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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案 第十二回 狄县令议论画中意 方玄兰密呈艳情诗

狄公仔细听罢这一番话,问道:“若是如此,倪夫人急于要揭开这画中之谜,你又如何解释?”

“老爷,这临终嘱咐也可能根本就是子虚乌有。”陶干插话说道,“我们听到的只是倪夫人的一面之词。在我看来,这份遗嘱表明倪善乃是孽种,倪节度生性宽厚隐忍,不愿倪继将来为报父仇而行事不当,同时也希冀自有真相大白的一日,因此才将此遗嘱藏入卷轴之中。一旦哪位聪明过人的县令发现了此书,便可驳回倪夫人对倪继提出的控告。”

“妇人女子易于恃宠而骄,自以为有人怜爱,便可摆布得对方俯首帖耳、言听计从。”陶干答道,“我确信倪夫人满心指望其夫会大发善心,在画中藏入银票或是藏宝图一类的物事,以此补偿她那份未能到手的家产。”

“倪公打定主意,要利用这一隐藏的遗嘱来保护幼子,直到他长大成人后,再将名下的家产收回,也指望十年八载之后,不定会有一位机智的县令发现这卷轴中的秘密,从而将倪善应得的家产判还给他。正是因此,他才会嘱咐少妻每有新任县令驾临时,便将此画呈上。”

狄公摇头说道:“你这一番说法,听去倒甚为合情合理,不过却与倪公的性情不符。我深信这份遗嘱是由倪继伪造而成。据我想来,倪公在这幅画中藏入了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为的是引着倪继误入歧途。正如我曾经所言,倪公若将真正重要之物藏在此处的话,手法未免过于粗糙。除去这一障眼法之外,此画中必是以更加巧妙的方式藏有真正的线索。

“与此同时,”狄公又道,“倪公将字据藏入这幅画中,声明将一半或是一大半家产留给倪善。这一点从倪公吐露遗言时的古怪措辞中便可明显看出。他分明说过此画留给倪善,而‘其余家产’留给倪继,并且刻意不曾说明究竟什么是‘其余家产’。

“倪公唯恐倪继会疑心画中藏有要紧之物并将其毁去,于是在锦边内夹入一份文书,专为让倪继找到,并料到倪继发现之后,便不会再继续搜寻那真正的线索。

洪亮连连点头,并对陶干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

“倪夫人说过倪继曾将此画保留了七八天之久,因此他有的是时间寻出里面藏的文书。无论到底是何物,倪继将其取出后,又换上了这份假遗嘱。如此一来,无论倪夫人拿这画怎么处置,他都会立于不败之地。”

“倪公早已料到,莫说将家产全留给倪善,即使平分给二子,倪继也定会暗害倪善,甚至为了攫夺那一半家产而取其性命也未可知,因此临终前语焉不详,表面看去似是剥夺了倪善的继承权。”

陶干点头说道:“老爷的说法固然引人入胜,不过我仍觉得我之愚见却更为简单明了。”

“倪公睿智机敏、富有远见,以此为依据,我推想他深知长子倪继品性不端,对那异母幼弟十分嫉恨;倪善出生之前,倪继身为家中独子已有多年,一向以为全部家产迟早会归自己一人所有。当倪公自觉大限将尽时,一心思虑的便是如何保护孀妻幼子不为倪继所害。

“想要找到倪节度的墨宝,应是不会太难,”洪亮说道,“可惜他在这张画上题的是古体隶书。”

狄公叹息一声说道:“我为何断定此事有不实之处,这便对你们道来。

狄公沉思说道:“我早已打算赴倪宅一访,今日午后便去,试试能否讨来一幅倪公的家常手迹及其落款。洪都头,你这就跑一趟倪宅,将我的名帖送去,并告知我即将造访之事。”

陶干面带疑色瞧了洪亮一眼,洪亮不易觉察地摇一摇头,马荣则瞪大两眼望向老爷。

洪亮领命后,与陶干马荣一同起身告退。

狄公忽然直身坐起,拍案叫道:“大谬不然!”

