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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案 第十回 着微服私行访狂生 召众人齐集赏书画

狄公走到台阶前,冲那掌柜叫了一声。

吴峰喟然摇头答道:“没人作证,我哪里晓得丁护国偏偏会在昨夜吃人杀死呢!”

待掌柜在阶前冒出头来,狄公大声说道:“只因我二人小有争执,这才叫你来问个究竟,昨晚可曾见过吴相公出门?”

“谁人可以作证?”

掌柜搔搔头皮,咧嘴笑道:“实在对不住客官,这个我可说不准!昨晚店里人来人往,真不敢说定吴相公到底有没有出去过!”

“就在此处!”吴峰应声答道。

狄公闻言点头,手抚长髯,半晌后又道:“丁公子报曰你曾雇了几名手下窥探丁宅!”

狄公听罢未予置评,又道:“本县再问你一事,昨晚你人在哪里?从一更说起,直到三更为止。”

吴峰听罢大发一笑,高声说道:“这话好生荒唐!我对那徒有虚名的丁将军避之唯恐不及,哪里会花自家银子去探听他的动静!”

吴峰笑道:“其中缘故,一时怕是难以说清。老爷目光如炬,必已看出小生不但生性惫懒,行事又全凭兴致,没个准定。既然此地颇合我意,何妨暂住一时,顺便练习作画。再说这居处也十分悦人,小生向来极爱美酒,住在酒肆里真是得其所哉。此店的掌柜天赋异禀,极会品酒,其藏货堪与京师里最有名的酒楼相比,是故至今客居于此。”

“令尊当年状告丁将军,却又为何缘故?”狄公问道。

“既然如此,”狄公插言道,“你为何不立即离开此地,继续朝北而行?”

吴峰闻听此言,敛容恨恨说道:“那老贼当年为了自己脱困,竟葬送了整整一营官军的性命,致使八百名大好男儿全被胡人残杀。当时军中已多有怨声,若非虑及军心不稳,丁护国定会被依律斩首。朝廷欲将这一丑事遮掩过去,因此勒令他休致还家。”

“小生想方设法,终于从家父那里弄来一笔川资,”吴峰又道,“他之所以许我出行,实指望这不过是少年人的轻狂放浪之举,有朝一日自会迷途知返,从此收心敛性,走上正路。两年前,通往西域诸国的官道途经兰坊,于是我便来到此地,不料发现官道已改走北边。兰坊以西的大漠中,只住着一些以游牧为生的回纥人,根本无知无识,更谈不上什么画艺。”

狄公未发一语,沿墙徐行细细观画,只见画中皆是神佛一类人物,以观音尤为出色,或是单独成像,或是有菩萨罗汉簇拥左右。

“依我之见,中原画艺已是尽善尽美,”狄公冷冷说道,“看不出能从异族番邦那里得到多少进益。不过我也不必硬充行家,你且说下去!”

狄公转身说道:“本县最后还想直言几句,你所谓的新派画风,在我看去并无多少进境,不过说不定看久了也能顺眼,还请送给本县一张,以便闲暇时细细赏鉴。”

“两年前,小生偶遇一位番僧,从西域的于阗国而来。那僧人给我看过他的画作,真可谓鲜丽灵动、栩栩如生。我心想若是潜心学习此种风格,必能振兴中原画艺,不妨自己亲赴番邦先行求学,于是便决意离家前往于阗。”

吴峰疑惑地瞥了狄公一眼,稍稍迟疑片刻,从墙上取下一张中幅观音像来,只见观音居中,另有四位菩萨侍立左右。吴峰将画铺在案上,从小巧的乌木底座上取下一方小小的白玉雕花印章,在朱红印泥里按了一按,盖在画卷一角,却是一个古雅别致的篆体“峰”字,然后将画卷起,捧给狄公,问道:“小生到底算不算是被官府捉拿?”

