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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钟案 第十八回 阿杏细述惊人罪状 狄公详解往日隐情

狄公又转头对班头说道:“县衙大牢监舍狭小,容不下这许多人,你可将他们暂时羁押在衙院东墙外的围栏内,此刻便解送上路!”

“本县返回蒲阳城后,将在午衙开堂时再细审这一干淫僧,届时人犯自可坦承罪行。”

灵德被带走时,冲着狄公叫道:“你这狗官还蒙在鼓里。不出几日,你我便会掉个个儿,轮到你披枷带锁由我摆布了!”

“所幸这些贼人尚未胆大妄为到在所有亭阁中全都做下手脚。本县经过勘查,发现其中两座亭阁不曾装有暗门,惟有多谢老天暗中护佑。故此本县可以断言,曾在寺中歇宿过的妇人后来诞育的子女,并非全是淫贼留下的孽种。

狄公闻听此语,只是冷冷一笑。

“当此清平世界,不意竟有奸人暗中作祟,秽乱纲纪,直犯下祸国殃民之罪。孔圣先师说过人伦乃是家国之本,多少良家妇女,出于对家门声誉和香火血脉的责任,前来虔心拜佛,略无防备之意,不料却横遭这起淫贼的欺凌污辱。

众衙役将这二十名僧人分作两列,每列十人,拿铁链锁成一串,用大棒驱赶着上路回城。

“众人姑且退后,先听本县说话!”狄公高声喝道。

狄公吩咐洪亮带阿杏青玉去前院,再用自家官轿送她二人回宅,又对乔泰命道:“此事一旦传遍蒲阳全城,怕是会有暴民前来泄愤滋事。你且快马加鞭赶去军塞,让那统领即刻派一队兵士荷戟持弓赶去衙院外,排成两列护卫在围栏前。军塞离衙院不远,因此兵士们可在人犯抵达前先到一步。”

这时听审者愈来愈多,多是住在北郊的百姓闻得消息后赶来围观。当所有清白僧众皆被遣走后,百姓们涌向阶前,对着十几名淫僧唾骂不已。

乔泰领命匆匆而去,这时鲍将军开言道:“老爷所虑甚是周到!”

狄公待堂下重又恢复肃静,方才宣道:“其他僧人除去锁链,即刻恢复寺内正常法事,一切听从了悟法师的安排。”

“各位,本县怕是还得耽搁你们一些工夫。”狄公对四位证人说道,“普慈寺内颇富金银,须得与各位一道将各色财物封存起来,然后再返回城去。日后上宪必会下令将寺内所有财物没收充公,届时县衙也需呈上一份清单细目。

衙役们上前动起手来,大棒长鞭纷纷落在众僧的头上或肩上,于是喧哗平息,只听得一片吃痛不禁的低声哀吟。

“既然寺内财物须得造册登记,想必总要花上个把时辰方能点算明白,不如我等先去用些早膳为好。”

“肃静!”狄公喝道。

狄公派了一名衙役跑去灶间传令,然后众人行至天王殿旁的斋堂内。围观的百姓亦纷纷散去,人人口中兀自恨骂不休。

这一干人跪下后,立时七嘴八舌叫骂起来,有的道是被灵德威逼胁迫才犯下淫行,有的求老爷开恩,还有的大声叫嚷着要自供实情。

狄公意欲趁着吃饭时向几名亲信面授机宜,于是对鲍将军诸人告罪失陪。

狄公递个眼色,衙役将老僧身上的锁链除去。老僧又引着班头,走到一个年长僧人面前,由那人逐一指认出十七名年轻和尚,随即被悉数带到案桌前。

当鲍将军等人正在为了谁坐首席而雍容揖让时,狄公已拣了几步开外的一张桌子,与洪亮马荣陶干团团坐下。

“至于其他僧众,或是虔心修道,或是惫懒无行,只为贪图寺内香火旺盛、金银富足而不舍离去。此间种种情形,贫僧但请老爷定夺裁断。”

两名小僧送上米粥和腌菜,众人默默用起饭来。待小僧走远后,狄公方才苦笑道:“我这一向想必是举止乖张、不近人情,以洪都头受害尤烈。此时方可对你们道出其中缘由。”

“贫僧原有两名徒弟,一名本来与我同在寺内,只因威胁要去本派长老面前告发那贼人,竟被下毒害死了。还有一名如今也跪在这里。他以前佯装叛师附贼,实则暗中窥探寺内一干淫僧的举动,再趁隙悄悄给我通风报信,只可惜他没能找到任何证据。后来查得在寺中作恶的只是灵德及其亲信,其他人并不知情。我命那徒儿暂且忍耐一时,若是贸然前去报官,只会使灵德杀我二人灭口,而揭露其秽行的一线希望也便从此断绝。如今他可为老爷指出哪些僧人是灵德的党羽。

狄公吃完米粥,放下小勺,开言叙道:“洪都头,那天灵德派人公然行贿,你眼看着我竟收下了三金三银共六锭元宝,心里一定十分气苦吧!其实那时我胸中尚无定见,只想着这些金银迟早会派上用场。你们皆知我除了官俸之外,别无其他财路,若是从县衙银库中支取银两,又怕被灵德安插在衙内的耳目探得消息,从而发觉我将要对他不利。

狄公缓缓点头,对那老僧命道:“你且说下去!”

