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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钟案 第十六回 赴衙院林帆访县令 入街市狄公扮相师

狄公交给洪亮四只信封,“这里有四份我的名帖,须得送给四位当地名流。他们个个都是品格端方,且又广受敬重。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挑选了他们几位,即使连宅院坐落何处,也都一一考虑过了。

洪亮走入二堂,忽见老爷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免又吃一惊。狄公一扫先前的冷漠倦怠之态,开口命道:“洪亮,我立时便要离开县衙,去做一桩极其要紧的秘密公干!有几句话要吩咐你,千万仔细听好,时间紧迫不能重述,并且无暇解释,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办,明天自会真相大白。”

“这四人分别是现已致仕还家的鲍将军与万法曹,金匠行会首领凌掌柜与木匠行会首领文掌柜。今晚你就替我去见过他们,并告知曰明早天亮前半个时辰,我有一桩极其要紧的案子需要他们前来作证,且不得将此事泄漏一字出去,请他们届时在各自宅院内先将坐轿与随员准备停当。

狄公无心再听下去,急忙打开存放重要公文的铁柜,取出一只大包裹与几张文书来。

“然后你再悄悄召马荣乔泰陶干三人回来,换上衙役去当班。告诉他们明早天亮前一个时辰在衙院中庭内待命,马荣乔泰须得全身披挂骑在马上,并且背弓佩剑!

狄公将耳朵愈发贴近窗纸,又听另一人说道:“难怪如此!与我相识的一个什长也说过,邻近各县的所有军营要塞均收到急令,今晚便要整兵奔赴金华。如果真是实情的话,则官府联络须由县衙处置,并且——”

“你们四人再将全体衙员悄悄叫醒,包括书吏、衙役与走卒,我的官轿也得在中庭内预备妥当,所有人员须得在各自的地方待命,众衙役带好棍棒、锁链和长鞭,留神动静越小越好,也不要点起灯笼。你务必将我的官服与官帽都放在轿中,由狱卒负责守卫衙院。

只听一人说道:“——如此说来,不必担忧这场暴乱会继续蔓延。不过我刚刚听说,本道节度使为了谨慎起见,打算在金华附近集结大量兵力,以示军威哩。”

“如今我非走不可了,明早天亮前一个时辰,你我再见!”

从外面走廊上隐约传来低语声,却是两个衙吏站在那里闲话。狄公无意中闻得“暴乱”二字,立时从座中跃起,蹑手蹑脚走到窗前。

狄公不等洪亮开口,便已携着包裹出了二堂,一路急急走回自家内宅,径直来到四进庭院中,只见阿杏青玉正在绣一件衣袍。

这天午衙退堂后,狄公独自一人坐在二堂内,没精打采地翻阅一沓公文。

狄公与二女急急叙话了两刻钟,然后打开包裹,里面是一身算命先生的衣袍与黑方帽,还有一幅大字招幌,上面写着:

如此又是六七日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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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一夜过后,狄公又转回原先萎靡不振的模样。陶干前来禀报自己如何一力搅扰那林宅管家,说得兴高采烈,狄公听罢,面上仍不见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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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送客归来后精神大振,对洪亮讲述了一番方才情形,最后议论道:“老鼠心知自己落入网中,开始想要咬断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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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帆又躬身一揖,告辞而去,狄公亲自送至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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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亦起身说道:“本县深为抱憾,奈何交游不广、知己寥寥,一时实在想不出一个够格的来。”

狄公在二女襄助下换过衣袍,又将招幌卷起纳入袖中,凝神注视着阿杏,郑重说道:“此事就全托赖你们姊妹了!”

林帆起身说道:“小民出言唐突,还请老爷见谅。小民只想再进一言,即方才随口说出的数目只是粗略估算而已,实则很可能翻上一倍。没准老爷日后会想起适宜的人选来也未可知。”

二女听罢,深深下拜。

狄公手抚长髯,沉吟道:“此事本县真是爱莫能助,心中好生过意不去,还望林先生体谅。本县如果不是对林先生如此看重的话,定会引荐一二故交与你结识,只可惜在我看来,即使其中最具才干之人,仍不足以担此重任!”

