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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钟案 第九回 访衙院二僧赠金银 赴金华狄公享宴乐

骆县令对狄公已然引为知己,欣喜之余,坚称曰彼此应不拘礼数,以兄弟相称才是。二人起身离席,踱至露台,在雕花石栏旁的矮凳上坐定。此时秋月当空,清朗澄澈,微风拂面,爽惬心怀,俯瞰台下,但见山石嶙峋,花木繁盛,得沐银辉,倍添韵致,好一个佳期美景,月夜良宵。

乐处光阴易逝,不觉已是夜深,三位陪席之宾告辞欲归。原来那两名斟酒的女子,分别是诗坛圣手与丹青名家的相好,于是双双结伴而去,举人也已事先说好要携了吹笛与跳舞的二女转去别宅赴宴。如此一来,席上便只留下两位县令大人。

二人兴致盎然地议论过方才那几名歌女的容貌才艺后,狄公说道:“今日与贤弟虽是初次谋面,却令我大有一见如故之感,直是与生平知交一般无二了!是故不揣冒昧,想就一桩私事,向贤弟问计一二。”

骆县令对众友开怀笑道:“各位且看,流言果然是信不得靠不住!京师里众口相传我们这位狄大人如何方正端严,今日有幸亲见,原来竟是如此平易随和哩!”说罢又口唤芳名,为狄公介绍过几名歌女,看去皆是容貌妍丽、才艺不俗,显见得受过精心调教。她们还将狄公吟过的诗句即席编入曲词献唱,更是令狄公大为惊叹。

“岂敢岂敢,小弟自然乐意从命。”骆县令庄容答道,“仁兄何等通透练达,只怕小弟才疏智短,即使献上拙计也不堪录用。”

一时酒酣耳热,狄公也来了兴致,放声吟诵一首前人歌行,赢得满堂喝彩,骆宾王也唱了几支用自家诗句谱成的曲子,然后众人推杯换盏,又饮过一巡。狄公愈发逸兴遄飞,居然念出几首艳情绮诗来。骆县令听到畅快处,将两手一拍,只见四名歌女从大厅后方的屏风背后翩然转出,个个丽妆华服,正是方才骆县令与狄公即将入席时小心退下的。二女上前执壶斟酒,另有一女吹笛,一女献舞,转眼笙歌复起,兼以长袖飘摇,好不欢快热闹。

“实不相瞒,”狄公凑上近前,低声说道,“美酒佳人,焉得不爱,愚兄亦不能免俗,且酒有百味,人有百态,只恨无缘阅尽哩。”

狄公的驾临使得席上气氛为之一变,寒暄过后,众人犹自拘谨少言。狄公见此情形,便提议大家饮酒三巡。

“妙极!妙极!”骆县令高声赞道,“仁兄一番高论实在精妙,令小弟心折不已。凭它什么人间至味,若是天天捧到案上,日久仍不免餍足。”

一见二位县令进来,那三人连忙起身长揖见礼,骆县令又逐个为狄公引见。最年长的一位名叫骆宾王,既是当今大名鼎鼎的诗坛圣手,又是骆县令的远房亲戚,第二位乃是个丹青名家,其画作在京城里声价正隆,还有一人则是一名举人,如今在各地游历,以期增广见闻。这三人显见得皆是骆县令的知交好友。

“只可惜如今身为一县之令,”狄公又道,“即使偶有闲暇,也无法去那治下的花街柳巷中行乐流连一二,稍有不慎,便会闹得满城风雨,唯恐因此坏了官声。”

骆县令闻言大喜,立时与狄公相将入内。原来宴桌就设在二进庭院里,满眼皆是珍馐美味,只见三人团团围坐于彼处,正在举杯畅饮。

“不仅如此,”骆县令叹道,“县衙内又是公事繁多、庶务冗杂,实在令人累煞。虽说手握权柄统摄一方,但个中甘苦,唯有你我自知!”

尽管骆县令言词恭谨有礼,但也不难看出当此良夜欢会之际,他并非真心想议论什么劳什子公务,狄公亦无心正坐庄谈,于是说道:“实不相瞒,我一路行来,实在也有几分倦意。若是不嫌孟浪,不如就插席进去,也好有幸结识你那几位友人。”

狄公愈发凑到近前,低语道:“若是愚兄有幸造访贵地,并机缘巧合得识一二绝色女子,想请贤弟妥善安排,设法瞒过众人耳目,悄悄送至敝宅中,不知可否强人所难、有渎高谊?”

