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田科长心情沉重地垂下了头。
“对不起。”
向纳米机器人制造商发出研制疫苗的通知，由全面管理医疗机器的厚生局第二科负责。根据林田科长的报告，使φ机器人失效的疫苗开发工作进展得并不顺利，最早也得到六月才能在一定范围内用上疫苗。虽然还不知道雅音何时开始行动，但怎么也不会等到六月。投入使φ机器人失效的疫苗，被认为是对付雅音的最大也是最后的手段。如果来不及的话，事实上就等于再也没办法对付雅音了。
“疫苗呢？真的来不及吗？”渡边局长问道。
“怎么办？φ机器人的感染者已经开始增加了!”渡边局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通过解析φ机器人样本，基本上可以肯定φ机器人具有增殖和感染的能力。在这个数据的基础上，再输入携带φ机器人的人数与分布状况等各种要素，计算出来的结果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感染者在加速度地增加以后都会逐渐放缓增速，最终停止在一个数值上，而那个数值是98%。也就是说，到最后，地球上98%的人都要感染上φ机器人。电脑还推算出了具体日期——四月十五日。不过，也有可能提前十天或推后十天。
现在已经开始在世界范围内秘密实施每周一次的定点观测。没有使用过代体的人大脑里的纳米机器人，肯定是φ机器人。用电脑随意抽样的方法统计纳米机器人携带者的比例，观测结果一目了然。φ机器人感染者比例正在迅速增加，增加的速度跟电脑推演出来的S形曲线是一致的。
会议室里除了渡边局长，还有厚生局第六科科长玉城浩介、特殊案件搜查官御所欧罗和厚生局第二科科长林田。
但是，不用说这些数据，就连φ机器人存在这个事实都还没有告诉一般国民。因为就算公布了，不但不会防止感染扩大，还会引起全球性恐慌。至少要等疫苗研发出来才能公布，这是政府的判断。不只是日本政府，WNO的看法也一样。
渡边局长的怒吼声，在狭小的会议室里震荡。
尽管如此，凡是机密都会有所泄露，泄露的机密又会被加工成迎合大众心理的谣言。结果，关于φ机器人的信息，在包含着一定真实性的基础上反复演变，终于孵出了“四月死神”这个都市传说。当然，各国政府的态度都不是坐视不管，而是从根本上给予否定。
“这种东西拿得出去吗？”
“最吃紧的课题是，预定于下周召开的WNO危机对策紧急会议。”
在内务省厚生局第六科科长玉城浩介看来，每天都会出现很多难题，真想闭上眼睛不去看。但是，呈现在虚拟显示器画面上的表格，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威胁。表格上的S形曲线，就像是远古的洞壁上记载的人类灭亡的预言。
渡边局长说完站起来，漫无目的地走到窗边又走回来，走回来以后也不坐下，而是右手撑在办公桌上站着。
2
“现在，我国的立场最尴尬。国际社会认为，正是由于我国在处理Ⅱ型代体依存者问题上不果断，才招致了这场世界性灾难。如果我国在WNO危机对策紧急会议上拿不出解决问题的具体方案，就会遭到世界各国的谴责。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还是不知道为好。”板东答道，“就算知道了，我们也无能为力。”
渡边局长用右手在办公桌上狠狠拍了一下。
“喂!这个世界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御所小声在玉城耳边说道：“科长，该把那个计划说出来了。”
鹿野全身无力，瘫坐在长椅上。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感从内心深处涌上来。
玉城点点头，仰望着渡边局长。
“我不勉强你相信。”
“局长，我们第六科，以解析小组为中心，拟订了一个捕获雅音的计划。”
“……你也……”鹿野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真……真的吗？”
“那种不切实际的计划管个屁用!”
“别理解错了!”板东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你身上那种纳米机器人，我早就感染上了!不怕你再传染我!”
“也不能说完全不切实际。具体方案我们都设计好了，只不过实际效果如何，我们还不敢保证，所以直到现在才向您报告。”
鹿野哼了一声：“你果然是个魔鬼!”
渡边的表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重新坐下来，非常和气地对玉城说：“没关系，你说说看。”
“我跟你一样!”板东的脸冰冷得像一块岩石。
*
“我可不是吓唬你!”
“给雅音设一个陷阱？”
“这你吓不着我。”
神内不由得反问道。
“谁没事找事了？”鹿野也站了起来，“我的身体里有四月死神!不，至于到底是不是四月死神，我也不知道。但是，肯定有纳米机器人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了我的身体!这关乎我的性命!现在，就在这里，我就可以传染给你!”
