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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钟案 第三回 初升堂狄公查庶务 游市井陶干报奇闻

乔泰是马荣当年的绿林兄弟,其拳脚工夫虽比马荣稍逊一筹,却擅长舞刀弄剑,箭法也极精,更兼耐性十足、坚忍不拔,办案时尤为难能可贵。

马荣身高六尺开外,虎背熊腰,一张阔脸刮得干干净净,只留着短短的髭须,虽则膀大腰圆,行动处却甚是轻捷利落,足见拳脚工夫不凡。他早年曾做过一个贪官的保镖,当那人要强行勒索一个寡妇的钱财时,马荣一怒之下出手教训,差点要了对方性命,于是只得逃入山林,从此做了绿林好汉——即劫掠财物的剪径强人。他曾在出京路上截住狄公及其随从,却被狄公的人格所打动,从此弃暗投明,甘愿竭诚效命。他勇猛胆大、膂力过人,因此常被狄公派去捉拿要犯,或是从事其他危险的活计。

“来来,两条好汉,”狄公说道,“想来你们已在蒲阳城内走过一遭,对各处情形也已大致看在眼里了。”

狄公在书案后刚刚坐定,又有两条彪形大汉走入行礼,二人一式褐袍黑绦,头戴一顶黑便帽,正是另外两名亲随马荣乔泰。

“回老爷,前任冯老爷定是个好官。”马荣禀道,“此地百姓大都殷实富裕、心满意足,饭铺酒馆里菜肴鲜美,价格也甚为公道,本地所出的水酒亦是上好佳酿。看来我们大可在此地逍遥快活几年了!”

此人姓陶名干,亦是狄公的亲信随从之一,以前专以坑蒙拐骗为生,流落江湖,四处漂泊。他精通各种行骗的伎俩,诸如给骰子里灌铅做手脚,草拟模棱两可的合同文书,伪造印章,模仿笔迹,溜门撬锁等等,几年前曾经身陷危境,幸遇狄公解救才得以脱困,从此便改邪归正,投在狄公门下,忠心耿耿跟随左右。他头脑灵活、颇富机变,且又天赋异禀,专会识破各种做假藏奸的骗局,凡此种种在狄公办案时均助益良多。

乔泰欣然表示赞同,但是陶干一张瘦长脸上却似有疑色,半日不曾言语,只用手指慢慢捻着颊上的三根长毫。狄公瞥了他一眼,发问道:“陶干,你有什么异议不成?”

正当众衙役私下埋怨之时,狄公已换过舒适的家常衣袍,从旁襄助者乃是一名瘦瘦的男子,身着蓝袍,腰系褐绦,一张瘦长脸面,神情常是阴郁,左颊上生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黑痣,上面还冒出三根长约数寸的乌黑毫毛。

“不瞒老爷说,”陶干开口说道,“我还当真遇到一桩耐人寻味之事,看似大有隐情,值得查访。

待到众人散尽,班头朝地上啐了一口,对几个年轻衙役悻悻说道:“你们尚且年轻力壮,还是趁早另谋营生去的好些,在这天杀的蒲阳县衙里,只能低三下四地讨生活!我等伺候了冯老爷整整三年,他已算是个难缠的,少了一锭银子就要过问。我总以为自己已是十分尽心尽力,谁承想新来的狄老爷居然变本加厉,为了区区一吊钱就要大发脾气,你我除了暗求老天保佑还能怎的!如今在衙门里行走竟是如此艰难,你们倒是说说,为何那些个贪财纳贿又容易糊弄的县老爷,偏生从不驾临蒲阳县呢?”

“我每到一处,总是习惯于先探得本地财源之所在,于是便去了几家茶坊里小坐,很快便得知城中虽有十来家做水运生意的富户,还有四五个家有万顷良田的庄主,但是比起北门外普慈寺的住持灵德法师来,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那普慈寺格局宏大,刚刚修缮一新,灵德法师乃是一寺之主,手下有六十名僧人,但这群和尚既不吃斋也不念佛,整日里吃肉喝酒,日子过得穷奢极侈。”

“散了散了!”衙役们高声叫道,“该看的你们都已看在眼里,如今快快离开此地,我等还有公务在身,休得耽误工夫!”

“若论私意,”狄公插言道,“我并不想与僧众一流打甚么交道。孔圣先师及其门徒留下的儒家教义,对我而言已是足够睿智完满,至于那些天竺缁衣僧人传来的外邦学说,我并无意涉猎。不过,既然朝廷认为佛教对于百姓具有劝善之功,并对僧众寺庙格外加恩庇护,佛门兴盛亦合于当今圣意,想来你我还是不要妄加苛责的好!”

狄公刚一离去,堂下看众立时议论起来,失望之声不绝于耳。

虽有狄公一番告诫,陶干却兀自不肯罢休,稍稍迟疑后又道:“我说那灵德法师富有,是说他富得好比财神爷哩!据说那些和尚住的僧房,如同王公贵胄的宫室一般华美,大雄宝殿内的法器也皆是纯金所制,还有——”

“既然如此,这一贯钱就从你的俸钱中扣除了账。”狄公断然命道,朝后靠坐在椅背上,品了半日洪亮端上的香茶,见堂下无人投状鸣冤,于是又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无须赘述这许多,”狄公正色道,“说来说去,也无非是些传言而已,并不足信,且拣那要紧的讲来!”

