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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钟案 第四回 王秀才上堂述异事 狄县令查案出官衙

“为何狄老爷不曾下令用刑?”一名年轻衙役发问道,“那书呆子又瘦又弱,保管挨一鞭子就会全招,更不必说给手脚上夹棍了。如此一来,这案子岂不是一了百了!”

待到最后一人被驱出大堂后,班头面色阴郁,对几名手下说道:“从今往后,你我可有好日子过了!整日盼着能来个又笨又懒的县令大人,没承想老天爷却偏偏派来一个虽笨却又勤快的,脾气还暴躁得紧,真真倒霉透顶!”

旁边一人也附和道:“这么拖延又有何用?那姓王的穷酸一文不名,哪里能指望榨出什么油水来。”

“散了散了!”班头高声喝道,“这里是公堂,又不是戏台,你们看完了还留在此处作甚!快走快走,莫非等着众衙役给你们端茶送点不成?”

“分明就是使出拖字诀而已!”班头愤愤说道,“王献忠的罪行可谓一清二楚,饶是如此,大老爷却还要‘澄清几点’哩。且罢,你我还是赶紧去灶上盛饭要紧,那些守卫个个都如饿鬼投胎一般,再耽搁一会儿,定要被他们吃得精光了。”

“将人犯带回大牢去!”狄公喝令一声,随即站起身来,恼怒地甩甩袍袖,下堂离去,只听身后响起一片议论声。

此时狄公已换上一件家常褐袍,坐在二堂内的座椅中,呷了一口乔泰送上的热茶,不觉面露微笑。

王献忠颤抖着依令而行时,狄公留意到他的两手纤长细瘦,一看便知不事劳作,还留着读书人喜爱的长指甲。

一时洪亮迈步走入。

衙役上前一把拖起王献忠,将他的拇指在印泥中压了一压,又命他在文书上按下指印。

“洪都头,你看去满脸不快,却是为何?”狄公问道。

“让他按了指印!”狄公对衙役命道,随即将文书推到案桌一角。

洪亮摇头说道:“我刚刚挤在衙院外的人群里,想听听众人有何评议。要是容我照实回禀,须得说他们对今日重审的结果很是不满,觉得无须再问,还说老爷没能抓住要害所在,应让王献忠当堂招供才是。”

主簿大声读出笔录后,王献忠承认确与本人所述相符。

“洪都头,”狄公说道,“我深知你是唯恐我的官声有损,方才有此一番言语,不然定会严责不可。圣上派我统摄一方,为的是要主持公正,而并非刻意取悦于人!”又转头对乔泰命道:“叫那高里长前来见我!”

狄公转过头去,对站在一旁的洪亮低声说道:“这倒是头一回听说,务必记录下来!”又朝王献忠攒眉怒道:“你纯是浪费公堂时间!恁长一段路程,更夫怎会片刻即返?”又对主簿命道:“将案犯王献忠方才的口供笔录念与他听,确认无误后,再按印画押。”

乔泰刚一离去,洪亮又问道:“老爷对王献忠关于更夫的说辞如此看重,莫非是怀疑他们与此案有所关联?”

“我刚刚溜入街对面的冷巷中,忽又听得梆子声传来,似乎就在身后不远。我紧贴墙面立在暗处,吓得要死。这时没了动静,我心想更夫准以为我是个夜贼,随后定会大声叫喊起来,结果却是再无声息,周遭一片寂静。我等了半日,断定应是一时慌张听岔了,或是从哪里传来的回声作怪,于是放下心来,走到淑玉窗下拉拽布条示意。”

狄公摇头说道:“非是如此。即使没有今日王献忠那一番言语,冯县令也已依例问过曾在案发地方执役的更夫,领头的更夫长已经证明,自己与两名手下均与此案无涉。”

王献忠寻思半晌,方才徐徐说道:“回老爷,记得大约半月前,小生着实受过一场虚惊。那天我正在龙裁缝门前四下张望,预备穿街而过,正遇见更夫巡夜,领头之人边走边敲着木梆子。我静等他们穿过整条半月街后,又绕过街角远去,方大夫开了一家医馆在那边,门前常亮着灯笼,故此能看得分明。

这时乔泰带了高里长回来。那高里长一见狄公,连忙躬身施礼。

“一个秀才居然在深更半夜里偷偷摸摸行此勾当,直是与窃贼一般无二!”狄公冷笑道,“如此景象,实在富于教益!罢了,你且仔细回想一下,可曾发生过什么令你生疑之事。”

狄公怒目而视,开口斥道:“原来你就是弄出这腌臜命案的一里之长!莫非你竟不知,凡有逾矩不法情事发生的话,身为里长皆是责无旁贷?今后须得更加小心尽责才是,昼夜均要在四处巡查,不可整日在酒肆赌馆中胡乱游荡,白白贻误了做公的时间!”

