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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钟案 第十五回 出门拜会广州富商 归家迎来金华二女

行至后院时,林帆微微笑道:“家中女眷皆已离去,小民请老爷看看内宅亦是无妨。”

一路看去,其他居室亦是同样华丽典雅。

狄公连忙婉言谢绝,不料林帆却执意要请老爷看过,于是到底每间每户走了个遍。狄公心知林帆如此行事,无非是为了表明家中并未藏有不可告人之物。

狄公四下一望,只见地上铺着专为此间定制的厚密地毯,横梁立柱皆是雕花精美并嵌有螺钿,家具一色由檀香木制成。窗上贴的并非窗纸或窗纱,而是许多薄而透亮的贝壳(1),因此室内光线格外柔和。

二人转罢后返回花厅,狄公又饮了一杯茶,并与主人闲谈几句。

狄公点头应允,于是由林帆引路,穿过二进庭院来到正房,却是比花厅还要阔大轩敞。

林帆在言语中透露出林家商号还做钱庄生意,其主顾皆是京师里的显贵要人,林家分号也遍布各个都市大埠。

“没准日后小民会将此宅改作祠堂,专为纪念家父。这宅子虽然老旧,却是精工修建而成。小民虽说囊中羞涩,仍然设法做过多处修缮。不知老爷可否赏光,肯在寒舍中四处走走看看?”

一时狄公起身告辞,林帆依礼恭送至官轿前。

“真是纯孝可嘉!”狄公赞道。

狄公正要上轿,转头又信誓旦旦曰定会设法尽早了结梁林两家的讼案。

“当他途经蒲阳时,深为此地的风光景致所吸引,于是决意要修建一座别墅,用作晚岁清养之所,只可惜天不假年,还来不及了此心愿,便已英年早逝。身为人子,我想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在蒲阳为林家置一所宅第。”

回到县衙后,狄公径入二堂,立在书案前,随手翻阅着书办先前送来的公文,不过心里却始终放不下与林帆会面一事。或许这次将要面对一个最危险的对手,既精明老到又财势俱全。此人是否真会上钩入套,实在难说得很。

“此事倒是不难说明。”林帆答道,“家父生前精力十分充沛,曾经为查看各处分号,乘着自家货船在大运河上南北往来。

就在狄公思前想后之际,管家忽然走进门来。

“本县定会尽心竭力,早日了结此案。”狄公说道,“不过林先生要离开蒲阳,真乃一大憾事也。如你这般来自南方著名商埠的卓越人物,竟会择蒲阳而居,实是本地的一大荣耀。如此穷乡僻壤,比起五羊城内的吃穿用度来,相差何止万一!本县不禁想冒昧问一句,林先生为何竟会选择蒲阳作为暂栖之地?”

“你到衙署里来做甚?”狄公抬头惊问道,“家中应是平安无事吧?”

“小民感激不尽!”林帆说道,“我原本打算明日便动身返回广州,留下管家在此照料,只因那边有几桩要紧事非得我亲去裁断不可。大约六七日前,我已将家中一应仆从先行遣回,正是因为临行在即,寒舍才会如此冷冷清清,老爷大驾光临,亦是礼数不周,恳请见谅。”

管家面色尴尬,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狄公捻着颊须思忖半晌,然后答道:“这个恐怕难讲。只因眼前另有不少迄待处置的事由,加之前任冯县令卸任时,还留下几桩公事未曾了结,并且为了面子上敷衍得过去,县衙主簿如今正在研读梁老夫人呈上的案卷,读罢还须作个节略与我过目,故此一时无法说定。不过林先生敬请放心,本县自会尽快办理!”

“到底出了何事,但说无妨!”狄公颇为不耐。

林帆听罢点头,一双奇异而不动的眸子定定地望着狄公,“不知老爷打算几时听取此案?”

管家这才开口禀道:“回老爷,方才有两乘轿子到了后院,轿帘遮得严严实实。头一乘里坐着一个中年妇人,说是奉老爷之命将两位姑娘送来,除此之外,再不肯多说一句。此时大夫人正在歇息,小人不敢前去打搅,于是便与二夫人三夫人商议,但她们都说从未听闻过此事。小人不得已,只好贸然前来禀告老爷。”

狄公并未立即作答,呷了几口清茶,又尝了几片林宅管家奉上的果脯,方才开口说道:“此案虽纯属空穴来风、徒乱人意,但本县仍是无法将其即刻驳回,此乃大不幸之事也。虽说并不愿添你烦劳,但届时亦不得不传你上堂问话,再听你有何辩辞,当然纯属例行公事而已,然后方可从容驳回。”

