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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案 第二回 破落衙院提审劫匪 冷寂档房翻出旧文

陶干若有所思,捻着左颊上的三根长毫,开口说道:“我曾经脑中一闪,疑心莫非有虫灾或凶险的疫病正在此地肆虐,不过又见百姓们在街中悠闲吃喝,毫无恐慌之态,于是便打消了此念。”

狄公摇头说道:“城内看去确实冷冷清清,店铺关门也早得不同寻常,不过并无骚乱迹象,也不见街垒路障或其他防范措施。街上百姓并未流露出敌意,只是漠不关心而已。”

狄公以指代梳,从长长的颊须中篦出几片枯叶来,又道:“我不想传狱吏前来详问究竟,那厮一看就绝非善类!”

“老爷,”乔泰发问道,“莫非是当地百姓预备要造反不成?”

这时管家进来,后面跟着两名家仆,一人手托大盘,盘内有几碗米饭和热汤,另一人提着一只大茶壶。

“这兰坊城着实令我大惑不解。”狄公接着说道,“前任县令在此任职三年,内宅倒是一切完好,大堂却显见得从未用过,且又将全体衙员打发回家。想必早有信使快马先行,通报过我今日午后即将到任的消息,他竟连句话也不留便一走了之,还将官府印信托付给那个无赖一般的狱吏,主管地方的其他人员也统统装聋作哑,对我们全不理睬。不知你们如何看待?”

狄公命管家给关在狱中的囚徒也送去些吃食,然后三人默默用饭,潦草吃罢后,又饮了一杯热茶。

陶干乔泰不住点头。

乔泰手捻髭须沉思半晌,开口说道:“老爷,依我看,马荣说得一点不错,在山间拦路打劫的那伙匪徒,根本不是真正的绿林中人。叫他们来问问此地的情形如何?”

狄公终于开口说道:“诸位,时候已是不早,人人又饿又乏,不过此地的种种古怪情形,你我皆已看在眼里,因此想与你二人议论一番。”

“好个主意!”狄公赞道,“你去找出领头之人,再带他过来!”

如此景象看去颇为古怪,三人仍是一身行路打扮,褐袍上不但沾有泥土,且还扯破了几处,全是拜途中一番恶斗所赐。摇曳不定的烛光下,个个看去面色憔悴、疲惫不堪。

过不多久乔泰转回,拽着铁链领进一名囚犯,非是别个,正是手持长矛欲刺狄公的那人。狄公上下打量一眼,只见他身材健壮,相貌端正,神情坦率,看去不似山贼,倒更像是小店主或工匠一类人物。

狄公抱臂据案,半晌默然不语。

那人在桌案前跪下,狄公命道:“报上你的姓名、生业!”

陶干将两支点燃的蜡烛放在桌上。狄公小心翼翼在扶手椅上坐下。两名亲随先吹去脚凳上的尘土,然后各自落座。

“小民姓方,”那人恭敬答道,“不久前还在兰坊城内打铁,方家居住在此已有数代。”

狄公命洪亮马荣下去歇息,带着铺盖卷暂且在内宅的厢房中过夜,随后示意乔泰陶干同来,三人一路走回凄寂冷清的二堂内。

“你放着家传的正经生意不做,偏要去落草为寇、铤而走险,又是为何?”

狄公听罢,长吁了一口气,总算略略放心,至少家眷子女能有个安身之处。

方铁匠低头闷声答道:“小民意欲杀人害命,犯下大罪,想来必死无疑,甘愿认罪就是。老爷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提小民来问话?”

马荣陶干已将抓来的匪徒关入牢内,三具死尸暂时放入三班房中。狄府管家正在督管众仆从搬运箱笼,对老爷报曰后面的内宅看去甚是妥当,前任县令将一应物事都放置得井井有序,房间也均已打扫过,家具洁净且完好无损,自家厨子正在灶房中生火。

狄公听他言语中透出无限绝望,便徐徐说道:“本县总要先听人犯讲过所有来龙去脉,然后再做决断,从不会贸然定罪。方才所问之事,你且如实招来!”

