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大唐狄公案 > 铜钟案 第六回 老妪上衙状告奇冤 狄公退堂吐露内情

铜钟案 第六回 老妪上衙状告奇冤 狄公退堂吐露内情

“此举甚是妥当。”狄公说道,“须得等她完全平静下来,再听听有何说辞。通常说来,如此心智昏乱之人所控诉的冤情,往往只是脑中臆想而已。但无论是谁前来鸣冤叫屈,我总不能连案情都未弄清,就将他打发出门吧!”

洪亮正在二堂内等候,上前禀道:“回老爷,那老妇人似乎真是心智昏乱、头脑不清,喝了一杯茶后,方才稍稍好转,说是她全家蒙受奇冤,然后又泣不成声、语无伦次起来。于是我擅作主张,叫了内宅里一名上了年纪的女仆前来劝慰一二。”

狄公起身离座,反剪两手在地上踱步。洪亮正想问老爷有何烦心事,却见狄公驻足说道:“既然此刻没有外人,我又一向信得过你,那就与你讲讲有关普慈寺一事的主张。站到近前来,免得被旁人偷听了去。”

梁老夫人被带下后,狄公又处置了几桩日常公事,然后宣布退堂。

狄公压低声音说道:“听我说完,你自会明白再查下去亦是无用。首先,万难得到确凿的证据。我对陶干的精明能干一向深信不疑,但饶是他亲自出马,也未能发现任何暗门机关。即使那群和尚当真做下什么秽行,也不能指望受辱的妇人会出来控告指认,因为如此一来,不仅会使自己与家人蒙羞,其子女也可能遭人中伤,被视为野种。另外还有一个更要紧的缘故,我只私下里告与你一人知晓。”

狄公听梁老夫人讲一口广东话,乡音难懂,又见她心绪激动,料想难以徐徐陈述冤情,便开口说道:“老夫人,本县不宜让你久立在此,不如去二堂中慢慢讲来。”又对站在身后的洪亮说道:“将这老夫人带去小客厅内,再沏杯热茶给她。”

狄公凑到洪亮耳边,低声说道:“近日从京师里传来风声,道是那一班佛徒势力日增,如今已经把手伸进朝廷里去了。先是有几名宫中妃嫔皈依入教,如今在圣上身边也布下耳目,圣上还答应说,会抽空研读一番那些荒谬的佛经哩。

老妪躬身一拜,含混不清地说道:“民妇梁欧阳氏,先夫梁仪丰,生前家住广州城内,以经商为业。”随后语声渐低,泪流满面,泣不能言,孱弱的身躯看去摇摇欲坠。

“又听说东都白马寺的住持已被任命为内阁大学士,和他的同党一起与闻内外机密,在各地亦是广有羽翼,而忠心于朝廷的一班文武大臣,无不为此忧心忡忡。”

老妪正要跪下时,狄公忙向一旁的衙役示意,“年迈或病弱之人无须跪在堂下,老夫人且请站着说话,只管报上名姓与冤情便是。”

狄公紧锁眉头,愈发压低声音,“情势如此,你该是明白如果正式勘查普慈寺一案的话,将会有何种结果。你我要对付的并非一伙平常的罪犯,而是一个势力广大、遍布朝野的组织,他们定会立即为那灵德撑腰壮胆,予以全力支持,不但在朝廷四处奔走,还会上下打点那些身居要职者,一层一层地逐级影响至此地。纵然我手中握有铁证,想必亦是等不到结案之日,便已接到一纸文书,奉命迁至荒凉边陲之地任职去也,甚至还可能被构陷下狱、解送京师哩。”

狄公听罢未置一辞,锐利的目光朝下一扫,只见那老妪看去已近暮年,行走时步履艰难,拄着一根手杖,衣裙虽然破旧脱线,却十分整洁,上面还打了几处针脚细密的补丁,面容端庄,望之令人起敬。

“那么老爷的意思是,”洪亮愤然说道,“我们只能叉手坐视,全无一点办法了?”

主簿对狄公伏耳低声说道:“启禀老爷,这老妇人有点疯疯癫癫,曾经一连几个月向冯老爷投状鸣冤,却又告得无凭无据,因此卑职敬请老爷还是莫要理会的好。”

狄公无奈地点点头,思忖半晌,又喟然长叹道:“只有一个法子,除非从立案勘破到定谳处决,都在一天之内完成!不过你也知道,律法规定不许如此操切从事。即使人犯已经招供,死罪也得由大理寺核准后才能判定,先得呈文报至州府,再层层申报上去,总得花一二个月,因此对手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将此呈文压下,再将案子驳回,我也便就此灰溜溜地丢了前程。虽然只要有一线希望能为国为民除此附骨之疽,我狄某抛却仕途前程与身家性命,亦是在所不惜,但是恐怕如此机遇根本就不会出现!