“恰如后事所证,这些贿银正好用来布下陷阱,其中为阿杏青玉赎身花去两枚金锭,还有一锭我交给阿杏,嘱她送给灵德,好获准在寺内过夜。至于那三锭银子,一锭赠予金华骆县令府上的管家,算是酬谢他为此事奔走效力并送二女前来蒲阳;一锭交与贱内,为阿杏姊妹二人采买衣物;还有一锭则为她俩购置斗篷,并租了两乘上等软轿前来这普慈寺中。洪都头如今总可疑虑尽消了吧。”

“回老爷的话,”班头应道,“这老和尚当真是关在后面一间小室中,外面上锁加闩,门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窥孔。我听见里面传出有气无力的呼救声,便叫人将门撞开。他被我们捉住后,只说要到老爷面前讲几句话。”

狄公见三人面上皆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微微一笑又道:“我之所以在金华选中这姊妹二人,正是看准了她们虽然沦落风尘,却依旧心地纯良,农人之所以能成为支撑我大唐的脊梁,正是由于这份淳厚的天性。我深信若是她们肯助我一臂之力的话,定会大功告成。

狄公抬头对班头命道:“将详情报来!”

“然而家中内眷却误以为我买下她们是为了要充作姬妾,甚至二女本人也是同样的想头。我不敢向任何人吐露一字,即使对贱内也是如此。正如方才所言,灵德那厮很可能在衙院内布下了眼线耳目,我万万不可走漏一丝风声,因此只得耐心等候,待二女已然惯熟了官家眷属的生活,方可假扮成大家侍妾与贴身婢女的模样依计而行。

“老爷在上,”老僧颤巍巍地说道,“贫僧法名了悟,是这普慈寺原先的住持。那个现以住持自居的贼人,不仅来路不明,而且从未正式受戒。数年前他来到此地,逼迫我让出住持之位。后来又假借观音送子而犯下秽行,贫僧对此持有异议,他便将我囚禁在后院的地窖中,直到刚才老爷的手下打开牢门,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多亏了贱内的悉心调教,阿杏这块璞玉才能迅速琢磨成器,于是昨日我终于决意动手。”

狄公示意班头带那老僧到近前来。

狄公伸箸夹起几片菜叶,又道:“昨日与洪都头告别后,我一路径入后宅,对二女道是疑心这普慈寺内大有隐情,问阿杏可否愿意假扮成大家姬妾前去打探,此事全由她自行定夺,绝无勉强之意,我还另外设下一计,无须劳动她二人亦可施行。不料阿杏听罢立时应允,慨然答道如果明明可以帮助其他女子免遭淫僧荼毒却袖手旁观的话,定会自恨终生。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跪在前排的老迈僧人抬起头来,颤声叫道:“请老爷听贫僧说一句话!”

“于是我吩咐她们穿上贱内为之预备下的上好衣裙,又各自裹了一件带风帽的尼姑僧袍,从后门悄悄溜出宅院,在街市中雇了两乘头等软轿赶到普慈寺。阿杏对灵德道是从京师慕名而来,夫家声名显赫不便透露,自己身为侍妾,既遭正房妒恨,又恐夫婿有朝一日情淡爱弛,便会惨遭抛弃,只因其夫尚无子嗣,故此特来求菩萨保佑能诞下麟儿,方可确保终身无虞。”

狄公宣道:“这三名人犯罪行确凿,并无疑义。原告可暂退一旁。本县拟在今日午衙开堂时再细审此案,届时将重述所有人证物证,并审问寺中所有僧人,以证实可否涉罪。”

狄公略停片刻,几名亲随听得入迷,连碗筷几乎都不曾动过。

班头旋即带回两名僧人,并按在灵德身旁跪倒。众目睽睽之下,三颗秃头上的鲜红印记十分触目。

“这一番说辞听去倒还入情入理,”狄公又道,“但我深知灵德那厮狡狯异常,担心他会因为阿杏连真名实姓都不肯吐露便一口回绝,又叮嘱阿杏既要满足灵德的贪心,又要勾起他的色欲,不但塞给他一锭金元宝,且又示之以俏丽姿容,言语举止中,分明显出对这相貌堂堂的和尚十分倾慕。

狄公又命衙役班头再去查看那些跪在地上的众僧,凡是头上有类似红印之人,全都带上前来。

“最后我又嘱她在亭阁内过夜时应如何行事。既然当日陶干亲自出马也没能找到暗门机关,我就更不能断言那观音像的法力到底是实是虚。”

鲍将军与其他三人立时起身。此时晨色愈明,只见灵德圆圆的光头上,果然有一片鲜红的掌印。

陶干面色尴尬,连忙端起碗来埋头吃粥。狄公微微一笑,接着又道:“于是我对阿杏说,若是神仙当真下降显灵,便跪地恭迎并道出所有实情,这欺瞒上仙的罪过,全由我这县令一人承担;若是有生人钻进屋来,就试图寻出暗道之所在,全凭随机应变,还交给她一只妆盒,里面盛有胭脂膏子,专为用来涂抹在非礼她的淫贼头上。

