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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案 第十一回 三宝庵陶干观异事 长春店马荣遇酒徒

换上这身腌臜装束后,陶干走进一条狭窄的过道,两边皆是宅院后墙,正夹在吴峰所住的这排房舍与邻街房舍之间。

原来这件长袍非同寻常,面子用的是上等褐绸,看去十分体面尊贵,里子却是用粗麻布缝成,沾着几块污渍,还缀了几片针脚粗陋的补丁。陶干又伸手往头上一拍,帽子立即变成扁平,活像是乞丐们常戴的便帽。

两墙之间的空地上满是垃圾秽物。陶干不得不小心前行,估摸走到长春酒店背后时方才止步,踮脚伸手一试,发觉刚好可触及墙头,于是引身上去,趴在墙头朝四下打量。

姑且搁下马荣不表,再说陶干那头,这半日一直忙个不停。一见马荣站在酒肆对面,他便拐入一条幽暗的小巷中,迅速脱下长袍,里外翻转后重又套在身上。

只见店铺一片漆黑,二楼的窗内却透出亮光来。院内满地是空酒坛,两两成排,摆得甚为齐整。此处无疑便是长春酒店的后院。

“那位是我的房客,性情倒很开朗爽健。”掌柜议论道,“你们和他攀谈,定会觉得甚有趣味,还请不要早早就走,千万等他下来!”说罢又替众人一一斟上。

陶干重又回到地上,四处翻寻了半日,终于找到一只破酒坛,将其一路滚到墙根下,然后踩上去,正好可将手肘搭在墙头,再将下巴枕于臂上,朝四周从容观望。

“此刻我还有事,暂且脱不开身,”吴峰答道,“等晚些时候再下来,记着给我留些酒菜!”说罢复又转身上楼。

吴峰住的房间背后有一道窄窄的阳台,上面摆着一排盆栽花草。阳台下面是酒店后墙,刷成一片雪白,一扇小门半开半掩,旁边另有一间耳房,想来应是灶房。吴峰若是想要离开住处,轻易便可从阳台爬下并溜到外面街中去。

“吴相公也来一同坐坐如何?”掌柜叫道,“这位客官讲的故事真是最精彩不过哩!”

陶干耐心等待。约莫过了两刻钟,楼上一扇窗子缓缓打开,吴峰探头朝外张望。

马荣讲过几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惊险故事后,看见吴峰迈步下楼,走到半路却又停住,目光犀利地朝这边瞧了一眼。

陶干一动不动,心知自己完全隐身在暗处,不会被吴峰瞧见。

马荣听他们轮番吹捧,也就顺水行舟。众人走入店中,在一张八仙桌旁坐下,马荣挑了一个面朝楼梯的位子,掌柜也过来凑趣,一时推杯换盏,喝得好不痛快。

只见吴峰跨出窗台,在阳台上像猫儿一般稳稳走过,直走到灶房上方,又翻过栏杆,顺着倾斜的屋顶滑下,伏在瓦上略停片刻,显然是寻找落脚之处,随后轻轻一跳,正落在两堆酒坛当中,迅速朝酒店与邻舍之间的夹道走去。

两名闲汉一看有望蹭到酒喝,也立时来了兴致,其中一个对马荣说道:“像你老这般身强力壮,定是打退过不少劫匪贼人吧!”

陶干也离开墙头,疾步奔出过道,不慎被一只旧木箱绊倒,险些摔断了腿,刚转过拐角时,正与吴峰撞个满怀。

“客官所言正是,要是想找姑娘,可真是跑了冤枉路。”掌柜答道,“从小店出去,走上半个时辰便是北里,里头全是从对岸过来的胡人女子。至于我们汉人的姑娘,如今都在南里,过了城东南角的莲花池便是。”又讨好地说道:“不过这些本地姑娘,都不是什么上等货色,哪里服侍得了客官这样京师里来的大爷。客官定是见多识广,何不进来坐坐,再给我们讲些道上的奇闻逸事听听如何?”说话间将钱推还给马荣:“客官头一次光临小店,这第一巡酒算我请客!”

陶干张口骂娘,吴峰却不加理会,头也不回急匆匆直奔大街而去。陶干稍稍拖后几步,一路紧追不舍。

马荣举杯一饮而尽,等掌柜重又斟满,方才说道:“我家主人姓王,是京城里的大茶商,我替他驱马驾车,拉了整整三车的砖茶,预备卖到界河对面去,今日午后刚刚进城。主家赏了我三锭银子,叫我出来快活快活,我正想找个俊俏的小娘儿们,不过看来好像走错了地方!”

