个平台占满，三人只得在狭小的四边勉强立足。陶干指着楼顶说道：“那些牛鼻子老道离开观内时，将升降大钟的滑车也带走了。老爷适才说过借用长枪一试，没准可以撬起。”
狄公一把抓过洪亮手中的灯笼疾步跑去，果然见有一扇沉重的木门，铰链处油迹润泽，因此推开时略无声息。狄公举起灯笼，只见门后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还隐隐听见远去的脚步声，然后又是关门声。
狄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却愈发不安起来。
洪亮陶干连忙点亮灯笼，万籁俱寂之中，突然听得一声响动，庭院尽头似有门扇关闭。
此时马荣乔泰各持一柄铁枪攀上平台，先脱去外袍，再使力将枪尖插入铜钟下沿，将枪柄担在肩上，发力一扛，大钟居然真被抬起了寸把高。
众人正在议论时，忽又行云遮月，周遭堕入黑暗之中。
“你去找些石块来垫上！”马荣喘着粗气对陶干说道。
“此处古怪得紧！”洪亮叫道，“这庭院大而无当，委实不必，不知道士们究竟用来做甚？”
待陶干塞了两块石头在下面，马荣乔泰又将枪柄插入钟下更深，这次连狄公陶干也一齐上来相助，眼看已撬起了二三尺高。狄公对洪亮说道：“将那石头鼓凳挪过来！”
众人惊异地发现门后居然又是一进院落，比前院大了一倍左右，一色青砖铺地，四围皆是高大的二层房舍，空旷幽静，阒无人迹，然而石板缝中不见一叶杂草，房舍亦是修葺完好、未见损毁，当是不久前还有人在此间居住盘桓。
洪亮忙将立在平台一角的石鼓凳扳倒在地，一路推着骨碌碌滚来，可惜差了几寸放不进去。狄公撂下长枪，脱去外袍，复又上去出力肩扛。
狄公留意到膳堂旁边还有一扇小门：“想来这应是观内的后角门了，且设法打开来，看看观外究竟是何处。”说罢回头示意，陶干疾步上前，迅速打开系在门闩上的挂锁，已是锈迹斑斑。
四人齐齐发一声狠，马荣乔泰壮硕的脖颈上青筋暴起，这次洪亮终于将鼓凳推到了铜钟下面。
敞廊尽头的门扇通向后院，众人推门走入，只见院内除了道士们居住的群房，最深处还有一间很大的膳堂，走到此处，圣明观各处俱已查遍。
狄公等人将长枪撂下，揩揩面上的湿汗。此时明月又被乌云遮蔽，洪亮忙从袖中摸出蜡烛点亮，举到铜钟下一瞧，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敞廊旁边筑有一排小室，俱是空空荡荡，地面上亦是蒙尘已久。昔日圣明观内香火鼎盛时，此处当是作为客房和诵经室之用。
狄公疾步上前，只见铜钟下的地面上蒙着厚厚一层尘土，一具人骨直挺挺躺在中央。
狄公默然顾视这宁静的景象，与四名亲信沿着环绕庭院的敞廊一路走入。
狄公从乔泰手里抓过灯笼，小腹贴地爬入钟内，马荣乔泰洪亮纷纷依样而行。陶干也想进去，狄公喝道：“里面人已站满，你且留在外头观望！”
好不容易步步挨过，狄公轻推长廊尽头的门扇，外面便是前院，此时云破月出，清辉遍洒，庭内花园早已荒芜，一座钟楼立于园子中央，旁边还有一片莲池。钟楼大约两丈见方，筑在离地五六尺高的石头平台上，四根朱漆大柱撑起碧瓦铺就的攒尖楼顶，本应悬于梁下的一口大铜钟如今却搁在平台上。据说庙宇道观中人去楼空之前，常会如此处置，免得大钟日后受损。此钟约有十尺高，外面刻有精美繁复的纹样。
钟内四人团团围坐在尸骨旁。只见虫蚁早将筋肉啮食殆尽，只剩下一副森森白骨，手腕与脚腕处曾经系有粗重的铁链，如今已然锈烂。