狄公威严命道:“本县有请各位证人,验过头一名被控人犯头顶的印记。”

“及至四更鼓响时,青玉须得悄悄溜出客房,走到阿杏歇宿的亭阁前,叩门两下。如果听到里面敲四下作为回应,则说明并无隐情,如果敲三下,则表示确有淫秽邪行。

“半个时辰前,我妹子前来叩门,道是县令老爷已经驾临,奴家便让她立刻转告老爷,说我愿意作证告发这起淫僧。”

“至于其后发生之事,你们皆已耳闻目睹过了。”

“这僧去后,又进来了一个,我推说身上不爽快,将他打发出去,不过推搡之际,仍将胭脂抹在了他的秃头上。

马荣陶干听罢拊掌称快,洪亮却面露忧色,犹豫半晌后开口说道:“记得老爷曾经说过普慈寺一事不许再提,那一席话令我甚为担忧。老爷还说即使已有确凿的证据在手,并且一干淫僧也已供认不讳的话,那佛徒中的身居高位者亦会介入此事、暗中回护,不等案子具结,便已保得他们逍遥法外。这又该如何应对?”

“我暗自决意要报仇雪恨,又见那贼秃面相蠢笨,便假装对他情意绵绵,从茶炉里拣了一块尚未燃尽的炭火点燃蜡烛,时而言语调笑,时而媚态逢迎,到底哄得他指给我看过那暗门装在何处。

狄公紧皱浓眉,手捋长髯沉吟不语。

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和低语声。只听阿杏接着叙道:“奴家心中悲苦莫名,正在黑暗中伏榻哭泣时,忽然又钻进来一个贼秃,嬉笑道:‘情郎来也,小娘子何必悲伤!’我一力撑拒哀求,奈何仍是被他玷污了去。尽管身心受创,我还是在他头顶上也做下了同样的记号。

就在此时,只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乔泰大步流星奔入室内,四下迅速一望,直朝这边跑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说道:“启禀老爷,我奉命去军塞传令,没承想那里只剩下三四个小兵留守,由于本道节度使大人下令急召,大队人马已于昨日赶赴金华而去!回来的路上,我正好经过衙院外的围栏,看见一大群怒气冲冲的百姓正冲将过去,足足有三四百人之多。衙役们吓得一哄而散,全都躲进衙院内去了!”

“大约二更过后,奴家忽然醒转过来,却见那住持赫然立在榻前,道是定能使我如愿以偿,说罢便一口吹熄了烛火,上来强行搂抱。我早已将妆盒打开并放在枕旁的小几上,趁他不备时,将胭脂膏子涂抹在他的头顶。事毕之后,那恶僧还说道:‘待到你如愿得子之时,可别忘了派人送些谢礼到敝寺中。若是不见谢礼的话,只怕你那夫君难免会听到些令他不快的闲言碎语哩!’说罢不知怎的便消失了踪影。”

“这可真是不巧得很!”狄公吃惊说道,“我们即刻回城!”又连忙对鲍将军道明了突发状况,请他留在寺中主持一应事务,由金匠行首凌掌柜从旁襄助,然后又请万法曹与木匠行首文掌柜与自己同行。

“我独自一人留在上了锁的阁内,见墙上果然悬着一幅观音像,便上前默默祝祷良久,过后不觉生出几分倦意,于是躺在榻上稍歇,连梳妆台上燃着的蜡烛也未吹熄。

狄公与洪亮同乘鲍将军的大轿,万法曹与文掌柜也坐入各自轿中,马荣乔泰跃上坐骑,众人一路赶回蒲阳城。

“到了晚间,那住持引着我们姊妹二人去了后花园的一座亭阁中,吩咐说是奴家须得在那里过夜,我妹子则另去客房中歇宿。为了免生口舌是非,由我妹子亲自锁了阁门,再用一纸封条贴在锁上,又加盖印章,并将钥匙交给她保管。

城内大街上人头攒动,群情鼎沸,一见狄公乘着敞轿而来,左右两旁爆发出一片欢呼,口中叫着“县令老爷万岁”或“狄老爷万寿无疆”等语。

“就在昨日午后,奴家和妹子青玉一同来到这普慈寺中会见住持,并恳求他许我参拜观音宝像并祝祷求子。那住持道是唯有在寺内留宿一夜,并在观音像前虔心默祷方可灵验,还要预收房金,于是我便给了他一锭金元宝。

一队人马行至县衙外,此处倒是清冷了许多,绕过院墙的东北角,眼前赫然出现一片骇人的景象。

阿杏乍一开口时,不免有些羞涩吞吐,后来心中渐定,说话也愈发流利从容,众人默无一语,静听她朗声道来。

围栏有好几处已被撞断,二十名僧人的残尸七零八落散了一地,明显可见被砖石击打和脚步踩踏过的痕迹,周遭一片死寂,遍地血污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