羽取使劲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所以只能说不知道!”板东瞪起了眼睛，“以后不要再没事找事!我说这话不是出于狭隘的地盘意识!”
“感染了φ机器人的人数增加势头很猛，就算能研制出疫苗，也不能保证能暂缓感染速度。为了切实保证不发生最坏的结果，只有尽快捕获雅音。”
“别装糊涂!”
“这个我能理解。可是，我们的对手是一个没有固有肉体的意识，怎么捕获？”
“不知道。”
内务省厚生局的羽取昨天联系神内说，想直接跟他面谈。神内认识解析小组的羽取。上次羽取是和特殊案件处理官御所一起来的，这次是一个人。
“这么说，不会变成废人？”
“幸运的是我们有φ机器人样本的数据，也有雅音使用过的纳米机器人的数据。我们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合成一种陷阱用φ机器人。也就是说，合成数种雅音的意识可以通过φ次元移动进来，却无法再移动出去的纳米机器人，将其植入数个脑装置。”
“安藤武梦自杀，是因为自我意识崩溃。我不能告诉你详情，但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安藤武梦的自杀，绝不是因为纳米机器人发生了作用。”
只有入口没有出口。只要雅音的意识进入这个脑装置，就再也出不去了。
“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就行。感染了那种纳米机器人，真的就会成为废人吗？安藤武梦就是因为害怕成为废人才自杀的吗？”
“羽取先生的意思是说，要利用我们研究所的电脑设计陷阱用纳米机器人？”
“你以为我能说吗？”
“是的。理由很简单：能够设计出具有φ次元移动功能的纳米机器人的电脑，全世界只有这里才有。”
“那就把那些复杂的事情说给我听听吧。”
的确，这个研究所的电脑，在φ次元移动技术方面，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优于所有演算能力强大的电脑。不过，神内首先担心的是下面这个问题。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要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
“就算我们能设计一个陷阱，可怎么把雅音引诱进来呢？”
“我明白了，就是四月死神!那么，散播四月死神的不是什么恐怖组织，而是……”
“不需要引诱。”羽取好像早就把答案准备好了，“我认为，每当φ机器人扩散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雅音就会巡视一遍所有感染了φ机器人的大脑。没有人知道到时究竟有多少人的大脑感染了φ机器人，连雅音都不会知道。一百万也好，一亿也好，五十亿也好，无论有多少，当操纵所有大脑的时间差几乎接近于零的时候，就把所有的大脑统合起来，创造一个新的思考世界。这就是雅音的目的。”
“对不起，我不能再说什么了。”
说到这里羽取看了神内一眼，那意思是：听懂了吧？
“别走!”
羽取继续说道：“最初呢，雅音是一个大脑一个大脑地巡视，习惯了以后巡视的速度就会越来越快，快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来不及分辨哪个是人的大脑，哪个是脑装置了。只要φ值相同，他就会进入。一旦进入我们设置的陷阱，他就再也出不去了。”
板东没有回答，站起来就要走。
“反过来说，如果雅音巡视的速度不快，就很难落入陷阱。但是，巡视的速度越快，雅音自我意识崩溃的危险性就越大。”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安藤武梦大脑里的纳米机器人，是不是四月死神？”
“只能赌一把了。是雅音自我意识崩溃在先呢，还是落入陷阱在先。”
“为什么这样认为？”
“有一点不能忘记。雅音在统合了众多大脑的时候到底会发生什么情况，我们还不知道，也许会发生我们预想不到的情况。”
“安藤武梦大脑里的纳米机器人，就是四月死神吧？”
“即便如此也值得一试，不是吗？”羽取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
“……”
“你好像还挺高兴。”
“四月死神好像可以在人的大脑里筑巢，使人变成废人。”
羽取以为神内是在挖苦他，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我有点兴奋过度。”
“知道。”
神内摇摇头：“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勉强算是个科学家。”
“那么，有一种叫四月的纳米机器人，你知道吗？也叫四月死神。”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做学问吧。在运用自己的智慧挑战未知课题的时候，总会伴随着一种兴奋，这种兴奋是什么都代替不了的，哪怕是面临人类的命运受到威胁的严重局面时，也会兴奋不已。
