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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案 第六回 众行首应邀入衙院 倪夫人拜会献画图

狄公沉思道:“令嫒被钱茂劫去,原是你的猜想,到底是虚是实,尚待查证。像钱茂这般人物,在宅外另有金屋藏娇之处也并非奇事。不过转而思之,我们也得想到,或许钱茂当真与令嫒失踪一事无涉。到时我提审钱茂,自会问起此事,并派人四处彻查,你不必立时便灰心失望!”

“唉,”方班头叹一口气,“犬子说从未在宅内见过她。小人已四处搜遍,不见她的一丝踪迹,还仔细盘问了钱宅管家,那人道是记得钱茂曾说起想要纳白兰为小妾,但又坚称自从我一口回绝后,钱茂便再未提及此事。小人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马荣乔泰走入,报曰凌什长事事遵命照办,四座城门各有十名兵士把守,每座谯楼上都锁着钱茂的十来个爪牙,并查出有五名逃卒以前犯下罪行,为了逃脱责罚而擅离军中,如今已被收监。原先守卫城门的一起懒汉,已被凌什长贬为水夫。

“今后就留他在县衙中担任差役之职,并归你统管。”狄公说道,“不知你可曾寻回女儿?”

马荣又称赞凌什长德才兼备,实为难得的军中人才,当年只因与一奸诈的百长发生争执才脱队出走,如今得以重返军中,自是欣喜万分。

“启禀老爷,”方班头说道,“这便是小人的犬子,自从被钱家爪牙掳去后,被迫在钱宅内充当仆役。”

狄公点头说道:“我会举荐他做个队正。眼下先命那四十人守卫城门,若是当真品行端正,就派他们转去镇守钱宅,最终我会将钱宅改作中军大营之用。乔泰,你继续统领那四十人与县衙内操练过的二十人,直到我请派的官兵到来后再议。”

二人一见狄公,双双跪倒在地,后生连叩了三个响头。

狄公说罢后,命马荣乔泰退下,提笔书成一封紧急文书,向远在州府的刺史详报一番这两天内发生的情形,又附上请求重新收编入伍的人员名单,并提议擢升凌什长为队正,最后请派一百名官兵前来兰坊长年镇守。

众行首告辞离去后,狄公回到二堂,只见方班头正在堂内等候,旁边还有一个相貌英武的年轻后生。

狄公刚刚封好书信,班头进来报曰有位倪夫人求见,正在衙院门口等候。

狄公最后又道是明日一早将会升堂审理钱茂一案,请各位回去告知全城百姓。

狄公一听大喜,命道:“引她进来!”

众行首一听,立时满口答应。

一时班头领着一个女子走入二堂。狄公上下打量一眼,只见她三十左右年纪,衣着简素,面上未施粉黛,却难掩秀丽姿容,跪在书案前怯怯说道:“小妇人倪梅氏拜见老爷。”

狄公就此搁下军务不提,将话头一转,请求各位行首在今日午后举荐三名年高德劭之人前来,分别担任县衙主簿、档房总管与狱吏之职,再找十来个可靠的少年书生充任书吏,还请他们借给县衙两千两纹银,用以修葺大堂并支付衙员薪俸。一旦钱茂之案了结后,这笔钱便可从被籍没的钱家财产中如数奉还。

“此处并非公堂,夫人不必拘礼,”狄公和蔼说道,“还请起来坐下说话!”

众行首含笑躬身一揖。年纪最长之人郑重说道:“老爷处事谨慎,我等岂能不知!”

倪夫人缓缓立起,坐在书案前的一张脚凳上,看似心中迟疑,欲言又止。

“这面大旗乃是本县自行派人挂起的,”狄公答道,“身为一县之令,在情势危急时,有权如此行事,只是表明此城暂且依照军法处置一切事务。”

“本县久仰倪公大名。”狄公说道,“倪公身为朝臣,真乃一代人杰,才智超群,令本县钦敬不已。”

丝绸商行首也附和道:“敝人的表兄也曾见过十辆马车排成一列驶过,车上满载着军械等物。不过老爷大可放心,我等深知官军巡察边县乃是机密之事,免得被界河对岸的胡人知晓。这消息理应不会传出城去,然而参将若是不曾在县衙上竖起大旗来,岂非更宜严守秘密?胡人的探子一旦看见此旗,便会得知城内驻有大军。”

倪夫人躬身一拜,低声说道:“诚如老爷所言,先夫一生行止,总还当得起‘正人君子’四字。小妇人深知老爷公务繁忙,若不是先夫曾留有遗命,须得遵嘱照办的话,断乎不敢前来相扰。”

金匠行首冲着几位同仁会意地一瞥,微微笑道:“老爷对军务守口如瓶,我等自然明白。不过北门守卫说过老爷当日入城时,他们差点被一队骑兵踩于马蹄之下,昨晚又有一名金匠亲眼看见一队官军从街中经过,约有二百来人,脚上裹着稻草,免得发出声响。”

狄公倾身向前,急切说道:“夫人请讲!”

