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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案 第七回 生贪念僧人受刑罚 闯公堂生员报凶信

钱茂果然身形魁梧,身高六尺开外,宽肩阔背,脖颈粗壮,看去孔武有力,上堂后并不下跪,先是傲然打量狄公一眼,又转身冷笑着环视堂下众人。

众人眼见这便是把持了兰坊八年之久的铁腕霸主,禁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你这厮好生无礼,见了老爷还不跪下!”班头喝道。

不一时,钱茂被带上堂来。

钱茂气得面皮紫涨,额头青筋暴现,张口欲言时,鼻孔内忽然涌出一股鲜血,脚下踉跄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狄公示意一下,班头带刘万方下去,然后另发一签,下令提人。

狄公见状示意,于是班头上前,弯腰揩去钱茂面上的血迹,见他已是不省人事。

“我等皆知那是召唤神秘谋士的信号。每次旗子一升,那人当夜必会来访。”

班头命衙役提来一桶冷水,解开钱茂的衣袍,将他前额与胸口处拿水浸湿,却无济于事,钱茂仍旧昏迷不醒。

“升起小黑旗是何意思?”狄公问道。

狄公十分着恼,命班头再次带刘万方上堂。

“我家主人听罢后,当即命令二十名手下连夜突袭,”刘万方接着叙道,“闯入衙内活捉县令,再将其余人等痛打一顿。后来老凌带着五人返宅,并传回消息说是全城已被官军悄悄占据。彼时钱茂已然睡熟,没人敢去搅扰。到了昨日一大早,小民带着老凌去了钱茂的卧房。他听说此事后,命人立即在正门前升起一面小黑旗,然后匆匆奔到大厅。我等正在商议如何应对时,不料却被老爷与二将进来一并拿下。”

刘万方在案桌前跪定,狄公立即问道:“你家主人可是患有什么疾病?”

陶干听到此处,不禁暗笑一声,难得听见有人对自己如此美言,心中好生得意。

刘万方惊恐地看了一眼俯卧在地的钱茂,众衙役仍在设法将其弄醒,摇头答道:“我家主人虽说身体壮健,却长期患有脑疾,这些年看过许多医生,却无药可治。他一旦大发雷霆,不时便会突然昏厥过去,正如这般情形,过上个把时辰方能苏醒。医师说过只有一个法子能够治愈,就是开颅放出里面的毒气。但是在兰坊本地,却找不到一人有此高明医术。”

“钱茂一心等待衙内牢头前来报信,头一天却不见他的人影,直等到次日晚上方才转回,道是老爷决意要收拾钱茂,还说县衙内虽然只有三四名随从,却是个个威猛凶悍,非同寻常。”

刘万方被带下后,四名衙役将浑身瘫软的钱茂抬去大牢。

“七日之前,匡老爷报知我家主人,道是新任县令即将赴任,”刘万方答道,“并提出一大早便要离开兰坊,只因自忖彼此照面的话,未免有些尴尬难堪。钱茂听罢一口应允,又下令老爷驾临时,不许任何人有所表示,全然冷淡以对,口中道是‘要给那新官一个下马威’。

狄公心想钱茂当堂昏厥真是太不走运,从他口中问出那神秘谋士的身份乃是至关重要之事,但凡稍有延误,那隐身幕后的人物就可能逃之夭夭,不禁深为懊悔在钱茂被捉后还未曾直接审问过他,但是谁又能料到他竟会有一名不知身份的同谋者呢?

狄公靠坐在椅背上,缓缓捋着长髯,心想刘万方所言应是不虚,钱茂想必与方家长女失踪一事无关,如今必须设法将那神秘谋士迅速拘捕,此事宜早不宜迟。虑及此处,又开口命道:“你且说说本县抵达兰坊后,那两天之内都发生过何事!”

狄公长叹一声,坐直起来,一拍惊堂木,朗声说道:“人犯钱茂,在以往八年之中,窃取官府权柄取而代之。即日起,兰坊恢复所有法度秩序,善者将被保护,恶者将被严惩。

“至于他家女儿,小民听说钱茂偶然经过方家铁匠铺时,从轿中瞧见了那女子,颇为中意,随即提出将她买下,被铁匠一口回绝后,很快便将此事抛在脑后。后来那铁匠上门搅扰,一口咬定是我们掳去了他的女儿。钱茂一怒之下,就派人放火烧了他家的铁匠铺。”

“钱茂犯下阴谋叛乱之罪,将会受到应有惩处,除此而外,另有许多大小罪行。凡是想要状告钱茂的乡民,须向县衙递上诉状。所有讼事将会逐一勘审,一旦情势许可,自会给予赔偿。本县须得在此申明,此案头绪甚多,绝非一朝一夕便能了结,不过尽可放心,尔等终有冤屈昭雪之日,公道重降之时。”

“关于此类细事,我等从人倒是能向老爷详述始末。”刘万方说道,“方铁匠的儿子确是被钱茂手下捉来的。只因宅内缺少粗使的下人,于是钱茂便派人出去寻几个精壮后生来,当日统共带回来四人,其中三个后来被各自父母花钱赎了回去,唯独那铁匠跑来与守卫生事,因此钱茂决意扣下他的儿子不放,算是给他一个教训。

堂下观审的百姓爆发出一阵欢呼。衙役们费了半日工夫,公堂内才又恢复了肃静。

狄公不耐烦地说道:“本县听够了这些神神鬼鬼的说辞。至于钱茂绑去方铁匠的一儿一女,又是怎么回事?”

