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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钟案 第十三回 狄县令了结奸杀案 王秀才悲叹孽情缘

狄公又命班头带萧屠户上堂。

“将人犯暂且带到一旁跪下!”狄公命道,又拿起置于案桌上的金钗来朝下一掷,只听叮当几声轻响,正落在黄三面前的地上。只见他低头瞪视着这一对黄澄澄的物事,目光十分阴郁。

萧屠户在黄三旁边跪定,狄公开言道:“本县虽知这对金钗乃是凶物,但却未闻其详,如今且听你原原本本细诉根由。”

狄公心想此人果然是堕落成性的惯犯,很可能说到做到,宁可死于大刑之下也不肯招供,于是迅速回想一番马荣所述的经历,以及他与黄三的言语往还。

“回老爷的话,”萧屠户叙道,“小民原先家中也还颇为过得,于是我奶奶从当铺里买来了这一对金钗,谁承想从此便种下祸根,也不知此物以前曾与什么冤孽惹下过干系。后来没过几日,便有两个强盗闯入家中,害了我奶奶的性命,并劫去一对金钗。这两个贼人企图将金钗发脱时败露了身份,被人捉住,后来又绑到法场砍头示众。我爹若是那时断然毁去这一对祸根该有多好!可他秉性忠厚,到底出于一片孝心,将其留下做个念相。

衙役依命将黄三从地上拽起,狄公凝神注视着他那只凶光毕露的眼睛,另一只则充血肿胀,几乎无法睁开,全是昨晚打斗时拜马荣的肘击所赐。

“第二年,我娘得了重病,老是抱怨头痛,卧病多时后终于咽气,我爹已将家产耗尽,没过多久也跟着一命呜呼了。我原想卖掉金钗,偏偏我那混账老婆非要留着不可,说将来不定能派上大用场。她要是将这不祥之物好好收起也就罢了,却非让独生女儿戴在头上,且看那可怜的丫头如今遭到了什么下场!”

“且让本县细看一下,这条疯狗究竟是何嘴脸。”狄公命道。

萧屠户一口市井俚语十分易懂。黄三在旁竖着耳朵细听半日,突然叫道:“老天真不长眼!非让我偷去了这对金钗!”

班头走到近前,挥动长鞭的手柄冲黄三嘴上猛击一下,意欲再打时,却被狄公抬手止住。黄三朝地上吐出几颗落齿,狠狠咒骂了一声。

堂下听审的人群中立时响起一阵低语。

“我要是招供的话,就会被你定罪砍头。”黄三哑声说道,“要是不招的话,就会死于刑具之下。如此说来,还是宁可不招!纵使咬牙忍痛一时,看到你这狗官因此惹祸上身,我也乐意!”

“肃静!”狄公喝道,又命萧屠户退下,徐徐说道,“黄三,谁也躲不过命中劫数,你招还是不招,都无甚分别,既然老天决意要惩罚你,那么纵使躲进阴曹地府也万难逃脱!”

“这才只是开头而已,”狄公说道,“你若再不招供,本县就要吩咐大刑伺候。你看去身强力壮,我们还有整整一天可以计较。”

“如此说来,还有甚么好在意的?且来个一了百了。”黄三说罢,转头冲班头叫道,“你这厮先给我倒杯难喝的茶来!”

班头端来热醋置于黄三的鼻下,将他弄醒后,又递过一杯浓茶,不料却被他轻蔑地一口回绝了。

班头闻言大怒,但见狄公面色凛然,心知不容违抗,只得递上一杯热茶。

衙役扯下黄三的衣袍,露出筋肉结实的上身。皮鞭带着唿哨扫过空中,重重地落在黄三背后,很快便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点点血迹溅落在青石板地上。但他只是喉咙里低哼几声,并未吃痛叫喊,等抽满五十鞭后,终于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黄三一气灌下,又朝地上啐了一口,开口叙道:“信不信由你,要说有人一辈子总交霉运,真是非我莫属。像我这么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至不济也该混成远近闻名的绿林大盗才是,谁承想如今竟落到这步田地。我本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拳师,又拜了名家学艺,但坏就坏在师傅有个美貌的女儿。我对她十分有情,她却对我根本无意。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就霸王硬上弓,到底将那蠢娘儿们弄到了手,过后只得赶紧拔脚溜走逃命去了。

“来人!先给这泼皮五十重鞭!”狄公命道。

“后来我又在路上遇见一个做买卖的生意人,看去简直如同财神爷下凡一般。为了让他乖乖听话,我二话不说,上去给了他两下,不料那脓包居然当场就丢了性命!我翻开他的腰包,你猜里面装了些甚?只是一叠没用的票据而已!遇事总是这么晦气。”

黄三嘴里咕哝几句,忽然大声回道:“你这狗官,随便你怎么编派都行,但是想要让我屈打成招,还早得很哩!”