三人走过中庭时,洪亮说道:“马荣,你该喝上几杯酽酽的热茶才是。不如我们同去三班房中稍坐,先设法令你振作一二,然后我才好放心出门!”

二堂内一片沉寂。

马荣点头依从。

陶干念罢稍停片刻,又道:“此处盖有倪节度印章,我已将其与画上的印章作过比较,确是一模一样。”

三班房中,方班头父子二人正坐在八仙桌旁叙话。其子一见三人走入,立时起身让座。

立嘱人倪守谦

众人团团坐下,洪亮命衙役送一壶浓茶来。

续弦梅氏,与人有染,生子倪善,非我骨血,故此全部家产,皆归长子倪继所有,愿其承袭祖业,光耀门楣。

闲话几句之后,方班头说道:“你们几位进门时,我正在与小儿商议该去何处寻找长女白兰。”

本人倪守谦,自觉寿数将尽,来日无多,特立此嘱。

洪亮呷了一口热茶,缓缓说道:“方班头,有件事情我若提起,怕你听了心里不会好受,虽说不想惹你难过,但仍觉得不可不虑。许是白兰姑娘悄悄有了相好,并且随那人一起私奔了。”

陶干念道:

方班头断然摇头道:“我家这两个女儿,虽是同胞姊妹,性情却完全两样。那玄兰十分任性固执,凡事都有主见决断,自打长到我膝头这么高时,便深知自己想要何物,并且晓得如何才能弄到手,原该生成个男孩子才对。但是白兰却恰恰相反,向来稳重听话,性情十分柔顺。我敢说她从未有过与人勾搭的念头,更不必说跟人私奔了!”

狄公将木板推给陶干,命道:“大声读来听听!”

“如此说来,恐怕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陶干说道,“会不会有下流无赖劫了她去,然后又卖到勾栏瓦舍之中?”

陶干耸一耸肩头,“实情便是如此,老爷,外相常常靠不住,那倪夫人果然希图蒙骗官府。”

方班头凄然点头,叹息说道:“陶大哥说得很是。我也想到应去那些挂牌的行院妓馆里查访。各位想必知道,兰坊城中有两处这样的地方,一处叫作北里,在城内西北角,那里的姑娘全是从界河对面而来。当年通往西域的官道途经兰坊时,北里的生意十分兴隆,如今却已败落下去,沦为地痞流氓们最爱出没的地方。

狄公俯身细瞧纸上的小字,看罢面色一沉,朝后靠坐在椅背上,恼怒地揪揪颊须。

“还有一处叫作南里,全是上等行院。那里全是汉人姑娘,有些还能诗善文,精通各种才艺,比起大地方的歌伎舞姬来也不差多少。”

陶干小心翼翼打开油纸包,露出一块木板,上面贴着小小一枚四方纸片,送到狄公面前,说道:“老爷千万当心!这片纸还是湿的,一不留神便会扯破。今日一大早,我将倪节度那张画的衬纸揭起,在锦边底下发现了这张纸片,正是倪节度的遗嘱!”

陶干捻着左颊上的三根长毫,沉思说道:“我想应当先从北里查起。从你方才的话中,我已听出南里的行院妓馆应是不敢劫持良家女子。那些上等场所一向小心翼翼,免得触犯律法,里面的姑娘也都是按规矩合法买入的。”

狄公将画作重又卷起,说道:“等你头疼过去,不定就想起来了。陶干,你放在那里的又是什么东西?”

马荣伸出大手,一拍方班头的肩膀,说道:“等老爷料理了丁护国一案,我便会立刻向他请命。打探你家女儿下落一事,只管交给我和陶干去办。除了这个足智多谋的老江湖,再想不出还有谁更能担当此任,再说还有我从旁出力动拳动脚,你就只管放心吧!”