“回老爷,”王献忠答道,“小生每次出门前,总要前后左右小心看过,再侧耳细听有无脚步声。有时遇到更夫路过,我便耐心等他走远了,再悄悄穿街而过,钻入萧屠户店铺旁的冷巷中,到了那里就平安无事,即使有人经过半月街,我也可藏在暗地里不被发觉。惟有爬墙时最是危险,但淑玉亦会站在窗边,一旦瞧见有人来,便会出声提醒。”

高里长连忙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狄公又道:“此刻你且引路,带我们去那半月街上查看罪案现场,本县只想看个大概,除你之外,只需带上乔泰和四名衙役即可。我预备微服前往,让洪都头走在前面。”

班头一把揪住王献忠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拽起,两名衙役上前用力扯下衣袍。由于三天前受过鞭刑的伤处尚未痊愈,王献忠颇为吃痛,不禁惨叫出声。狄公见他前胸手臂及肩头处有几道深深的口子,还有几处青紫瘀伤,于是对班头点头示意。衙役们按着王献忠重又跪下,却并未替他套上衣袍。狄公接着审道:“你说过与淑玉幽会一事,除了你二人和龙裁缝之外,再无他人知晓,这话显然不尽不实。你二人逾墙钻穴、鬼祟行事之际,怎知必不会被路人撞见?”

狄公戴上一顶黑便帽,一行人从西边角门出了衙院。乔泰与高里长在前,四名衙役在后。

“休要胡扯枝叶!仔细留神回话!”狄公怒喝一句,又对衙役命道,“给我看看他身上的伤痕!”

众人沿着大街一路朝南,行至城隍庙后墙,自此折向西去,行不多远,便见右手边有一座高大门楼,上面镶有碧绿的琉璃瓦,正是孔庙所在。再往前去,迎面看见从南至北横贯全城的河流,河上一架小桥,过了桥便走到大路尽头,触目皆是一片穷街陋巷。高里长引路朝左转入一条街中,两旁屋棚破败、房檐低矮,走了半日,又拐入一条弯弯的窄巷内,这便是半月街了,萧屠户家的店铺就在前方。

狄公丢个眼色,班头立即上前,对着王献忠掌嘴数下。

众人行至店铺门前,一群看客也聚拢过来。高里长大声喝道:“这几位差官乃是奉了县令老爷之命,特为勘查命案现场来的。快快散开!休得妨碍了差官公干!”

“老爷在上,”王献忠颤声答道,“请恕小生难以如命。那时日头尚未出来,熹微晨光中,只依稀见到似是断壁残垣中的几堆砖石,周围荆棘丛生,这两样东西小生倒是记得甚清。待我挣扎起身后,只觉头脑昏沉,两眼发花,一不留神绊倒在地,不但衣袍被棘刺划破,连身上脸上也伤了几处,心想还是赶紧离开这荒僻之地为上。我低头凝思半日,试图整顿全神,想到害得淑玉白白空等了一夜——”

狄公见这店铺位于路口处,其山墙侧靠一条十分逼仄的冷巷,且墙面上没有开窗,沿着冷巷一路下去,大约一丈远处便是仓房,店铺与仓房之间筑有一堵砖墙连接彼此,淑玉闺房的窗户比墙头高出数尺,窗户对面则是巷末一家行会馆舍的高大山墙。狄公回身看去,只见龙家裁缝铺正对着巷口,从二楼正可望入巷中,淑玉的闺房亦在视线之内。

狄公倾身向前,匆匆浏览过一页文书,又道:“你在供词中坚称曰十七日一大早睁眼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一座荒宅的废墟中。且将你当时所见详细道来!”

洪亮向高里长问话时,狄公对乔泰说道:“你且试试能否爬上那扇窗户去。”

王献忠在案桌前跪定,狄公喝道:“王献忠,好一个作奸犯科、有辱斯文的孔门败类!既然有幸读过圣贤书,并得蒙圣人教诲,却偏要妄用胸中学问去行那龌龊之事,专去引诱易于上钩的无知少女来满足你的淫欲不说,当心下兀自不足时,竟然还奸污杀人,罪大恶极,绝无可恕,必将依法严惩不贷。你的供词已收入案录中,本县读罢心中作恶,如今无意再听你狡辩,只是仍有几桩事由需要澄清,须得原原本本从实招来。”

乔泰嘿嘿一笑,将衣袍下摆撩起掖在腰间,纵身一跃抓住墙头,两手使力引身上去,右脚踩在砖头脱落的墙洞处,将全身贴着墙面慢慢立起,直至伸手攀住窗台,然后再次引身上去,抬腿站上窗台,随即钻入房内。