街上人头攒动,十分热闹,陶干也就不必小心地一路走在暗处。吴峰头上裹着花绸巾,在一片黑帽中格外醒目,倒是极易跟踪。

掌柜连忙上前,将三只杯子都斟得满满,又另送上一碟风干咸鱼与腌菜,笑嘻嘻地问道:“这位客官倒是面生,不知从哪里来?”

吴峰一径南行,忽然拐入一条小街中。

马荣哈哈大笑,抓出一把铜钱放在柜台上,冲掌柜叫道:“打一斤酒来,要最好的!”

此处行人较少,陶干并未放慢脚步,只将帽子正中的纽扣解开,于是便成了平常百姓所戴的尖顶便帽,又从袖中抽出另一样法宝来,却是一根一尺来长的竹管,里面套有另外六节竹管,一节短似一节。陶干顺手一拽,便扯成一支竹杖,步态也随之变得庄重矜持,俨然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家翁,朝前直走到离吴峰只有几步远的地方。

“我们来这儿可不是要识字念书,”另外一人附和道,“却是为了舒舒服服吃喝几口的!”

吴峰转入另一条小街,陶干紧随其后。周围十分寂静,陶干心想应是离东边城墙不远。吴峰对这一带似是十分熟悉,又拐进一条阒无人迹的窄巷中。

“不是不是,我二人住在后面那条街上。”其中一人说道,“那老朽是个教书先生,脾气一向不大好。”

陶干并未立时跟将上去,先在拐角处伸头张望,见是一条死胡同,尽头有一座小庙的山门,木门已毁,里面全无一点亮光,也不见一个人影,显然废弃已久。

马荣瞪视二人一眼,怒道:“你们两个不会也是从那户好人家里出来的吧。”

吴峰直朝前走,踩上通往庙门的破败石阶,止步转身。陶干连忙缩回头来,待到再度伸头去看时,已不见了吴峰的踪影。

马荣施施然走入街对面的酒店中,两名闲汉连忙为他腾出地方来。

陶干略等片刻,方才闪身出来,轻轻悄悄走上前去,穿过庙门时,依稀看见砖墙上嵌有彩色琉璃瓦,已是饱经风雨剥蚀,拼成“三宝庵”三个大字。

吴峰见此情形,大失所望,随即关上窗户。

陶干拾阶而上,走入其中。

看门人“砰”的一声将大门关上。马荣听见里面传来上门闩的声音。

寺内看去已荒废多年,家什全都不翼而飞,佛坛处空空如也,除了几面石墙别无他物,屋顶多有破损脱落,望出去便是沉沉夜幕、闪闪繁星。

老翁见马荣一副好勇斗狠的模样,心中寻思一下,喝道:“我可不愿在自家门前大打出手。那厮如此无礼,就随他去,尽管站到骨头烂吧!”说罢转身走开,口中兀自喃喃怒骂。

陶干蹑手蹑脚查看过殿内,却未发现吴峰的踪迹,走到后门口朝外一望,忙又回身藏在门柱后面。

“把你们那些走狗统统叫来!”马荣嚷道,“老子奉陪到底!”

只见殿后有一个小花园,高墙环绕,正中一座鱼池,池边一张石凳,吴峰独自坐在那里,两手托腮,正对着水面出神。

“老爷,要不要再唤几个下人来?”看门人问道。

“这里定是个秘密幽会之处!”陶干心想。

二楼的一扇窗户开启,吴峰朝外观望,大声叫道:“何不兜头给他一拳!”也不知是在怂恿哪方动手。

陶干找到一处窗龛,正好坐下盯住吴峰,若是有外人进来,躲在此处也不会被瞧见。

两名闲汉转身望向这边,斜倚柜台,抄起两手,饶有兴致地从旁观战。

陶干安稳坐定后,抄起两手,闭上两眼,只竖着耳朵留神倾听,并不敢总盯着吴峰看觑,因为深知很多人感觉灵敏,被人暗中窥视时会有所察觉。

“你这老儿,”马荣叫道,“要是不乐意我站在这里,就来试试将我推走如何!”

陶干原地不动坐了半日,不见一点动静。

“你最好赶紧走开!”老翁叫道,“不然老朽就要叫更夫来了!”

吴峰偶尔挪动一下,间或拣起几块石子抛入池中权当消遣,后来起身在庭院内来回踱步,陷入沉思默想之中,如此又过了两刻钟,蓦地起身离去。

“这大街乃是人人来得之地,”马荣叫道,“我想站哪里就站哪里,谁还能不许我不成!”

陶干一动不动藏在窗龛内,将身子紧紧贴在潮湿的石墙上。

“你且听好!”老翁怒道,“此间正是敝宅,你既无公私事宜,还请移步别处,老朽不胜感激!”

