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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钟案 第二回 狄县令重议奸杀案 洪都头惊闻意外辞

“此举甚是高明!”狄公赞道,“你能找出冯县令亲查现场的前后案录,还有仵作的尸格来么?”

洪亮翻看着卷宗,半晌后方才答道:“那天在堂上,冯老爷并未继续盘问王献忠,而是立刻着手开始例行勘查。”

洪亮展开另一张文书,“有了,老爷,这里便是详录。冯老爷带领随从去了半月街,在阁楼中见到淑玉姑娘的尸身。她四肢伸展躺在榻上,全身赤裸,一丝未挂,体格健壮丰腴,年纪大约十八九岁,面目扭曲,披头散发。床铺十分凌乱,枕头掉在地下,还有长长一条白布堆在地上,白布的一端正系在一条床腿上。衣箱的盖子开着,里面只有寥寥几件衣裙。床对面靠墙立着一只洗衣用的大桶,壁角处放着一张破旧的小桌,桌上有一面裂了缝的妆镜,一条木头脚凳翻倒在床前,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家什。”

狄公却未置一辞,慢慢品完一杯清茶,才又开口问道:“冯县令对于王献忠的供词有何评议?”

“可曾发现了什么能透露出凶手身份的线索?”狄公插言问道。

洪亮将文书撂下,用手指轻敲几下,说道:“王献忠只承认引诱少女,却矢口否认杀人害命,显见得是企图逃脱应受的刑罚。他定已深知若是勾引良家少女,并且证实经她同意后而犯下奸情的话,须受五十大板,然而若是犯下杀人害命的勾当,则会被押至法场可耻地死去!”说罢满心期望看着狄公。

“没有,老爷。”洪亮答道,“虽然细细搜过,却未能发现一丝线索。只寻到了几首题赠给淑玉姑娘的情诗,上面署有王献忠的大名。那姑娘虽然不通文墨,却还是将诗稿仔细地包裹起来,收在梳妆台的抽斗里。

‘若是老爷断定小生由于勾引良家少女,或是间接致其意外惨死而应遭极刑的话,甘愿身受,绝无异议。伊人既已逝去,小生纵然苟活世上,余生也将永远笼罩于浓黑悲戚的阴影之中,真真生不如死,也算从此解脱。但又念及真凶尚未伏法,且为了王氏一族的清白家声计,小生断然不能枉担这奸污杀人的罪名。’”

“仵作验过尸体,道是淑玉姑娘系被人扼住脖颈窒息而亡,喉头处有两大片青紫伤痕,正是凶犯下狠手的地方,前胸手臂上还有不少瘀青肿胀之处,可见她曾奋力反抗过。仵作最后写道,所有明证均显示出她在被扼之时,或者扼死之后,曾经遭到奸污。”

洪亮停下望了狄公一眼,冷笑一声说道:“下面就是那道貌岸然之徒的最末结语!

洪亮迅速浏览过余下的部分,接着叙道:“随后几日里,冯老爷又不辞劳苦查验了所有其他证据,还派了——”

‘此后我二人又私下来往了将近半载,直到老天对此行径忍无可忍,于是突然降下大祸,既惩罚了我这可悲的罪人,也毁了无辜的淑玉姑娘。我们原本约定十六日夜里在她房中相会,不巧当天午后,有个名唤杨朴的同窗好友前来造访,道是他父亲特意从京师寄来五两纹银权作生日贺礼,邀我同去城北的五味居小宴一番。我在席上一时贪杯,多喝了几盅,与杨朴道别后独自返回。夜风习习,十分凉爽,我只觉醉意甚浓,心想先回住处小睡一半个时辰,待酒力散后再与淑玉相会,不料却迷了方向。今早天快亮时,我方才醒转过来,发觉自己竟是躺在一座荒宅废墟旁的荆棘丛中。我挣扎着起身,只觉头脑昏沉,也没顾上留神细看周围便踉跄离开,走了半日方行至大街上。我径回住处,一头躺下沉沉睡去,直到老爷派的差官前来时,方才得知我那可怜的心上人竟已惨遭不幸。’”

“这些姑且略过,”狄公插言道,“想必冯县令定是查得十分细致周详,只拣那要紧处念与我听听,譬如杨朴对于酒肆中的小宴有何说辞。”