吴峰打量一下满墙的画卷,答道:“小生在五年前通过院试,博了个贡生的功名,之后便弃文从艺,令家父大失所望。虽曾跟随京师里的两位名家学艺,不过对他们的画风总觉得不甚满意。

“看来你心中深有负罪之感。”狄公冷冷说道,“不必担心,现在不会捉你,不过你暂时不得离开此店,日后自会有公差前来传话。多谢以此画相赠!”

洪亮重又坐下后,狄公接着说道:“吴相公说得不错。既然你开门见山,本县也不妨直言相询,身为朝中著名参将之子,你为何要孤身一人,来这偏远之地定居?”

狄公对洪亮示意,二人顺阶而下。吴峰躬身一揖权当送别,并未一路恭送出门。

狄公抬手制止,淡淡一笑说道:“洪都头无须动怒,吴相公与本县颇有缘法,竟似相知多年一般,我看他倒是个痛快爽利之人!”

一时行至街中,洪亮忍不住冲口说道:“那狂生若是在大堂上吃些苦头,说起话来就不会是这副腔调了!”

洪亮见这吴峰放言高论了半日,越听越恼,此时再也按捺不住,跳起来叫道:“老爷,这狗头傲慢无礼,着实令人忍无可忍!”

狄公笑道:“吴峰这后生确是聪明绝顶,不过他却已走错了一步棋!”

“想来必是丁公子跑去官府,控告我谋害了他的父亲。若是换作平常县令,定会立时派出衙役将我拘捕,但是老爷为官清正,向来以明察秋毫而著称,因此便决意亲自前来,先看看我到底是甚样人物。”

这时陶干乔泰正在二堂中等候。此日午后,二人一直在钱宅中搜集几桩敲诈勒索案的证据。陶干还证实了刘万方在公堂上的供词果然不虚,钱茂确是事事都要独断独行,两名师爷只不过从旁唯唯、随声附和而已。

吴峰将头巾朝后一推:“小生不妨免去客套寒暄之语,好替彼此省些时间,还请老爷见谅。今日一早,丁护国被人杀死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那老贼假仁假义,合该有此下场。他家少爷早就四处散布谣言,说我意欲谋害丁护国的性命,只因人人皆知家父与丁护国势不两立。这一个多月里,丁公子不但在这附近时常窥探,还企图从店掌柜口中打听我的消息,并且无中生有地编造出种种瞎话来。

洪亮送上热茶,狄公饮过一盅后,展开吴峰所绘的观音像,说道:“大家都过来!陶干,你将此画就挂在倪公的山水条幅旁边!”

“你为何认为本县要捉拿你?”狄公问道。

狄公坐回椅中,盯着二画端详半日,方才说道:“这两幅画中,分别藏有倪节度遗嘱与丁将军被害案的关键!”

吴峰缓缓点头,直盯着狄公说道:“老爷的大名,在京师中尽人皆知,但不知为何竟会屈尊驾临小生的住处?想来并非是要捉拿于我,此类公事自会派衙役去办。”

洪亮陶干乔泰闻听此言,纷纷掉转脚凳,正对着墙上的卷轴坐下。

狄公忍俊不禁,心想这后生着实聪明过人,哄他也是无益,于是说道:“你看得不错,我正是新任兰坊县令狄仁杰,这位是我的亲信随从。”

这时马荣走入,见众人排排端坐、引颈注目,不禁大感意外,面露惊异之色。

后生得意地一笑,将画笔放下,抄起两手背靠桌案,正对着狄公说道:“小生以专工人像自居,而老爷正是一副绝好的县官模样。不信请看这幅阎君像,虽说形容气度有所不及,不过看去简直就是照着老爷描画而成哩!”

“马荣,你也坐下!”狄公命道,“一起来看画!”

狄公忽闻此言,不免吃了一惊,问道:“相公何出此言,认定我便是县令?”

陶干站起身来,反剪两手立在倪守谦的画卷前,半晌后转身摇头说道:“我原以为在画中的枝叶间或是石纹上藏有微小的字迹,但却没能找出一个字来!”

