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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钟案 第十四回 叙家史从头说旧案 设圈套意欲捉奸凶

“事后那匪首向林帆报曰并未留下一个活口,林帆也以为梁家从此再无一人。这桩事关九条人命的大案惊动了广州全城。有些商户熟知梁林两家的恩怨,认定必是林帆又在背后作恶。

“如此烟熏火燎之下,里面的人几乎不曾呛死,只好冲将出去。可怜梁老夫人的幼孙与孙女,连同管家并六名家仆,全都惨死于乱刀之下,然而在刀光火影中,梁老夫人与长孙梁科发却侥幸逃脱了出来。

“不过此时林帆已是全城数一数二的富商,无人敢与之公然作对,且他又佯装哀恸,并许下重金要探得那伙贼人的下落,私下里却与匪首谈妥,于是有四名歹人出来顶罪,后来又被砍头示众,据说行刑当天观者如堵,轰动一时。

狄公略停片刻。马荣听得双拳紧握,洪亮也揪着一把山羊胡气愤不已。

“再说梁老夫人,她与其孙梁科发在城中一个远亲家里匿名躲藏了一阵,又收集了很多林帆的罪证,于五年前再次亮出身份,状告林帆害死九条人命。

“数月之后,林帆果真派了一伙匪徒前来洗劫。梁老夫人与三个孙子孙女,还有老管家以及六名忠仆一起躲入石堡中,里面事先存有食物与清水。众匪企图破门而入,结果由于石门坚厚而未能得逞,然后又燃起干柴,从钉有横木的窗缝中投掷进去。”

“由于此案名噪一时,都督府不敢十分袒护林帆,街谈巷议也多是责他不义。林帆花了好大一笔银子,才使得此案终被驳回,正欲外出几年避避风头,且又听说新近任命的岭南道节度使素以秉性方正而著称,于是越发打定了主意,将家中事务交托给亲信管家,只携了仆从姬妾数人,悄悄登舟离城而去。

“梁老夫人深知林帆非得将梁家斩尽杀绝才肯罢休,便领着家人到城外暂避一时,栖身在一个表亲名下的田庄里。那田庄建在一处废弃不用的要塞上,有一座石头堡垒仍然完好,如今被农人用于存储谷物。梁老夫人心想即使林帆雇了歹人前来袭击,这石堡也足可御敌,于是就在那里预先筹划布置,以防不测。

“梁老夫人四处查访,用了三年时间,方才探得林帆已移居蒲阳,一得到消息,便决意追踪至此并报仇雪恨,其孙梁科发也一道同行,古人不也说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么?于是在两年前,祖孙二人抵达蒲阳城。”

“林帆买通了主管港口事务的官员,将几口装有禁品的箱子悄悄放到梁家的两艘货船上,夹杂在其他货物之中,然后又派人去告发梁老夫人。赃物一经被搜出,梁家的全部家产以及所有分号被官府悉数籍没。梁老夫人又一次状告林帆,结果又被驳回,头一次是广州都督府,这一回则是岭南道。

狄公停下饮了一杯茶,接着叙道:“如今且来看此案的后半部。从梁老夫人于两年前投到县衙的状纸来看,”说着用手指轻敲面前的案卷,“她控告林帆绑去了其孙梁科发,还说梁科发一到此地,便四处打探林帆的行迹,并对她说过手中已掌握了针对林帆的证据,正预备去县衙投状告发。

“与此同时,林帆却为了攫取更多的不义之财,组织起一个庞大的走私网,并渐渐引起了官府的注意。林帆心知走私乃是重罪,一旦被揭破的话,都督府也做不得主,必须呈报至岭南道裁处,在那里既无门路,也就无计可施,于是又设下另一桩奸计,既可转移官府的视线,又可彻底摧毁梁家。

“只可惜梁科发还未向其祖母详述究竟,便已失踪不见。梁老夫人坚称曰他定是在林宅附近打探消息时被林帆捉了去,然后为了细述此案根由,只得将两家多年的恩怨和盘托出以作为佐证,却又并无半点证据能证明林帆与梁科发的失踪有关。如此说来,前任冯县令将此案驳回,倒也无可指摘。

“如今我再来细述此后发生的事由。梁家遭此大难后,只剩下梁老夫人与两个孙子、一个孙女。虽然家产经过折变抵债,十停已去了九停,但梁家的清誉却丝毫不曾受损,且名下的分号仍然生意兴隆,加之梁老夫人经营有方,家业迅速恢复,重又兴旺发达起来。