黄三抬手抹了一把嘴角流出的鲜血,接着又道:“十天半月之前,我在西南一带的街坊里四处游逛,指望能遇见一半个夜行的路人,再唬出他几个钱来,忽然瞥见一条黑影穿街而过钻入巷中,心想没准是个夜贼,还打算跟在他后面顺便捞上一把哩。然而等我拐进巷中,周围只是黑漆漆静悄悄,那人却已踪影全无。

只见黄三尚能睁开的一只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芒,仿佛突然省悟过来。狄公心知自己确是找对了人,于是厉声喝道:“还不从实招来!难道非得用刑你才肯招供?”

“过了几天,碰巧我又转到那一带,你要非说那天是十六日,就算是十六日罢。我想再去那条巷内仔细瞧瞧,这回倒真是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却看见一条上好的白布从高处的一扇窗子里直挂下来,想必是谁家洗后晾在外面,晚上忘了收回去,便走过去打算顺手牵羊,不承想又惹出乱子来。

狄公忽然心生一念,倾身向前说道:“本县这就与你提个醒,你且抬头听仔细了。在蒲阳城的西南角上,靠近河边,有一条叫做半月街的巷子,里面住的皆是小本经纪人家。萧屠户在半月街与一条窄巷的交口处开了一爿肉铺,他的女儿则住在店铺后面一间仓房上的阁楼里。就在那天晚上,你拽着悬在窗外的布条,钻入那姑娘的闺房中先奸后杀,并盗去了一对金钗,莫非还想抵赖不成!”

“我站在墙根处,伸手轻轻一拽,想把那布条扯下来,不料上面的窗子忽然打开,耳中听得有个女人在低声说话,同时还把布条向上拉扯。我立时明白这定是与奸夫约好的半夜私会,我何不趁机偷点便宜,料她也不敢叫喊出声。于是我就拽着布条攀上窗台,然后钻进屋里,那女子还兀自忙着收拾布条哩。”

狄公朝后靠坐在椅背上,捋着长髯沉思半晌。虽说黄三处处都与奸杀案之人犯十分相符,且手中握有金钗,但是他的矢口否认确也合乎情理。

黄三斜眼一瞥,又叙道:“她浑身上下一丝未挂,一眼便能看出是个年轻俊俏的小娘儿们。我可不会坐失良机,上去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说道:‘乖乖的不要叫唤!只管闭上两眼,全当我就是你那情郎。’不料那女子却像母老虎一般跟我动起手来,颇费了些工夫才将她制服。完事之后,她仍是不肯罢休,又大声叫喊着要冲出门去,于是我就下手掐死了她。

“老爷在上,”黄三答道,“小民身上从没带着皇历,因此全不记得那天干了什么或是没干什么,老爷说的人名,我也浑没听说过。”

“我先将布条统统收起,好让那奸夫不能上来,然后又在屋里翻箱倒柜,想找点银钱出来。我早该知道又会落得一场空,结果除了那对该死的金钗之外,真是一个铜板也没有。

“你这些劣迹秽行暂且休提,”狄公怒道,“本县业已查明,正是你在十六日晚上,下狠手杀死了屠户萧辅汉的独生女儿淑玉姑娘!”

“把你那文书胡乱记下的供纸拿来,赶紧按个指印完事,我可懒得听他再念一遍!至于那女子姓甚名谁,随你爱写什么都行。早些送我回牢里去,这会子觉得背上吃痛得很。”

“什么淑玉不淑玉的,我可从不认得。”黄三不耐烦地答道,“不过有言在先,你可别想把包大娘家里死了窑姐儿的事按在我头上,她明明是自己上吊的,我那时也并没在跟前,好几个人都可以为我作证哩!”

“依据律法规定,”狄公冷冷说道,“人犯必须听过招供的笔录后,方可按印画供。”说罢命主簿大声诵读了一遍录下的口供,黄三听罢郁郁点头,承认属实,又在文书上按了指印。

“你这狗头!”狄公怒道,“害了淑玉姑娘的性命,该当何罪?”

狄公肃然宣道:“黄三,本县判你犯下强奸与杀人两项罪行,手段残忍,罪无可恕。本县在此须得正告你,此案上报之后,你可能会被从重发落并处以极刑。”说罢朝衙役示意一下,于是黄三被带回大牢。

“小民姓黄名三,”黄三愠怒地说道,“原是个规规矩矩的行脚僧人,早已断了尘缘不问世事。昨晚有个衙门里的官差,不知为何突然将我一顿好打,然后又捉来关入大牢中。”

狄公又叫萧屠户前来,说道:“几日前,本县曾许诺不久便会捉住真凶,为你女儿报仇雪恨,如今你也听过了他的供词。老天果真在这一对金钗上降下恶咒,致使你那苦命的女儿惨遭不幸,而那作恶的歹人居然连她的名字都不晓得,且又浑不在意。

“老子名叫——”黄三甫一开口,班头便举起大棒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喝道:“你这狗头,在老爷面前仔细恭敬回话!”

