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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钟案 第八回 狄县令决意访同僚 洪都头如愿听详解

“然而心生邪念后当真会付诸行动的,却只有两类人物,一是堕落成性、无可救药的下流惯犯,二是家境富裕的浪荡公子,长年的淫靡生活,使得他们本性扭曲变态而不自知,只会随心所欲地作恶。然而如王献忠这样一个寒窗课业、生计艰难的年轻秀才,要说出于一时恐惧扼死少女,或许还在情理之中,但要说奸污一个与他已经私下来往半年多的女子,在我看来则是绝无可能,因此还得从方才议论过的那两类人物中去寻找真凶。

狄公呷了一口浓茶,开言叙道:“初次听你讲述此案的梗概时,我便认定王献忠并未强奸淑玉姑娘。女人有时确实会令男子心生邪念,孔夫子在《春秋》里称其为‘尤物’(1),并非全无道理。

“我随即又排除了纨绔子弟作案的可能。这些人时常光顾秘密的风月场所,只要出钱,便能享受各种花样百出的淫乐。至于半月街这样的穷街陋巷,只怕他们根本闻所未闻,因此也不可能偶然撞见王献忠与人偷偷私会,更不必说拽着布条冒险攀墙了!既然如此,凶手就只能从下层惯犯一流人物中去着手搜寻。”

狄公闻言不觉发笑,移过一方镇纸将文书压好,朝后靠坐在椅背上,说道:“你先命人送一壶新沏的热茶来,然后在这矮凳上坐定,我再与你详述那一晚到底发生过何事。”

狄公略停片刻,语调酸楚地接着说道:“这些恶棍歹徒,整日在城里四处游走,直如饿狗寻食一般。一旦在幽暗的里巷中遇见老弱之辈,便会将其打倒在地,再劫去那人身上仅有的几串铜钱。若是遇见独行的妇人,便会将她打昏,然后施行奸污,再扯下耳环首饰等物,将人丢在僻静的暗处,随即扬长而去。他们还会在穷苦人家聚居的街巷中四处逡巡,但凡看见谁家大门未曾锁紧,或是窗户半开,便会偷偷溜进室内顺手牵羊,盗去家中唯一的钱罐,或是打了补丁的旧长袍。

“回老爷,我只是还在寻思半月街一案,虽说反复读过案录,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老爷是如何推断作结的。若是老爷能在明日出行之前为我解此疑团,实在感激不尽。虽说此时已经入夜,但我可以在明后两天再好好睡上一大觉!”

“假设如此一个歹人在经过半月街时,正撞见王献忠与淑玉姑娘私会,岂不是合情合理之事?此人立时便会想到这是一个将女人弄到手的绝好机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充她的情郎钻入闺房。然而淑玉姑娘发觉上当后却奋力反抗,可能试图大声叫喊,或是跑出门去唤醒父母,于是那歹人便掐死了她,满足淫欲后,又在房中从容翻找值钱的东西,盗去了姑娘惟一的首饰,然后逃之夭夭。”说罢略停片刻,呷了一口热茶。

半晌后,狄公抬头问道:“洪亮,你心里有事,但说无妨。”

洪亮缓缓点头:“老爷说得甚是明了,那王献忠果然不可能犯下这两桩罪行。但我仍看不出能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可以诉诸公堂。”

洪亮仍旧立在书案前,似是不愿就此退下。

“确凿的证据实则就在眼前!”狄公答道,“首先,你也听过仵作的证词,如果王献忠掐死了淑玉姑娘,他的长指甲必定会在死者喉头处留下很深的创口,但仵作发现的只是浅浅的指甲印痕,尽管也有几处地方破了皮。以上几点,均是指向指甲既短且又参差不齐的无赖歹人。

洪亮答曰一定依令照办,保证不会出半点纰漏。狄公又见书案上有主簿送来的公文,便埋头翻阅起来。

“其次,淑玉姑娘曾在受辱时奋力反抗,但她由于整日劳作,指甲磨得很短,不可能在王献忠的前胸和手臂上划出如许深的伤痕来。不过王献忠声称那些伤痕是由荆棘划破,亦非实情,只是这一层无关紧要,姑且按下以后再论。至于王献忠是否可能掐死淑玉姑娘,我只想再说一点,在亲眼见过王献忠本人,又听仵作描述过淑玉姑娘的身形体貌后,我敢说他要是企图加害那姑娘的话,怕是不消一时半刻,自己便先被推出窗外去也!不过这也无须再提。

狄公耸耸肩头,说道:“饶是如此,明日一早,我仍得离城前去武义,转天再直奔金华,第三日便打道回府。你还是留在此地为上,不必随我同去,一则可指点马荣陶干他们两个,二则掌管县衙印信。至于预备送给武义潘县令与金华骆县令的一应礼品,你也务必吩咐下去,仔细打点妥当,再命人将我出行所乘的官轿备好,明日一早在中庭内等候,衣物行囊等也悉数装入!”