“如今且来说说我有何打算。在去武义和金华的长途中,我已全盘细思过这一疑案,结论是林帆在蒲阳确有不轨行为,这一设想亦被陶干所述的某些事实证明不虚。

“以上均是第一份案卷中所述的情形,日期是二十年之前。

“首先我自问林帆为何要选择蒲阳这个小城作为藏身之处。如他这般有钱有势之人,理应去那些富贵繁华之地甚或京师中大隐隐于市,既能依旧逍遥度日,又便于藏匿行迹。

马荣正欲开口,狄公却抬手止住,接着又道:“就在此时,林帆之妻,即梁鸿之妹也失踪了,完全下落不明。林帆假装十分悲痛,但人们纷纷猜测正是他暗中杀妻又藏匿了尸身。他既然痛恨梁家每一个人,自然也包括从未给他生下一男半女的妻室在内。

“想到林帆曾经做过走私生意,又虑及他那嗜财如命的贪婪本性,于是我便认定他之所以择此地而居,全是因为蒲阳是个售贩私盐的绝佳地点!”

“于是梁老夫人去广州都督府状告林帆的两项罪行,奈何林帆刚刚攫夺了一大笔昧心钱,不但在当地官员中四处打点,且又买通他人做伪证,包括一个声称自己便是梁妻情人的浪荡子。结果此案终被驳回。”

陶干面露憬悟之色,频频点头。只听狄公又道:“自从汉代以来,食盐便是由官府专卖而禁止私贩的。蒲阳地处大运河边上,与沿海一带的盐厂亦相去不远,因此林帆之所以住在蒲阳城里,为的就是要走私食盐、牟取暴利,这亦与他贪婪刻薄的本性十分相符,宁可离群索居、暗中赚取不义之财,也不愿去京师里过着花天酒地、富足无忧的生活。

“梁老夫人虽为妇道人家,却一向头脑精明、身体健旺,在内外家事上对其夫颇多襄助。她深知儿媳素性纯良,疑心其中有诈。当此大难临头之际,她一边尽力变卖家产,用以赔偿应付给那三家商行的款项,一边派了亲信家人去废庙一带打探。梁妻当日将手帕平铺在枕头上写下血书,枕面上留有些许渗下的血迹,因此隐约可以辨识出被林帆毁去的字句。梁老夫人得知此事后,方才明白原来林帆不仅奸污了梁妻,还设下毒计害了梁鸿性命,因为当梁鸿的尸身尚未被人发现时,他便已对其妻道出了梁鸿的死讯。

“陶干的一番见闻,更加证实了我的怀疑不虚。林帆之所以买下那所旧宅,是因为周围僻静无人,且又距离水门很近,对秘密贩运私盐十分有利。他在城外购置那一片田地亦是为了此务,要从那里一路走到林宅,须得绕北门而行,花费不少工夫,但要是查看一下地图,就会发现如走水路则十分便捷。水门虽可阻止船只出入,但若是两船隔着栅栏彼此递送小型包裹却相当容易,然后再将私盐搬上大船,便可通过运河水道载往各处。

狄公示意洪亮倒茶,呷了几口,接着叙道:“从此以后,如今住在蒲阳城中的梁老夫人便成为本案的关键人物。

“如今林帆显然已经终止了走私活动,并预备要返回原籍去,这一点对我们十分不利,不知是否还能搜集到有关他的罪证,想来他定已消灭了所有不法生意的痕迹。”

“这时有路人发现了梁鸿的尸身,并跑去报知官府,凶信已传至家中。林帆赶回梁宅时,见二位老人正为儿子死于非命且又丢失大笔金银而悲痛交加,便佯装戚容劝慰一番,又问候内兄之妻的情形。听得岳父母说是儿媳不见人影,林帆又故作姿态,犹豫半晌后,方才道出梁妻与人早有私情,且常去一座废庙中幽会,很可能如今就在彼处。梁老先生闻听此事,立时赶去那里,果然发现儿媳已悬梁自尽,看过遗下的血书后,认定她是乍闻丈夫死讯,心中一时突生愧悔才自缢身亡的。梁老先生经不住如此接二连三的打击,当晚便仰药自尽了。”

洪亮插话问道:“既然梁科发已发现了林帆贩私盐的证据,并且预备要控告他,我们何不彻查一番此人的下落?没准林帆仍将他囚禁在某处哩!”

