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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案 第十五回 吴峰当堂述说秘事 狄公遣众搜索城东

“她将身上的衣服裹紧,又低声说道:‘有人不许我离开住处,不过今晚我却私自跑了出来,现在得赶紧回去,不然就没命了!莫要告诉他人,以后我还会再来!’

“我起身奔到她面前,一时竟语无伦次。只见她惊恐地朝后退去,低声说道:‘千万别出声,你快些走开!我心里怕得要命!’于是我跪倒在地,恳求她相信我绝无恶意。

“那时偏逢乌云遮月,一片黑暗之中,我只依稀听见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吴峰抬起头来,两眼茫然无神,接着叙道:“对我而言,她就如同观音下凡一般,身穿一件薄薄的白绸长裙,头上裹着白绸披肩,姿容秀美,清丽无双,却又愁眉深锁,似有隐衷,月光下肌肤胜雪,珠泪莹莹。此情此景,如在目前,真是铭心刻骨,永难忘怀,纵然有生花妙笔,亦不能描摹其万一!”说罢抬手掩面,又无力地垂落下来。

“就在当晚,我将庙内和周围地方寻了个遍,花去个把时辰,但却未能找到她的踪迹。”

吴峰深深低下头去。大堂内一片寂静。

吴峰住口不语,狄公示意再送上一杯浓茶,却见他不耐烦地摇摇头,接着又道:“自从那夜惊鸿一瞥过后,小生念念不忘,几乎每晚都会跑一趟三宝庵,但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显然是一直被人囚禁。如今她私访三宝庵之事已是传遍全城,那恶人定会害了她的性命!”说罢放声痛哭。

“大约二十日前,一天晚上,我多喝了几杯,便想去庙后的花园里清醒一二,正坐在石凳上,忽然看见一个姑娘走进园中。”

狄公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如今你自己也已明白,知情不举将会酿出何等祸事来。本县定会派人尽力搜寻那姑娘。与此同时,你也最好老实供出,究竟是如何谋害丁将军的!”

“小生当日走遍了全城各处,想要寻些佛门画作,偶然发现了这些壁画,便常常前去临摹。庙后还有个小花园,我也十分喜爱,不时在晚间去那里欣赏月色。

吴峰叫道:“老爷要我招供,小生照办就是!不过却不是眼前。恳请老爷赶紧派人去救她!或许还为时不晚!”

吴峰略略自持,低声叙道:“就在东门附近,有一座小庙,名叫三宝庵。多年以前,通往西域的官道还经过兰坊时,于阗来的番僧们修建了此庙,后来全都走散,此庙便被废弃,门板窗框等物皆被周围人家拆去做了木柴,但是那些僧人所作的精美壁画却留了下来。

狄公耸耸肩膀,对衙役点头示意,于是衙役将吴峰架起,重又带回大牢。

狄公冷冷说道:“能否救得出白兰姑娘,还是留给本县裁决!再说一遍,你且从头如实招来!”

“丁贡生听好,此事实属意外,”狄公说道,“显然与吴峰谋害令尊一事无涉。不过今日对被告无法再继续盘问,本县决定暂停审理令尊被害一案,留待日后再议。”说罢一拍惊堂木,起身离开大堂。

狄公示意一下,衙役送上一杯浓茶。吴峰一气灌下,然后凄然说道:“如今她的秘密已是尽人皆知,谁也救不了她了!”

堂下看众缓缓走出衙院,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这一意外消息。

狄公缓缓捋着长髯,终于打破沉寂,肃然说道:“吴峰,这下你总该明白,除了把事情原原本本讲出来,别无其他出路。从你刚才的话中,本县听出一旦说破了你们在三宝庵中见面,便会危及白兰姑娘的性命,她之所以陷入危境,你本人亦难辞其咎。在此之前,你分明有的是机会可以提醒本县。”

狄公换过家常衣袍,命洪亮去叫方班头来。马荣陶干在书案前的脚凳上分别坐定。

吴峰倒在地上失声哭泣,浑身不住颤抖。方班头僵立一旁,狠命咬住下唇,直到渗出滴滴鲜血。

一时方班头走入,狄公说道:“方班头,此事一出,必是令你吃惊不小。只可惜本县没有早些让你看过那画像,不过确实从未想过竟会与你家女儿有所瓜葛。无论如何,关于白兰的下落,如今总算是有了切实的消息。”

“若是再次喧哗,本县便要宣布清场了!”狄公厉声喝道,“如今各回各位!”