狄公扬起两道浓眉,说道:“此地只有二三十名军中逃卒而已,本县已将他们重新编入行伍,派去担任守卫之职。”

倪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个长圆包裹,起身呈至案上,开口叙道:“当日先夫在病床上,将此亲手绘制的卷轴交与小妇人,道是作为遗产赠给我与幼子倪善,其余财产皆归前妻所生的长子倪继所有。

众行首恭贺老爷甫一到任,便迅速捕获了恶霸钱茂,兰坊终于重归正途,皆是喜不自胜,不过听说大批官兵驻扎城中,不免颇有几分疑虑。

“先夫说罢后连声咳嗽,倪继出去命人另端一碗药汤来。他刚一出门,先夫便立即对我说道:‘你若是遇有难处,便将此画带去县衙,呈给县令过目。若是他不解画中之意,你就等下一任县令到任时再去呈上,直到有一位聪明颖悟的父母官能解开此中奥秘为止。’话音落后,倪继转回房中。先夫看着我们三人,再也未吐一字,只将一只消瘦的手放在幼子头上,微微一笑,安详逝去。”说到此处,不禁潸然泪下。

狄公离开二堂,走入轩敞的花厅内,只见金匠、木匠、米商与丝绸商四行的行首已等在那里。于是宾主彼此见礼寒暄,狄公一一问过名姓,又命管家送上茶点。

狄公静待倪夫人稍稍平静后,方才说道:“夫人,倪公仙逝之日的所有细节,无一不是至关重要,还请详述过后又发生何事。”

众里长拜见狄公,果不其然被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从二堂出来时,人人面如死灰、两股战战,赶紧拔脚溜走。

倪夫人接着叙道:“倪继将此画从我手中拿走,道是替我收藏好,当时态度颇为和善。谁知葬礼刚过,他便翻脸无情,命我与善儿立即离开倪家,不但言语粗暴,还指责我不守妇道,从此不许我们母子踏入他家半步,并将卷轴掷于桌上,冷笑一声道是乐意奉还我应得的遗产。”

这些里长本是从当地招募而来,作为官府与百姓之间的纽带,不但负责上报出生、死亡、婚姻,还主管不少其他公事。自从钱茂一手遮天后,一应庶务完全废弛,无人过问。里长既有官职在身,凡遇新任县令莅临,理应在衙院候驾相迎,当日却是无一人前往。凡此种种失职之举,想来一番申斥总是不可避免。

狄公手抚长髯,说道:“夫人,倪公既然才智卓绝,此画中必有深意存焉。本县定会细细研究。不过,须得事先提醒夫人一声,至于画中到底藏有何意,且又预示何事,本县并无任何先入之见。或是对夫人有利,或是证明夫人确与他人有染。无论何种情形,本县都会妥为勘察,秉公裁断。至于今日是将此画留给本县,还是一并带走从此不提,全凭夫人自行定夺。”

过不多时,城内里长已被陶干悉数召来,又一径走入县衙二堂,个个看去愀然不乐。

倪夫人款款起身,庄容说道:“但请老爷留下此画细究。小妇人惟愿上苍开恩垂怜,保佑老爷能破解此中奥秘。”说罢深深一拜,告辞而去。

狄公说罢后,命洪亮沏一壶热茶来。

洪亮陶干已在外面廊上等候,这时方才进来。陶干手中满满抱着一堆公文卷册。

“马荣乔泰,你二人去四面的城门巡视一番,看看凌什长是否确已派了自己人前去镇守,还有钱茂手下那四十名从未投军的打手,是否已被分别锁在城门的谯楼之上。若是事事妥当,你们就告知凌什长,他将重新入伍,并且不会降职,再仔细询问一番那些逃卒以前都有何经历,凡是不曾临阵脱逃,或是犯下重罪后亡命而去的,皆可重归军中。今日午后,我会草拟一份给兵部的呈文,一则为他们请命,二则请派一百名官兵驻守兰坊。”

洪亮禀报曰他二人已将钱宅的财物清点造册,查出黄金数百两,还有大量纹银,已将这所有黄白之物收起,连同许多纯金器皿一道锁入密室之中。宅内女眷与仆从都关在三进庭院中。乔泰率领六名衙役与十名兵士,驻留在二进庭院内,负责看守全宅。