狄公从后角门出了宅院。当初他为二女选择这四进庭院,原本也是深思熟虑过的,此处不但离别院甚远,且又有这扇角门可以通向衙院背后的园林中去,因此便可掩过众人耳目悄悄离去。

林帆呷了一口清茶,又徐徐说道:“小民还听说我那对家抽出一成的赢利来赠予那官员,作为替他出谋划策的一点酬谢。这一成赢利对于高官来说,自是微不足道,不过据小民估算,每月大概也有五千银子,总可补贴一点家用。”

狄公行至大街上,立即展开招幌,混入人流之中,在城内的僻静街巷里四处游走,消磨了数个时辰,路过饭铺货摊时,喝了不知多少茶水下肚。一旦有人前来求卦问卜,他便推辞曰正要赶去一个要紧的人家赴约。

狄公拱手一揖,急急说道:“林先生居然屈尊向本县问计,实在荣幸之至。只可惜我不过是区区一名县令而已,着实想不出哪位故友足够精明练达,堪为林家这样的大商行献策。”

夜幕降临时,狄公正走到北门附近,在一家平常饭铺里吃了顿便饭,心想还有整整一晚需要打发,掏钱付账时,忽然记起或许应去圣明观瞧上一瞧,马荣绘声绘色讲述过的鬼怪故事颇是令人起兴。一问伙计,方知圣明观就离此地不远。

“小民从在广州城内的经纪那里得知,有个生意上的对家,如今攀上了一位官场中人,专为他提供些可靠的消息。小民心想不妨依样照办,只可惜有心无路,一个平常商贾,哪里能与官家搭得上关系。老爷若肯施惠荐举一二人选的话,小民自是感激不尽。”

狄公一路问过数人,终于找到了通往观门的小巷,凭借前方闪烁的灯火,在巷中小心地择路前行,走到道观门口一看,眼前的景象果然与马荣所述一般无二。

林帆惨然一笑,手抚下颌说道:“老爷一向与高官名流们往来,自然深谙朝廷内外事务,然而我等小小商贾,对此却是茫然无知。老爷可能不会想到,若是对此稍微有些见识的话,则往往可以省却数千纹银。

盛八靠墙坐在原地,几个手下从旁围成一圈,正在掷骰子。他们朝狄公上下打量一番,直至看见那招幌,方才打消疑虑。

“有话但说无妨!”狄公说道,“本县乐意效劳!”

盛八朝地上啐了一口,怒道:“老兄还是趁早离开此地为妙!回想过去已经够让我心中酸苦了,哪里还禁得起瞻望日后呢。獬豸触壁也好,飞龙升天也罢,还不都是烟消云散。依我看来,连你这模样也好生阴森怕人哩!”

林帆深深一揖,“这不过是两桩小事而已。小民今日前来,却是另有缘故,非得老爷出面方可解决,否则断乎不敢贸然搅扰。”

“不知此处可有人名叫盛八?”狄公客客气气地问道。

狄公摇头叹息道:“衙内主簿仍在忙于研读那些案卷哩!有些地方还须与梁老夫人核实,但她又难得头脑清醒片刻,你亦是心知肚明。不过本县一向十分关注此事,相信很快便会一切就绪。”

盛八一跃而起,动作敏捷出人意表,两名汉子也朝狄公森然逼近。只听盛八喝道:“从没听说过此人。你这厮问东问西,想要做甚?”

林帆庄容谢过,又定定地望着狄公,问道:“不知老爷能否抽出空来,以便听取小民的案子?”

狄公温颜答道:“各位少安毋躁。在下适才偶遇一个同业中人,他见我正往这边来,便给了我两串铜钱,道是有位丐帮中的朋友托他到圣明观前,找到一个名叫盛八的人,再将这钱送至他的手中。既然那人不在这里,我也便就此不提了!”说罢转身欲走。

“竟有如此心肠歹毒之徒!”狄公愤然说道,“不但动手劫掠财物,还企图将人淹死!本县拟将赏格加到一百两纹银。”

“你这奸猾的狗头!”盛八愤愤叫道,“竖起耳朵听好了,老子便是盛八。你胆大包天,竟敢卷去本属丐帮军师所有的钱财不成!”