狄公一边说,一边提起朱笔写下三份公文,又道:“你这就召集二十名衙役,人人带上兵刃,立即去三宝庵,马荣陶干自会带路。他二人一向精明强干,办理此类公事十分拿手。这几张官文确保你可去那周围的所有人家入户搜查!”说罢在公文上盖了县衙大印,一并交给马荣。

堂内的人声立时止息。

马荣接过公文塞入袖中,三人急急出门而去。

狄公一拍惊堂木,高声喝道:“肃静!肃静!”

狄公命衙吏送一壶热茶来,饮过一杯后,对洪亮说道:“方班头的女儿总算有了消息,令我十分快慰。如今得知吴峰画中的女子便是白兰,我这才发现与方班头的幼女玄兰确有几分相像,当初本应立即看出才是!”

堂下众人大哗。方班头按捺不住奔上前去,口中连连追问,众衙役则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回老爷,”洪亮狡黠地说道,“唯一看出这二女相像的,只有我们的好汉马荣一人!”

吴峰突然惊跳起来,从地上蹒跚立起,一名衙役不得不从旁扶住他的胳膊,吴峰却浑然不觉,举起血迹斑斑的右臂,冲着狄公挥拳嘶声叫道:“这下她可没命了!都是你这狗官害死了她!”

狄公淡淡一笑:“马荣对那玄兰,果然看得比你我都要仔细!”然后面色一凛,重又转为凝重,缓缓说道:“天知道他们发现白兰时,将会是何等情形。吴峰才气横溢,又兼满腹柔情,于是就有了那一番如诗如画的描述,其实换句平常话说,便是白兰姑娘身穿一件家常睡袍去了三宝庵,可见她被囚禁的地方就在寺庙附近,很可能是被什么下流无赖劫了去。那人一旦发现白兰私自出去过,害怕走漏了风声,难免会起杀心。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一口枯井中发现她的尸体……”

“你与白兰姑娘见面,”狄公接着又道,“总是在东门附近的三宝庵内,并且……”

“如此说来,此事对丁将军一案并无助益。”洪亮说道,“恐怕非得对吴峰先用刑再审问了。”

吴峰咬牙不语,只是摇头。

狄公对洪亮说的后一句话似是听而不闻,又道:“适才我留意到一件事,倒颇是耐人寻味。当我说到女子时,吴峰与丁毅均是面色陡变,丁毅显然吓得不轻,后来听说是方班头的女儿,才松了一口气。由此可见,另有一个女人与丁将军一案有关,丁毅那些艳诗,定是写给她的。”

那持鞭的衙役一听,举起鞭柄正要朝吴峰脸上打去,狄公却抬手制止,又徐徐说道:“吴峰,你年纪轻轻,且又聪明过人,何必非要一意孤行,做出这等蠢事来。本县不妨明白告诉你,那姑娘被人拐去,遭际着实可怜,你以为你二人私下来往神鬼不觉,其实本县早就心里有数,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轻轻叩门。

狄公倾身向前,定睛看去,只见吴峰面目扭曲,口唇痉挛抽动几下,木然吐出两个字来:“不招!”

洪亮起身开门,只见玄兰走入,对着狄公躬身一拜,开口说道:“给老爷请安。我没能找到我爹,就擅自闯到这里来了。”

一名衙役揪住吴峰的头发,用力朝后一扯。

“小姑娘,你来得正好!”狄公欣然说道,“我们正在议论丁家的事。你倒是说说看,丁少爷平时可否经常出门?”

“吴峰,抬头看着本县!”狄公命道。

玄兰连连摇头,答道:“没有,老爷。家中下人都巴望他多多出去才好哩。他整天总在宅子里逛来逛去,四处探头探脑,老想逮住下人们的错处,或是有谁在溜奸耍滑。有个侍女还曾见过他在夜里偷偷摸摸穿过走廊,想是暗中查看用人们有没有聚众赌钱!”