‘不料有一天,此事被龙裁缝看破。他为人忠厚,威胁曰要去告诉萧屠户。这无疑是老天有意安排下的警示,但我一时愚钝,竟对此全不理会,只是一味苦苦哀求,最终龙裁缝答应自会守口如瓶。

“身为王献忠的知交好友,”洪亮答道,“杨朴证实了王献忠所言句句属实,只有一点略生异议,即他并不以为二人分手时王献忠醉得十分厉害,只是‘微有醉意’而已。还有,王献忠没能找到声称醉后醒来的地方。冯老爷可说是尽心尽力,派衙役带着王献忠走遍城中,查看过所有废宅,结果仍是徒劳。王献忠身上有几道刮擦过的痕迹,伤口颇深,衣袍也撕裂了几处,他辩解说是在荆棘丛中踉跄而行时留下的。

“我已对老爷说过,那厮端的是个奸猾小人!”洪亮说道,“还是接着来听他的供词:

“然后冯老爷又花了两天工夫,彻查过王献忠的住处与其他地方,没能找到那一对被盗走的金钗。萧屠户凭着记忆画下了图样,这图样也附在此处。”

狄公听到此处,拍案怒斥道:“好一个狡狯的贼秀才!居然下作到如此田地,直是与偷鸡摸狗的盗贼一般无二了!”

洪亮见狄公伸手示意,便从卷册中抽出薄薄一张画纸来,呈至狄公的书案上。

“欲火一旦点燃,便如干柴烈焰一般愈烧愈炽、再难平息,我与淑玉的幽期密约益发频繁。我生怕那梯子会被更夫或路人瞧见,便说动淑玉从窗口垂下一条长长的白布,并将一端系在她的床腿上,一旦我在下面扯动布条,她便会开窗助我攀爬上去。即使有人看见,也会以为是谁家洗晒的布匹晚上忘了收回房去。”

“好个手艺,”狄公赞道,“搭扣处还做成一对飞燕状,雕刻得十分精细哩。”

“若是我当日深藏此念,耐性等到秋闱过后再相时而动,则将幸何如之!一旦前程有定,自可备下一份丰厚的聘礼,再请媒人前去说合,向淑玉之父转致我殷殷心意,既合于风俗礼法,且又风光荣耀,何愁好事不谐。不想一日里,我竟在里巷中偶然遇到淑玉,见她独自一人,便忍不住上前搭讪,言语往还之际,足见她对我亦十分有情。我本应正言规劝这天真无邪的姑娘才是,结果却与她约下后会之期,越发撩乱了一颗少女春心。过不多久,我便央求她在闺房中私会,哪怕一遭也好,她经不住我软磨硬泡,终于点头应允。在约定的当天夜里,我将梯子架在她的窗下,她开窗纳我入内。我二人未经成礼而初试云雨,其中欢娱自不待言,虽然明知此乃大悖天理人伦之举,一时却也顾它不得了。

“据萧屠户说,这对金钗乃是家传之物,”洪亮说道,“据说谁要是用了就会遭遇不测,所以其妻一向锁在箱底。只因为数月以前,淑玉一力央告,非要戴上不可,萧大娘又无力购置别的首饰,这才取出给了女儿。”

“小生跪在大人堂前,自觉羞愧难当,往昔确曾引诱良家少女幽会偷情,犯下大错,在此供认不讳。说来原是小生暂居于一处阁楼之上,而那淑玉姑娘则住在半月街尽头一条冷巷的角落处。我每日里端坐课业,对面即是佳人香闺,每每有幸遥瞻她当窗理云鬓的婉娈之姿,心中不由情愫渐生,并暗自决意日后非她不娶。

狄公摇头叹道:“好生可怜的姑娘!”过了半晌,又发问道:“那冯县令又是如何最终定案的?”

洪亮面露惊诧之色,开口欲言,寻思一下却又止住,于是埋头看着文书,语气平板地读起王献忠的堂供笔录来:

“就在前天,冯老爷综述了所有收集的证据,”洪亮说道,“先说尚未找到失窃的金钗,但并不认为王献忠因此便能得以开脱,他自有充裕的时间可将金钗藏匿于不为人知之处。冯老爷虽也承认王献忠的辩解颇是有理有据,但又声言身为一个饱读诗书之人,能编排出一套听去十分可信的说辞,亦是意料中事。

狄公抬手示意,“不如听听王献忠自己的原话,你且将那笔录念来便是!”

