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略停片刻，又微微笑道：“届时我将另外修书一封给当地官府，托付他们好生看顾你们姐妹。这笔谢金可用来购置田地，或是开一爿店铺，家人无疑还会为你们选择佳偶、双双婚配。”
“等待批复尚须时日，在此期间，我将派信差送一份公文到你二人的原籍去，请求当地县令帮忙查访你们的家人。但愿老天保佑令尊令堂都还健在，如果已经不幸故去，亦会找到其他亲属来接应照料。一旦打听到军中派人前去湖南，定会叫他们护送你二人一路同行。”
阿杏青玉听罢，跪地叩头拜谢。
残席撤去后，管家送上清茶。狄公对阿杏青玉说道：“今日午后，我在关于普慈寺一案的上报呈文中加注一笔，提议从所缴财物中拨出四锭黄金来赏予你们姐妹，算是协助官府办案的一点小小酬劳。
狄公起身离去，留下女眷们仍在厅内。
内宅的大厅里，大夫人正在主持家宴，二夫人三夫人从旁襄助，阿杏青玉也一同在座。众女见狄公进来，齐齐起身相迎。狄公坐了首席，一边品尝美酒佳肴，一边享受着暌违已久的家中和悦气氛。
狄公一路踱回衙院，走上通向内宅大门的敞廊时，忽听背后有足音轻响，转头一看，只见阿杏独自立在那边，双目低垂，躬身一拜，却不曾开口出声。
狄公亲自将四人送至轿前，又再次谢过此番鼎力协助，然后才换过家常衣袍，一路走回内宅。
“阿杏，你可是心中有事？”狄公温颜说道，“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但说无妨！”
鲍将军犹自兴致不减，正要恭敬不如从命，不料万法曹与其他二人推辞曰奔忙了整整一日，此时颇觉疲累，不便继续叨扰云云，没奈何只得随众告辞而去。
“回老爷，”阿杏柔声答道，“心向故土虽是人之常情，但我们姐妹有幸蒙受老爷庇护保全，如今已对这里心生眷恋，着实不忍离去，并且大夫人也说过，她很是乐意让老爷——”
夜幕降临时，呈文及所有附文终于悉数完成，狄公又邀请鲍将军万法曹诸人留下共进晚宴。
狄公抬手示意一下，微微笑道：“有聚便终有一散，此乃世间常理！(2)你很快便会晓得，重回家乡故里，再嫁与诚实本分的农人为妻，远比做个县令的四房或五房小妾更为舒心快意。此案了结尚须时日，你们姐妹只管安心住在这里。”说罢拱手一揖，依稀瞧见阿杏面上似有泪光闪烁，心中自解曰大概只是月影浮动的缘故。
由于书办必须录下特殊的证词，于是又将阿杏青玉从内宅召来，重又详述一番前后经过，并在纸上按过指印。狄公还特意加上一笔，道是殴死淫僧的乡民有数百人之多，因此无法一一捉拿归案，念及民愤极大，且又未有后续暴乱发生，恭请上宪对蒲阳百姓免予追究惩办。
狄公走回衙院中庭，只见公廨内灯火通明，书办衙吏们仍在忙于誊录午后草创出的上报呈文，四名亲信正在二堂内听班头的禀报，道是已奉了洪都头之命，在林宅附近布下眼线日夜巡视，但这一阵依然毫无动静。
狄公见众人齐集，便引路进入花厅。只见点心果茶等物已经摆好，衙役们又搬来几张桌椅，众人纷纷落座，在狄公的指示下，开始草拟一份有关今日发生之事的详细呈文。
狄公命班头退下，在书案后落座，翻看了一回公文，将三封书信拣出来搁在一旁，对洪亮说道：“这三封信皆从运河沿岸的军营关卡中寄来，道是截住了几艘林家的货船，查看过后，发现全是不折不扣的正经货物。看来我们想要拿住林帆走私的证据，如今为时已晚。”
万法曹与凌掌柜返回衙院。二人经过一番查访，已证实调遣军队的官文先行送到，而狄公因故未曾看过。
狄公又处理过其他公文，提起朱笔在页边空白处给书办写下批语，然后饮了一杯清茶，靠坐在椅中，对马荣说道：“昨日晚间，我乔装改扮前去圣明观，会过你那好友盛八，还仔细看了一回废弃的道观，里面似乎颇有古怪，还不时发出可疑的响动。”
