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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案 第四回 陶干禀报钱宅秘事 狄公巧设衙内计谋

一时乔泰引着六名劫匪与那年轻女子回来,一根长长的铁链将几人拴在一起。

狄公一拍惊堂木,郑重宣道:“本县今日首次升堂。乔泰,将人犯统统带上!”

众犯行至高台前,只见大堂内清冷无人,县令老爷身着全套官服,端坐于破旧的案桌后方,不禁十分惊异。

马荣站定后,疑惑地望了乔泰一眼,二人都在寻思老爷为何非要摆出正式升堂审案的排场。乔泰眼见大堂空空荡荡,不由想起以往见过的戏台上的景象来。

狄公面色肃然,命陶干逐一记下各人名姓,以及从前操何营生,然后说道:“尔等在官道上偷袭路人,企图谋财害命,犯下大罪,依律本当斩首,并籍没全部家产,再将人头悬在城门上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狄公在案桌后坐定,命洪亮陶干站在左右两旁充作书吏,负责记录审案过程,马荣乔泰则站在高台前权当衙役。

“不过,鉴于遇袭者并无一人身死,也未受重创,尔等被迫铤而走险,也是自有缘故,因此本县决定格外开恩,不予追究,只要答应一个条件,便可当即释放。

洪亮正助狄公换上官服时,狄公简短命道:“鉴于衙内无一吏员差役,今日你们四个必须在堂上暂代一时。”说着掀开帷幕,从二堂走入大堂,又迈步登上高台。

“条件便是所有人必须在兰坊县衙中充当差役,由方铁匠出任班头,从此为国为民竭诚效力,服役期限暂且未定,不过有朝一日,本县自会放你们出去。”

众人闻听发笑,起身转回二堂。

众犯一听,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洪亮正左手撩起胡须,右手端着汤碗,抓紧喝完最后几口,将碗轻轻放回桌上,微微一笑说道:“这些年里,要说揣摩老爷的心思,我只学到了一样,乖,那便是对他言听计从即可,切勿自作聪明!”

“老爷在上,”方铁匠开口说道,“我等蒙此大恩大德,实在感激不尽,不过也只是苟延残喘多活几日而已。老爷有所不知,那钱茂向来睚眦必报,且又……”

一时众人饭毕,陶干揩揩下颌说道:“我替老爷当差已逾六年(1),自以为对他了解颇深,不过这次却是大惑不解。如今正值大敌当前,铲除钱茂一事刻不容缓,且又万难措手,为何他却把心思放在一桩陈年讼事和一起或许根本不会发生的杀人案上。洪都头,你追随老爷几十年,不知有何高见?”

狄公猛一拍惊堂木,如雷霆般断喝道:“尔等抬头看着本县!仔细看好这公服上代表生杀大权的补子(2)图样!须知举国上下,每时每刻,成千上万的大小官员身穿有此纹样的公服,都在为天下万民主持公道。自从上古时候起,圣人贤者们便创制出一套礼仪规范,正是用这些飞禽猛兽来作为长幼有序、尊卑有伦的象征,上承天意,下应民愿,千秋百代,流传至今。

马荣点点头。二人走入三班房,坐下大吃大嚼起来。

“想必你们也都见过山中溪涧奔涌,若是将一根树枝插入水中,纵然能支撑一时半刻,过后终会被激流卷走不见踪影。同理亦然,偶有邪狞之徒,或是愚鲁之辈,一时逞凶作恶,想要破坏天下的秩序法度,如此行径必将遭到惨败,难道不是一清二楚之事么?

“好吧,”乔泰说道,“若是当真动起手来,我至少能以一敌四。如今且去用饭,方才所言莫要泄露一字出去,不必令洪都头和陶干白白担惊受怕。”

“这图样乃是正义的象征,我等切不可对此失掉信心,更不可颓然自弃。

马荣摇头道:“不请自来的献策,向来只会讨人嫌。你我还是稍事等候,观望一下再说。我倒觉得如能力战而死,实为再好不过的死法。”

“尔等统统立起。来人,替他们解开锁链!”