狄公见此情形,摇头咕哝道:“好一堆案卷文书!”随后抬脚踢开通往走廊的门扇,默默踱回中庭,乔泰提着灯笼在前照亮。

“回老爷话,”方铁匠叙道,“小民自幼跟随父亲学会了打铁,操此营生已有三十多年。家中除了老婆,还有一子二女,个个身强体健,每日不愁吃喝,不时还能有荤腥下肚,真是心满意足了。

乔泰推开对面墙上的门扇,迎面扑来一股潮湿的霉味,室内四面靠墙摆着搁架,上面摞有一排排皮制公文箱,箱面上遍生绿霉。

“不料有一日祸从天降,小儿不幸被钱大户手下撞到,见他年少力壮,便强行拉去入伙。”

二堂内只有一张松散摇晃的书案,一把靠背破损的扶手椅,还有三只木头脚凳。

“这姓钱的是什么人?”狄公插话问道。

狄公示意乔泰过来,然后登上高台,绕过案桌,掀起后墙上悬挂的帷幕,露出一扇通往二堂的小门,抬手处兜头落下一团尘雾。

“还有哪个姓钱的!”方铁匠酸苦答道,“早在八年多以前,他夺了当地的大权,从此一手遮天,兰坊一半田地和超过两成的店铺房产都归他所有,不但包揽了全县的政事、讼事与军务,还定期给州府官员们赠送贿银,派人骑马前去,五日便可到达,声称如果不是有他坐镇,胡人早已越过疆界攻占了兰坊,那些人听了,也都信以为真。”

乔泰提起灯笼一照,只见大堂内空空荡荡,青石地板上蒙着厚厚一层尘土,四壁结满蛛网。狄公走到高台前,只见案桌上铺的红布已是破旧褪色,一只硕大的老鼠迅疾跑过。

“如此情形实在太不寻常,莫非以前的几任县令,全都默不作声?”狄公问道。

乔泰提着一盏灯笼照亮,倒是毫不费力就寻到了大堂正门,上前一推,双扇门嘎吱吱开启,铰链皆已生锈。

方铁匠耸耸肩头,答道:“凡有县令到任,过不多久便会发觉,还是将实权交到钱大户手里,自己做个傀儡更加平安自在。只要他们有名无实,钱大户每月都会送上厚礼,他们日子过得倒是十分惬意,只苦了我们平头百姓。”

狄公说道:“我们去大堂和公廨中瞧瞧!”

“你这一番说辞,听去甚为荒唐。”狄公冷冷说道,“在偏远地方,偶尔会有鱼肉乡民的恶霸出现,倒也是实情,有的县令性情软弱、忍气吞声,情形便会愈发可悲。不过要说八年之中,居然到此任职的每一位县令都会屈从于钱某人的淫威,本县却是难以置信。”

乔泰将那人推入一间狭小的牢房中,锁上牢门。

方铁匠轻蔑地说道:“说来也是我们兰坊百姓运气不佳!四年前,曾有一位县令不肯与他为伍,不想只过了半月便曝尸河边,被人切断了喉咙。”

大牢位于衙院左厢,正在空无一人的三班房后面。牢房显见得许久不曾用过,不过门扇看去倒还结实,窗户上装有铁栅。

狄公忽然倾身向前,发问道:“那位县令可是姓潘?”

狱吏开口叫屈,乔泰左右开弓赏了他两记耳光,然后捉住两手反剪在背后,推他转过身去,猛踹一脚,张口喝道:“带路去大牢!”

方铁匠闻言点头。

“这么说来,除你之外再无旁人了。”狄公打断那人的回话,转头对乔泰命道,“将这厮关入自家大牢里。我且去看看到底有何古怪!”

“当日朝廷得报,道是回纥人入侵,潘县令殉难于乱军之中。”狄公接着说道,“本县当时正在京城,还记得他的遗体被军队一路恭送入京,过后又追封为刺史。”

“衙役班头上月便已离去。主簿告病休假已有二十余日,还有……”

“那是钱大户下毒手之后掩人耳目的法子,”方铁匠漠然答道,“小民不但知道真相,还亲眼见过潘县令的尸身。”

狄公终于忍无可忍,顿足叫道:“守卫何在?衙役何在?还有书办吏员,等等。这县衙简直岂有此理,人都到哪里去了?”

“再往下说!”狄公命道。

“想必是在公廨中的什么地方。”那人颤声答道。

“从此以后,”方铁匠接着叙道,“小民的独子便被迫做了钱家仆从,我再也没能见他一面。

“县衙大印又在哪里?”