二人寒暄过后,狄公听得后院隐隐传来鼓乐之声。骆县令连忙致歉,道是原本邀了二三友人前来陪席迎宾,却又迟迟不见贵客驾临,众人以为狄公今晚仍旧驻留武义,于是便自行宴饮起来,情形既已如此,则宾主二人不妨在花厅旁的厢房内用饭,再晤谈一番县衙事务云云。

骆县令听罢立时兴起,起身离座,对着狄公深深一揖,动容说道:“仁兄敬请放心,如此抬爱之举,不但令小弟受宠若惊,亦是敝县的一大荣耀哩!鉴于兹事体大,还请仁兄屈尊在寒舍暂住几日,你我也好从容商议,以便事事稳妥、不出纰漏。”

金华骆县令出来恭迎狄公驾临,二人见过礼后,相将步入一间华丽轩敞的大厅中。狄公暗想与潘县令相比,这骆县令真是人物迥异,身量矮小,性情和悦,虽然年少入仕、青春正盛,却已是富态毕现,面上只留着尖尖三绺胡须,据说这正是如今京师里的时尚。

“说来不巧得很,”狄公答道,“蒲阳那边正有几桩要紧公事亟待处置,故此明日须得返回。不过良夜未尽,天明尚早,可否有劳贤弟此刻便出谋划策一二,定能大致商量出个眉目来。”

官轿在金华县衙的花厅门口停下,早有数名衙役提着灯笼在此等候,连忙上前小心地搀扶狄公下轿。

骆县令拊掌大笑道:“不意仁兄竟如此心热,足见亦是性情中人!若无十分殷勤,焉能须臾之间便赢取佳人芳心。只是这里许多姑娘都已名花有主,一时便要使其移情,却也并非易事。仁兄人物轩昂、气度非凡,过人处自不待言,不过请恕小弟直言一句,早在半年前,京师里就不再时兴蓄这大把的长髯了,是以若想赚得美人青目,仍须勉力为之,而小弟自当从旁倾力相助,务必召来本地才貌最为出众的女子供选。”又转头朝厅堂内的侍从吩咐道:“叫管家来!”

正当狄公心中七上八下、烦乱不堪时,一行人马已抵达金华县,不巧在城外的河边没能赶上渡船,于是又白白耽搁了大半个时辰,直至天色全黑时方才入城。

片刻之后,一名中年男子走来,一看便是圆滑世故之徒,上前对着狄公和骆县令长揖见礼。

刚刚放下梁家一案,狄公又想起马荣正在搜寻半月街奸杀案的凶手,不知几时方能收功,一时忧心复起,并暗自失悔不该带了乔泰同行,应将他留在蒲阳,与马荣分头打探才是。

“你这就出去走一趟,”骆县令命道,“再带上一乘小轿,去邀四五个姑娘来。我二人正在吟诗赏月,无人陪席岂不冷清。”

人马途经一片地势起伏的乡间,狄公卷起轿帘,眼前时而出现翠竹摇曳的沟壑,时而又是松林覆盖的小丘,好一派宜人的清秋景致。然而即使美景当前,仍不能使人欣然忘忧,种种疑虑依旧盘踞心头未去。念及梁老夫人一案,若是当真着手经办,在刑名司法方面实有棘手之处,狄公思忖半日后,不觉十分疲累,于是将案卷重又纳入袖中。

管家心领神会地一揖,显然已是惯熟了此等差使。

次日清晨,狄公一大早便启程上路,径往金华而去。

“还有一事得先请教过,”骆县令转头对狄公说道,“仁兄品位卓绝,只是不知心喜哪一类女子?貌美多情才艺出众者,抑或是机智风趣能言善对者?此时已是夜深,小娘子们想来也已回院歇息去了,故而色色俱备,大可尽意挑选一番。先跟仁兄讨个示下,也好让我那管家心中有数。”

这一席虽非豪奢盛宴,却因潘县令言语有致、谈吐不俗而仍旧四座生风,言及州府如何管理政事时,尤令狄公受教良多。直到入夜时分,宾主方才尽欢而散,狄公自去预备好的客房内歇息。

“对贤弟我岂敢再有一字之隐!”狄公说道,“昔年在京师中,也曾阅过颇多倡女名妓,多是才艺超群却机心深重,不免生出厌倦之意。说来惭愧,如今倒是觉得未经雕琢的天然璞玉更为悦人,但为官作宰如你我者,常常不屑一顾,坦白说来,便是青楼行院中的烟花粉头。”

