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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钉案 第十七回 从头细述罪案始终 闻报恍悟拼图秘意

“起初我以为这是上了年纪之人对于青年男女的嫉妒之心,但是立刻又推翻了此种设想,因为于康与廖小姐订婚已有三年,而朱大元的愤恨却是最近才生出的。我又想起一件很巧的事:于康说过叶泰声称从一个老仆妇那里得知了于康的秘密,当日二人说话时,就站在朱大元书斋前的长廊上;于康还说过后来自己前去试探那老仆妇时,也是在同一地点,我就想到没准这两次谈话皆被朱大元偷听了去。前一次时,老仆妇对叶泰提及那一对男女曾在于康房中私会,这便使得朱大元十分痛恨廖莲芳,因为她居然就在自家府中,令一个男子尝到了老天拒绝赐予朱大元的快乐,我可以想象朱大元因此将廖莲芳视为自己失意颓丧的象征,深感惟有得到她才能重获男子气概。他偷听到的另一次谈话则透露出叶泰正在敲诈于康。朱大元深知叶泰与潘叶氏兄妹俩关系密切,唯恐潘叶氏会告诉叶泰有关自己与潘叶氏会面一事,甚至包括在廛市中见过的女子,一旦泄露出去,怕是后半生都难逃叶泰勒索,千万不能冒此风险,因此必须将此人除去不可,并且叶泰失踪正是发生在于康与老仆妇谈话的当晚,时间也十分相合。

“老爷是如何知道这一层的?”陶干问道。

“我认定朱大元既有动机又有时间作案后,又想起一件事来。你们都知道我从不相信鬼神,但也并非意味着就断然否认有时可能发生某些不可思议之事。那天晚上去朱家赴宴时,我在后花园中瞧见一个盘腿而坐的雪人,分明觉得有一股邪恶狞厉的暴虐横死之气扑面而来。我想起朱大元在宴桌上道是那些雪人皆由他家仆人的小儿女们堆成,但是马荣乔泰却说过朱大元也曾亲自堆起雪人作为练箭的靶子,于是忽然省悟到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要想迅速藏起一颗人头的话,用白雪包裹在外面充作雪人头倒也并非下策,尤其对朱大元来说,还有助于减轻他对廖小姐的变态仇恨,因为这会令他联想起演习骑射时不断放箭射中雪人头的情景。”

“当我认定朱大元最为可疑时,立时自问他的动机何在,这时忽然想起他一定有着难言之隐。一个健壮魁梧并有八房夫人的大丈夫,膝下却没有一男半女,暗示出其人定是患有暗疾,并且此事对其性情的影响甚恶。他将银指环上的红宝石拿走,又潜入潘家盗出手镯,这两点透露出对于红宝石的狂热喜好,也为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加上了重重一笔,即一个内心扭曲之人。正是对廖小姐疯狂的恨意,促使他犯下了杀人害命的勾当。”

狄公住口不语,浑身一竦打个寒战,裹紧身上的皮袍。三名亲随直盯着老爷,个个面色苍白憔悴,这起凶案的不祥气息似乎正弥漫在二堂内。

“那只是小有风险而已,”狄公说道,“因为城门守卒一般只会留意进出城门之人,而并非在城墙内经过之人。

狄公沉默良久,复又开口说道:“那时我已认定朱大元便是真凶,只是缺少确凿的证据。原本打算昨晚退堂后便与你们几个讲明此事,再商议如何出其不意搜查朱府,一旦找到潘叶氏,朱大元便会落网,不料他却谋害了洪亮。我要是提早半日与潘丰谈过,就可在洪亮遇害之前先发制人,奈何天意却是如此。”

“但是朱大元在到家之前,”陶干议论道,“还得穿过东门附近的大街。”

二堂中一阵悲哀的沉默。

“还有一点,凶手必须住在潘家附近,并且拥有相当大的宅院。他离开潘家后,必须带着一个女人与两只大包裹行走,不但不能被人看见,而且万万不可冒着被军营巡兵撞见的风险,因为巡兵们但凡遇见有人拎着包袱夜间行走,必会叫住查问一番,真是值得称道的大好习惯。潘家地处偏僻,出门之后沿着城墙内侧绕行,便可走到朱府背后,沿途皆是些废旧货仓。”