“过不多久,又有一个下作的老婆子跑来保媒拉纤,说是钱大户想出十两银子买下我家长女白兰,被我一口回绝。三天之后,白兰出门去了集市,便再也没有回来。小民几次前去钱家,求他让我见上女儿一面,每次都被毒打一顿,然后赶出门去。

“小人乃是衙内狱吏。”那人吞吐说道,“匡老爷今日一早便出了南门,离开兰坊城了。”

“家中痛失一子一女后,我老婆便生病卧床,于半月前断了气。小民提起父亲留下的大刀,一口气奔去钱家,却被守卫挡住,给了我一顿棍棒后,又被扔在道边等死。六七日前,一伙歹人放火烧了我的铁匠铺,小民便带着幼女玄兰离开兰坊城,加入了山中的一伙乡亲。他们也同为走投无路之人。今晚我们头一次上路打劫,不想正遇到老爷经过,玄兰也被一并捉住。”

狄公喝问道:“你是何人?前任匡县令又在何处?”

堂内一片沉寂。狄公正欲朝后靠坐,猛然想起椅背已坏,连忙重又两肘据案,开口说道:“你这一席话听去甚是耳熟。匪徒一旦被官府捉住,上了公堂后,常会讲出如此这般的悲惨遭遇。你若是说谎,必将人头不保。若是供述属实,本县过后自会另行发落。”

乔泰拽着那人的衣领,将其提到近前,矮胖男子赶紧跪倒在地。

“小民横竖已是没有指望。”方铁匠颓然说道,“就算老爷不砍我的头,钱大户也定会取我性命。那些同伴皆是一样,都是被钱大户残害到了这步田地。”

狄公袖起两手,命乔泰将看门人带来。

狄公示意一下,乔泰将方铁匠带回大牢。

狄公下车环视四周,只见花厅的六折门全都上锁加闩,对面的公廨窗户紧闭,到处漆黑一片,不见一个人影。

狄公起身离座,在地上来回踱步。乔泰转回时,狄公站定沉思道:“那方铁匠口中所述显然俱是实情。兰坊城被一恶霸暗中操纵,县令只是有名无实的傀儡而已。当地百姓之所以举止古怪,这便是其中缘故。”

那人连忙推开两扇大门,车马鱼贯而入,行至中庭内止步,迎面便是阔大的花厅。

乔泰猛拍一下膝头,怒道:“莫非我们也得对那姓钱的恶棍低头不成?”

乔泰一听勃然大怒,一把揪住那人的胡须大力摇晃,将其脑袋在门柱上撞得咚咚作响,直到对方哭叫告饶方才松手,厉声喝道:“新任县令狄老爷在此,赶紧开门,再叫衙内一干人等通通出来!”

狄公淡淡一笑,说道:“如今已经入夜,你二人还是回去歇息,好好睡上一觉,明日还有许多公事要派给你们去办。我再坐半个时辰,翻看一下那些旧案卷。”

出来应门的是个矮胖男子,身着一件打了补丁的长袍,一副乱蓬蓬的胡须肮脏油腻,两眼明显斜视,举起灯笼打量一下乔泰,张口斥道:“你这丘八,莫非不知衙院闭门不开?”

陶干乔泰一听,道是愿意留下助老爷一臂之力,却被狄公坚拒。

乔泰跳下马来,走上前去大力敲门。

二人离去后,狄公取了一支蜡烛,走入隔壁房中,用衣袖揩去公文箱标签上的霉迹,只见上面标注的最近日期是八年之前,便将这一箱搬入二堂内,放在书桌上翻检起来。

众人折向东边,沿墙直走到一扇大门前。只见门上高高悬着一面木匾,饱经风雨侵蚀,上书“兰坊县衙”四个大字。

狄公只粗粗一看,便瞧出其中大多为例行公文,然而在箱底却有一卷,注名“倪氏兄弟案”,于是坐下展开,从头浏览。

车马经过一座高高的跨街牌坊,大街在此处分为左右两条,正对面一堵高墙。马荣乔泰见此情形,心知这便是兰坊衙院的后墙了。

原来此案是因为倪守谦身后的遗产分配而引发。倪守谦曾任节度使,致仕后居于兰坊,已于九年前过世。

新任县令驾临,既不见一人前来相迎,城内也全无一点欢庆的迹象。

狄公不禁闭目回想。早在十五年前,自己尚在京师长安任秘阁校理一职,倪守谦已是蜚声朝野。此公极富干才,且又言行甚谨,为国为民真可谓呕心沥血,在地方广施惠政,在朝廷时献良策,正值圣上要封他为当朝宰相时,却突然以身体欠佳为由,辞去所有官职,竟去了边地某处悄然归隐。圣上也曾劝他三思,奈何倪守谦坚辞不受,到底挂冠而去,此事曾在京城中轰动一时,传为奇谈,是以至今犹记。