马荣睁开两眼,慢慢说道:“我以前定是见过这姑娘,模样儿多少有点眼熟,不过却想不起来到底何时何地见过!”

方班头眼含热泪,谢过马荣。

“我们这位酒仙哪里不舒服?”陶干挖苦道。

这时只见玄兰走进门来,一身端庄的侍女打扮。

马荣呻吟一声站起身来,也凑近瞧了几眼,抬手按住左右太阳穴,又闭起眼睛。

“你在那边差事办得如何,姑娘?”马荣大声问道。

“好个主意。”狄公说道,“你们三个须将此像牢牢记在心里!”

玄兰全不理会马荣,冲父亲躬身一拜,然后说道:“爹爹,我有事想要禀报老爷,不知可否带我进去?”

“要找到这姑娘,想必不会太难,”洪亮说道,“我们大可派人出去,在那佛寺周围搜寻一番。”

方班头起身辞了众人,洪亮也出门去倪宅传话。父女俩穿过中庭,见狄公独自一人坐在二堂内,两手支颐,默默沉思。

“我确信吴峰之所以不愿离开兰坊,定是由于这女子的缘故,或许她能提供吴峰与丁护国被杀一案有关的线索!”

狄公抬头看见方家父女,面上一喜,待二人行过礼后,和蔼地点头示意,急切问道:“小姑娘,你在丁家都有何见闻,不妨一一道来!”

“据我推想,吴峰定是深深爱上了一个女子,其形容令吴峰魂牵梦萦、无时或忘,于是笔下的女菩萨皆是那女子的样貌,而自己却并未察觉。吴峰画技不俗,因此这些画像必是酷肖本人。

“回老爷话,听他家丫鬟说,那丁老将军唯恐有人害他性命,”玄兰开口叙道,“所有饭菜送入之前,都得先拿一些去喂给狗吃,为的是验明里头不曾下毒。大门二门从早到晚都关得紧紧,但凡有客人或是工匠上门,家仆们方可开锁,简直麻烦透顶,无人不怨的。谁都不乐意在丁家做事,不但会遭到丁老将军的怀疑,还要被丁少爷盘问个没完,因此一般做上二三个月便离开了。”

狄公面露喜色,大声说道:“正是如此!昨日我一见吴峰的画作,立时便发觉所有观音都是这同一副极似真人的模样。

“你再说说丁家都有几口人,各自脾性如何!”狄公命道。

陶干徐徐说道:“回老爷,这观音果然与平常见过的不同!女菩萨通常都画得平和安详,不带一些烟火气,但是此画却更像是一幅活生生的凡间女子肖像!”

“丁老将军的大太太几年前便已故去,如今是二太太当家,她总是提心吊胆,生怕旁人对她态度轻慢,在她手下做事可不容易。三太太又胖又懒,大字不识几个,不过倒是不难伺候。四太太年纪很轻,是丁老将军到兰坊后才娶进门的。据我想来,她是男子眼中的大美人儿,不过早起梳妆时,我却看见她的左胸处生了一颗黑痣,十分难看。平时她只会朝二太太伸手要钱,若是要不来,便在房中对着镜子照来照去,一照就是大半天。

陶干洪亮起身低头观画,马荣也想从脚凳上起来,却见他面上抽痛一下,重又坐了回去。

“丁少爷与少奶奶住在一处单独的小院里,尚无儿女。少奶奶相貌平平,年纪比少爷还大几岁,不过听说很有学问,读过许多诗书。丁少爷几次想要纳小,少奶奶坚决不答应。如今丁少爷想在年轻丫鬟们身上揩些油水,但却没能讨到多少便宜。谁都不喜欢在那里做事,因此丫鬟们也并不在意是否会开罪少爷。

狄公拿起吴峰所赠的画作,起身将其铺展在书案上,用镇纸压住两头,又取了几张白纸盖在画上,唯独露出观音的面容来,对众人命道:“你们来仔细看看这张脸孔!”