衙役禀报曰人已昏厥过去。狄公示意一下,两名衙役将吴峰拽成跪坐状,端来热醋置于他的鼻下,过了半日,方才渐渐醒转。

“我今早意外造访丁宅,不知他们有何反应?”狄公问道。

吴峰挨了几下,不禁吃痛呻吟,抽过十鞭之后,背上已是鲜血横流,但是仍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又挨了十鞭,终于浑身瘫软,一动不动。

“用人进来禀报消息时,我恰好就在丁少爷的房内,他正与少奶奶凑在一处算账,开列丧礼各项费用的清单。丁少爷听见老爷又来了,很是高兴,还对少奶奶说道:‘我曾跟你说过,官差们当日在父亲书斋里搜得太过潦草。果然县令老爷又来查看,足见我所言不虚,敢说他们上次看漏了不少东西!’少奶奶听罢,酸溜溜地奚落了少爷几句,说他不该自以为比县太爷还要聪明,然后少爷就匆匆出门迎接老爷去了。”

那人从方班头手中接过长鞭,举起筋肉粗壮的胳膊,用力一挥,细细的鞭子应声落在吴峰裸露的背脊上。

狄公默默呷了几口茶水,又道:“你在丁家探听到了不少消息,真是聪明伶俐,差事办得很好,本县在此谢过!你不必再去丁宅。今天总算有了你姐姐的消息,你父亲已经带人出去找她了。如今你且回自己的住处,但愿你父亲会带了好消息回来!”

狄公心中了然,方班头生性正直,唯恐自己一怒之下,会将吴峰打到断气,于是伸手指指另一个身强力壮的衙役。

玄兰听罢,连忙告退离去。

方班头手持长鞭立在一旁,抬头朝狄公望去,面色痛苦不堪。

“丁公子晚上不常出门,真是一件怪事。”洪亮说道,“本以为他应是有个秘密爱巢,与那情人暗中私会!”

两名衙役上前扯下吴峰的衣袍,另有二人分别捉住他一条胳膊,按在地上朝前拖拽,直至面孔贴地,然后一齐瞧着方班头,等他动手行刑。

狄公点头说道:“还有一点,这段私情也可能是早已过去的陈年旧事。多情善感之人常有一个癖好,总爱保留些与旧情有关的信物作为纪念。不过玄兰拿来的诗信,像是最近才写下的。不知陶干抄录后,有没有从中看出什么眉目来?”

狄公叹息一声,说道:“你已犯下藐视公堂之罪!”随即示意左右。

“没有,老爷。”洪亮答道,“不过陶干看去十分得趣!不但抄写时一丝不苟,还一直咯咯笑个不停。”

“随便你怎么用刑折磨,”吴峰朗声答道,“也休想让我开口招供!”

狄公听罢,会意地微微一笑,从案头的公文中翻出那份抄件来,录在几页带花笺纸上,字迹十分工整。

狄公朝椅背上一靠,冷冷说道:“被告吴峰,你莫要忘了此处乃是县衙公堂,本县命你立即回话!”

狄公背靠座椅,开始逐一细读,半晌后议论道:“这些诗作全是一个模子,只不过表述方式有所不同而已。丁毅被那女人迷得七颠八倒,好像作诗除了艳情,便别无可写似的!你且听这几句:

吴峰面色惨白,说话时声音却依然平稳,“不招!”

锁重门,合鸳帐,

“赶紧从实招来!”狄公喝道,“你与这女子到底有何关系?”

锦衾绣被温柔乡。

吴峰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凝视着画中人。

情痴岂会惧礼法?

方班头道出白兰的名字后,吴峰立时变得焦躁不安,然而丁毅那边却似是放下心来,长长出了一口气,面上复现血色。凡此种种情形,全都被狄公看在眼里。

意乱早已忘纲常。

“肃静!”狄公断喝一声,虽然心中十分震惊,却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道,“方班头,将此画拿给被告!”

纤足如莲瓣,

此言一出,堂下皆惊,人群中响起一片低语。

唇齿含榴香。

只听旁边有人压低嗓子惊叫一声,却是方班头呆呆站在地上,手持画像,面如死灰,如同见了鬼怪一般,失声叫道:“老爷!这画的正是我家女儿白兰!”