路边不时可见货摊,百姓们三五成群聚在油灯下,见有车马经过,只是报以漠然一瞥,便又转过头去自顾吃喝。

如此说来,倪守谦的暮年时光,正是在这兰坊城中度过的。

城内到处冷冷清清。此时一更未过,街道两旁的店铺却都已关门闭户,窗上的厚木遮板盖得严严实实。

狄公再次缓缓展开案卷,从头至尾细细研读起来。

一行人马穿过城门,沿着幽暗的大街朝南走去。

据卷中所载,倪守谦致仕后定居兰坊时,已是年过花甲,家中妻室亡故,膝下只有一子,名叫倪继,时年三十岁。倪守谦来到兰坊后,不久便续娶一少妻,却是一个姓梅的农家少女,年仅十八,虽是年纪悬殊、家世迥异,这对老夫少妻竟生下一子,取名倪善。

二卒对着马荣乔泰瞋目而视。其中一人张口欲言,见乔泰怒形于色,到底没敢吱声,与同伴合力将大门推开。

后来倪守谦卧病在床,自觉大限将近时,将倪继与少妻梅氏及幼子倪善叫到床前,道是将亲手所绘的一幅卷轴遗给少妻幼子,其余所有家产皆归长子所有,还说相信倪继定会妥善处理此事,使其继母与幼弟得到应有之份,说完后便撒手人寰。

乔泰纵马驰入,险些将二卒踩在蹄下,口中骂道:“你们两个懒鬼,快将城门大开!”

狄公看过案卷的日期,得知如今倪继应是四十左右,寡妇倪梅氏年近三十,其子倪善年方十二。

这时听得铁链“哐啷”一响,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两名守卒现身出来,衣着邋里邋遢,头上戴着锈迹斑斑的铁盔。

据案卷所述,倪守谦下葬之后,倪继便立即将继母幼弟逐出家门,声称其父临终前的遗言分明暗示出倪善并非倪家骨血,梅氏既然不守妇道,自己也就无须照拂她母子二人。

“这起懒鬼正在打瞌睡哩!”乔泰怒道,说话时又举起刀柄砸门。

梅氏随即去县衙大堂状告倪继,驳斥其口头遗嘱的说法,要求依照常例,分给倪善一半家产。

马荣赶到乔泰身边,开口问道:“为何迟迟不见开门?”

当时钱大户刚刚开始独霸兰坊,县衙看似对此案坐视不理,全无一些作为。

只听“砰”的一声,窗外的遮板重又关合。

狄公收起案卷。乍一看去,梅氏并无太多胜算。倪守谦留下的遗言,再加上老夫少妻年纪相差悬殊的事实,的确暗示出梅氏曾红杏出墙。

“新任兰坊县令狄老爷在此,你这蠢货,还不把门打开!”

转念一想,如倪守谦这般品德超迈的卓越人物,竟会选择如此奇特的方式表明倪善并非自己的亲骨肉,也实在令人怪讶。若是他当真察觉少妻与他人有染,理应悄悄将她休掉,再将母子二人遣送至遥远的异地他乡去,便可保全自己的体面与倪家声誉,为何又要以画卷相赠呢?

“哪里来的县令老爷?”那人问道。

还有一事也很古怪,倪守谦并未留下白纸黑字的遗嘱。他为官一生、世情通透,理应深知口头遗嘱几乎总是后患无穷,会引起家中无数纷争。

乔泰重重擂门,大声叫道:“县令老爷驾到,还不赶紧开门!”

此案不但颇有值得详查之处,或许还能从中发掘出倪守谦当年突然辞官的秘密所在。

等了半日工夫,谯楼上有一扇小窗的遮板打开,有人粗声粗气地喝道:“晚上城门关闭,且等明早再来!”

狄公又翻检了一回,却没能找到与倪家一案有关的其他文书,也没见到对钱大户不利的任何明证。

乔泰驱马上前,提起刀柄,在镶有铁制门钉的城门上连敲数下。

狄公将所有案卷收回箱内,坐在椅中久久沉思,心里盘算着铲除恶霸钱某人的种种计策,然而思绪却又不时转回到倪守谦及其令人费解的遗赠上去。

乔泰抬头打量,只见城门十分坚固,上方还建有高大的谯楼,不免有些惊异,又想起兰坊位于边陲之地,须得时刻提防以游牧为生的胡人从北方大漠突袭而来。

只听“毕剥”一声爆响,一支蜡烛终于燃尽。狄公长叹一声,擎起另外一支,起身朝内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