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亮双目圆睁，想要叫喊出声，口中却涌出一股鲜血，半身合仆在桌上，不住咳喘呻吟。
“如今你可仔细听好了！”大汉口中说着，倾身朝前靠近洪亮，右手从袖中抽出一把细长的匕首，猛然刺入洪亮的前胸。
大汉从旁漠然观望，同时留神打量四周，仍是无人注意这大堂一角。
那大汉朝左右迅速张望一下，见没人留意这厢，便举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又低声说道：“你且坐下，容我细细说来！”又从旁拉过一张板凳来让洪亮落座。
洪亮动了动右手，手指颤颤在桌上的血泊中写下一个姓氏，然后浑身一阵抽搐，从此再无动静。
洪亮认出了眼前之人，立时面色煞白，脱口问道：“你来此处做甚？”
那大汉冷笑一声，不屑地抹去了字迹，又在洪亮的肩头处揩净手上的鲜血，再次朝四下迅速打量一眼，起身从后门离去。
洪亮径直走上前去，伸手在那大汉肩上一拍。大汉正在赏鉴两颗红宝石，一惊之下回过头来，失手将红宝石掉在地上。
狄公与马荣乔泰陶干奔入春风酒肆所在的大街，见门前彩灯下聚集着一大群百姓，正在议论纷纷、躁动不已，心中不禁猛地一沉。
洪亮望见桌上的酒壶与那扇窄门，不由心中一沉，深知在这类下等酒肆中，来客必须即时付账，那大汉想要离去的话，随时可以拔脚就走，因此非得在老爷赶来之前，想尽办法拖住他不可。
这时有人叫道：“查案的官差来了！”
洪亮迅速环视左右，却未见有人戴着黑风帽，正在酒桌之间穿行走动时，忽然瞥见店堂后方有一扇小门，门旁的角落里摆着一张小桌，一个头戴风帽的男子正背对大堂坐在那边。
看客们立时闪避两旁，让出道来。狄公急急跑进门去，三名亲随紧跟其后。只见店内的远角处站着一群人，狄公排众直入，一眼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洪亮，顿时僵立在地、一动不动。
店内的大堂倒是颇为轩敞，约有五六十个客人，正三五成群围坐在桌旁，饮着廉价水酒高声喧哗，一个面色阴郁的伙计手举托盘来回穿梭，点亮的油灯散发出气味浓重的烟雾。
酒肆掌柜开口欲言，一见四人的脸色，连忙退后几步，示意旁人随他出去暂避一时。
鞋匠一见银锭，不由得睁大两眼，正要满口道谢时，洪亮催促道：“快去！越快越好！”说罢转身朝酒肆走去。
过了许久，狄公方才俯身轻抚洪亮的肩头，又小心扶起他须发花白的头颅，解开衣袍看视创口，然后缓缓放下，两手笼入袖中，禁不住泪流满面，三名亲随连忙掉过头去。
洪亮将鞋匠拽到路边，从袖中取出用来装名帖的旧锦匣，还有一锭银子，低声说道：“你且听好，烦劳你赶快跑去县衙求见狄老爷，告诉守卫说替我捎个要紧的口信，并以这锦匣为证。见到狄老爷时，就说让他赶紧带上三名亲随，到那边的酒肆中去捉拿一个搜寻多时的凶犯。这一锭银子算是给你的酬谢！”
陶干头一个从悲恸中振作起来，仔细查看过桌面，又瞧瞧洪亮的右手，开口说道：“这里看去有涂抹过的痕迹。洪都头实在勇毅非凡，在血泊中居然还尽力写下字来。”
那人正要发怒，认出是洪亮，便咧嘴笑道：“洪都头一向可好？小民几时为你做一双过冬的皮靴如何？”
“与他相比，我们真是不值一提。”乔泰愤然说道。马荣紧咬双唇，一线血丝直流到下颏上。
洪亮稍稍松了一口气，停住脚步仰头望去，只见老旧蒙尘的招牌早已斑驳褪色，半日方才认出上书“春风”两个大字，又转头朝过往路人看觑，意欲从中觅到一二相识者，满眼却只是苦力与小贩，忽然瞧见一个打过几回交道的鞋匠，连忙上去一把扯住衣袖。