“应该是吧。”
3
“你从一开始就相信那玩意儿吗？”
据推算，感染上φ机器人的，仅日本国内就已超过一千万人。也就是说，十个人里边就有一个感染者，而且还在逐日增加。到了这种地步，把所有的感染者都隔离起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由于没有自觉症状，如果不使用专用机器检测，根本就不知道是否已经感染上了。在这种情况下，将八田辉明等少数感染者隔离起来，没有任何现实意义。尽管如此，政府还是不肯解除这种隔离措施。因为解除的消息一旦被外国政府知道了，就会被看作放弃了防止扩大感染的政策，在政治上很难交代。
“尽管报告书里一个字没提，不过还是被你猜到了。”
“真对不起，这样对待您简直是太浑蛋了。现在，我们的长官御所正在跟上面交涉。不过，还没得到……”齐藤一见到八田辉明就开始道歉。
“你的部下说还活着，指的不是安藤武梦，而是他大脑里的纳米机器人吧？”
“我没关系的，我在这里已经习惯了。”
“啊，是的。”
八田辉明脸上甚至露出了笑容。
鹿野点点头：“那时候你的部下把一个奇妙的小机器放在了安藤武梦头部，那个小机器是用来检测纳米机器人的吗？”
“八田先生不生气吗？这样对待您太不讲理了。”
“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我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要不是怕传染上你，真想跟你握握手。”
这是怎么回事？今天的八田辉明跟以往有些不一样。反应很机械，说的是自己，却像是在谈论别人。
“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公务员。每天工作到深夜，到家的时候老婆早就睡着了，孩子也躲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连句话都不跟我说。”板东觉得自己说多了，一皱眉，“这些话不该对你说。”
“我的事您就不用担心了。您来看我，我很高兴。不过，齐藤先生也是一个大忙人啊。”
“哦？那时候你是勉强装出来的？我可没看出来。”
“八田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有时候也是不得不勉强装作魔鬼的。”
“这里能出什么事呢？”
“换句话说，我以前认为你就是一个魔鬼。”鹿野又说。
八田辉明好像什么都不想多说。
听了鹿野的话，板东皱了皱眉头。
齐藤决定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道：“您跟亚季都谈了些什么？”
“怎么说呢，你变成一个普通人了。”
“亚季啊，最近根本没来过。”
“是吗？”
“昨天不是还来过吗？”
鹿野看着板东的侧脸说道：“你变了。”
“昨天？昨天亚季来过吗？”
“降职了。因为我参与的那个计划受到了挫折。”板东似乎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行吗？”说完不客气地坐在鹿野旁边，疲惫地吐了口气。
肯定来过!齐藤就是因为接到了亚季的电话才到这里来的。亚季说她哥哥的样子有点怪。
“升官了？”
“亚季跟您说什么了吗？”
板东苦着脸说道：“对不起，我已经不是什么特殊案件处理官了。”
“她很担心八田先生，想知道您什么时候能出院。”
“我不是那个意思。”鹿野坐起身来，“真是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你亲自过来了，特殊案件处理官整天闲着没事干吗？”
“是吗？”八田辉明随便应付了一句。
“报告书送给你们了吧？如果有意见，也应该走正规手续。”
叫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鹿野忽然发现板东站在身边。只见板东双手插进裤兜，正低头看着鹿野呢。
“对了，您现在还每天祈祷吗？”
“随随便便地把安藤武梦的名字说出来，会惹麻烦的。”
“祈祷？”
看着悠闲地飘浮在蓝天上的白云，鹿野忽然觉得自己慌张的举动很可笑。虽然一直在对自己说要冷静，但混乱的心情还是会在行动中表现出来。不只是把可可按钮当成咖啡按钮，作为第二地区警察局的科长助理，诚惶诚恐地拜见法务省刑事局特殊案件处理官，直接诉说自己的心事，谁都会怀疑他精神不正常。
“您在工作中认识了一个叫杉山郁海的患者，她使用了你们公司的代体。您希望她早日恢复健康，不是每天为她祈祷吗？您还说通过祈祷，可以使自己的精神安定下来。”
鹿野躺在公园的长椅上，眯着眼睛看着炫目的蓝天。樱花树上的花蕾就要长大了。这个位于各政府机关大楼中间的大公园，一直都是观赏樱花的胜地。
“这事都跟齐藤先生说啦？”八田辉明表情显得有些混乱，“您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最近确实没……不过，她也早就把我忘了吧？”说完他脸上再次浮现出笑容。
*
果然很奇怪。
“法务省刑事局!”