林帆接着问起关于家丁遇袭一事可有线索,说道:“敝宅管家要去田庄内捎个口信,从北门出城后,正走在水门外的河边时,不意竟被歹人打倒在地。那歹人不但劫去了他的随身之物,还将他抛进河里。幸好管家水性颇佳,自行游上岸去,不然早已溺水而亡了。”

狄公忙取出两串铜钱来,盛八伸手攫去,一五一十地数起来,验完后方才说道:“适才多有得罪,还望老兄见谅!有劳你跑这一趟腿子,此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近日里有几名行迹古怪的人物来过,有一个汉子看似爽直,我想总该助他脱困,不料却又听说这人不但满嘴谎话,竟然还是在县衙里做公的。要是连朋友都没法再相信的话,这还成个什么世道!与他一起赌彩头倒真是十分得趣哩!

林帆客套寒暄了几句,语调平板如常,面上亦是漠然如故,显得难以捉摸。

“且罢,你既帮我一回,就在此地坐下稍歇片刻。你既能未卜先知,想必与你掷骰子也是赢不来钱的。”

午后时分,林帆果然乘了一顶遮挡密实的小轿前来,狄公热诚相迎,引着客人进入衙院花厅内落座,派人送上水果茶点,又殷勤劝进。

狄公蹲下与众人闲聊。他曾对黑道颇有研究,讲起黑话来也十分流利自如,随口说了几段,便赢得一片喝彩,接着又讲起一则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来。

光阴倏忽而过,自从狄公拜访林宅后,转眼已有半月光景。这天林宅管家来到县衙,送上林帆的名帖,道是他家主人意欲午后前来拜会县令老爷。洪亮出来传话曰狄公深感荣幸。

盛八扬手示意,厉声说道:“老兄暂且打住!这些鬼物正与我等比邻而居,只要我在这里,便不许有人对它们妄加评议!”

狄公偶尔去二夫人或三夫人处就寝,但大多数时候都在二堂的长榻上过夜,清早时也曾去过后院两遭,与阿杏青玉一道喝茶,略谈几句闲话,过后便又转回衙院。

狄公面露惊异之色,于是盛八又述说一番后面道观中发生的种种,全是马荣口中讲过的情形。狄公听罢说道:“说来这些鬼物与我的生计大有关联,自然从不会讲它们半句坏话,并且时常得其相助,还能赚到不少银子。故此我有时也行些善事,比如在它们时常出没的犄角旮旯里供上一碟油糕,可讨它们的喜欢哩。”

洪亮见老爷举止有异,且又缄口不言,即使对自己也不作一字解释,无复以往推心置腹,不免倍感伤怀,后来又觉察到宅内亦起风波,于是愈发忧心起来。

盛八一拍大腿,叫道:“怪道昨晚我丢了几块油糕,原来是被它们拿去了!真是天天都能长见识啊!”

除此之外,狄公还与蒲阳的军塞统领一力交好,且不说那统领掌管军务能力如何,其人实在是言语无味、性情沉闷,狄公却似乎十分得趣,与他大谈特谈本道中军兵将士如何分配、各处派驻多少等等,一说就是大半日工夫。

狄公瞥见旁边一个汉子低头暗笑,假装浑然不觉,又道:“我想去观内仔细瞧上一瞧,不知你可否介意?”

洪亮发觉狄公似乎忧心忡忡,性情也变得暴躁易怒,全然不见平日里沉着镇定的态度,并对军情格外留意,时常研读邻近诸县转发各地的密报,一看就是个把时辰,还亲手录下关于本省西南处发生暴乱的消息。据说那里有个新兴的教派,吸引了众多百姓入教,这一伙狂热的信徒居然与匪帮同流合污,因此惹出事端。如今虽然情势紧迫,到底相距甚远,绝无可能波及至蒲阳境内。洪亮见老爷对此事异常关注,不由得大惑不解。

“你既与鬼物打惯了交道,但去无妨!”盛八答道,“你还可以顺便告诉它们一声,就说我等都是正派良民,理应夜里睡个安稳好觉,不当受到惊扰才是!”