“洪亮,你与方班头跑一趟钱宅,并带上十名衙役同去。钱家的女眷家仆等务必仍禁于各自院中,等待日后发落。你与管家一道清点所有贵重之物,将其统统收入一间牢靠的屋中,再将房门封起。方班头顺便也可四处搜寻他的一双儿女。

陶干将所有文书放在案上,得意地笑道:“老爷,这些便是我二人写下的清单,还有在钱家密室里发现的所有契书账目等物。”

“陶干,你现在就出去召集城内各位里长,命他们立时前来见我,并顺路邀请各大行会首领午时前来衙院会面。

狄公靠坐在椅背上,兴味索然地望着面前一堆文书,说道:“钱茂一案头绪甚多,若要一一具结,势必费时颇久,且又冗长乏味,就将此务交给你二人去办。据我想来,这一应文书,大不了是些非法侵吞他人田产房屋或者小额敲诈勒索的凭证。几位行会首领答应今日午后便举荐几名适宜的人选前来县衙充任书吏,包括一名档房总管。他们想必也会出力协办。”

“如今且说正经事。首先我须得整肃县衙,然后办理钱茂一案。

“回老爷,这一干人正在中庭内等候。”洪亮说道。

“若是不出我所料,谣言总会流传一阵。”狄公平静说道,“这些官兵先是在众人口中添油加醋、越说越神,直至活龙活现,人人都信以为真,等风头过后,自会逐渐平息下去,根本不必你我费心。

“如此甚好。”狄公说道,“你和陶干去指点他们如何做公。今晚档房总管将会助你二人整理这些文书。我且等你写一份详细的呈文来,对如何了结钱茂一案提出若干主张。不过,若有任何与谋害前任潘县令有关的文书,你们须得单独收起,并另放别处。如今我想要集中精力思考眼前这一疑难。”说着取出倪夫人留下的包裹,又小心打开,将卷轴在书案上徐徐铺展。

“既然我们已经放出风去,号称有官兵入城,”洪亮问道,“如何才能自圆其说、妥善收场?”

洪亮陶干趋前几步,与狄公一道细看。

“那正是决定成败之举。”狄公答道,“任何头脑清醒之人,都不会将六条大汉放虎归山,除非自己握有远超敌方的优势兵力作为后盾。凌什长从未想过要去查证。钱茂精明狡黠,但是亦对大兵压境一事深信不疑。即使他本人决意负隅顽抗、拼死一搏,然而手下众喽啰却已生出异心来,尤其听得我们暗示曰或许会放过他们不予追究,就更是不愿卖命了。”

此画中等大小,乃是一张绢本设色的山水条幅。只见峰峦叠起,白云缭绕,绿树丛中掩映着几处房舍,右边一条山溪蜿蜒流下,却不见一个人影。上方用汉隶古体题写着“虚空楼阁”四字,旁边并未落款,只有一方朱红钤印。画心四周镶有锦边,下有木轴,上有丝绳。为了挂在壁上,字画通常都需如此装裱。

“昨日钱茂手下偷袭县衙后,老爷放那什长与另外五人回去,岂不是太过冒险?”乔泰问道,“若是他们派人出去四处打探,定会察觉我方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洪亮捻着胡须,若有所思地说道:“观其名目,似乎暗示着画中描绘的乃是道家仙境,或是神仙居处。”

“我自始便寻思如何才能智取,设法造出声势,让钱茂一党以为大势已去,而我方取胜有如探囊取物一般。我原本打算扮作一名节度使或是御史大夫,假托巡察边地,不过听到陶干报曰钱茂手下有不少军中逃卒时,便随即改了主意。”

狄公点头说道:“此画须得细细研究赏鉴。将它挂在书案对面的墙上,好让我随时都可看到!”

狄公淡淡一笑,说道:“要是与钱茂兵戎相见,势必难以了局。即使我方果真有二百官兵,也非得血战一场不可。钱茂品性下劣,却又胆大妄为,他的爪牙喽啰们定会挑起一场硬仗。

陶干将画卷悬在大门与窗户之间的墙壁上。狄公起身出门,行至中庭。

马荣将头盔朝后一推,揩揩汗湿的前额,由衷赞道:“这真是我所见过唱得最响的一出空城计了!”

只见前来任职的一应衙吏已等在那里,看去皆是正派体面之人。狄公略议几句,最后嘱道:“本县的两名亲随这就教授你们如何当差。仔细听好,明日早衙升堂时,你们便须各司其职。”

狄公一行返回县衙。钱茂依然不省人事,两名师爷一路跑得气喘吁吁。马荣乔泰将这三人统统交给方班头看管,然后走入二堂。洪亮正帮狄公换上家常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