吴峰匆匆返回住处,甚至不曾左右顾视一下。即将行至长春酒店所在的街中时,他先在拐角处稍停片刻,伸头打量一下,显然是想看看马荣是否站在外面,然后快步朝前走去,消失在酒店与邻舍的夹道中。

“见你作甚!”马荣应声答道,转身倚靠在门柱上。

陶干心知今晚的差事算是就此告终,长长吁了一口气,独自走回县衙。

待那两名酒徒兴冲冲喝完一斤时,马荣身后的门扇忽然开启,只见看门人引出一位老年士绅来,一眼看见马荣,开口问道:“这位相公可是要见老朽?”

此时长春酒店内,人人酒酣耳热,兴致正浓。

马荣又探头出去左右打量,此时街中十分幽暗,丝毫不见陶干的踪影,不禁抄起两手,预备在此久候。

马荣搜肠刮肚倒尽了所有故事后,掌柜也讲了几桩自家见闻。两名闲汉从旁洗耳恭听,每次听完都大力拍手叫好,预备要再坐上个把时辰方肯罢休。

酒店二楼透出烛光,马荣见有一人影在纸糊的格窗上来回晃动,心想定是吴峰正在专心作画。

吴峰终于走下楼来,与众人团团围坐一处。

马荣见酒店对面是一户中等人家的宅院,便穿街过去,走上高高的门廊,背靠黑漆大门站定。

马荣记不清自己已经喝过几巡,只因酒量奇大,头脑倒还清醒,心想如果能把吴峰灌醉,不定会从他口中套出些话来,于是便摆出一副京城人的派头,对着吴峰先是大加恭维,然后敬他一杯。二人自此拉开架势纵情豪饮,一发不可收拾,以至轰动街坊,被众乡邻议论评说竟达数月之久。

店内点着两盏五彩灯笼,光亮照在酒坛外的一排排红签上,看去十分悦目。掌柜正忙着打酒,两名闲汉斜倚在柜台前,从碟中夹出几片咸鱼,悠然送入口中。

吴峰自恨来迟,将半坛烈酒倒在碗中一气灌下,抹抹嘴若无其事,仿佛喝白水一般,随后又与马荣对饮一斤,并道出一大段十分逗乐的故事来。

马荣已从洪亮口中得知吴峰的住处,因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寻到了长春酒店。

马荣渐觉酒劲上头,绞尽脑汁又说了一桩拳脚事迹,好不容易才善始善终。吴峰听罢大声称赞,接连喝下三杯,将头巾朝后一推,两肘据案,开始讲述一连串发生在京师里的奇闻逸事,间或停下来举杯畅饮,看去兴致极高,每次都是一饮而尽。

二人商定后出了衙院,马荣走在前头,陶干稍稍拖后几步,一路跟随。

马荣一路倾力奉陪,恍惚中觉得吴峰这后生风神俊爽,倒是颇为可亲,自己似乎有事要问他,奈何死活想不起来到底是些甚事,于是提议再喝一巡。

陶干摇头说道:“料他不至于此。要紧的是吴峰并不晓得你受命前去做甚,若是公然出来并被你捉住,定会令官府生疑,想必不敢冒此风险。我担心的却是吴峰根本不打算从你眼皮子底下溜走,老老实实依令坐在家中。不过只要他溜出门去,我必会紧紧盯住,你只管放心!”

两名闲汉终于不胜酒力,率先醉倒,掌柜叫来街坊邻里,将他二人送回家去。马荣心想今天真是喝得够多,开口讲出一段荤故事,及到最后竟语无伦次起来。吴峰又喝干一杯,也说起了荤笑话,听得掌柜乐不可支,马荣虽然未能领会其中妙处,也觉得甚是滑稽,随众一同大笑,又敬了吴峰一杯。

“我这头的差事倒不难办,”马荣说道,“无非弄出点动静来引起吴峰注意,明白我是奉命前来盯梢的差人,看住他不得出门,只是不知这厮会如何应对。若是他浑不在意照样出去,欲在街中将我甩掉,这可如何是好?”

吴峰面红耳赤,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簌簌滚落,抬手扯下头巾抛在屋角,从此二人说话都变得缠夹不清,同时开口,滔滔不绝,偶尔停下来拍手叫好,再度举杯同饮。

二人临出门前,先在三班房中稍稍计议一番。

午夜过后,吴峰道是想回去歇息,从座中费力站起,总算勉强走到阶前,一路上兀自慷慨陈词,大声称颂与马荣真是酒逢知己,话语投机,此情可鉴,来日方长。

马荣心想自己倒也无须乔装改扮,只将头上那顶衙门公差才戴的黑帽摘下,换作尖顶软帽,看去像是工匠一类人物,陶干则换上一顶可折叠的黑纱薄帽。

掌柜扶着吴峰上楼回房,马荣正寻思这长春酒店真是个宾至如归的好去处,着实令人痛快,随即身子一歪,悄然滑到地上,立时鼾声大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