根本不像以前的八田辉明。
“您去哪里啊？”
齐藤深深吸了一口气。
鹿野把剩下的可可一口气喝干：“我出去一趟。”
“您跟雅音接触过吗？”
“四月死神，也许不仅是所谓的都市传说。”
“没有。”八田辉明立刻冷淡地答道。
“您别……别吓我。”高梨说话的声音变得僵硬起来。
“真的吗？”
“以后你还是离我远点为好。”
八田辉明抬起头来。
“您不是……开玩笑吧？”
“真的呀。”
“真是烦死人了。我的身体里，竟然有纳米机器人!当然，我完全不知道那玩意儿是怎么进入我身体的，也不是因为机器发生了故障。医生也是一个劲地摇头表示不理解。”
*
“啊？”
齐藤一太的映像消失以后，隔离病房里剩下了我一个人。
“结果是阳性!”
朦胧地注视着看腻了的墙壁，大脑里一片空白。
鹿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到了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鹿野连着喝了好几口可可，继续说道：“用来检测纳米机器人的机器虽然很小，但放在皮肤上就可以检测出血液里是否存在纳米机器人。我也接受了检查。当然也不完全是因为答应了山仓诚司要跟他一起检查，也是闹着玩吧，就检查了一下。”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怎么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的。
“啊，山仓诚司嘛，的确是阴性。”
我从床上坐起来，走到镜子前面站住。
“这种所谓的都市传说[1]不是常有吗？没有哪个恐怖组织发表过声明，劫持人质的山仓诚司被送到医院检查，结果是阴性。昨天检查的时候您不是也在场吗？”
镜子里的我脸上浮现出雅音那熟悉的微笑。
关于四月死神的传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鹿野不知道，总之是以互联网为中心，转眼就传播开来。说是一个国际性的恐怖组织，把一种增殖感染力极强的纳米机器人撒到了世界各地。这种纳米机器人进入人的大脑以后不会马上出现症状，本人察觉不到。但是，时间一到，纳米机器人就会开始活动，使被感染的人成为废人。那个时间是四月，因此被称为“四月死神”，最近简称“四月”。
“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知道多少？您的意思是……除了街谈巷议的信息？”
4
鹿野这男人的直觉特别厉害，他转向高梨，问道：“关于四月死神，你知道多少？”
对于齐藤一太来说，直接见到八田亚季，那天还是第一次。与亚季通电话时，齐藤根据她的声音想象过她的样子，没想到真人比声音要青春得多，不由得吃了一惊。也许是因为皮肤白皙的缘故吧，甚至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听说亚季骑着一辆大型摩托车，可是齐藤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大型摩托车跟眼前这个穿着西装的沉静少女联系在一起。
“您注意到什么了？”高梨问道。
“哥哥身体里的意识的确是别人的。开始，我甚至感觉哥哥的意识被人偷走了。不过，他记得和我们家的人在一起的所有事情，他把我当成他的亲妹妹，后来他还向我保证，一定要珍重地使用我哥哥的身体。最重要的是，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表情，都跟我死去的哥哥一样。所以……我不想失去现在这个哥哥。”
高梨把咖啡举到嘴边又放下，看了鹿野一眼。
齐藤他们已经把八田辉明感染了φ机器人的事告诉了亚季和她的父母，否则他们是不会同意让八田辉明住进隔离病房的。
鹿野又喝了一大口可可，甜得他直皱眉头。
“我这样想很奇怪吗？”亚季问道。
“你消息真灵通啊!”
“不，我认为一点都不奇怪。”
“我听说了，您又跟科长吵了一架。”
听齐藤这样回答，亚季紧张的双肩似乎轻松一点了。她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高梨则喝了一口咖啡，轻轻叹气。
“可是，你去医院看望你哥哥的时候，觉得他有点异样，是吧？”
鹿野说着故意喝了一大口可可，喉咙发出很大的响声。
亚季点点头，把杯子放在桌上。
“别管我!”
