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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案 第十三回 倪继盛情恭迎贵客 狄公决意再访丁宅

狄公徐徐饮完茶水,等倪继稍稍自持并重回座中,方才闲闲说道:“本县从未有幸与令尊谋过面,实为平生一大憾事。不过俗话说‘字如其人’,一个人的精神气度,常会在其笔墨中宛然犹存。不知可否烦劳倪先生让本县一观令尊的墨宝?倪公书法高妙,自成一格,天下无人不知。”

“这忘恩负义的女人,直是让人无话可说!”倪继叫道,“老爷明鉴,她必是一条恶毒淫邪的狐狸精!但凡还有一丝天良人性,也绝不会下贱至此!”说罢不禁流泪呜咽起来。

“又是一桩大不幸之事!”倪继叫道,“老爷开了金口,奈何小民竟不能依命照办,实在窘煞人也!此乃先父的另一匪夷所思之举,不不,毋宁说是他虚怀若谷的另一明证。当先父自觉大限将近时,曾命我务必将他的所有手泽统统焚去,还说并不值得让后代保留收藏。如此高风亮节,真是令人钦敬不已!”

“可惜此事终不免要对簿公堂,本县深感抱憾,”狄公淡淡说道,“只因你那继母递状告你,声称对口头遗嘱不服,要求判给她和其子一半家产。”

狄公低声附和几句,又问道:“倪公声名远播,想必在兰坊本地亦结交过不少知己?”

狄公张口欲言,倪继却接着又道:“小民知道老爷一定想说,我本应去县衙告发那女人才是。不过小民心想,这究竟是先父的家中私事,一旦闹上公堂,必会被那些愚夫愚妇们拿去四处宣扬,倪家也跟着名誉扫地,着实心中不忍,因此终不能如此行事!”说罢抬手掩面。

倪继撇嘴淡笑一下,答道:“如此边陲之地,满眼山野乡民,哪有什么能让先父意欲结交之人。当然总有例外!若是遇上老爷,先父定会视为同道,相与倾谈,不亦乐乎!他向来对地方政务深有兴趣……不不,先父整日沉浸在诗书之中,余暇时间全都用于督管家中佃农,正是因此,那女人才能够设法与他……罢罢,小民未免扯得太远了!”说罢两手一拍,命人添茶。

“老爷明鉴,先父一时心软,竟会被一个狡诈奸邪的女人所欺,受她哄骗而动了恻隐之心,娶回家中。这女人究竟是何心肠!谁想她非但不存感激之意,反而瞒着先父,与不知哪里的奸夫私通,老爷定知通奸可是一项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先父虽说心知肚明,却始终隐忍不言,即使对我这独子也只字不提,一直等到临终时,才在病榻上吐露了这桩惊人的秘密!”

狄公默默捋着长髯,心想这倪继真是精明逾常,口若悬河说了大半日,实则滴水不漏。

倪继再次从座中一跃而起,动作灵活得出奇,在狄公面前来回踱步,忿忿道:“这桩丑事,真是令人痛心疾首,简直不忍提起!先父一世,何其英明果决,然而一着不慎,一念之差,竟至铸成大错,老爷听小民说完,便能体会得虽然身为人子,在此亦无法为尊者讳言,是何等痛彻心骨。不过须得说明一句,先父品格超迈,且又慷慨大度,正因如此,才会铸成这一最是人所难免的错误。

只听倪继又开始絮絮议论本地的酷烈气候。狄公只是默默饮茶,忽然开口问道:“不知令尊从前在何处作画?”

“实不相瞒,”狄公说道,“本县说的乃是倪公继室,即倪先生的继母。”

倪继疑惑地瞥了狄公一眼,犹豫片刻,搔搔面颊,方才答道:“小民对书画之道并不精通……请容我思虑片刻。先父曾在田庄后面的一间凉亭内作画,就在花园后头,靠近迷宫的入口处,真是好个所在。那里有一张大画案,先父当年曾经用过,想必如今仍在原处,不知看门的老夫妻有否妥善照管,老爷知道那些老仆……”

“此事说来不免令人凄恻!”倪继叫道,“老爷想必听说过家母早已故去,当时小民尚在幼时,实属不幸!家母当年身染沉疴,缠绵病榻多年,真可谓受尽了折磨!”

狄公起身欲辞,倪继却执意挽留,又开始长篇大论讲述一段拉杂旧事,听得人仍是一头雾水。

“据本县猜测,”狄公随口说道,“倪公的遗孀想必也会晓得吧?”