“最上策便是不要与如此强敌硬碰硬。”乔泰说道,“对你我来说倒是无须多虑,但是老爷的家眷妻儿却如何是好?钱茂绝不会对他们略发善心。依我之见,你我理应去向老爷提议,不妨先假装对钱茂俯首帖耳,日后再见机行事、攻其不备,不消半月便可调来军团助战。”

县令老爷这一番训导劝诫,众犯虽然未能句句领会,但也深感其诚,不禁心中敬服,大为振奋。几名亲随却是听得字字入耳,深知老爷一席话既是为堂下案犯所发,也是借机开导他们几个。马荣乔泰连忙低头为众人解下铁链。

马荣捻着短短的髭须,低声答道:“你我所知的情形,老爷也已尽知。据我想来,他已盘算好了应对之策。”

狄公又道:“至于尔等以前在钱茂手中受过哪些苦楚,过后可逐一向陶干与洪都头报上,本县届时自会在公堂上一一审理,不过眼下另有更为要紧的公事须办。你们六人立即去中庭内,将库存兵器与衙役穿的旧公服清洗干净,再由本县的两名亲随马荣乔泰指挥操练。方铁匠的女儿先去后面内宅中充当侍女,让宅内总管派你做些活计。退堂!”说罢起身转回二堂。

乔泰对马荣低声道:“老爷怕是看轻了对付钱茂一事。你我都曾从军入伍,明知没有一点胜算。钱茂手下有上百人,且训练有素,而我方除了老爷之外,惟有你我能够上阵厮杀一番。离兰坊最近的军营关卡,也得骑马三天才能到达。要不要提醒老爷不可贸然行事?”

狄公换过家居便服,开始整理公文。这时方班头走入,躬身一揖,恭敬说道:“启禀老爷,就在我等当日劫道的山上,有一块临时搭起的营地,里面暂住着三十多名乡亲,都是因为钱茂无法无天而被迫逃出城去的,小人全都认识。除了五六个无赖之外,我敢担保余下的皆是正派良民,正想这几日或可跑去一趟,将其中身强力壮之人招进县衙来当差。”

众人进屋时,乔泰冲马荣递个眼色,二人停在外面的穿廊上。

“好个主意!”狄公赞道,“你这便骑马前去,挑选你认为适合的人选,让他们趁着天色将晚时进城,三三两两分成几路行走!”

四名亲随直朝空荡荡的三班房走去,狄府管家已在那里为他们备好了一顿便饭。

方班头领命匆匆离去。

狄公恼怒地揪一揪长髯,又道:“且罢,想来多说也是无益。我这便去用午饭,过后将首次升堂理事。”说罢离开二堂。

当日午后多时,衙院中庭内看去犹如兵营一般。

狄公起身离座,在地上来回踱步,半晌后不耐烦地说道:“想要铲除钱茂,终归得诉诸武力,我并没太多兴趣。此事极像一盘棋局,对手的路数与高下,自始便一目了然,并无任何隐晦不明之处。然而另外两桩疑难却令我深感兴味,一是倪公模棱两可的临终遗言,二是有人预先昭告丁将军会被谋害。虽说我更愿全力追查如此吊人胃口的奇事,奈何仍得先除去这当地一霸不可,真是好不恼人!”

只见十人头戴黑漆头盔,身着皮衣,腰系红绦,一身正规衙役打扮,由方班头带着来回操练。另有十人身披轻型锁子甲,戴着锃亮的铁盔,手持长矛,由马荣指导练习格斗。还有十人归乔泰统领,正在听他传授使用刀剑时的各种诀窍。

“倪公在城内还有一座宅院,就在东门内,但是倪公过世后,倪继便立刻将旧房卖掉,在城对面另购一处,居住至今。新宅坐落在西南角的一片空地中,靠近河边。我来不及跑去亲自查看,不过听说十分气派,四周筑有高墙。”

县衙大门紧闭,洪亮陶干站在门口负责把守。

陶干摇头答道:“非也。倪公刚一下葬,倪继便立时离去,从此再未踏入一步。那座别业一直闲置,只留下一对老夫妻看守门户,听说附近时常闹鬼,倪公的幽灵会在夜间四处游荡,因此人人都对那一带敬而远之,即使大白天也绕道而行。

入夜之后,狄公命所有人员齐集大堂。

狄公听了陶干这一番话,不觉十分起兴,出声赞道:“此事果然离奇!莫非倪继也时常去那乡间别墅?”