“今日一早,我去打扫丁少爷的屋子,趁机翻了翻他的私信等物。”

洪亮陶干听得目瞪口呆,就连马荣也来了几分兴致。

“我可没吩咐你去做这等事。”狄公冷冷说道。

狄公听罢默然不语,眉头紧蹙,过了半晌,忽然高声说道:“这么说那女子并未露面!”

方班头怒瞪了女儿一眼。

陶干详述了一番如何跟踪吴峰前去三宝庵,以及吴峰在庙里的种种古怪举动。

玄兰脸上一红,紧接着又道:“在一只抽斗背后,我发现了一包丁少爷写的诗文书信,用词文绉绉的,我看不大懂,不过从一些字句上,能瞧得出内容很不一般,于是就带回来给老爷过目。”说话间抬手伸入袖中,摸出一叠字纸来,恭敬一拜,呈给狄公。

狄公见马荣形容委顿,定睛打量一下,转头听陶干回禀。

狄公狐疑地瞥了一眼满脸怒容的方班头,草草浏览几页,撂下说道:“这些诗稿全是有关男女偷情,写得十分香艳,你看不懂倒是再好不过。书信也是一样,署名皆是‘奴毅伏拜’。丁公子显然是为了抒发自己的一腔恋慕之情而作,写好后却从未送到情人手里去。”

马荣用大手摩挲几下额头,郁郁说道:“回老爷,此刻我只觉脑袋沉甸甸的,好像塞了一堆石头。陶干自会报上所有情形!”

“丁少爷这些东西,不大可能是写给少奶奶那般的女学究的!”玄兰说道。

狄公端坐在书案后,正埋头阅读公文,洪亮则坐在屋角喝着热茶。狄公抬头说道:“二位好汉,吴峰昨晚到底出去过没有?”

只听“啪啪”两声,方班头给了玄兰两记耳光,斥道:“你这没规矩的毛丫头,老爷又没问你,怎敢多嘴多舌!”转头对狄公歉然禀道:“都是因为她娘已经过世了,所以没人管教,还请老爷恕罪!”

马荣只得无奈起身。二人离开中庭,一径走入二堂。

狄公微微笑道:“方班头,等办完了这桩人命案,本县自会为玄兰姑娘安排一桩合宜的婚事。对于一个任性的年轻女子来说,嫁人后安心操持家务,将是再好不过。”

陶干听得半信半疑,瞥了马荣一眼,不耐烦地说道:“你随我来!我有事要禀报老爷,你也同来听听,再瞧一瞧我带来的这样东西!”说话间掏出一个油纸小包来。

方班头恭敬地谢过老爷,玄兰看去十分恼怒,但也没敢出声。

马荣胡乱摆一摆手,头也不抬地哑声说道:“老兄只管走开,让我稍稍歇息一阵。昨晚我与吴峰那小子一起喝了几盅,喝罢已是夜深,便在店中住了一宿,实指望能多打听出一些他的行止动静来,两刻钟前方才回到衙院。”

狄公伸出食指敲敲那叠笺纸,说道:“我会立即命人将其抄录下来。今日午后你便回去,务必将书信放回原处。小姑娘,你办得着实不坏!时时处处多看多听,只需留心不可打开关紧的抽斗柜橱之类翻东翻西。明日再来回禀!”

陶干站定观望了半日,见马荣一动不动,便开口问道:“老弟这是怎么了?”

方班头父女退下后,狄公派人将陶干唤来,说道:“这里有些书信诗稿,你拿去仔细抄录下来,再从这些情致缠绵的字句中,看看能否寻出关于那女子身份的蛛丝马迹来。”

次日一早,陶干穿过中庭前去二堂时,只见马荣坐在一张石凳上,两手抱头蜷作一团。

陶干随手翻阅了一下情诗,双眉立时高高竖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