狄公见这潘县令性情严毅、清节自励,且又学识广博、见解独到,立时便悟出他之所以科场受挫,并非是由于为学不精,只是不肯为了博取功名而随俗讨巧罢了。

“啊哈!”骆县令高声议论道,“难怪道家先贤早就说过阴极生阳、阳极生阴,二者实为一体。仁兄开悟在先,因此别具慧眼,能从被懵懂愚人视为庸脂俗粉的女子身上发现美质。仁兄既开金口,小弟敢不如命!”说罢示意管家近前,伏耳低语了一阵。管家听得直扬起一边眉毛,忒显惊异,又躬身一揖,急急退下。

武义潘县令在县衙花厅内恭迎狄公驾临,又设宴接风洗尘,并有当地一干名流士绅陪席。潘县令比狄公年岁稍长,只因两次科第不中,是以至今尚未升迁。

骆县令引着狄公返回厅堂,命侍从撤去残席,另上些新鲜菜肴,又举杯敬了狄公一回,说道:“仁兄一番卓见,令我豁然开朗。如今小弟正衷心期盼会有一段新奇的因缘际会哩!”

出了蒲阳城门便是官道,左右两旁稻田平旷,人马一气走了数个时辰。狄公一时出神,案卷忽然脱手掉在腿面上。他茫然顾视着窗外单调的风景,试图将心中所思的种种理出个头绪来,却仍是无济于事。在轿中摇摇晃晃了许多时候,狄公终于生出几分倦意,不觉朦胧睡去,待到睁眼醒来时,已是暮色苍茫,一行人马正逶迤进入武义县城。

过不多时,只听珠帘叮当响处,四名浓妆艳抹、穿红着绿的女子翩然而入。两个看去年纪甚轻,虽然脂粉粗陋,却不掩俏丽姿容,另有两个则分明韶华已逝,面上露出沦落风尘、饱受摧折的痕迹。

狄公发觉两旁的人群不似以往那般雀跃欢呼,从轿窗朝外一瞧,只见许多路人面带怒色冷眼观望,于是回身在软垫上坐定,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梁老夫人的案卷,埋头细读起来。

不过狄公仍然甚为欢喜,见众女乍临高轩华堂,十分拘谨忸怩,便离座殷勤垂询各自芳名。那两个年少的唤作阿杏和青玉,两个年长的则是孔雀与牡丹。狄公又让众女入席,但她们仍是含羞垂首立于桌旁,手足无措,不敢言语。

一行人马穿过街市,二人在前面鸣锣开道,口中高声喝道:“闪开!闪开!县令老爷来了!”

狄公一力劝说她们下箸品菜,骆县令亦亲自执壶,教授斟酒之法。几个女子终于窘态稍减,开始左顾右盼,对这难得一见的官衙精舍啧啧赏叹。

出了县衙正门,乔泰背弓负箭,驱马护在官轿右边,衙役班头则骑马护在左边。

骆县令得知她们既不会歌舞也不通文墨,便独出心裁地举箸蘸了汤汁,在桌面上一一书写芳名,引得佳人嬉笑不已。

狄公查过一切停当后,方才掀帘入轿,轿夫上前抬起轿杠置于肩上,一行人缓缓穿过中庭。

眼见众女各自饮过一杯酒,又尝过几味菜肴,狄公与骆县令低语一番。骆县令频频点头,召来管家吩咐几句,于是管家匆匆去而又返,传话曰孔雀牡丹须得回院。狄公赏了她们一人一锭纹银,二女拜谢离去。

狄公缓步踱至中庭,见一应随员已齐集于花厅门口。官轿停在阶下,前后各有六名衙役侍立,在先的举着执事牌,上书“蒲阳县衙”字样,六名身强力壮的轿夫立在轿杠旁待命,另有十二人预备轮值替换,正挑着箱笼行囊等物。

