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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钟案 第一回 赏古物行家逢奇遇 受任命狄公赴蒲阳

在刘掌柜的扶掖下,我勉强从地上起来,浑身颤抖坐倒在圈椅内。刘掌柜赶紧端来一杯茶水送到我的嘴边,道是他刚刚下楼要去倒茶时,只听一声霹雳,紧接着暴雨倾盆,他跑上楼来关窗户,却发现我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原来我竟是躺在刘掌柜店内的地上,浑身汗出如浆,刘掌柜正跪坐在一旁,失声唤个不停。古旧的乌纱帽从我头上滑落下来,掉在破镜的碎片之中。

我慢慢啜饮着香茶,好一阵子没有言语,然后方才絮絮地告知刘掌柜说我原有此疾,不时便会突然发作云云,又让他去找那几名轿夫来。我冒着倾盆大雨坐轿回家,虽然轿顶上覆了一张油布,到家时仍然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

我只觉自己在许多大块厚重的云朵间飘过。云朵渐渐幻化为人形,依稀可见一个裸身女子正在遭到粗暴的侵犯,而那作恶的男子却是一副我从未见过的面目嘴脸。我想要奔去阻止,却动弹不得,想要大声呼救,却又叫不出声,接着又被卷入一连串不可胜数的可怖情景之中,时而是无能为力的看客,时而又是惨遭折磨的受害者。我缓缓沉入一潭散发出异味的死水中,只见两个年轻女子前来救助,秀丽的容颜颇似我那两名爱妾。我正要抓住她们伸出的玉臂时,又被一股强劲的潮水卷走,在泛着泡沫的漩流中不停打转,并渐渐下沉,最终陷入漩涡中央,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已被禁锢于一个黑暗狭小的所在,一股难以抗拒的强力正无情地从头顶上直压下来,我拼命挣扎着想要逃脱,周遭所能触及的却只是滑不留手的铁墙。正当我快要窒息时,这股强力忽又消失不见,我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正想要离开时,又惊恐地发现自己手脚张开被钉在地上,手腕脚腕都被粗绳缚住,绳头的另一端隐入迷蒙的灰雾之中。随着绳子渐渐收紧,我感到极度的痛苦传遍四肢百骸,一阵无名的恐惧攫住我的心,这分明是要被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了!我挣扎着大叫出声,随即醒转过来。

我径入房中,上床躺倒,只觉筋疲力尽,且又头痛欲裂。我那正室夫人见此情形,心中十分忧惧,便派人去唤大夫前来。及至大夫赶到时,我已是满口胡话、神志不清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耳边一声霹雳炸响,周遭立时变为昏暗,我仿佛堕入了无底深渊,全然不辨身在何处、此系何时。

其后的一场大病,害得我卧床不起足足一月有余。大夫人坚称我之所以能够康复,全是她每日去药王庙上香并虔心祝祷的结果,但我却以为两名爱妾更有功劳,正是她二人日夜不离地轮流守护在我的床头,并严遵医嘱小心地侍奉汤药。

天知道我是中了什么邪魔,明知僭越,却将这珍贵的古物套在了自家头上,还朝镜中看觑到底是何模样。由于年代久远,原本锃亮的镜面已变得晦暗无光,仅仅映出一团灰黑的暗影。不料突然之间,从黑影中显出清晰的轮廓,我分明看见一张完全陌生的人脸出现在镜中,面色憔悴,神情惨苦,喷火似的两眼正直盯着我。

当我渐次恢复到能够坐起时,大夫询问在刘掌柜的古董铺里到底发生过何事。我不愿重温那噩梦一般的经历,只答曰突感晕眩而已。大夫朝我投来古怪的一瞥,似是欲言又止,起身告辞时,却闲闲道是此种脑热一旦突发便甚为凶险,并且常是由于触及了某种与暴虐横死有关的古物而引起的,若是有人误近凶泽,这些古物散发出的邪气便会使其心神受到戕害。

我小心地展开官帽,玄色薄纱已见朽腐,从缝线处抖落下细细一层微尘,除了几个被蠹虫蛀出的小洞外,倒是完好无损。我两手颤颤,虔敬地举起,这可是名垂青史的狄大人开堂审案时亲自戴过的乌纱帽哩!