陶干又屈身跪下查看地面，站起身后，将两颗红宝石默默呈给狄公过目。
“这位老爷子，莫非我做的面你吃着不合口？”小贩不满地嚷道，但是洪亮并未听见，只顾一路盯梢，又眼看那大汉走进一家酒肆。
狄公看罢点头，哑声说道：“我知道这红宝石的来历，只是为时已晚。”稍停片刻又道：“问问店中掌柜，洪都头是否曾与一个头戴黑风帽的男子一同进来过。”
洪亮见此情形，忙将吃了一半的饭碗撂下，疾步紧追过去。
马荣叫来店内总管，只见他喉头咽了几咽，吞吐说道：“回老爷话，小的……小的们真是一概不知。那人头上……头上戴了一顶黑风帽，独个儿坐在这张桌旁，伙计们以前谁都不曾见过他。那人只点了一壶酒，并且立时掏钱付账。过了半日，想是这位老大爷过来，与他坐在一处，等我们发现出了人命时，前头那个早已走得不见踪影。”
洪亮心急如焚，对着面碗一口也吃不下去，又见掌柜指天划地，口中滔滔不绝，显见得正在讨价还价，奈何身旁的一众吃客语声嘈杂，饶是竖起两耳，却仍听不见那边的二人都说了些甚。洪亮埋头夹了一筷子迅速送入口中，抬眼再看时，却见掌柜耸耸肩膀，将一点细小之物用纸包起并递上，那大汉伸手接过，旋即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那厮长什么样？”马荣吼道。
洪亮悄悄朝前靠去，极想窥视一眼那人的脸孔，奈何却被黑风帽遮得严严实实，又瞧见首饰店旁有个饭摊，便走上前去要了一碗面条，小贩手持长杓舀面时，洪亮始终紧紧盯住那大汉，不巧又有二人过去与掌柜攀谈并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那大汉戴着手套的两手，似是对着一只盛有红宝石的玻璃碗细看半日，然后扯下一只手套，从碗中拈出一颗宝石置于右掌中，伸出食指轻轻摩挲。这时挡在前面的二人移步走开，却见那大汉兀自低头立在原地，只是仍旧无法看清脸面。
“回官爷，伙计说只看见他露出一双眼睛，两片护耳拉下来包在嘴上，还咳个不停，并且……”
洪亮立时跟将上去，从一群闲汉当中费力挤出，正瞥见那人拐过街角消失不见，于是又一路追赶，却见他立在一家首饰店的柜前，吩咐了几句之后，掌柜便捧出一盘晶莹闪亮的珠宝来。
“不必再说了。”狄公木然说道。总管连忙拔脚溜走。
一个高大汉子从旁经过。洪亮一回头，只见那人肩宽背阔，头戴一顶尖尖的黑风帽。
狄公默无一语，三名亲随谁也不敢出声。
洪亮行至一家药铺前，见柜台上摆有几只盘碟，其中盛着奇形怪状的植根与风干的小兽，于是凑上前去看觑辨识。
狄公忽然抬起头来，用喷火的两眼直盯着马荣乔泰，思忖半晌，方才嘶哑说道：“你二人仔细听好！明早天一亮，你们去五羊村走一趟，朱大元知道许多捷径，因此务必叫上他同去。到了村中客栈，找到见过潘丰的店内伙计，打问清楚有关潘丰在店中见过之人的相貌言语，越详细越好，完事之后，与朱大元回来直奔县衙。听清楚了没有？”
适才他已耐心盘问过那两个前去浴堂的后生，却是所获甚微，比起狄公当日问过的另一个来，这二人没能再说出更多，只道是突厥青年看去也就平常，唯一引人注意的是面色苍白，且未见有露出一绺头发。听到此处，洪亮心想没准是前日那人误将头巾的一角认作乱发也未可知。
马荣乔泰连连点头。狄公复又凄然命道：“将洪都头的尸身送回衙院。”说罢转身离去，再无一语。
洪亮在廛市中四处漫视逡巡，不觉已是薄暮时分，心想不如转回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