后生着色完毕,直起身子在瓷碗中涮笔,目光锐利地瞥了狄公一眼,轻轻一转碗中的画笔,说道:“原来是新任县令大驾光临。老爷既是微服出行,小生在此也不便多礼,免得令老爷尴尬难堪!”

狄公捋着颊须,沉思说道:“昨晚我观看此画,竟用去个把时辰,今日一早又逐寸细瞧,须得说仍是一头雾水。”

洪亮在竹榻上坐下,狄公却仍旧立于原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正在挥毫作画的后生,观其画作,笔法倒也纯熟,然而颇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尤其是对衣褶和人物面貌的处理甚为奇特。狄公再看挂在墙上的其他画卷,亦是张张显示出同样的异域风格。

陶干揪一揪凌乱的髭须,问道:“老爷,该不会是背后的衬纸中藏有字条吧?”

“二位相公,请在榻上稍坐片刻!”那后生头也不抬地开口说道,“小生正在着蓝色,一旦停笔,颜料干凝之后便不匀了。”

“我也想到过这一层,因此对着强光仔细看过。”狄公答道,“若是在衬纸之间藏有字条,应该会显露出来。”

屋子正中是一张硕大的桌案,案上一幅白绢铺展开来。两排格窗之间,顺墙挂满了业已完成的画作,皆是暂裱于纸面上。后墙处摆着一张竹榻。

“我当年住在广州时,曾经学过如何装裱书画。”陶干说道,“不知老爷可否许我将衬纸完全拆下,顺便看看四周锦边下面可否藏有东西?再瞧一瞧上下两根天杆地杆是不是实心木棍,难保倪节度不会将字纸卷紧后塞入其中。”

只见一个番邦装束的年轻后生正伏案描绘一幅阎君像,身着一件花哨的外褂,头裹彩色绸巾,看去活像是越界而来的胡人。

“只要你过后能将其裱回原样,尽管拿去拆检。”狄公答道,“虽说我觉得如此藏法未免有些粗糙,倪公才智超群,想必不至用此手段,不过总可一试,为了解开此谜,哪怕是最小的机会也不可放过。

二楼是一间大房,前后各有一排宽阔的格窗,窗上糊着洁净的白纸,光亮从外面透入。

“至于吴峰所绘的这张观音像,则是完全不同,里面藏有一条明显的线索。”

掌柜闻听大为扫兴,狄公在桌上留下一笔丰厚的赏钱以示慰藉,然后与洪亮顺阶而上。

洪亮惊讶地问道:“老爷,怎会有这等事?这画明明是吴峰自己挑了送给老爷的!”

只听有人在楼上应道:“我正在作画,一时不能走开,让他们上来如何!”

狄公微微一笑,说道:“那是因为吴峰无意中露出了马脚却并不自知。他可能认为我鉴赏书画不甚在行,不过我却从他的画中,看出了被他所忽视的东西。”说罢呷了一口热茶,命马荣去唤方班头。

“不,他是个画师一类人物。”掌柜答道,“我自然看不出好孬,不过却听人说他画得很是不坏。看他整天从早到晚埋头画个不停,想来定是错不了!”说罢走到阶前,大声叫道:“吴相公,这里有两位从京师来的客官,想必知道不少时新消息哩!”

方班头进来立于书案前,狄公对着他肃然注视了一二刻,温颜说道:“你家女儿玄兰很会做事,拙荆曾对我夸奖她手脚勤快,人也聪明伶俐。”

“那位吴先生莫非也是做丝绸生意?”洪亮问道。

方班头听罢深深一揖。

“好,好!”掌柜说道,“有位客官暂住在小店内,姓吴名峰,也是从京城来的,你们二位一定得会会他!”