狄公面露喜色,吩咐道:“将那两名女子先安置在四进庭院中,再派两个侍女前去分头服侍。你替我谢过那位送她们来的妇人,告诉她可以走了。其余的事情,过后我自会料理。”

“小民有一句话,私下里说与老爷听听倒也无妨,我之所以决意离开广州暂避数年,大半就是因为这梁老夫人始终不肯罢休。老爷想必也能体会得我的难处,无论如何,她终是梁家的一家之主,又是小民的岳母,我总不能公然去官府告她诬陷,但是若对这些子虚乌有的控告缄口不辩的话,在当地的声名又不免受损。本想着到了蒲阳总可清静一时,不料她竟又尾随至此,还告我绑去了她的孙子。多亏冯老爷目光如炬,立时便将此案驳回,想来如今她又将我告到了老爷面前?”

管家听罢松了口气,躬身一揖,随即退下。

林帆缓缓点头叹道:“老爷洞鉴极是,故此也可想见,此事于我真是莫大的困扰。那老夫人不但一力纠缠,还到处造谣中伤,毁我清誉,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狄公又召来主簿与档房管事,一同商议一桩复杂的遗产分割案,直到晚间,方才返回内宅。

“此言甚是荒唐!”狄公插言道,“你明明一向助她最力才是!”

狄公径去大夫人房中,见她正与管家一同核对家中账目。

“然而只可惜梁老夫人遭遇这许多不幸后,心智日渐不明,居然无端臆想出梁家沦落致斯,都是因为我在背后一手作弄的结果。”

大夫人一见狄公进来,连忙起身。狄公遣去管家,在八仙桌旁落座,让大夫人也坐下。

“之后梁老夫人搬去乡下居住,又遇上一伙匪徒前来田庄放火打劫,还杀死了她的两个孙辈与数名家仆。自从私运禁品一事被官府查出后,我本应与梁家一刀两断,但又念及两家旧情深厚,终是于心不忍。我还自出重金,立下赏格,使得真凶最终落网归案。

狄公先询问儿女们跟着先生读书可有进境,大夫人一一恭敬答对,却始终双目低垂,一看就是心中不快。

“老爷明鉴,当小民家业日益兴旺之时,那梁家却逐渐败落下去,一半是由于一连串无可设法的天灾人祸,另一半则是由于梁老先生之子梁鸿不善经营。我曾多次施以援手,奈何老天非得与梁家作对。梁鸿命丧歹人之手后,梁老夫人便接管了家中事务,可惜她在生意上处置不当,以致损失惨重,被债主日夜催逼,情急之下居然贩起私货禁品来,后来事发败露,全部家产皆被官府籍没。

狄公思忖半晌,说道:“就在今日午后,家里来了两名女子,想必你已听说了此事。”

林帆起身离座,对着狄公深深一揖表示谢意,然后再度落座,微微摇头叹道:“此事说来不免令人心中凄恻。家父生前曾是梁老先生的至交好友,数十年来,小民亦是竭力维系护持这份通家之谊,其中苦楚,实在难与人言。

“想来妾身总得亲自去走一趟,看看她二人可否被妥帖安置,”大夫人音声清冷地答道,“过后又派了翠菊与秋菊两个丫鬟前去服侍。老爷不日便会得知,秋菊的厨艺很是不俗。”

“在此须得言明一点:就本县的身份而言,如此行事不免有悖常规,只因那老妇人显然心智昏乱,而林先生无疑是一位品行端方的正人君子,故此觉得这么做也未为不可。”

狄公听罢,满意地点点头。过了半晌,大夫人又道:“我去四进院内看过后,有一事怎么也想不透:老爷若是有意纳小,不知为何事先竟一字不提,也不说交给妾身去仔细择人。”

“不过本县既为朝廷命官,凡事总要依律而行,至少也得听过双方陈述后,方可将此案驳回,是故专程前来府上造访,想与林先生私下商议个妥善的法子,既可打发那老妇人满意离去,也免得大家徒然费时费力,彼此无益。

狄公扬起两道浓眉:“我选的二女不中你意,实在令我好生扫兴。”

“几日之前,”狄公又道,“有个原籍广州的梁姓老妇人来到县衙,指名道姓地告你,还絮絮叨叨、缠夹不清地讲了一大篇话,听得本县一头雾水。后来有个知情的衙员道是这老妇人本已心神错乱,怪道如此。她还留下一卷文书,想必不过是些同样不知所云的拉杂言语,本县亦无须费神细看。

“对于老爷的眼光品味,妾身向来无一微词。”大夫人冷冷说道,“只是据我想来,家中一向和睦,但那新来的两名女子显然素养有缺,与我们几个似非同道,只恐两下难合,日后不免生出龃龉。”

林帆深深一揖,依然语气平板地低声回道:“小民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小商贾,但凭老爷吩咐!”