过不多久，鲍将军带着所有衙员从普慈寺归来，将收缴财物的清单交与狄公，道是所有钱财与贵重之物都已存入寺中的珍宝阁里，包括一应纯金法器在内，阁门也已贴上封条，并自作主张留下二十名家丁与十名衙役守卫寺院，还从自家的兵器库里取来若干长矛刀剑授与众人。老将军看去神采奕奕、兴致盎然，想来致仕还家后一向平静无事，此番打破常规之举，倒是令人十分得趣。
马荣犹犹豫豫瞥了洪亮一眼，乔泰面上紧绷，陶干缓缓捻着颊上的三根长毫，并无一人开腔答言。
狄公见时局平稳、无须担忧，心中大慰，于是率众返回县衙。
虽则四人反应平平，狄公却不为所动，又道：“那圣明观着实令我生疑。既然今早我们已在佛寺内大动干戈，晚上再去道观中查个究竟如何？”
街市上百姓异常安静，看过告示后并无骚动迹象。随着一干淫僧的横死，众人的狂怒业而烟消云散。
马荣嘿嘿一笑，用两只大手摩挲着膝头，开口说道：“回老爷，若论单打独斗，天下哪个我都不怕，不过要说与阴曹地府里的鬼怪打交道么——”
出了城隍庙后，狄公一路朝西再去孔庙，在孔圣人及其门徒的牌位前一一拜过，随后又朝北而行，经过衙院北墙外的园林，走入关帝庙内再次进香。
“我并非疑神疑鬼之人，”狄公断然说道，“也从未断言过魑魅魍魉一定不会在人间现形。不过，我亦确信清白正直之人无须惧怕鬼怪，因为无论阴间还是阳界，皆由正义统摄一切。
狄公在庙里上了一炷香，又在神像前虔心祝祷，为乡人们请罪致歉，并恳求神仙宽宥容谅。据说城隍不喜所辖之处被血污沾染，因此处决人犯的法场通常设于城外。
“各位既是我的心腹，就不当有意隐瞒。须得说圣明观一事始终令我耿耿于怀，无论今日出奇制胜之时，抑或先前焦灼等待之际，亦是挥之不去。惟愿前去查访一番，然后方可安心。”
于是狄公乘轿，马荣乔泰骑马护卫左右，另有两名衙役一前一后，直奔城隍庙而去。狄公身着全副官服坐在敞轿上，十分醒目惹眼，百姓们恭敬地让出道来，口中未再欢呼，似是为先前犯下的暴戾行径颇觉愧悔。
洪亮捋着山羊胡，沉思道：“若是我等前去圣明观，合当掩人耳目秘密行事，而盛八那一伙人日夜盘踞在那里，又该如何对付？”
洪亮领命去后，狄公又对马荣乔泰说道：“暴易生暴，如果我们不趁早设法，只怕还会出乱子。适逢军塞中空虚乏人，胆大妄为之徒不定会乘机劫掠店铺，局面一旦失控便不堪设想。不如我这就乘了鲍将军的坐轿出去，在城内四处走动震慑一番，你二人骑马跟随左右，并佩好弓箭，见有歹人滋事，便当场放箭。”
“这一层我已想过，”狄公答道，“陶干，你此刻便去找那城北里长，叫他去圣明观前传话，命盛八立即离开此地。那一伙无赖最怕见官府差人，想必不等听完便会立时作鸟兽散。不过还是命班头带着十名衙役同去，以备里长需要人手协助。
由于衙内一应书办衙吏仍在普慈寺内公干，狄公便命陶干抄写五份，自己亦抄出五份来，一一盖过县衙大印后，让洪亮派人去贴在衙院门口与城内各处，再将那二十名僧人的遗骸妥善收入竹篮中，以备日后焚化。
“等陶干一回来，你我就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袍，再坐一乘小轿前去，只有你们四人随行，切记备好四盏灯笼与足够的火烛！”
狄公称谢过后，二人道是这就依照老爷之命去各处查证，于是告退离去。狄公随即提笔，迅速草成一份措辞严厉的告蒲阳百姓书，严谴聚众群殴僧人致死的行径，并申明惩处罪犯乃是官府独有的权力，若是有人胆敢再度犯下暴行，定会就地正法、严惩不贷。
陶干先独去班房，命班头召集起十名衙役。
“老爷此番捕获淫僧，对蒲阳而言真是一大幸事，”凌掌柜也说道，“敢说百姓们无不感激涕零，只可惜为了泄愤，竟然聚众滋事、目无法纪，小民在此代为谢罪！”