“再次,十七日一早发现出了人命时,王献忠平日用来攀爬入室的布条,是堆在房内地板上的。假如王献忠果真作案,或者当晚确实到过淑玉房中的话,如果不是借着布条顺墙而下,他又能如何离去?王献忠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每次爬墙还需淑玉相助方可,但若是换作一个身强力壮且又惯于逾墙穿户的夜盗,则情急之下,根本无须用那布条便可逃走。你也见过乔泰的身手,那人定是如法炮制,手扳窗沿将全身悬在半空中,然后跳下即可。

“老爷若是外出一两日,县衙不必升堂理事,”洪亮沉思说道,“因此也可名正言顺地暂缓审理半月街一案,倒是颇为有利。外间已有传言,道是老爷存心袒护那王献忠,只因他是个秀才,而被害的不过是穷苦经纪人家的女儿。”

“正是如此一路想来,于是我才在脑中描摹出了真凶的大致样貌。”

马荣心想若是二人出去打探同一桩事由,怕是会引人生疑,倒不如独个儿料理更佳。狄公听他禀过后,亦点头称许,于是马荣告退离去。

洪亮频频点头,满意地笑道:“老爷一番推断果然有理有据,听得我茅塞顿开。一旦凶犯被拿获,亦有充分的证据使他无法抵赖,于是不得不从实招供,如有必要还可用刑。那人无疑仍在城中盘桓未去,众所周知冯老爷已认定王献忠便是凶手,且老爷对此也无异议。既然未有其他风声传出,那人一时也无须远走逃遁。”

“方才我正与洪都头商议一条妙计。明日一早,我将出城拜访几位邻县的同僚,礼数迟早总得尽到,眼下正是良机。在我离开蒲阳的二三日内,你只管办你的差使,早日拿获半月街一案的真凶。若是需要人手,我还可让乔泰助你一臂之力。”

狄公手捻颊须,点头说道:“那歹人企图将盗来的金钗脱手时,便会暴露身份。马荣已与黑道中人搭上了线,一旦那对金钗出现在黑市上,便会得到消息。若有首饰被盗,官府向来会将其图样发送给各路店家,因此凶手决不敢去金店或当铺中公然出脱,只能从同伙那里碰碰运气,盛八身居高位,很快便会得知此信。马荣要是运气不坏的话,定能将那歹人逮个正着。”说罢又呷了一口热茶,提起朱笔,伏案批阅起公文来。

狄公听罢十分欣喜,“若是你头天出马便能寻到凶犯,则是大幸中之大幸,如今也算出师告捷,可喜可贺。黑道里的消息常是传得飞快,你已经找对了路。过不多时,那盛八必会带来有关金钗的线索,然后你再顺藤摸瓜,自会寻到凶手。

洪亮起身离座,捋着山羊胡思忖半晌,又开口问道:“还有两处望乞明示。老爷如何知道那歹人会扮作行脚僧的模样?并且王献忠偶遇更夫一事,又有何要紧?”

马荣于是简述一番如何遭遇到盛八一伙,以及盛八如何许愿帮忙。

狄公半晌无语,只对着公文出神,又在页边写下几句批语,方才放下朱笔,将文书重又卷起,扬起两道浓眉望向洪亮:“王献忠今早所述的夜半突遇更夫一事,算是为我心中描摹的罪犯画下了最后一笔。你也听说过歹人常常假扮作托钵僧人或是游方道士的模样,如此一来,便可不分昼夜四处游走而不会令人生疑,实在是极好的伪装。因此王献忠第二次听见的梆子声,其实并非出自更夫之手,而是——”

狄公见马荣进来,便按下话题,转而发问道:“你可探得什么消息?”

“行脚僧敲木鱼的声音!”洪亮恍然叫道。

马荣返回县衙,换过装束后来到中庭,见二堂内仍有亮光透出,走近一瞧,原来是狄公正与洪亮议事。

(1) 此处似是出自《左传·昭公二十八年》中的“夫有尤物,足以移人”。高罗佩先生曾著有《中国古代房内考》一书,在此书第一章与第二章中,曾大量引用过《左传》中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