“冯老爷还认定此案绝无可能是走街串巷的夜盗之流所为。众所周知,半月街上只住着些贫苦的小店主,即使有窃贼前往,也必会摸进萧屠户的店铺或是货仓里去,而不会选中小小一幢阁楼下手。并且王献忠与淑玉姑娘的幽期密约,除了二人与龙裁缝之外,并无他人知晓,这一点从一干证人的证词以及王献忠的供述中均可得到确认。”

洪亮拣出几页文书,匆匆浏览后开言道:“那厮倒是辩解得头头是道,要紧的一点是——”

洪亮抬头微微笑道:“那龙裁缝是个年逾七旬的老叟,且又衰弱无力,自然不会在疑犯之列。”

狄公直起身来,两肘据案倾身朝前,急急说道:“我很想听听那王献忠是如何巧构辩词替自己开脱的!”

狄公闻言点头,又问道:“冯县令在定案时如何措辞?如有堂录,你且读来听听。”

“却是不曾,”洪亮答道,“王献忠立时便被拿获。冯老爷听罢萧屠户的控诉,便派了衙役前去捉人。那王献忠就在裁缝铺的阁楼上,午时已过,居然还在呼呼大睡哩。众衙役不由分说将他押到县衙大堂,冯老爷道是现有萧屠户告他奸杀盗窃,问他有何话说。”

洪亮再次伏在桌上,埋头读起案卷来:

“王献忠那时人在何处?”狄公问道,“莫非已经逃出城去?”

“被告再次大呼冤枉时,冯老爷拍案喝道:‘你这狗头,如今本县已知真相!你离开酒肆之后,便径去了淑玉房中,几杯黄汤下肚后,方能壮起胆来,对淑玉道是你已心生厌倦,意欲从此断绝来往。你定是早有此念,只因生性怯懦,一向不敢说破而已。于是你二人起了争执,淑玉要出门去唤她爹娘来,你想要拽她回房,撕扯之间,你心中陡生恶念,使出强力奸污了她不说,还下狠手害了她的性命。犯下如此罪行后,你又在她的衣箱中乱翻一气,并盗去那一对金钗,使得此案看来似是盗贼所为。还不从实招来!’”

“萧屠户听罢悲愤交加、忽忽如狂,托人请了高里长与屠户行会的首领前来。几人商议之后,认定王献忠便是真凶,于是由行头执笔写下一份诉状,然后一齐奔去县衙大堂。”

洪亮念完后,抬头又道:“王献忠仍是一力叫屈,冯老爷便命衙役给了他五十重鞭。抽到三十下时,王献忠昏厥在地。衙役端来热醋置于他的鼻下,人虽醒转过来,却已是心神涣散,冯老爷没法再问下去,当天晚上又来了调任官文,因此他无暇结此铁案。不过,冯老爷在堂审笔录的最末处匆匆写下了几句批语,算是陈述个人之见。”

“如今再说回十七日,龙裁缝一大早听说淑玉死于非命,对王献忠的怜惜呵护之意,立时转为切齿痛恨,于是奔去萧家,将二人的私情和盘托出。且听他本人的原话:‘都是我一时糊涂,没有早早揭破这桩丑事,谁知那姓王的狗头竟是勾引淑玉来满足他无耻的淫欲。当淑玉敦促他要明媒正娶时,他不但下狠手害了姑娘性命,还盗走一对金钗,以期另聘富家之女!’

“且让我看看这批语,洪亮!”狄公说道。

“冯老爷亦曾提及此节,”洪亮说道,“不但严词责备龙裁缝的姑息纵容,还训斥了萧屠户几句,说他身为一家之主,不该如此粗疏大意。

洪亮将案卷完全展开,然后呈给狄公。

狄公呷了一口热茶,怒道:“话是这么说!不过照实说来,王献忠、淑玉与龙裁缝这三人行事都甚为不当,应遭严谴才是!”