送走这位目光如炬的大夫后,我立刻召来管家,命他将我收藏的所有刑名之物悉数装入四只大箱中,再转赠给大夫人的叔父黄老先生。虽然大夫人提起这位叔父时总是满口称颂,其人实是个生性刻薄、言行可憎之徒,且素以挑唆鼓动他人引起讼事为乐。我又修书一封附上,敬陈曰由于对他在刑名律法方面的广博学识深为景仰,特此将我收藏的所有刑名古物一并奉上,以表敬意。我必得申明一点,这位黄老先生曾经刻意玩弄字句,并利用律法条文从我手中骗去了一片良田,从此之后,我便对他怀恨在心,暗暗希冀不定哪天当他赏鉴把玩那些阴暗不祥的古物时,也会遭到与我同样骇人的经历哩。

于是我佯装疲倦,朝椅背上一靠,让刘掌柜倒杯茶来。等他刚一下楼,我忙从座中跃起,俯身端详那只镜匣,又随手拉出镜面下的抽斗,只见其中赫然摆放着一顶折起的乌纱帽!

我将狄大人的乌纱帽戴在头上虽然不过片刻工夫,其间遭遇感受到的种种,却是纷纭复杂、一言难尽,如今试图将其连缀成篇徐徐道出。至于我讲述这三桩前朝奇案时,到底有几分是在这离奇遭遇中真正经验过的,又有几分是高烧发作、神志昏迷时臆想出的,如此疑问将统统留给有心的看官去自行裁断,至于是否真有其事,我也无意再去故纸堆里费神查考。正如前文所述,如今我已全然放弃了研究古代刑名罪案,对于这些暴戾不祥的话题,不再发生任何兴趣,转而乐此不疲地沉湎于收集宋代青瓷了。

我一看之下喜心翻倒,几乎不曾惊叫出声,这定是著名的狄仁杰狄大人用过的冠镜了!记得史书有载,狄仁杰曾经就任江苏蒲阳县令,并智断过至少三桩疑案,可惜其中详情不甚了了。既然“狄”姓并不多见,那么这面冠镜无疑便是狄仁杰的旧物。我只觉浑身倦怠一扫而空,暗自庆幸刘掌柜一时眼错不见,居然没能识出这原是属于前朝著名判官所有的罕见古董。

话说狄公又被外放到蒲阳。甫一到任的头天晚上,夜色已深,狄公仍坐在县衙大堂后面的二堂中,埋头阅读存档的文书。书案上立着两支硕大的青铜烛台,堆放着一摞摞账目卷宗,闪烁的烛光正照在狄公那身墨绿织锦官袍与光泽的乌纱帽上。他偶尔轻捋美髯,或是捻着长长的颊须,两眼却始终盯在面前的公文上。

忽然,我瞥见框边镌着一行嵌银小字,凑近细瞧,却是“蒲阳狄府之物”。

狄公对面另有一张尺寸略狭的书桌,洪亮正坐在那边查阅案卷。他已是上了年岁之人,身形瘦削,留着蓬乱花白的髭须和几根山羊胡,穿件褪了色的褐袍,头戴一顶小便帽。洪亮想起此时已近午夜,自己倒是在午后睡过长长一个中觉,老爷却忙碌了整整一天从未稍歇,不由偷眼打量对面的高大人影。虽然明知老爷一向体格强健,但也不免有些担忧起来。

刘掌柜掸去镜匣上的尘土。我定睛一看,不过是一面普通的冠镜,即镶在方匣内的银镜,常是为官作宰者戴乌纱帽时拿来正冠用的。从漆面上遍布的细小裂纹来看,似是一件十分古旧的玩意儿,但又太过平常,对于行家而言价值无多。

洪亮原是狄公父亲的家仆。狄公自从孩童时,便得他悉心照料,长大成人后上京应考入仕,后来又外放各地,洪亮亦是一路相随,这蒲阳已是狄公作为地方县令的第三处任所。狄公向来视洪亮为可靠的密友与谋士,时常与他毫无保留地议论各种公私事宜,洪亮的建言献策,亦使狄公获益良多。狄公已正式任命洪亮为县衙都头,因此人皆呼作“洪都头”。