“玄兰如今总算有个安身之处,我并不想让她离去,”狄公又道,“更何况你那长女白兰至今尚无音讯。不过要说去丁家打探消息,我看她倒是最合适不过。丁护国的丧礼在即,丁家定是一片忙乱,急需更多人手。若是玄兰趁机进去帮佣几日,定能从其他家仆口中探听出不少消息来。你是玄兰的父亲,唯有你点头同意,本县方可行事,否则绝不会自作主张。”

“我二人贩售丝绸,”狄公答道,“从京师而来,正好路过兰坊。”

“老爷在上,”方班头从容说道,“小人全家都甘愿为老爷效命,万死不辞。再说我那小女生性好动,又有决断会机变,听老爷派她去打探消息,肯定十分乐意。”

掌柜转身从屋角的一只坛子里舀出些许腌菜,盛在碟内端到桌上,说道:“虽说也想有人帮把手,奈何如此一来,便又添了一张吃饭的嘴,还不如自己动手料理罢咧。不知二位客官到此地有何贵干?”

马荣在座中兀自扭了半日,这时忍不住插话说道:“启禀老爷,这样的活计派给陶干去做,岂不是更为拿手?”

“莫非没人帮你操持店务?”狄公问道。

狄公目光犀利地扫了马荣一眼,答道:“若想知道一家之中的内情,最好是从侍女们的家常闲话中去探听。方班头,你这就去告诉玄兰,命她立即前往丁宅!

掌柜耸肩答道:“不敢夸口说生意兴隆,不过总还安稳。正如我一向所说,刚刚持平总要好过入不敷出!”

“至于吴峰,我想派两人前去盯梢。马荣今晚充当明哨,装出一副不欲被人察觉的样子,如此一来,吴峰就会知道你是衙门派来监视他的,不过还得给他悄悄溜出门去的机会。你须得小心应付,只管拿出看家的本领来,那吴峰可是绝顶聪明!

狄公与洪亮绕过柜台,在一张八仙桌旁坐下,要了一小壶好酒。掌柜上前抹桌时,狄公问他生意如何。

“陶干则为真正盯梢之人,先小心藏在暗处。一旦吴峰从马荣身边溜走,你便悄悄尾随其后,看他去了哪里,又做些什么。若是他想要离城远遁,你便亮出身份来,当场将他逮住。”

掌柜生得一张笑嘻嘻的圆脸膛,立在柜台后一边剔牙,一边朝街中悠闲张望。

陶干欣然说道:“老爷尽管放心,马荣和我以前也唱过如此这般的双簧戏!我这就将倪节度的画拿去濡湿,好让衬纸泡上一夜后能够被揭下来,然后便与马荣一道出去。”

酒肆正门大开,一张高高的柜台隔在店铺与街市之间,店内沿墙木架上摆着许多硕大的陶制酒坛,外面贴有红签,表明皆是上品。

陶干马荣退下后,狄公又与乔泰和方班头商议关于钱宅的事务,决定将钱茂的妻妾遣回各自娘家,所有仆从也统统打发离去,由县衙预支每人一个月的工钱,唯独留下管家一人以备问话。

后来狄公忆起吴峰住在一家名叫“长春”的酒肆中,此店却是尽人皆知,以出售上等酒水而闻名。一个街中顽童引着他二人拐入一条小巷,只见一面红布酒旗迎风飘动,上书“长春”二字。

乔泰报曰兵士们严守军纪,令人十分满意,每天早间午后,自己都会率领众兵辛勤操练一回,还说人人都对凌什长怕得要命。

为了寻找吴峰的住处,狄公与洪亮费了不少周折,问过关帝庙背后的几家店铺,却都道是从不曾听说过吴峰其人。

方班头与乔泰离去后,狄公靠着椅背,心想虽然乔泰投奔自己多年,对他却知之甚少,只晓得曾与马荣同为绿林兄弟,但是上山落草之前有何经历,却是一无所知。马荣倒是原原本本讲过自家身世,有些段子还说过不止一次,乔泰则始终讳莫如深。他在兰坊统率兵卒、执行军务竟如此得趣,令人不免疑心以前是否在军中做过武官。狄公想到此处,暗自决意近期内将设法查明此事,不过眼下还有许多更为要紧的公务,只得叹一口气,翻开摆在案头的公文,正是陶干呈上的有关钱茂的案卷,于是埋头细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