堂内只点着一支蜡烛,狄公在微光下对众人分头下令,又提醒他们务必肃静片时,不可弄出一点动静,然后吹熄烛火。

“倪继住在水门附近,如同归隐一般深居简出。”陶干答道,“不过关于其父倪守谦,即已经故去的节度使大人,却流传着许多故事。据说他性情乖僻,长年住在东门外山脚下的一大片田庄里,其中有一幢老旧阴暗的房舍,四周密林围绕,迄今已有二百年之久。倪公在房舍后面又造了一座迷宫,占地大约六七亩,宫内道路两旁皆是茂密的灌木丛与巨石,形成围墙一般难以逾越的屏障。有人说里面毒蛇遍地,还有人道是沿途设有许多机关陷阱,总之极尽凶险之能事,众人都以为即使倪公本人也不敢入内,谁知他竟是几乎每日必去,还在其中盘桓个把时辰。”

陶干走出大堂,小心关上门扇,手提一盏小灯笼照亮,穿过黑洞洞的廊道,直走到大牢中那狱吏在押之处,掏出钥匙打开牢门。

狄公缓捋颊须,默然半晌后又发问道:“关于倪继,你可打听到什么消息?”

陶干解开将犯人系在墙上的铁链,尖酸说道:“只因你玩忽职守,没能妥善保管前任县令交托的印信等物,老爷下令将你遣走。过不了几日,自会重新招募衙员,头一个押上堂来跪地受审的,便是那无法无天的恶霸钱茂!”

“他们又怎会不忠心呢?”陶干说道,“这伙泼皮大约有一百来人,整日酗酒赌博。钱茂不但从市井无赖中招募人手,还挑选了不少军中逃卒。钱家大宅就在北门附近,看去好似一座要塞,院墙高耸,墙顶竖着一排铁蒺藜,正门前还有四个全副武装的家丁日夜把守。”

狱吏并未答言,只是怒目相向。

“钱茂的手下对他可否忠心?”狄公插言问道。

陶干在前引路,二人一路走去,只见廊道漆黑,庭院空旷,三班房内冷冷清清,到处皆是幽暗寂静。

“钱茂行事十分精明,因此倒不逼人太甚。他虽然从兰坊的所有行当中抽利颇多,但也留给商贾们适度的余钱,并且多少还能维持地方安稳。若是有人偷窃或争斗时被捉住,钱茂的手下便会当场将其打个半死。这些泼皮打手们在饭铺酒肆中白吃白喝确是实情,不过钱茂一向出手阔绰,他本人及其手下也照顾了许多大商号不少生意,受害最烈的实为小店主、工匠或手艺人。总而言之,兰坊百姓已然听天由命、得过且过,只因稍有不慎,便会落入愈发悲惨的境地。”

陶干打开门扇,冲那狱吏猛推一把,喝道:“赶紧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那副嘴脸!”

陶干一张瘦脸比平日拉得更长,开口叙道:“回老爷,情势看去对我等颇为不利。那钱某人根基深厚、势焰熏天,一面搜刮劫掠一方财富,一面却又留神不去冒犯从京师移居此地的世家大族,免得他们向朝廷上报些对他不利的消息。这些贵人包括老爷刚刚遇到的丁贡生之父丁将军,还有节度使倪守谦之子倪继。

狱吏轻蔑地瞥了陶干一眼,冷笑道:“你这狗头,我过不多久便会回来,比你料想的还要快些哩!”说罢便消失在黑暗的街中。

狄公传令唤洪亮前来,待四名亲信在书案前坐定后,方才简述一番与丁毅偶遇的经过,然后命陶干报来。

(1) 依照高罗佩先生所作的年表,狄公在666年担任汉源县令并收服陶干,670年任兰坊县令,其间应是相隔四年。

马荣闻听此言,不禁大为惊异,狄公却未再详论究竟,二人默默走回衙院。乔泰出来开门,并报曰陶干正在二堂内等候老爷。

(2) 又称“胸背”,简称“补”,即补缀于品官补服前胸后背之上的一块方形或圆形织物,胸背各一,是表示品级的徽饰。文官的补子用飞禽,武官的补子用走兽,各分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