刘掌柜含糊支吾了几句,道是一时没有什么别致的玩意儿好供我赏鉴,四下环顾半日,方才从屋角端出一只黑漆镜匣来,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洪亮浏览着一札案卷,心中暗想老爷端的是忙了整整一天。今日一早,众人抵达蒲阳城后,狄公立即去了衙院花厅,其余家眷仆从则前往位于衙院北面的内宅之中。大夫人在管家的襄助下,督管众仆将家什箱笼等物卸下,又搬运至各处妥善布置。狄公根本无暇料理家事,先从前任冯县令手中正式接了县印,礼毕之后,召见过一干衙员,上至主簿班头,下至狱吏守卫,午时又设宴为离任的冯县令饯别,然后依例将冯县令及其家眷一路恭送出城。返回县衙后,当地名流士绅前来恭迎道贺,狄公不得不又应酬一番。

我在彼处果然寻到了刘掌柜。他看去心绪不佳,满口抱怨头疼得很,还关起窗上的遮板,试图阻绝窒人的暑气。如此半明半昧之中,原本熟识的房间似乎也变得古怪狞厉起来。我正欲告辞而去,一想到外面十分酷热,便又决意还是盘桓片时再走为上,于是让刘掌柜取几样东西来瞧瞧,一边在扶手椅上坐定,一边用力摇晃着鹤毛羽扇。

狄公在二堂内匆匆用过晚饭后,便安坐下来,开始埋头翻阅公文,衙吏们从档房来回搬运皮制卷箱,亦是忙个不停。如此过了一二个时辰,狄公终于遣去衙吏,自己却仍是不肯歇息。

我迈步走入店内,却只瞧见一个伙计,对我道是刘掌柜颇觉不适,此刻正在楼上存放贵重藏品的房中。

狄公到底推开了面前的账目,靠坐在椅背上,微微笑道:“洪亮,替我沏杯热茶如何?”

此店正在孔庙对面,名头倒是颇为响亮,叫做“金龙阁”。店主刘掌柜虽是个唯利是图的奸猾小人,做起生意来却十分在行,时常会替我寻来些与刑侦探案有关的古物,店内亦是收藏颇丰,令我常在其间欣然赏鉴,良久方归。

洪亮连忙起身去取茶盅,正在倒茶时,又听狄公说道:“这蒲阳端的是老天福佑之地。我如今得知这里土地肥沃,农耕兴旺,从无水涝旱灾,且又地处从北至南横贯我大唐的大运河边上,藉此获利甚多。西门外有一处良港,官船民船云集,南北过客来来往往从无稍歇,因此城内商行店铺亦是生意兴隆。又有一条河流穿城而过,与那大运河同样盛产鱼虾,使得穷苦百姓亦可得以过活。此地还驻有一座很大的军塞,为饭铺酒馆也提供了不少生意。本地百姓颇为富足欣悦,缴纳税赋亦鲜少拖欠。

话说八月初九那天——这日子我将永远铭记在心,正午时分,烈日当头,本已十分难耐,待到午后,天气愈发闷热起来。我只觉心中郁郁难平,到底还是打算坐轿出去走上一遭。轿夫询问意欲何往,我一时心血来潮,便吩咐去那刘掌柜的古董铺。

“凡此种种,足见前任冯县令热心公事、精明强干。他将衙内所有簿册都收得井井有序,上面各项记录十分齐全。”

此时正值秋日清晨,我独坐于精巧雅致的花园凉亭内,眼看着最宠爱的两个小妾侍弄秋菊,纤纤玉手在花枝间轻盈摆动,令人赏心悦目。如此静谧美景之下,我终于可以壮起胆来追溯回想一番了。

洪亮面露喜色,“这实在令人可喜。老爷上次就任汉源时,当地情形颇为棘手,我时常担心老爷劳累过度、伤了身子哩!”抬手捻着山羊胡,又道,“我已翻看过刑名案卷,发现本地极少有罪案发生,除了几日前一桩忒嫌粗鄙的奸杀案之外,其他案件冯老爷均已具结完毕。老爷明日细细读过有关案卷后,自会看出只有几处尚未合榫,还有待梳理作结。”

不过,在我真正能静下心来安然度日之前,尚有一事须得料理。那些可怕的记忆始终萦绕心中,至今令我夜不安枕,非得设法将其摆脱不可。为了不再重复同样的噩梦,我必得道破那桩隐秘,它以如此诡谲的方式呈现于眼前,使我惊惧无已,甚至濒临疯癫,惟愿这骇人的经历终会淹没于忘川之中。

狄公扬起两道浓眉,“尚未合榫之处,有时便会大成疑问,洪亮!此案到底是何情形,且与我说来听听!”