只见角落里有三个和尚并未随众同喜,却挤在一处窃窃私语,此时排众上前,口中高声喊冤。

“小民确信正是那人主使谋害了潘老爷的性命,并且事先不曾知会过我家主人。出事当晚他又来过,二人想是大吵了一架,我等在外面廊上都能听见他们彼此高声叫嚷,只是听不清一字半句。自从那次密会后,钱茂一连数日踢鸡打狗,大发脾气。”

三僧行至高台前。狄公上下打量一眼,只觉个个面相粗俗、眼神诡诈,看去皆非良善之辈。

“在最近四年中,小民的主人定期与那人密会。”刘万方说道,“到了入夜时分,他就命我去宅院角门处,告知守卫如有访客前来,便立即引到书斋中去。那人总是徒步而来,裹着一件僧袍,又用黑巾缠在头上,因此我们谁也不曾见过其面目形容。密谈一次常要用去个把时辰,过后那人便又悄悄离去。至于谈了些甚事,钱茂对我等从不提起,不过每次会面后,随之都会有些大动作。

待三僧跪下后,狄公命道:“你们中间哪个年纪最长,报上名姓,并说明有何冤抑!”

狄公倾身向前,厉声问道:“那神秘的谋士到底是谁?”

“老爷在上,”跪在当中的一僧开口说道,“贫僧法名道柱,与这两个僧友同在城南的一座小寺内出家,每日虔心拜佛、一意清修。敝寺只有一件宝物,乃是一座观世音菩萨纯金造像,阿弥陀佛!两月之前,恶贼钱茂来到敝寺,竟将佛像攫去,如此亵渎圣物,终将堕入阿鼻地狱下油锅受酷刑。如今我等恳请老爷开恩,将此宝物归还敝寺,若是钱贼已将圣像熔化,则请判给金银作为赔偿!”说罢叩头三下。

“小民的主人虽说聪明有胆,又精通诸般武艺。”刘万方答道,“但是毕竟土生土长在这偏远边县之中。区区一名兰坊乡民,哪能晓得如何应付刺史,又如何与朝廷大员们周旋呢?总是在那神秘人物来过之后,他便会使出不少高明的手段来,从而避免了刺史插手兰坊本地事务。”

狄公缓捋颊须,半晌后闲闲问道:“既然那佛像是贵寺中唯一宝物,想必你们定会精心照管?”

“据本县想来,钱茂凭着一己之力也足以成事,”狄公说道,“为何还要另请一位神秘谋士?”

“回老爷,确是如此。”那僧连忙答道,“贫僧每日早起都要拂去像上尘土,对其默诵经文!”

刘万方沮丧地摇一摇头,“回老爷,此事恐怕只有钱茂本人才能作答了。他平时只与我等商议一些细琐之务,若有重大事体,从来不跟我们透露一字。小民知道他每遇要事,都是听从另外一人的指点。至于那人到底是谁,我等却从不知晓。”

“至于你那二位僧友,也是同样虔诚侍奉菩萨了?”狄公又问道。

狄公扬起两道浓眉,冷冷说道:“你说得越发荒唐起来。若是钱茂明知凶手是谁,为何他不将那人捉住再献给刺史?如此一来,定能赢得上边更多信任。”

“小僧每日早晚都在观音像前焚香,”右边的僧人说道,“静心凝望菩萨慈容,数年如一日,阿弥陀佛!”

“此事无须再查,”刘万方答道,“只因小民的主人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

“小僧每日也在观音像前诵经祝祷个把时辰,心中无限喜乐,阿弥陀佛!”左边那僧也说道。

班头递给刘万方一杯浓茶。狄公又问道:“如果你所言为实,那么钱茂为何不去查找真凶?”

狄公满意地点头一笑,对主簿命道:“给这三位原告每人一条木炭,一张白纸!”

抽过十五鞭后,狄公示意住手,深知钱茂如今大势已去,刘万方再无理由为他遮掩,况且也该想到即使自己加意袒护,其他同案犯很快也会招供。狄公心想此人作恶谅必不少,若是依法惩办起来,十五鞭恐怕远远不够,不如先给他吃些苦头,令其心神大乱,然后便会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惊诧不已的三僧领到各自物事后,狄公命道:“左边的那个,走到高台左边去。右边的那个,走到高台右边去。道柱转身面朝众人!”