首捷过后,不料再无消息,于是又过去了六七日。

狄公借了一支火把擎在手中,走上通向观门的台阶。

第五日清早,林帆遣一家仆给狄公送信,道是本宅总管遇袭遭劫。狄公发告捉拿人犯,并悬赏五十两纹银,又将乔泰得来的信件小心藏起,以备日后之用。

大门由硬木制成,用一把铁制广锁锁住。狄公举起火把一看,只见锁上贴着长长一条纸片,上书“蒲阳县衙”字样,还盖有冯县令的大印,日期是两年以前。

第四日晚间,乔泰在运河岸边截住了林宅管家,看情形他定是跳到河里,又潜游过水门的栅栏而未被守卫发觉。乔泰假扮作劫道的歹人,上前将他打倒在地,并从他身上搜出一封书信,收信人乃是京师里的一名高官。狄公拆开一看,只见信中隐约其词地暗示说应将蒲阳县令即刻迁至别处就任,并且赫然附有一张五百两黄金的庄票。

狄公绕着门前空地转了一圈,找到一扇小门,虽也上了锁,但门扇的上半部却是格栅,于是将火把在墙面上摁灭,踮起脚来,朝漆黑一团的观内张望,悄立半晌,凝神谛听里面的动静。

此信被抄录后又还与来人,并随即将他放走。当日午后,陶干报曰此人果然去了林宅。

从后殿中隐约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不过也可能是蝙蝠飞行时发出的响动,过了半晌便沉寂下去。狄公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听得真切,又耐心等待半日,似又闻得隐隐的敲击声,随即戛然而止。

狄公仔细读过,发现未有任何可疑之处。此信由林家在外地某城的代理经纪寄出,只是生意往来的详细账目,不过其中提及的金额数目之巨却令人惊异,仅仅一笔交易便会入账几千两纹银。

狄公在黑暗中默立良久,到底还是一片死寂,再无响动,不禁摇一摇头,心想这圣明观果然值得好好搜查一番。虽说沙沙声可能自有来历,但那敲击声却相当可疑。

第三日,南门守卫扣住了一个进城的广州人,声称怀疑他与南郊出的一桩窃案有涉。此人随身携有厚厚一封书信,正是写给林帆的。

狄公返回观前,盛八问道:“你去了这半日,可瞧见什么不曾?”

马荣带人潜入梁老夫人家对面的绸庄内,见阁楼很是宽敞,便乘隙教授一个年轻好学的衙役练些拳脚功夫,倒也十分得趣。又道是梁老夫人向来足不出户,只有老仆妇偶尔出门买菜,且从不见有行迹可疑之人在周围逡巡走动。

“不值一提,”狄公答道,“不过是两个青面怪,正在那里掷骰子赌人头罢了!”

乔泰禀报曰林家田庄内现有三人,要么在菜地里干农活,要么在水边的货船上做工。又道是此行不虚,果然从运河中钓出两尾肥大的鲤鱼来,皆已送至老爷家的灶间去了。

“老天!这算什么东西!”盛八叫道,“只可惜任谁也不能挑选邻居!”

陶干主持清理瓦砾场之务,命工匠们将二进庭院内的院墙留下勿拆,又开出一条好走的坡道来,并将墙头弄得平整,每日怡然端坐于彼处,暖洋洋地晒着太阳俯视林宅。但凡那矮胖管家在庭院中现身,陶干定会冲他怒目而视。

狄公告辞而去,复又走回大街上,在僻静处拣了一家名叫“八仙居”的客店,店面虽小,却十分整洁,于是租了一间客房过夜。伙计前来送茶时,狄公道是明日一大早城门一开,自己便要动身启程。

几名亲信按时前来禀报消息,林帆那边却不见丝毫动静,似是连日都在书斋内闭门不出。

狄公喝过两盅茶,裹紧衣袍躺倒在床上,阖眼略睡了几个时辰。

其后的两日内,关于梁林两家的案子略无进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