“他为了设法遮掩,便将写有头一句的右半幅手帕撕去,又烧毁灭迹,只将其余字句留下,并塞入死者袖中。

狄公摇摇头,庄容说道:“恐怕那梁科发已是不在人世了。林帆生性残忍无情,这一点陶干应是心知肚明。那天林帆以为陶干是梁老夫人派来的探子,二话不说便要取他的性命,幸亏巧遇马荣才得以幸免,因此据我想来,梁科发定已遭了林帆的毒手。”

“‘林帆诱我至荒僻无人之所,且又污我清白。奴家既为失节文君,自觉有辱梁氏门楣,此罪惟有一死赎之。’

“既然事情已过去了两年,更不可能找到林帆杀人的证据,”洪亮说道,“也就无望将他捉拿归案了。”

“林帆从死者身上搜出血书,只见上面写道:

“虽则不幸,奈何却是实情。”狄公说道,“因此我决意将要如此这般行事。

“二人一到废庙,林帆便露出狼子野心来,直言曰前番所述并非全是实情,梁鸿已命丧歹人之手,而自己对梁妻十分爱慕,以后定会照料有加。梁妻听罢大怒,想要跑出门去告发真相,奈何林帆使力用强,到底在当晚被他玷污。次日一早,梁妻用银针刺破手指,取出随身的手帕,给翁姑写了一封告罪的血书,然后便解下腰带,悬梁自尽了。

“林帆一向认为唯有梁老夫人素来与他为敌,且自负深谙应对之法,从没出过半点纰漏,然而我要教他明白如今又多了一个对头。我且去吓唬他一二,敲山震虎并大力施压,使得他在惊恐之余铤而走险,如此一来,或可露出破绽,我们方才有望反击。

“林帆又道是梁鸿意欲先暂时瞒过众人,待老父与其妻清点家产,确定有足够的银钱可以赔偿代收的款项后,再将此事公之于世,眼下若是走漏消息,则会有损于梁家的声誉,并切望其妻随林帆立即赶赴庙中,以便商议如何腾挪处置家产之事。梁妻听罢,心觉丈夫向来心思细密、行事谨慎,这一席话听去确像是他的言语,于是信以为真,趁着四下无人时,与林帆从后门悄悄离家而去。

“你们几个仔细听好了。

狄公略停片刻,面色沉重地环视一下四名亲信,接着又道:“就在实施毒计的当天,林帆前去梁宅,道是有要紧的私事须见少夫人一面。梁妻出来彼此见过后,林帆谎称内兄半路遇袭,金银已被悉数劫去,人虽受了伤,但尚无性命之虞,如今由家仆暂且安置在北郊的一座废庙里,然后又特地叫了林帆前去摒人密谈。

“首先,今日午后,洪都头你去见林帆一面,递上我的名帖,并告知曰明日我要前去私下拜会他一遭。届时我将露出消息来,道是怀疑他与什么不法勾当有涉,并且明令他不得离开蒲阳城。

“由于林帆暗地里从事不法生意,因此与黑道早有往来。梁鸿即将去邻县收一笔巨账,小半归自家所有,大半则是替广州城内三家大商行代收的银钱。林帆得知此事后,立即买通了两名匪徒埋伏在城外,待梁鸿返回时,在半路将他杀害,并劫去所有金银。”

“其次,陶干你须得查明林宅旁边的院落究竟为何人所有,然后再告知宅主,为了杜绝无赖闲汉们在此处隐匿出没,县衙明令要将此废宅彻底清除,并会担负其中一半费用。之后你再去寻几个工匠来,命他们明日一早便开始动工,并带上两名衙役亲自前去督管。

“林帆偶然得窥梁妻玉容,立时对她心生邪念,不巧此时又有一桩冒险生意落了空,难免欠下巨债,情势十分紧迫。林帆明知梁妻幽娴贞静,决不会行那偷情不轨之事,于是便生出一条一石二鸟的毒计来,预备要将梁鸿的家产与妻室一并据为己有。

“再次,洪都头你去过林宅后,再径去军塞内,将我手写的指令交给军塞统领,务必使得东南西北四门守卫加强戒备,对于出入城门的每一个广州人都要严加盘查,并派几名兵士昼夜守卫在水门左右。”

“梁鸿之妻为梁家生了二子一女,林帆夫妇却一直未有生育。林帆由妒生恨,并视梁家为他失意与不幸的根源。梁鸿襄助愈多,林帆对梁鸿反而恨意愈深。

狄公搓搓两手,最后欣然说道:“如此一来,定会让林帆心中七上八下、大费思量!你们还有什么建议?”