狄公终于开口说道:“至于后来的情形,你们可从陶干那里得知。你二人与朱大元一道出城后,我便与陶干带着班头直奔朱府,果然搜出了潘叶氏,又神不知鬼不觉将她用一乘严严实实的小轿送至县衙。陶干找出了所有卧房中的窥孔,我也问过那老仆妇,她说根本不晓得于康与廖小姐的私情。如今从潘叶氏的口供中得知,原来是朱大元自己偷看到那二人幽会。据我想来,可能朱大元在叶泰面前无意中议论过几句,叶泰十分奸猾,一听便猜了个正着,但是于康问他从何处得知时,叶泰又不敢将朱大元牵涉进来,于是编造出关于老仆妇的谎话。至于后来到底是叶泰胆大包天居然去敲诈朱大元,还是朱大元偷听到于康与老仆妇的谈话后担心叶泰会来敲诈自己,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确知了,因为朱大元已经神志失常,叶泰恐怕也已身亡,尸身正躺在不知何处的雪地之中。

“正是漆毒一事指向了朱大元。这时我又记起两件小事,虽说微不足道,但如今想起却大有深意。一是朱大元原本打算在厅堂中置办平常家宴,忽然却改了主意,要在户外大排野宴,就是因为手掌中了漆毒而不得不始终戴着手套遮掩。二是朱大元与马荣乔泰同去打猎时意外失手,未能射中野狼,正是由于他刚刚度过一个惊魂之夜,并且手上十分疼痛。

“我又问过朱大元的八房夫人,她们口中所述与朱大元一起生活的种种情形,听得我只想早些忘掉。我已做了必要安排,将她们分别送回各自家中,等此案了结后,还会从朱家财产中领到数目可观的一份。

狄公摇头说道:“别忘了漆毒这条线索。从潘丰的话里,我得知惟有凶手才会无意中碰到那张刷漆后尚未干透的小桌。潘叶氏很知道漆毒的厉害,自会小心避开,叶泰未中漆毒,且凶手又不可能戴着手套作案。

“朱大元的疯癫虽然使他逃脱了法网,但是终究逃不过上天的裁决。”

“这又是为何?”陶干立即问道,“我听去觉得十分合理。叶泰与他妹子关系密切,并且潘叶氏也可趁机离开自己并不中意的丈夫。”

狄公从书案上拿起洪亮的旧锦匣,用指尖轻轻摩挲褪色的锦面,又仔细揣入怀中,然后铺开一张白纸提笔欲书,三名亲随连忙起身告退。

“就在昨天我与潘丰谈过之后。”狄公答道,“我起初怀疑是叶泰作案,又自问被害的女子究竟是谁,既然只有廖小姐失踪不见,自然应该是她。仵作说过死者并非处女,从于康的陈述中得知廖小姐也并非处女。我们曾经以为叶泰拐去了廖小姐,此人亦是身强力壮,足可将人头砍下。我也曾设想过叶泰一怒之下杀死廖小姐,潘叶氏帮他遮掩后又自行失踪,不过很快便放弃了此种想法。”

狄公先写了一份给上峰刺史的呈文,详述廖莲芳被害一案,然后又写下两封私信,一是给洪亮的长子,他如今身在太原,担任狄公幼弟家中的总管。洪亮鳏居多年,昨日不幸遭难后,其子便成为一家之长,将由他来决定洪亮的安葬之地。

“老爷是几时开始怀疑朱大元的?”乔泰问道。

狄公又修书一封寄给大夫人,如今她正在太原娘家。信中先是依礼问候岳母大人病情如何,然后告知洪亮已不幸身亡的消息,在信函惯用的书面言辞之后,又加上颇为动情的一句:“凡有十分亲近之人离世,你我非但痛失其人,且自身心内亦有一处与之俱丧矣。”

“于是我又想起指环上丢失的红宝石,也明白了凶手之所以要拿走所有衣物,正是为了阻止我们发现死者并非潘叶氏。凶手深知唯一能发现尸体偷梁换柱的人便是其夫潘丰,并且再度准确地预料到当潘丰洗脱罪名时,尸体业已收殓入棺。”

书成搁笔后,狄公将三信交给衙吏,命他立即送出,然后独自一人用过午饭,心中悲思不绝。

狄公叹息一声,接着又道:“实在不幸,事情果然如他所料。不过他还犯了另一个错误,正是这一点将我拉上正路,并且意识到了以往忽略的地方。朱大元有个癖好,就是极爱红宝石,不肯将它们留在潘家,因此才会趁着潘丰被关在县衙大牢时破窗而入,从卧房的衣箱中取走首饰。他还答应了潘叶氏的要求,将她最喜爱的衣裙一并带走,此举十分愚蠢,我自此恍悟潘叶氏一定还活着,因为凶手作案时若是知道首饰藏在何处,定会当时便拿走。若是过后有人告诉他,那么这人只能是潘叶氏。