狄公颇费了些工夫与周折,最后总算从倪继处脱身而去。

倪继一双小眼中闪过不安之色:“不不,说起来……小民从未冒险入内。实话对老爷说,先父对那迷宫格外看重,只有他一人知道其中秘密……”

洪亮一直在门房中等候,于是一行人返回县衙。

“本县对那迷宫深感兴趣,”狄公耐心说道,“听说修得独出心裁、精妙绝伦。不知倪先生可曾进去过?”

狄公回到二堂,在书案后坐定,深深吁了一口气,对洪亮说道:“与倪继见这一面,真是好不累人!”

“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倪继连声谢道,“只可惜那里如今十分破败。小民本想修葺一番,奈何先父生前甚爱彼处,并留下严命曰不得擅动其间一草一木。老爷明鉴,小民虽则粗蠢愚鲁,总还不敢有违孝道。先父留下一对老夫妻专门看守迷宫。二人年事已高,虽说忠心耿耿,到底精力不济,无法妥善照管。不过老爷亦知对那些老家仆,多少总得优容一二,最好敬而远之、莫去搅扰。实不相瞒,小民从未前去看过。老爷可以想见,那对老夫妻不定还以为……”

“老爷可否问出什么消息来?”洪亮急切问道。

“听说城外还有一座著名的迷宫,”狄公说道,“有朝一日,本县定要去一睹为快。”

“却是没有。”狄公答道,“不过倪继口中所言,或许仍有一两桩值得注意之事。我没能讨到一张倪公的手泽,因此也就无法与陶干从卷轴中发现的遗嘱来比较字迹。倪继声称谨遵父命,在倪公过世后,已将所有遗稿焚毁。我想倪公在兰坊的友人也许会藏有一两件墨宝,但是倪继却一口咬定其父息交绝游。洪亮,你对倪宅的印象如何?”

“不错,不错,”倪继答道,“那里着实是一片好地方。”说罢后,头一次住口不语。

“我在门房中等候老爷时,与那两个看门人叙了大半日闲话。”洪亮答道,“他二人道是倪继颇有些古怪的念头,与其父一样性情乖僻,不过却不及倪节度才智过人。

“本县还听说,”狄公又道,“倪先生在东门外有一大片田庄,景致宜人。”

“虽然倪继本人从不习武,却对拳术、角抵与剑斗极为热衷,挑选家仆时,看中的全是勇武好斗之人。倪继最喜欢观看他们操练武艺,还将宅内二进庭院改作演武场,让家中仆人轮番比试,自己坐在一旁喝彩叫好,一看就是个把时辰,还给胜出者颁发奖赏。”

“正是如此!”倪继答道,“只可惜小民赋性愚钝,为了管理名下田产,竟至镇日操劳,常得与那些佃农打交道,老爷明鉴,说的就是他们!当然为人甚为诚实勤勉,最是淳朴不过,然而却总是欠交租子!还有在家中帮佣的本地乡民,与京城里的下人也是大不相同!小民向来声称……”

狄公缓缓点头,说道:“身体孱弱之人,常会对强健的体力倍加崇尚。”

倪继说到此处,略略迟疑片刻,狄公连忙插话道:“倪公身后一定留下不少家产吧。”

“那二人还说,”洪亮又道,“倪继曾经挖过钱茂的墙角,用重金收买了钱家最好的一个武师,钱茂为此十分恼怒。倪继很是胆小,每天都担心胡人会突袭兰坊,正是因此,他才执意要求家中仆人必须个个长于打斗,甚至还聘请了从对岸过来的回纥武士,专门教授家丁们回纥人的阵法!”

狄公正欲开口,不料倪继接着又道:“小民不过是一凡夫俗子,得与老爷这般学识渊博者相谈,实在羞煞人也。况且老爷威名素著、万众景仰,今日屈尊纡贵,驾临敝宅,令小民极感荣耀之余,更是惭惶无已。老爷乍到此地不过数日,便当机立断,火速将那逆贼钱茂拿下,惩恶扬善,功莫大焉,小民在此衷心恭贺!抚今追昔,不免想起以往数任县令,皆是屈服听任于钱某,真乃可悲可叹!先父在日,每每论及如今的青年后进,时常批评他们持身不严、行事不谨,至今言犹在耳。啊哈,不过老爷却是卓尔不群、与众殊异,小民想说的是,人人皆知……”

“家丁有没说过倪公对倪继有何看法?”狄公问道。

倪继忙从座中跃起,立在狄公对面连揖三下,然后重又落座,开腔说道:“老爷一番美言,令小民感激万分!老爷所言甚是,先父确是出类拔萃,堪称人中龙凤了!只可惜为父者如此不凡,为子者却如此平庸,直是有云泥之别,实乃大不幸之事也!啊啊,所谓天赋颖异,天生奇才,无一不是上苍的恩赐垂青,通过勤学苦读,磨砺日久,方可终成大器。再说小民,生来资质驽钝,即使埋头书卷,昼夜不辍,亦是事倍功半,收获甚微。不过幸好总还能返躬内省,略有自知,因此深明己短,自忖既无经天纬地之才,也就从不敢怀有为官作宰之心,但求居此边地,恬然一生,料理好自家的宅内田间之务便足矣!”说罢咧嘴赔笑,搓搓圆胖的两手。