只见鞭痕窄细,没入皮肉甚深,刘万方吃痛不禁,口中仍然大呼冤枉。

三僧分别依言站好,又听狄公断然命道:“你们统统跪下,给本县画出一张佛像的图样来!”

刘万方张口欲替自己分辩,却被班头立时上前掌掴两记,众衙役将其衣袍扯下,露出后背按倒在地,皮鞭呼啸着抽打过来。

堂下众人发出一阵低语。

狄公猛一拍惊堂木,怒喝道:“如此荒诞不经的一派胡言,本县还从未听过!来人,先给这狗头二十五鞭!”

“肃静!”众衙役喝道。

“钱茂一听大为恼火,因为深知众人一定会把此事算在他的头上,于是赶紧拟了一份呈文上报刺史,谎称潘老爷为了捉拿一名回纥叛酋,率领六名乡兵冒险渡河,后来在对敌厮杀中不幸殉难,由钱家六名家丁署名作证,并且……”

只见三僧在纸上涂涂抹抹,半晌仍未完工,不时抓耳挠腮,个个汗出如浆。

“潘老爷意欲对我家主人不利,我等自是早有耳闻。”刘万方接着又道,“由于潘老爷身边只有一个随员,钱茂便按兵不动,打算先观望几日,看他究竟会有何举措。不料一天早上,两名手下跑来报信,道是潘老爷居然陈尸河岸。

狄公到底对方班头命道:“拿来给本县过目!”

狄公怀疑地瞥了刘万方一眼。

三图呈上后,狄公只看了一眼,便厌恶地抬手抛下案桌。

“说起此事来,”刘万方答道,“钱茂与小民一样又惊又疑!”

纸张飘落地上,堂下众人方才得见,竟是形态各别,全无相似之处。第一张画中的观音是四臂三面,第二张则是八臂,第三张虽是常见的两臂,旁边却又多了一个童子。

“扯谎!”狄公喝道,“潘县令在此地遭人毒手,你又如何解释?”

只听狄公如雷霆般断喝一声:“这三个无赖居然妄想诬告!来人,给他们每人二十大板!”

刘万方答道:“回老爷话,小民的主人罔顾国法,侵吞霸占他人田产房屋,欺辱毒打乡民,俱是不虚,不过据小民所知,他却从未肆意杀人害命。”

众衙役将三僧脸面朝下按倒在地,撩起僧袍扯下内裈,板子呼呼有声直落下来。

狄公冷冷一笑,说道:“本县只得说你这一番良苦用心,实在收效甚微!如今县衙正在收集核查你家主人的罪证,而你身为帮凶,想也参与不少,日后自会一并翻出。不过,本县此时不欲细究你们主仆所犯的轻罪,只问几桩要紧事。钱茂到底害过几条人命?你且从实招来!”

三僧挨打吃痛,不禁放声叫苦,但是衙役并未放过,一五一十直到打满为止。三僧受刑后几乎不能行走,几个好心的看众上来将他们拖拽出去。

“小民名叫刘万方。”那人谦恭答道,“钱茂父亲在世时,小民一直是宅内管家,自从十年前钱老先生过世后,便被钱茂任命为师爷。小民一有机会,从来都是敦促劝说钱茂改邪归正,绝无虚言,还请老爷明察!”

狄公宣道:“就在这三名奸僧上堂之前,本县正欲警告严禁趁机假捏罪名诬告钱茂,企图浑水摸鱼。要想知道有何下场,他们三人便是好榜样!

狄公命道:“报上你的姓名、生业!”

“本县还要再说一句,兰坊城自从今日起结束兵管。”

方班头恭敬地双手接过签牌,唤了两名衙役一同下去,不一时便带着钱家那名年岁较长的师爷转回。犯人上来跪在堂前。

狄公说罢,转身与洪亮低语几句。洪亮快步离开公堂,一时折返,连连摇头。

堂内一片肃静。狄公提起朱笔写下令签,命狱吏提人。

“钱茂一旦恢复知觉,”狄公低声说道,“便让狱吏立时告知与我,三更半夜也无妨!”

只见后方的帷幕一动,狄公身着全副官服迈步走出,登上高台坐定,四名亲随侍立一侧。主簿与手下书吏站在案桌旁,桌面上如今已换了一块崭新的猩红绸布。

狄公举起惊堂木,正要拍案退堂,忽见门口一阵骚动,一个青年后生拼命想要挤过稠密的人群。

一班衙役排成两列,在高台前分立左右。

狄公命两名衙役将那人带上前来。

只听三声锣响,衙役推开两扇大门。众人鱼贯涌入,一径奔往大堂,不消片时便已人满为患,连个插足之地也没有了。

那人气喘吁吁跪在高台前时,狄公认出正是两天前曾经一道饮过茶的丁公子。

次日一早,天光未亮,兰坊百姓便纷纷前往县衙。临近升堂时,衙院正门外的大街上已经聚集起众多乡民。

“老爷在上!”丁毅叫道,“家父果然被吴峰那恶魔害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