惜哉这一番劝解未能十分奏效，几名亲信犹自吓得心胆欲裂。原来长廊两侧皆是真人大小的彩绘木雕，描摹恶徒堕入阴曹地府后所受的种种酷刑折磨，青面獠牙的鬼怪将人或是锯为几段，或是用刀剑刺穿，或是拿钉耙掏出五脏，或是扔进油锅烹炸，或是放出鹰隼等猛禽将双目啄出，端的是阴森可怖。
狄公上下查验一番，着意细看头骨，却是未有伤痕，唯见左肱骨有曾经断裂过的痕迹，并且接合得殊为草草。
陶干乔泰一见之下，亦是骇立当地、动弹不得。狄公沉着说道：“无须这般惊惶！此乃阎罗十殿，道观里通常都有，两边皆是泥塑木胎，专为唬人用的，你我理应畏惧防范的该是活人才对！”
狄公看着几名亲信，惨然说道：“这人好生可怜，居然被关在此处活活饿死了！”
狄公示意几名亲信绕过神坛，背后却是一条漆黑的长廊。洪亮举起灯笼一照，马荣立时叫骂出声。只见光晕中赫然现出一颗女人头颅，面目扭曲，鲜血淋漓，被一只利爪样的手揪住头发提在半空中。
洪亮伸手在厚厚的积尘中摩挲，忽然指着一件亮闪闪的圆形物事叫道：“快看！似是一片金锁！”
狄公弯腰细看，只见镶木地板上积了厚厚一层尘土，上面唯有野鼠踩过的细小爪印。
狄公小心拣起，果然是一枚圆形锁片，用衣袖揩擦干净后举到灯笼前，样式颇为简朴，正中只刻有一个“林”字。
左手边立有神坛香案，大约十尺来高，上面供奉着镀金的三清圣像，光照所及之处只能瞧见举起的两手，肩部以上仍是没于黑暗之中。
“看来杀人凶手必是林帆那厮无疑！”马荣叫道，“这金锁一定是他将死者推到钟下时不慎掉落的！”
狄公低声命洪亮点灯，待他高高举起四下一照，这才看清原来身处三清殿中，右手边是殿门背面，上有粗大的门闩。看来欲入此殿的话，除了破正门而入，唯有走角门这一条途径了。
“如此说来，这死者便是梁科发了！”洪亮一字一顿地说道。
众人迈步登上石阶。狄公立在门首，驻足谛听里面的动静，却是一片死寂，随即率先入内，其他四人蹑手蹑脚跟在后面。
陶干听到这石破天惊的消息，也俯身爬入钟内。五人团团立在倾斜的钟身下，低头望着地上的尸骨。
陶干寻到上了锁的角门，举起灯笼细细查看。当日在普慈寺内未能找出暗门机关，这一疏漏始终令他耿耿于怀，此时决意非得三下两下打开此锁挽回些颜面不可。只见他从袖中取出细细几枚铁钩来，撬了几下便大功告成，放下门闩轻轻一推，门扇立时开启，可见里面并未另设一道门闩，于是急忙奔去报信。
“不错，正是林帆犯下这杀人害命之罪。”狄公肃然说道，“圣明观与林宅相去不远，若是仅有一墙之隔，通过那扇铁门便可往来出入。”
陶干蹲身下去，摘下项巾裹住灯笼，然后打火点亮，虽只透出一点微光，却也足够照亮引路。
“林帆定是将那后面的宅院用来存储私盐，”陶干接着说道，“此举应是在秘密帮会与道士们离去之后！”
狄公对陶干低声命道：“正门左边有一扇角门，你去把那门锁撬开，动静愈小愈好！”
狄公闻言点头，“我们已找到了极重要的证据，明日开堂，便可立案提审林帆。”
圣明观前的空地上，一片漆黑寂静，盛八一伙人早已不见踪影，自是里长与众衙役依令行事的结果。
就在这时，垫在钟下的石头鼓凳突然滑脱出去。随着一声闷响，五人被齐齐罩在铜钟下面。
众人走到街中，雇了几乘肩舆，命脚夫抬到离圣明观不远的路口处，付过轿金后徒步前去。
(1) 参见《湖滨案》。
二更鼓响时，陶干方才回来。狄公饮过清茶，换上一身平常的蓝布衣袍，头戴一顶黑方帽，带着四名亲信从衙院角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