“倪继定是对其父怕得要命,即使在倪节度去世之后仍然如此。”洪亮答道,“葬礼一过,倪继便将家中所有旧仆全都打发走,因为看见他们,就不免会忆起先父威仪来。对于倪节度的遗嘱,倪继全都老老实实逐条照办,包括让田庄中的一切必须保持原样。自从父亲去世后,倪继从没去过那里。家丁们道是如果有人提起那地方来,倪继便会闻之色变!”

一名家仆上前沏茶,捧出一套上等细瓷古董茶具。狄公开口说道:“本县每到一处就任,总要拜访当地的名流士绅,已成习惯。令尊倪公,名扬四海,政绩卓著,朝野无不钦敬。本县久欲一会倪家公子,今日有幸得见,自是欣喜逾常。”

狄公捋着长髯,沉思说道:“这几日里,我一定要去那田庄走一趟,顺便看看那座有名的迷宫。到时你还可打问一下倪夫人母子现居何处,并请他们前来见我。或许倪夫人手中藏有倪公的手迹也未可知,并可证实倪继所说的其父在兰坊并无一友是否属实。

狄公左右扫了一眼,见花厅布置得十分典雅庄重,心想这些古董硬木桌椅,还有墙上挂的精美字画,想必皆是当日倪守谦的收藏。

“至于潘县令被害一案,我还没有完全放弃,仍在设法寻找关于钱茂那位神秘军师的线索。我已派了乔泰去一一查问钱宅的守卫,方班头也会去狱中提审钱茂的另一名师爷,或许还可派马荣去城里地痞流氓云集之处走一趟。如果正是那神秘的幕后人物谋害了潘县令,他一定另有帮凶。”

倪继引着狄公顺阶而上,穿过高高的门扇,走入花厅。后墙处有一张硕大的几案,形似供桌一般,主人恭请贵客坐了案前的上座。

“老爷,马荣还可顺便打听方家长女白兰的下落。”洪亮说道,“我们几个今早与方班头商议过,他也说白兰很可能被人劫去,然后又被卖到烟花窑子中。”

狄公从轿中走出,只见一个身量中等的肥胖男子,从花厅门口降阶而下,一路疾步奔来,生得肥头圆脸,留着短短的髭须,双眉稀淡,两只小眼骨碌碌转个不停,与其人的动作迅速、出语快捷倒是相得益彰,恭敬施礼后开口说道:“小民便是倪继。老爷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还请屈尊入内,略坐一时!”

狄公叹息一声,说道:“不错,恐怕那可怜的姑娘确已遭遇此事!”

洪亮走到正门前,抬手敲了两下,双扇门立时开启。官轿徐徐进入中庭,两名门丁从旁躬身施礼。

过了半晌,狄公又道:“不过关于丁护国一案,仍是进展无多。我将命陶干今晚再去一趟三宝庵,看看吴峰或是他所爱慕的那个无名女子会不会出现。”

倪宅建在荒地之外,狄公留意到四面的围墙高大厚实,心知此处靠近水门,为了防备胡人越过界河前来攻城,本地人通常愿将家宅修建得格外坚固。

狄公见案上有一堆公文,定是自己出门时陶干送来的,于是随手拿起一份。洪亮却似乎不愿退下,犹豫半晌后说道:“老爷,我总觉得在丁将军的书斋里,我们似乎看漏了什么东西,越想越觉得此案的线索就在那里!”

官轿经过雕花汉白玉石桥时,狄公望见立在莲池左岸的九层佛塔,不由心中赞叹,过后又朝西而行,顺着河边,直走到人烟稀少的城内西南角处。

狄公撂下公文,定睛注视着洪亮,又打开一个小小的漆盒,取出自己命陶干复制的小匕首来托在掌中,徐徐说道:“洪亮,我遇事从不瞒你。关于丁护国一案的背景,虽然我也隐约设想过几种可能,但是坦白说来,这匕首究竟如何使用,凶手又是如何出入书斋的,至今仍是没有半点头绪!”

狄公前往倪继的宅邸,只带了洪亮与四名衙役同行。

二人半日无语。狄公忽又决然说道:“明日一早,我们再去一趟丁宅,专为查看书斋。或许你说得有理,必须在那里寻找此案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