衙役将王献忠带上前来。狄公锐利的目光一扫,只见这秀才身着蓝布长袍,身量中等,举止端庄文雅,但却胸脯干瘪、肩背佝偻,显见得整日伏案苦读,很少活动筋骨。细看脸面,倒是生得相貌清俊,宽阔的额头颇显聪慧,但口唇却透着软弱无力,左颊上有几道划破的伤痕,愈合得凸凹不平,甚是难看。

狄公在下面看得不住点头。只见乔泰又将身子挂在窗外,两手抓住窗台,在空中悬垂片刻,然后一松手,从五尺多高的半空中落下,着地时几乎不曾发出响动,这一招正是“蝴蝶扑花”。

“以上所言的细节,亦应录入尸格之中。”狄公说罢,命仵作退下,又喝令带王献忠上堂。

高里长意欲引着众人去闺房中查看,不料狄公对洪亮摇头命道:“此行目的已然达到,我们这就回衙去。”于是众人又一路闲闲踱回衙院。

仵作思忖片刻,然后答道:“那些指甲印的样子很是平常,呈半月形,没有嵌入肌肤很深,但也略有几处破了皮的地方。”

高里长小心退下后,狄公对洪亮说道:“方才一番见闻,越发证实了我心中疑问。你去叫马荣前来!”

狄公闻言点头,又道:“你在尸格中写道,在死者喉头处,有凶手掐扼时留下的青紫伤痕,还有指甲留下的印记,仔细说说这些指甲印是何模样!”

一时马荣走入,对着狄公躬身施礼。

“自然看过。冯老爷对此十分留意,想要从指甲缝里找出些碎布丝线或其他物事,藉以推断凶手的衣着打扮。只可惜她的指甲很短,正如其他整日劳作的姑娘一样,结果自是一无所获。”

狄公说道:“马荣,如今非得派给你一件差事不可,既不好办,不定还会有危险。”

“你可曾仔细查看过她的两手?”狄公问道。

马荣面露喜色,急忙应道:“但凭老爷吩咐!”

“启禀老爷,”仵作答道,“死者较之年纪相仿者,身量算得高大,且体格健壮,想是从早到晚忙于家事并在店中帮忙的缘故。她身板结实,并无形体缺陷,一看便是勤劳健康的女子。”

“我命你扮成一个无赖闲汉的模样,”狄公说道,“再到那乞丐偷儿们时常出没的地方去,暗地打探一个云游僧人或道士,或是假扮成此类人物的恶徒。这人身材高大、筋肉粗壮,却并非你当日身在绿林时所见过的行侠仗义之士,而是一个残忍下作之徒,原本大好的身手,已在好勇斗狠与酒色淫滥中消磨殆尽。他的两手异常有力,指甲很短且破损不齐。我不能肯定他会如何装扮,很可能裹件破烂的僧袍,不过定会举着一副和尚们边走边敲的木鱼,最后还有一事,他手里定有一对纯金打制的精巧发钗。这便是那金钗的图样,你可要仔细记在心里。”

狄公打量了仵作一眼,看去似是个精明世故的青年后生,于是开口说道:“趁你记忆犹新,本县想问你几个有关验尸的问题,望你先将死者的身形特征概述一番。”

“老爷说得尽够详细了。”马荣说道,“不知他是何人,莫非犯下了什么案子不成?”

萧屠户低声谢恩过后,狄公示意左右将他引到一旁,翻看了几页文书,又命道:“带仵作前来!”

“我从未见过此人,”狄公微微笑道,“因此尚且不知他姓甚名谁。至于犯下何罪,我敢说他就是奸杀萧屠户之女的歹人!”

萧屠户走上前来。狄公打量一下,见他身量矮小,衣着简素,实是个忠厚朴拙的小店主。待萧屠户跪下后,狄公开言道:“你家中遭此不幸,本县深感同情。前任冯县令明察秋毫,已训诫过你当家粗疏大意之过,在此无须重提,然而此案尚有几处疑点需要核实,因此还得过些日子方可具结,不过无论如何,定会还你一个公道,并将拿获真凶,为令女淑玉报仇雪恨。”

“这差事我乐意去办!”马荣兴冲冲说罢,随即告退而去。

狄公在案桌后落座,命班头带萧屠户上堂问话。

洪亮在一旁听着狄公吩咐马荣如此这般,越听越惊异,这时方才开口说道:“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得我如在雾中!”

狄公换过衣袍,戴上乌纱帽,迈步走入大堂。一眼看去,堂下仍是人满为患,连个插脚之处也没有,于是心知早衙虽则短促,却并未使蒲阳百姓们十分败兴。

狄公只是笑道:“我之所见所闻,你亦是耳闻目睹过了,姑且自去推断作结吧!”

午衙开堂锣响之前,狄公返回二堂,见四名亲随已齐集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