班头支吾半晌,到底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陶干说道:“老爷明鉴,我尚且不能说有十足把握,但很是怀疑这普慈寺的钱财,乃是由一桩见不得人的勾当聚敛而来的。”

只见狄公浓眉一皱,愠怒地盯着班头,喝道:“居然少了一贯钱!你且说说弄到哪里去了。”

“听你这话,”狄公说道,“倒是勾起了我三分兴致,长话短说,接着道来!”

狄公命主簿将有关县衙例行公务的记录簿册拿来,从容翻看过后,又叫班头上前,与他核对衙内人员的薪俸支兑数目。

“这普慈寺之所以财源滚滚,”陶干叙道,“人人皆知是托赖一座观音像,如今就供在大雄宝殿内。此像用檀香木雕成,已有百年之久,几年前还立在一座破败的佛殿中,四周是荒草丛生的废园,向来冷冷清清。寺内只有三名僧人,就住在旁边的简陋茅棚内。由于前来拜佛的人寥寥无几,香火钱还不够那三个和尚每日吃碗薄粥,因此他们白天还得端着钵盂走街串巷地化缘,方能勉强过活。

众人见狄公并未伸手去取朱笔,不禁大失所望。既然不提朱笔,就是不打算批了令纸去牢里提人。

“大约五年前,一个行脚僧来到此庙,虽然只裹了件破烂僧袍,却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仪表甚为出众,自称法号灵德。又过了一年,众口相传那檀木观音像十分灵验,凡是未有子女的夫妻,只要去庙里许愿祝祷,回家后便能生儿育女。灵德从此以寺中住持自居,并坚称前来求子的妇人,须得在大殿内的观音像前虔心默祷一夜方可。”

狄公缓捋长髯,朝人头攒动的大堂环视片刻,一拍惊堂木,宣道:“早衙升堂!”

讲到此处,陶干朝众人溜了一眼,接着又道:“为了谨防流言蜚语,每当妇人进入大殿后,那灵德法师便亲自贴上封条,将殿门封起,还要求其夫在封条上盖印为记,并留在寺内的禅房中过夜,第二天早起,再由其夫亲自揭封开门。从此以后,前来上香的人络绎不绝,观音送子的名声远播,周围尚无子嗣的人家纷纷前来参拜,一旦如愿以偿后,无不感激涕零,又将各种贵重礼品以及大笔香火银子送至寺内。

后墙上的帷幕终于被拉开,只见狄公迈步走出,在扶手椅上坐定,洪亮立在一旁。

“灵德法师后来不但将大殿修缮得富丽堂皇,还新建了不少僧房,寺内僧人也很快增至六十多名,原先的废园亦是面貌迥异,如今筑有假山鱼池,十分美观,去年又加盖了几座雅致的亭阁,以供在寺内过夜的女子们歇宿。他还命人在整个寺院周围筑起高墙,并修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山门殿,足足有三层高,半个时辰之前我才刚刚瞻仰过哩。”

六名衙役分作两列,彼此相向立于案桌前,手持长鞭、锁链、夹棍等刑具,令人望而生畏,班头则站在几步之外,离案桌稍近。

陶干略停片刻,等狄公发话评议,见未有回应,便又说道:“不知老爷听了做何感想,如果正巧与我所见略同的话,显然对此种情形不可坐视,须得有所设法才是!”

主簿已将县令须用的一应物事在案桌上放置妥当。右手边是两寸见方的大印以及印泥,正中摆着一方双墨池的砚台并两支毛笔,以备朱墨二色之用,左手边则是书办用的空白纸张格目。

狄公轻捋长髯,沉吟道:“世间万象,纷纭复杂,难免有那匪夷所思、不可以常情论者,我亦不能贸然断定观音像显灵必是无稽之谈。不过,既然一时也没甚要紧的公事派你去办,你不妨多去打探些有关普慈寺的消息,再适时回来禀告。”

守卫敲响了门口的铜锣,前来观审的百姓从庭院鱼贯涌入大堂,目光尽皆集中于对面的高台处。只见案桌上铺了大红织锦,新任县令将从彼处出堂亮相。

狄公倾身向前,从书案上拿起一卷文书,又道:“这便是半月街奸杀案的详细案录。此案尚且悬而未决,昨晚我与洪都头议论过一番,还望你们几个今早都拿去读过。我预备在午衙开堂时要提人听讼,届时你们自会发现——”

与此同时,众衙役推开镶有黄铜门钉的衙院正门,虽然时辰尚早,外面却已聚集了许多百姓。萧屠户之女被奸杀一案惊动了一向平静的蒲阳城,人人都急于目睹新任县令将如何了结此案。

就在这时,忽见内宅管家走入,躬身作揖三下,开口禀道:“大夫人命小人前来传话,不知老爷今早能不能抽出空来,去内宅里看看各处布置得是否妥当。”

狄公吃了两碗米粥和些许腌菜,洪亮又沏了热茶端上。及至晨曦初现,红霞映窗,洪亮方才吹灭蜡烛,又助狄公换上厚重的墨绿织锦官袍。狄公见家仆已将冠镜摆在一张条几上,心中十分满意,伸手拉出镜面下方的抽斗,取出乌纱官帽来套在头上,又对镜仔细戴正。

狄公苦笑一下,转头对洪亮说道:“自从我们抵达蒲阳城后,我还从未踏入过自家院门半步哩!怪道夫人们都已心下不安起来。”

次日黎明,洪亮将早膳送至二堂时,见狄公已盥洗完毕。

狄公站起身来,将两手笼在袍袖中,对几名亲信又道:“及到午衙开堂时,你等自会发觉若是将王献忠视为凶手的话,仍有几处小小的破绽。”说罢出了二堂,直朝穿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