开篇诗句乃是我凭着记忆所录下的,只因那块惊堂木已不复为我所有。自从两月前的一场骇人经历后,我不但全然放弃了刑侦研究,还将与此相关的所有藏品悉数除去,转而一心收集起青瓷来。如此宁静祥和又不沾血腥气的癖好,显然与我素喜平和的秉性十分相符。

洪亮耸耸肩头,说道:“这案子倒是十分简单明了。有个姓萧的屠户,开了一爿小店铺,他的女儿被人奸杀在闺房之中。事后发现此女原有个情人,是个姓王的浪荡秀才。萧屠户状告秀才杀人,冯老爷查验过证据,又听取过证词后,断定其人确为真凶,但他却拒不认罪,于是冯老爷下令用刑,刑中再审时,那王秀才还没来得及招供,便已人事不省了。冯老爷离任在即,案子便审到此处。鉴于凶手已被拿获,且又证据充分,足可施以刑讯,此案实则已经了结。”

我最为珍爱的藏品之一,乃是一块乌檀木制成的惊堂木。此物曾为几百年前的著名判官狄仁杰所有,上面还刻有诗句,即如开篇处所示。据说狄公当年升堂理事时常用此物,为的是时刻提醒自己为国尽忠、为民效力。

狄公捋着长髯若有所思,半晌后说道:“洪亮,我想听听此案的前后详情。”

此时正值我大明盛世,天下太平,海内清晏,作奸犯科之事几近绝迹,若是想要搜集判官如何明察秋毫、勘破奇案的记述,就非得去翻阅前代史料不可。我潜心投入这门学问中乐此不疲,不过数年工夫,便积累起了一笔相当可观的收藏,包括著名罪案记录、歹人常用的凶器、盗贼使过的工具以及其他种种与犯案有关的古董器物。

洪亮面露难色,犹豫说道:“老爷,此时已近午夜,若是现在便去歇息,岂不更好些?明天有的是时间来议论此案!”

各位看官,敝人家居城内,世代茶商,后来退职还家不问店务,迁至城东门外的乡间别业住下,日子过得真个如闲云野鹤一般,忽忽已是六载,平日里最爱的消遣,便是搜集有关刑侦断案的前朝文献,如今终于绰有余暇,可以全力致此。

狄公摇头说道:“你方才一番简述,已经透露出令人起疑的不合之处。看过这些案牍公文后,我正想听一桩罪案用来醒脑哩!洪亮,你先给自己倒一杯茶,舒服坐下,再与我讲讲其中来龙去脉。”

纵有匡正,首须防范。

洪亮心知拗不过,便依命回到桌前,查看了几页案卷,然后开口叙道:“就在十日之前,也即本月十七日,有个名叫萧辅汉的屠户,在城中西南角的半月街上开了一爿小店,午衙时涕泪交流地奔到大堂上,还有三名证人与他同去,一是城南里长,姓高,一是住在萧家对面的裁缝,姓龙,还有一个是屠户行会的首领。

判冤决狱,惩恶锄奸,

“萧屠户呈上状纸,被告是一个名叫王献忠的秀才。此人家境贫寒,就住在萧家附近,如今被控扼死了萧家的独生女儿淑玉,并盗去一对金钗。萧屠户还说这王秀才与他女儿私下来往已有半年,今早不见女儿露面料理家务,寻到闺房中,才发现原是出了人命。”

扶老济困,心怀仁善。

“那萧屠户如果不是愚蠢透顶,便是贪婪下作!”狄公插言道,“他怎能纵容默许自己的女儿在家中与人勾搭成奸,直与私娼暗门一般无二!甚而发生强暴杀人之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县之令,为父母官,

洪亮连连摇头,“并非如此,老爷。在那萧屠户的诉状里,却是另有一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