“你可将这一对金钗留下。本县会命金匠来戥过分量,然后再折成银两给你。

“你且报上名来,”狄公命道,“再说说犯下何罪。”

“鉴于真凶是个身无分文的下流歹人,因此你这苦主无法得到赔偿,不过本县已替你另有安排,一时便会知晓。”

狄公迈步上堂,在案桌后坐定,提起朱笔批了令签,命狱吏提人。两名衙役挟着黄三上来,又按他在案桌前跪下。黄三屈膝时颇为吃痛,不禁呻吟出声,班头吼道:“还不闭嘴静听老爷问话!”

萧屠户正要满口谢恩时,狄公却不让他多说,且在一旁等候,又叫班头带王献忠上堂。

半月街一案真凶落网的消息已然传遍蒲阳城。次日一早,县衙门口早早便已聚集了许多百姓。

狄公仔细打量,只见王献忠虽已洗脱了两项罪名,却仍是满面悲戚,黄三的供述令他五内受创,两行清泪从面颊上直流下来。

狄公听罢十分赞许,说道:“明日你们几个都到二堂中来,大家须得齐集商议有关梁林两家一案。我已仔细读过案卷,并颇有几分心得,届时亦会讲与你们听听,然后再议论下一步该如何行事。”说罢将几名亲信暂且遣去,又命主簿将外出这几日内积存的公文送来过目。

“王献忠,”狄公肃然说道,“你犯下引诱良家少女之罪,本县本可予以重责,但虑及你已受过三十鞭的皮肉之苦,且又与被害者真心相爱,本县深信如此惨剧对你的打击,定要比那公堂刑罚来得更为深重。

于是陶干详述一番当日见闻,包括遭人追杀险些丢了性命,以及马荣如何及时相救,又说后来未再继续追查林宅,打算等老爷回来再做计较。

“然而杀人者必须偿命,苦主也必须得到赔偿,因此本县命你须得娶淑玉为妻,县衙将会为你预支聘礼钱,婚礼要办得体面正式,新娘便是淑玉的灵牌。等你秋闱得中之后,再将预支的银钱按月偿还给县衙,除此而外,还要每月再给萧家一笔款子,本县将依据你的薪俸定出数额来,直到付满五百两纹银为止。

“陶干,你再来说说,关于梁老夫人与林帆的情形打探得如何。”

“等你付清了这两笔钱之后,方可另娶妻室,但以后的妻妾均不许侵占淑玉之位,终此一生,她始终是你的元配夫人。萧屠户性情忠厚,你须得对他们老两口恭敬侍奉,尽到做女婿的责任,他们也会原谅你的过失,并在有生之年如亲生父母一般对待你。如今且去用心攻读诗书吧!”

狄公满意地点头说道:“若是我估计不错,此案明日便可了结。洪都头,你且吩咐下去,务必使得与半月街奸杀案有关的一干人等,在明日早衙时悉数到堂。

王献忠叩头数下,呜咽出声。萧屠户也在一旁跪下,感谢老爷为恢复萧家清誉而做的妥善安排。

马荣讲述一番前夜与昨夜的经历,最后说道:“黄三那厮果然与老爷说的分毫不差,两支金钗也与图上画的一模一样哩。”

二人起身后,洪亮伏在狄公耳边低语一阵,狄公听罢微微笑道:“王献忠暂且留步,有个小小疑问如今也已真相大白。你曾说过十六日晚上醉酒露宿了整整一夜,所言确是不虚,只是犯了一点无心之过。

狄公在二堂中一边草草用膳,一边听洪亮禀报这几日内的查案进展,又叫马荣陶干前来,对马荣说道:“听说你已将人犯拿获,不愧是条好汉。且来说说详情!”

“本县头一次看到你的供词时,就认定带刺的荆棘绝不可能在你身上划出如许深的创口来。当时晨光熹微,你看见成堆的砖石与灌木丛,便想当然地以为身在荒宅废墟之中,其实并非如此。那里恰在修建一座新宅,工匠们卸下一堆堆砖石,为的是要砌院墙,并为了粉刷墙面用细竹竿搭起了架子,你定是不慎跌倒时,被竹竿的尖端划伤了几处。你若是有意,自可去五味居附近找到这样一处所在,并会发现那里便是你的过夜之处。现在可以退下。”说罢起身离座,几名亲信跟在后面。

次日午后多时,狄公方才返回蒲阳县城。

狄公掀起帷幕,走入二堂,大堂内响起一片赞叹敬服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