狄公正俯身查看公文,抬头忽见一个老妪正欲挤上前来,于是丢个眼色,班头与两名衙役一道下去,带了那老妪行至案桌前。

“洪亮,刚才这一番言语,你不许泄露一字出去,以后也不许再问。我敢说那灵德法师在县衙内亦有耳目,关于普慈寺,从此合当绝口不提方是。

晚衙即将结束时,大门处却起了骚动。

“且罢,如今你去看看,可否带那老妇人前来问话。”

狄公又命人将田界纠纷的双方事主带上堂来,不消多时便了结此案,但始终不曾提审半月街一案的诸人。

一时洪亮引着梁老夫人返回,狄公请她在书案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安稳坐下,又温颜说道:“老夫人,见你如此悲恸,本县甚为不安。你方才只说夫家姓梁,但还未详细讲过他如何身亡,你又是如何蒙冤受屈的。”

狄公清点过衙员后,遥望堂下众人,开口宣道:“既然蒲阳百姓对于前来县衙听审如此有兴,本县便趁此良机,宣喻告诫如下:听闻一些心怀恶意之徒,正在四处散播有关普慈寺的流言蜚语,情词甚为卑劣。本县身为一县之主,特为在此提醒诸位,务必谨记我朝律法中已有明文禁止散播谣言,或是空口无凭诬告他人,如有胆敢违反者,必将依法严惩不贷!”

梁老夫人两手颤颤伸入袖中,摸出一卷文书来,外面裹着一幅褪色的锦缎,双手捧起恭敬呈上,口中含混说道:“还请老爷细细读过这些案录文卷。民妇如今年迈昏聩,头脑清醒亦不过片时工夫,因此万难为老爷亲口详述我梁氏一门所蒙受的莫大冤屈!老爷读罢,自会明白其中缘由。”说罢靠坐在椅背上,复又掩面抽泣起来。

大堂内又是观者云集。午衙时审了一半,众人皆欲一睹县太爷将如何继续提审那王秀才。

狄公命洪亮给梁老夫人沏一杯浓茶,然后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是厚厚一卷文书,纸面已年久泛黄。狄公展开一看,首页乃是长长一篇诉状,笔墨上佳,书法精湛,显然出自造诣深厚的文士之手。

陶干面露失望之色,张口欲言时,只听衙内的铜锣敲响。狄公起身换上官袍,预备晚衙开堂。

狄公迅速浏览一回,方知此案乃是世居广州的梁林两家富商之间的血海深仇,起因是林家公子诱奸了梁家女眷,之后又狠心无情地百般迫害梁氏一门,并掠去了梁家的全部财产。狄公翻至诉状的最末一页,看到所注的年月,不觉吃了一惊,抬头说道:“老夫人,这份状纸居然写于二十年前!”

“还有一事,”狄公又道,“马荣正在追踪半月街一案的真凶,如果需要援手,陶干可随时去襄助一二。”

“纵然流年飞逝,”梁老夫人轻声答道,“亦不能抹去如此滔天罪行。”

洪亮意欲劝说几句,但一看狄公的神情,便知他心意已决,于是到底按下不提。

狄公又翻阅过其他文书,见皆是有关此案后续情形的记录,最近的一份写于两年前。然而在所有新旧文书的末尾,无一例外附有历任县令的朱笔批文,皆道是“此案证据不足,予以驳回”。

狄公却摇头说道:“财多招人妒,此乃屡见不鲜、无法可想之事。关于普慈寺的勘查,就到此为止吧!”

“既然案子发生在广州城,”狄公说道,“为何你又要背井离乡?”

洪亮陶干听见狄公这一番话,不禁十分惊诧。陶干开口说道:“不过,整个蒲阳城都在风传普慈寺里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哩!恳请老爷能许我再走一趟,或者派洪都头带人去仔细搜查一番。”

“民妇之所以来到蒲阳,”梁老夫人答道,“只因主犯林帆现居此地。”

狄公听罢说道:“如此一来,你我的疑虑也可就此打消。既然你在亭阁中未能发现设有暗门机关,须得承认寺内僧人所言确是不虚,那观音像果然十分灵验,能够降福于虔心拜佛的妇人们,使其生儿育女。”

狄公心想这名字还真是闻所未闻,于是卷起文书,和蔼说道:“老夫人,本县自会仔细研究此案,一旦理出头绪来,定会再次召你前来询问详情。”

陶干细述了一番去普慈寺游历的前后情形,只略去赝银与绳结之事不提。

梁老夫人缓缓起身,又深深下拜,说道:“多年以来,民妇一直等待会来一位县令老爷能够匡扶正义、雪此沉冤,老天有眼,终有今日!”

狄公一见陶干进来,立即遣去那二人,又命陶干将洪亮召来。

洪亮引着梁老夫人出去,过后又返回二堂。只听狄公说道:“这案子乍一看令人十分冒火,一个聪颖机智、饱读诗书之人,竟恁地阴狠歹毒,不断劫掠他人并毁尸灭迹,却又一向逍遥法外。那老夫人既遭此家破人亡之痛,鸣冤告状亦是不断受挫,这两样打击显然已使她心神错乱。虽然我不敢说一定能从被告的辩词中寻出破绽来,至少也得将案情仔细推敲一番,算是为她尽一点绵薄之力。我还留意到经办过此案的历任县令中,至少有一人曾以擅长刑侦断案而闻名,如今已擢升至京师大理寺供职了。”

陶干回到衙院,见狄公正与主簿、档房管事同在二堂内,议论一桩因田界划分而起争议的讼案。

狄公命人唤陶干前来,见他一脸垂沮,不禁微微笑道:“陶干,姑且振作一二,我这里另有一桩差使派你去办,比起枯守观望那群和尚来,可要好得多了!你且去那梁老夫人的居处,四处打问一番有关她与梁家的消息,然后再去查访一个住在城内名叫林帆的富商,探听有关他的来历行踪。这二人以前均是广州人氏,迁来此地已有数年,这消息许是会对你有所助益。”说罢命洪亮陶干退下,又叫主簿送些例行文书前来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