狄公只觉筋疲力尽,不愿费神琢磨蓝道魁或是陆氏之案,便命衙吏将自己为官府放贷一事所做的笔录拿来。狄公曾计划在荒年时向农户提供不收利息的借贷款项,这是他最乐于研究的一项事务,曾与洪亮一道在晚间商议过多次,并试图撰写一份提案,以期博得户部许可,洪亮也认为只要节省县衙其他开支的话,此举便十分可行。一时三名亲随走入,却见老爷正在埋头计算数目。

“一点不错。”狄公说道,“凶手知道若是留下潘叶氏的衣物而拿走鞋子,我们定会起疑。若是留下鞋子,我们又会发现并不合死者的脚,因此他灵机一动,将衣服鞋子统统拿走,并预料到此举会令我们十分迷惑,以至于忽略了丢失鞋子的重要涵义。”

狄公推开纸笔,说道:“我们须得议论这蓝道魁一案,我仍然认为投毒之人确系女子,但是迄今为止,唯一与女人有关的线索只是一个徒弟所言,道是曾有一女在晚间造访蓝道魁,不过听到的只言片语,却无法证明她是何人。”

马荣点头说道:“女人的衣袍宽松,贴身衣物也很单薄,穿上以后很难说是否完全合身,但是鞋子就另当别论了!”

马荣乔泰黯然点头。乔泰说道:“引人注意的是那二人都未说一句客套话,可见关系不浅。老爷以前也说过这一点,那女子进入浴房时,蓝师父仍是全身赤裸,并未打算遮掩一下。”

陶干听罢一拍前额,狄公接着叙道:“这是凶手的第一个破绽,可惜我不仅没能发现,还疏忽了另一条暗示死者并非潘叶氏的线索,就是她的鞋子失踪不见。”

“徒弟到底听见了什么话?”狄公问道。

“就是那枚指环!”狄公答道,“做尸检时,叶宾说过上面镶嵌的红宝石不见了。既然凶手想要红宝石,为何不将指环从死者手上直接摘下拿走了事?”

“没甚要紧,”马荣答道,“那女子似乎因为蓝大哥躲着她而十分生气,蓝大哥回说这并无关紧要,后面又加上一句,听去似是‘小猫’。”

“什么地方不对?”陶干急急问道。

狄公猛然坐起,难以置信地说道:“小猫?”

“我本该当时就怀疑才对!”狄公苦涩说道,“尸体有一处明显的抵牾不合之处。”

狄公忽然记起陆氏的女儿说过有人晚上来看她母亲,还与一只小猫说话,并天真地问他那只小猫在哪里,这一发现真可谓石破天惊!于是立即对马荣命道:“你这便骑马去潘丰家跑一趟,陆陈氏尚在幼年时,潘丰便认得她,问问陆陈氏是否有过什么绰号。”

陶干开口问道:“老爷是几时发现那无头女尸并非潘叶氏的?”

马荣听罢十分惊异,但又向来不惯于开口发问,于是领命而去。

狄公闻言点头,众人半晌无语。

狄公未再多说,只吩咐陶干沏好新茶,又与乔泰议论一事,却是近来军营巡兵管辖普通百姓时常会出现纷争,这一难题应如何妥善解决。

“我要是早知道的话,”马荣怒道,“定会亲手掐死那个狗杂种不可!”

马荣很快返回,开口禀道:“我去了潘家,见那老潘十分沮丧,他老婆与人勾搭的消息传出后,比起上次遭人杀死令他更受打击。我问起有关陆寡妇的事,他说陆寡妇当年在学堂里念书时,同伴们曾叫她‘小猫’。”

狄公递个眼色,陶干连忙上前倒茶。狄公一气喝下几口,对马荣乔泰又道:“我不但得有时间去朱府搜查,还得让朱大元毫无觉察,因为这人直如恶魔一般狡猾,于是只好假托办理公务,派你们两个与他一道前去五羊村。如果不是洪亮被害的话,昨晚我就会将朱大元的罪行对你们四人道出,但是出事之后,我自知不能要求你们在谋害洪亮的凶手面前举止如常,即使连我自己也绝难做到!”

狄公一拍书案,大声说道:“这正是我想要的线索!”

众人回到二堂,狄公疲惫地说道:“那朱大元是个双面人,表面上性情豪爽、体格强健,连马荣乔泰都禁不住要喜欢,但却是败絮其中,只因身有隐疾,故此心怀怨愤并坏了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