柳腰若凝脂,

狄公命方班头将此画递给吴峰,目光始终盯在吴峰丁毅身上。一听说到女子,二人立时都白了脸,丁毅更是瞪大两眼,惊骇万分。

巫峰赛雪霜。

狄公见吴峰动了怒气,心知若想出其不意激他一激,此刻正是时候,于是倾身朝前,厉声说道:“本县自会道出你为何痛恨丁家!并非是由于两家父辈结下的仇怨,而是你自己居心不良。你且抬头看看这个女子!”说话间从袖中取出一张画像,正是从吴峰那张大作上截下的观音头脸。

谁谓玄疵损满月?

吴峰听罢怒道:“姓丁的好生无耻,竟然贿赂他人来诬告于我!”

微瑕一点璧生光。

“你这后生,不要如此大言不惭!”狄公喝道,“事实上,本县已经捉住其中一人,到时自会让你与他对质!”

谁爱远来凝香露?

“老爷前头的两问,乃是丁家私事。”吴峰答道,“既然小生根本不予理会,也就无从议论得起。至于最后一问,小生坚决否认曾经雇人去窥探过丁宅,还请那原告指出一个被雇之人来,我可与他当面对质!”

玉肌兰麝使人狂。

“若是如此,”狄公冷冷说道,“为何丁将军一直对你十分惧怕?为何下令将丁家大门日夜紧闭,自己躲在书斋中关门上锁?若是你不曾密谋对丁将军不利,为何要雇佣市井无赖去丁宅窥探?”

天生一尤物,

“回老爷,此事与小生全无干系,断乎不能冒认。”吴峰泰然答道,“对于死者的名姓和曾经犯下的罪孽,小生倒是耳熟能详,因为以前时常听家父谈起这桩丑事,死者当年皆是因为通敌自保,从而被兵部解职。不过小生想申明一点,本人不但从未见过那丁将军的面,甚至全不晓得他就住在兰坊,直到后来丁家公子四处散播谣言对我恶意中伤时,方才得知此事。至于那些谣言,更是荒谬绝伦,根本不值一驳,小生也从不理会。”

美哉此娇娘。

“吴峰,”狄公厉声说道,“有人告你谋害了丁护国将军的性命,还不从实招来!”

望之失魂魄,

“小生姓吴名峰,”吴峰答道,“有个贡生的功名,但更乐于潜心作画。”

探手……”

“报上你的姓名、生业!”狄公简短说道。

狄公厌恶地将诗稿撂在案上,冷冷说道:“只能说写得倒还合韵!”然后缓缓捋着长髯。

狄公发签命狱吏提人,不一时便有两名衙役带着吴峰走入大堂。狄公见那吴峰镇定自若,行至高台前跪下,恭敬地等候老爷问话。

忽然,狄公浑身一凛,拣起方才念过的那一页来定睛细看。

“本县即刻便会传被告吴峰上堂问话,你从旁仔细听好。若是说到某处,你另有详情意欲报上的话,只管明言,无须多虑!”

洪亮明白老爷定是发现了什么,也起身从狄公身后看去。

丁毅在案桌前跪下,狄公说道:“几日前,你曾在此处控告吴峰谋害了令尊性命。本县经过详查,凭着查获的证据,已将吴峰捉拿归案。不过仍有几点尚须澄清。

狄公一拍桌案,命道:“将丁宅管家的证词给我拿来,就是在丁宅初查之日录下的!”

狄公登上高台,命丁毅走上前来。

洪亮取来一只皮箱,里面装着丁护国一案的卷宗,从中抽出一份上了封的文书来。

大堂内又是人满为患。那丁老将军威名显赫,在兰坊无人不知,因此引来了许多看众。

狄公从头至尾细细读过,重又放回箱内,起身在地上来回踱步,忽然大声说道:“有人一旦堕入情网,便如昏了头一般,疯疯傻傻,妄念丛生!关于丁护国一案,如今我已明白了一半,不想竟是如此丑恶可鄙的一桩罪行!”

只听三声锣响,余音回荡在衙院内外,昭示午衙即将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