狄公接过案卷,凑到眼前,大声读道:

“龙裁缝深知王献忠一向为学勤勉,秋闱中举十分有望,且又存了一段私心,一个前程大好的名门子弟居然看中了他家邻居的女儿,暗地里也不免颇为得意,于是答应将守口如瓶,并自我安慰说过不多久王献忠便会娶淑玉为妻,这一段儿女私情终会成为美满姻缘。另外,这龙裁缝从此暗中留神窥伺萧家,为的是查实淑玉并非水性杨花、行止不端,结果发现她当真只与王献忠一人来往叙话,并且除了王献忠之外,再无其他男子在淑玉的闺房四近逡巡打转。”

“本县细思过后,认定秀才王献忠罪行属实,并无疑义。待其招供后,窃以为应典以重刑处死。蒲阳县令冯毅顿首。”

洪亮翻看了一回卷宗,又道:“谁知那王献忠却是个奸猾之徒。他跪地苦求龙裁缝,说自己与淑玉姑娘确是彼此深爱,又发誓赌咒说一旦秋闱中榜,便会立即娶淑玉为妻,惟其如此才能备下一份像样的聘礼送给萧家,淑玉过门后也可衣食有着,还说如果此事泄露出去,他就会失去应试资格,从此不但一对有情人身败名裂、前程尽毁,而且还会贻羞父母亲朋,想来岂不痛杀。

狄公将案卷慢慢卷起,信手拈起一方翡翠镇纸,拿在手里把玩。洪亮立在书案前,望着狄公若有所待。

狄公点头赞许道:“龙裁缝所言甚是!”

只见狄公蓦地放下镇纸,霍然起身,直盯着洪亮说道:“冯县令一向谨慎干练,之所以会如此草率地了结此案,想来皆是由于离任在即、事务繁多所致。如果他能有时间从容细究案情的话,定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大约半年前,”洪亮答道,“王献忠对淑玉姑娘心生爱慕,后来二人便幽期密约,在淑玉的卧房中私会。王献忠常是将近半夜时从窗口钻进去,天亮前再偷偷溜回住处。龙裁缝证实说约摸过了十天半月后,自己便觉察此事,不但狠狠训斥了王献忠一顿,还说打算告诉萧屠户。”

狄公见洪亮面露疑色,淡淡一笑又道:“那王献忠虽是一个生性懦弱、全无担当的后生,理应受到重罚,但他却并未杀人害命!”

“这一对男女何时开始勾搭成奸的?”狄公问道。

洪亮张口欲言,却被狄公抬手止住,“我姑且言尽于此,不日便会提审案内一干人员,并亲自勘查罪案现场。明日午衙开堂时,我将会再审此案,到时你自会明白其中缘故。且罢,不知此时几更天了?”

“至于那王献忠,本是京师名门望族之后,可惜父母双亡,又因族内纷争,从此落得一文不名,平日在半月街上教授周围人家的几个小小童蒙,方才得以勉强糊口,正预备秋闱入场。他在龙裁缝的楼上租了一间小阁楼,正巧就在萧家对面。”

“回老爷,已是午夜过后多时。”洪亮满面疑云,“老实说,我是看不出这案子有何破绽,待到明日头脑稍稍清醒些,定要从头至尾再读一遍案录不可!”说罢缓缓摇头,取下一支蜡烛来为狄公照亮。通向北院内宅的穿廊中,此刻已是一片漆黑。

“萧屠户一直被蒙在鼓里,”洪亮接着叙道,“出事当天,方才得知女儿与人结有私情。萧淑玉平日独个儿住在一间阁楼里,在其中洗衣缝纫。这阁楼建在一座仓房上,与萧家店铺相隔不远。他家没有帮佣,所有家事全靠母女两个亲手操持。冯老爷已经查实,在淑玉姑娘房中即使大声叫喊,萧家及其左邻右舍也不会听见。

不料狄公却按住洪亮的手臂,说道:“毋须烦劳,洪亮!此时深更半夜,我不应再去搅扰家人,他们个个都劳累了一天,你也是一样辛苦!如今你回房自去歇息,我就在这二堂的长榻上躺下便是,就这么办,且去睡个好觉吧!”

狄公将两手笼在宽大的袍袖中,命道:“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