“光阴荏苒,世事变迁,梁鸿的人品行事显然与其父一般无二,但林帆却渐渐露出邪恶残忍又贪婪刻薄的本性来。梁老先生退出经营后,梁鸿接过偌大一份家业,并打理得井井有序,而林帆则一心想要骤发横财,因此时常做些来路不明的生意。于是这边是梁家蒸蒸日上,那边林帆却已将从父亲手中继承来的巨额家产耗去了大半。梁鸿心地仁厚,对妹夫总是倾力照拂,平日里时常建言献策不说,还在林帆违约遭人控告时加意回护,甚至借给他好几笔数目可观的款子,然而所有这些慷慨义举,却只招来了林帆的蔑视与敌意。

乔泰笑道:“我们还可在他的田庄附近也做些文章!明日我便去城外,就在林家田庄正对面的官田里扎下一副营帐,在那里驻留一二日,再去运河边钓几回鱼,还可密切监视水门边与田庄里的活动。如此举动定会引起林家走狗的注意,然后定会报与林帆知晓,使得他更加担惊受怕。老爷以为如何?”

“大约五十年前,在广州城内的一条街上,住着两家富商,一户姓梁,一户姓林,两位老先生既诚实勤勉、经营有方,又是至交好友,家业均十分兴旺,商船远行至波斯海上。梁家有一子,名叫梁鸿,另有一女,后嫁与林家独子林帆为妻。林老先生不久亡故,临终前郑重嘱咐其子林帆,须得终生珍重护持梁林两家的累世情谊。

“好极!”狄公赞了一声,又转眼去看陶干,见他正捻着颊上的三根长毫若有所思,便问道,“陶干,你可有什么妙计?”

“我先概述一番这前半段内容,并省去其中所有涉及刑名断案的用语、人名以及种种无关宏旨的细节。

“林帆是个危险的人物,”陶干说道,“当他觉察到情势不妙时,很可能会设法加害梁老夫人,只要原告一死,此案也就从此烟消云散了,因此我想应该派人暗中保护梁老夫人才是。我曾注意到梁宅对面有一爿绸缎庄,如今已废弃无人,老爷或可派马荣与一二个衙役前去暗藏在其中,以防梁老夫人发生不测。”

“严格说来,我本无权追溯这前一部分,因为此案当年已被广州都督府与岭南道先后驳回,对于他们所做的裁决,我亦是无权评议。尽管旧日案情与我们并无直接干系,却为在蒲阳发生的事件提供了前代背景,因此终究无法略过不提。

狄公思忖半晌,说道:“林帆自打来到蒲阳,倒是还从未企图加害过梁老夫人,但我们也不可掉以轻心。马荣,你今日便去。

狄公坐直起来,“为了方便起见,我且将整个案卷一分为二,前一半包括缘起以及在广州城内发生的恩怨纠葛,后一半则是自从林帆与梁老夫人迁至蒲阳后出现的种种事由。

“还有最后一事,我将发一告示给蒲阳境内运河沿岸的所有军营关卡,命他们严查林家名下的所有来往货船,看是否藏有违禁之物。”

四人在书案前坐定,开始举杯品茶。狄公将案卷放在书案上展开,取出其中几页,用镇纸压好,然后靠坐在椅背上,说道:“此案不但涉及的年代久远,其间又颇多残酷无情的凶杀与暴行,让人不禁暗问老天为何竟会允许如此奇冤发生!我读罢之后,心中久久难平,也是少有之事。”说罢缓捋长髯默然半晌,四名亲信均屏息注目,静待下文。

洪亮微笑说道:“不出数日,林帆便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了!”

狄公返回二堂,召来四名亲信。众人恭敬施礼后,狄公开言说道:“今日我要与你们细述这梁林两家恩怨的始末。先叫人送壶新沏的茶来,再安稳坐好了,真是说来话长。”

狄公点头说道:“林帆见到这种种举措,便会觉得已如瓮中之鳖。此地离广州甚远,他无法呼风唤雨,且又已将大多数爪牙遣走,如今手下帮凶所剩无几。他尚不知其实我并没抓到任何确凿的把柄,或许还会猜测是否梁老夫人对我透露了什么他所不知的内情,是否我当真发现了他走私的证据,或是从广州那边得到了什么关于他的消息。

午衙开堂时,狄公处理了几桩本地的例行事务,随后在内宅中用了午膳。

“但愿这些疑问会搅得他心烦意乱、焦虑不安,从而仓皇行事,于是露出马脚来。虽说胜算不大,但却是唯一可行之法!”

早衙过后,狄公埋头书写有关半月街一案的呈文,并提议对凶手处以极刑,直写到午时方才搁笔。由于所有死刑必须经由当今圣上亲自核准,因此还得过上一个多月,黄三才会被明正典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