狄公起身决然说道:“此事正要托付与你。我也明白她二人尚需调教,并且越快越好,就交给夫人亲自督导,教她们做些刺绣女红之类的活计,再学学读书习字。夫人之意我已深知,如今她二人就由你一手经管,并适时告知我进境如何。”

“本县今日前来纯是私访,”狄公开言说道,“并有一桩事由,想与林先生随意谈谈。”

大夫人起身送狄公出门,又道:“妾身还得提醒老爷一句,眼下的家用并不十分宽裕,再添两个人,便不够使花了。”

林帆身着一袭极为简朴的深色长袍,外罩一件广州人喜爱的黑绸外褂,头戴家常黑纱便帽。

狄公从袖中取出一锭纹银来放在桌上:“这些银两拿去给她二人购置些衣物,若有其他开销,也从这里支出。”

林帆看去五十左右年纪,一副清瘦的容长脸面,留着稀疏的髭须和一绺花白的山羊胡,一双眸子似乎总是定定地凝望着前方,透出古怪的神气。狄公看在眼里,心中不觉深为罕异,暗想如果不是这双不同寻常的眼睛,实难相信面前这个言词恭谨、器宇轩昂的男子,竟会害过十几条人命。

大夫人躬身一拜,狄公出门而去,想到麻烦才刚刚开头,不由得长叹一声。

二人先寒暄一回。林帆讲得一口流利的北方官话,不过明显带有广东口音。就在言语往还之际,狄公不着痕迹地暗中打量着对方。

狄公一路穿廊过户,走到四进庭院。只见阿杏青玉正在新居内欣喜地四处打量,一见狄公进来,连忙双双跪下,称谢不已。

二人顺阶而上,走入花厅。厅内颇为轩敞,陈设得简约古雅。宾主在乌木雕花椅上落座,管家献上清茶与广州特产的蜜饯果脯。

狄公命二女起来。阿杏恭敬地双手奉上一只封好的信袋。狄公打开一看,里面是二女的主家开具的赎身契,还附有一张措辞恭谨的便笺,由金华骆县令的管家亲手书成。

那高个男子躬身一揖,语调平板地低声说道:“小民林帆,向来以经商为业。老爷屈尊驾临寒舍,荣幸之至。”

狄公将便笺纳入袖中,又将契纸交还给阿杏,并嘱她妥善保管,以备将来主家赖账时作为凭据,接着说道:“我那大夫人将亲自关照你们两个,不但教授家中所有规矩,还会买些衣料为你们做几件新衣,姑且先在此院中住上十天半月,以后再做计较。”又殷勤问过几句,随后返回二堂,吩咐仆从将长榻预备好,今晚就在此处过夜。

狄公见宅院中果然未有仆从来往,唯独一个肩宽背阔的矮胖汉子候在一旁,看去似是宅内管家。

是夜狄公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入眠,焦虑地自问是否真是智短力绌、难以胜此繁剧。林帆有钱有势,是个危险而无情的对手。外有强敌不说,如今又内起暗潮,狄公分明觉察出大夫人的态度疏远冷淡。每逢公务缠身、十分疲累时,这美满和睦的家庭,一向是自己得以稍歇的清静一隅,如今竟也生出不虞之隙来。

衙役上前叩门,双扇大门立时开启,官轿逶迤进入中庭。狄公出了轿门,只见一名男子正恭候在通往花厅的阶下,看去身材颀长、气度不凡。

狄公心中七上八下,直到更敲二次后,方才朦胧睡去。

行至大门前时,狄公掀开轿帘一瞧,只见十来个工匠正在清理左边的瓦砾场,陶干满面春风坐在一堆砖石上充任监工之职,从那里正好可将林宅门口的动静尽收眼底。

(1) 即明瓦,又名“蠡壳窗”或“蚌壳窗”,用磨薄的透亮蠡壳来代替窗纸,是明清时代江南建筑的一种特色。清代中叶以后出现了玻璃,明瓦从此消失。

次日午衙过后,狄公换上家常蓝袍,头戴一顶黑便帽,乘轿前往林宅,只带了两名衙役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