狄公命阿杏青玉分别坐在左右两旁的矮凳上,教授她们如何敬酒,又不停问长问短。骆县令从旁观望狄公大献殷勤,十分得趣,一时也不知灌了多少酒水下肚。

狄公将金银重又包起并纳入袖中。洪亮生平头一遭见狄公收受贿银,心中苦闷不解,但又想起狄公先前的嘱咐,到底还是不敢擅发一语,只默默侍候老爷重又换回上路出行的衣袍。

在狄公一番循循诱导下,阿杏业已应答自如。原来她与青玉本是一对农家姐妹,家住湖南,十年前当地发了一场洪水,过后又逢饥荒,几乎不曾饿死,父母迫不得已,将她们卖给了从京师来的人贩子。那人先是将她们充作侍女,待到长成后,又转卖与一个家住金华的亲戚。狄公见她二人虽然遭际坎坷,但性情依旧诚朴淳厚,若是加以善待并调教得当的话,定会成为悦人的良伴。

洪亮依命解开,只见里面裹着金光耀眼的三锭元宝,另有三锭沉甸甸的足色纹银。

子夜将近时,骆县令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座椅中,说话也变得含混不清。狄公见此情形,便欲告辞离去。

听罢这一席话,狄公心知定是陶干一时手痒、故伎重施惹出的乱子,且被人家一路追查,嗅出与县衙有涉,更是大为不妙,心中不由十分恼火,一时却也无可如何,只得长叹一声,命洪亮打开包裹。

骆县令在两名侍从的搀扶下方才起身,咕哝着向狄公道别,又对管家命道:“狄县令的吩咐,就是我的吩咐,你可听仔细了!”

狄公躬身施礼后,二僧告辞离去。

意犹未尽的骆县令被人掖扶下去后,狄公示意管家近前来,低声说道:“我有意买下阿杏青玉这两名女子,望你与她们的主家妥为处置各项事宜,万望谨慎从事,千万不可走漏风声,使人知道与我有涉!”

“贫僧一定谨奉尊命。灵德师傅还有一事命贫僧转告老爷,虽说不甚重大,却仍须报与官府知晓,况且昨日晚衙开堂时,老爷曾当众昭告曰寺院僧众与普通良民俱受官府庇护,二者并无分别,实在英明仁厚之至。只因近日曾有歹人光顾敝寺,不但施展骗术,企图讹去本属敝寺所有的钱财,还四处打探、问东问西。是故灵德师傅恳请老爷发告明示,以制止此类搅扰佛门清静的恶行。”

管家会意地一笑,点头领命。

洪亮心想老爷定会严词峻拒,不料却大出意外。狄公只是客套谦让几句,道是不配受此厚意,却始终未有将包裹退还的举动,那僧人自是一力坚持。只见狄公起身离座,郑重一揖后谢道:“还请回去转告灵德法师,此番盛意,本县承情之至,并谢过这份厚礼,待日后因缘际会时,再另行回报答谢。并请法师放心,本县虽非佛教中人,但对佛经佛理一向深感兴味,对于如灵德法师这般的高僧大德,亦是十分景仰,企盼有朝一日能够得见金面,并相与深析佛法。”

狄公从袖中取出两锭金元宝交与管家,“这些用作身价银子,应是绰绰有余,剩下的可充作送她二人前去蒲阳的川资。”又取出一锭纹银来,“为了酬谢你玉成此事,这点小小心意还望收下!”

“贫僧乃是奉了普慈寺住持灵德师傅之命,特为代他前来向老爷问候致意。”年长的僧人徐徐说道,“灵德师傅深知老爷统摄一县之务,其辛苦劳碌自不待言,且又乍临此地,事尤繁剧,故而一时不敢前来叨扰,日后定会亲自拜望,并恭聆老爷教诲。又唯恐有失敬之嫌,故此特意备下一份薄礼,区区微物不足挂齿,还望老爷看在敝寺僧众一片诚心的份上,赏脸笑纳则个。”说罢递个眼色,那小僧站起身来,将一个锦缎小包放在书案上。

管家推辞再三,方才接过银子,又担保说一定将事事都安排妥帖,过后再令其妻亲自陪二女前去蒲阳:“小人这就吩咐下去,送她们到老爷下榻的客房中伺候。”

狄公忙又换过官服,正襟危坐于书案后方。只见一长一幼两个僧人进来,身着紫绸衬里的明黄僧袍,手握琥珀念珠,跪地叩头三下。狄公留意到那僧袍皆是用上好的锦缎缝制而成。

不料狄公却说此时十分疲倦,只想好好休息一晚,明早还得启程上路。于是阿杏青玉双双告退,狄公也被人引去预备好的客房中歇息不提。

次日一早,狄公刚刚穿好出行的衣袍,却见主簿进来,禀报曰普慈寺的灵德法师派了二僧前来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