班头紧紧腰带，得意地咧嘴一笑，对众衙役说道：“县令老爷近来忽然变得如此识窍，倒也不足为怪，皆因手下有如我这般精明老到的班头哩！诸位且看，狄老爷刚一驾临，三拳两脚便办完了半月街一案，却是一个铜板也未捞到，转头便打起了普慈寺的主意，谁不知道那正是本地的财神爷！等到上头发文批示后，我倒是很乐意去普慈寺内公干几回。”
万法曹点头答道：“前日老夫也曾收到一封书信，乃是一位家在京师的故友寄来的，信中亦曾言及佛徒们如今在官场中势焰熏天，想来其中身居高位者，定会细细琢磨推敲有关普慈寺的案报，直如研读佛经一般用心哩。若是给他们抓到一丝纰漏，定会藉此大做文章，并竭力诋毁老爷的官声。”
“依小的看来，”一名衙役不怀好意地说道，“长官午后巡查林宅时，也没有空手而归吧！”
“若是万法曹与凌掌柜(1)愿意依例行事，亲自查问过内宅仆从、八仙居的掌柜和前来送信的官兵，本县将感激不尽，并且还会将二位的证词录入案报之中，免得日后落下把柄，被人说是由于本县一时疏忽，而致使那伙淫僧意外暴死。”
“那不过是正人君子之间彼此行个方便罢了！”班头厉声斥道，“只因我一向以礼相待，故此林宅管家略表谢意。”
“这信必是昨日晚间送到的，”狄公沉思道，“那时我已离开县衙，微服出行秘密查访，又在城北一家名叫‘八仙居’的小客店里歇宿了一夜。今日一早，我回到衙院时尚未天亮，立即又带人赶去普慈寺，情急之下，既顾不上更衣，也未曾踏入过二堂一步。
“那管家话里话外的，可没少听见银钱叮当响哩。”另一名衙役附和道。
万法曹撕开封印，取出信纸浏览一遍，不禁连连点头，又交还给狄公。
班头叹了口气，从腰间摸出一枚银锭来，随手一抛，被那衙役接个正着。
狄公上前拿起一只大号信封，上面盖有江南东道节度使的大印，对万法曹说道：“这定是关于调遣军兵的官文了。还请你拆封验证！”
“我从不是那小肚鸡肠之人，这锭银子你们几个拿去分了便是。”班头说道，“你这厮既能眼观六路，想必也能耳听八方。那管家塞给我几锭银子，求我明日可否帮他带封书信给一个朋友，我答应若是明日去的话一定效劳，不过话说回来，我要是没去呢，自然也就无能为力。如此一来，我既不曾违抗狄老爷的命令，也没有回绝那人一番好意而使得他颜面有伤，且我向来以诚待人、操守严谨，这次亦未破例。”
狄公等人纷纷下了轿子，相将步入二堂。书案上放着一摞公文，正是狄公外出时送来的。
众衙役纷纷赞曰如此行事真是合情合理、无懈可击，然后出了班房去与陶干汇合。
八名衙役吓得魂飞魄散，齐齐排在狄公的坐轿一侧，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其中一人刚念了几句早已预备好的告罪之辞，就被狄公断然喝止：“你等无须请罪。以你们区区八人，又如何抵挡得了数百之众。本县已传令让军营兵士前来护卫，只可惜他们因故未能赶到。”
(1) 此处姓氏有误，应为文掌柜，下文同。
守卫推开门扇，几乘轿子鱼贯进入中庭。
(2) 此句似是出自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中的“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高罗佩先生在《中国古代房内考》一书中第八章最末关于李清照一节中曾引用过此句。
狄公四下一望，只见到处散落着沾满血迹与尘土的断肢残躯，一看即知已是回天乏术，于是并未下轿，传令径去县衙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