“是的，我昨天去医院看他的时候，觉得他跟以前不一样了。”
“哟!喝的是可可呀？这可不像您。怎么了？”
“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高梨端着咖啡站在鹿野身边，咖啡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亚季就像是在找合适的词语似的盯着桌上的杯子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里放出的澄澈的光，使齐藤心跳加快。
回头一看，只见高梨正在按下自动饮料机的按钮。饮料机自动记账，月底从工资里扣除。从上个月开始，咖啡涨价了。
“也许我的说法有些抽象。我觉得哥哥离八田辉明这个人远了很多。”
“真少见啊，您竟然在休息室里。”
“远了？”
鹿野站在休息室窗前，俯瞰着首都圈第二地区。首都圈由十二个地区构成，第二地区失业率低，排倒数第三，家庭平均收入高，排第二，居民平均年龄低，排倒数第四，属于比较有活力的地区。鹿野在第二地区警察局各分局辗转了十五年才调到总局，今年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这个地区的大街小巷，鹿野不敢说了如指掌，至少敢说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
齐藤认为，正是因为了解八田辉明，亚季才会用这个词语来表达。
*
“齐藤先生没有这种感觉吗？”
山仓诚司像一根棍子似的僵直地站在窗边的那个瞬间，鹿野很久都没有忘记。
“确实，给我的印象也是这样。我觉得他不是以前的八田先生了。”
“啊……”
现在的八田辉明的人格，是经过假记忆改变的人格。经过改变的人格容易产生不安定的状况，最坏的结果甚至是自我意识崩溃。而且这次又加上了环境因素。
小川花莲一下子从嫌犯的左臂中滑下去，蹲在了地上。
“是住进隔离病房造成的吧？”亚季问道。
与此同时，高梨通过护腕型终端机向花莲发出了指示。
“恐怕是的。”
嫌犯突然把枪口转向鹿野。
人需要依靠自己和他人的边界来确认自我的轮廓。有了他人的存在，才能定义自己。但是，在跟他人很少接触的隔离病房里，境界就变得暧昧了，自我意识很容易崩溃。
“你的意思是我在骗你们？你们赶快滚蛋!别给我和花莲捣乱!”
“可是，还有一件叫我感到忧虑的事。”
“别这么说嘛，她也很为难呢!”
“忧虑……？”
“花莲也说了，愿意和我一起死!她的心真好!她理解我!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你们不要再给我们捣乱，不要管我们的事了!”
“我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雅音这个人。”
嫌犯嘴角浮现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是经常潜入我哥哥的身体，只有意识的那个人吗？听说这回散播φ机器人的也是他。”
“我!我要在这里!跟花莲一起死去!可以吧？这是我最后的愿望!可以吧？”
“是的。前几天我去医院看望八田先生的时候，我问他跟雅音是否还有接触，他说没有。但是，他那样说的时候我感觉很不自然。”
高梨点了点头。
“我哥哥现在还跟雅音有来往？”
鹿野向高梨使了个眼色。
“如果有来往，他为什么隐瞒，而且还泰然自若地撒谎呢？”
“烦人!烦人!烦人!谁会相信你的鬼话!”
八田亚季的脸慢慢变得苍白起来。
“那我们把医生叫来，让医生到你现在待的房间里去给你检查，这还不行吗？”
“在八田先生身上发生的变化，也许比我们想象的严重得多。”
“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你这种骗人的把戏，一眼就被我看穿了!”
5
“既然你这么说，那咱们现在就去医院，让医生检查一下。检查以后就知道没有问题了，我陪你一起检查!”
八田辉明!我叫出声来。干涩的声音撞上墙壁，落到地板上。我又叫了一遍。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没发生。八田辉明这个空壳给了我一个肉体，同时也是关着我的牢笼。只要在这个空壳里，看到的东西就是有限的，触摸到的东西就是有限的，感觉到的东西就是有限的，想到的东西就是有限的。这个空壳保护着我，而我付出的代价则是不自由和被束缚。如果扔掉了这个空壳，我该是多么自由啊!我的感觉会有多么宽广啊!我的思考会有多么远大啊!那时候，我会看到什么呢？
“胡说!”
“你想通了？那，咱们走吧!”
“你那机器是在哪里买的？现在网上到处在卖假冒伪劣产品，就算有阳性反应，也没有必要相信。”
是雅音。
“我用机器检查过了，我的大脑里有四月死神!”
我点了点头。就在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突然从视野中一下子远去，变得只有在隧道深处看到的隧道出口那么小。我的周围什么都没有了，就像所有的星球都燃尽了的宇宙。
“四月死神？那是谣言!”
不，不对。我还可以看到一束光。在那束光里，有无数的光点在无声地流淌。那些光点来自非常遥远的过去，又流向非常遥远的将来，犹如大群的流星在不停地横断夜空。
“我感染了四月死神!”嫌犯声音颤抖着，“我就要完蛋了!”
就是那个吗？
“听你这么说，好像发生了很严重的问题，能说给我听听吗？”
“是的。”
“晚了!”
长长的流星群变成辉煌耀眼的大河向我靠近，流过来的光点一个一个的看得很清楚了。
“不晚不晚，怎么能说晚了呢？”
就在这时，一丝犹豫抓住了我。
“已经晚了!”
你真的认为我是你的妹妹吗？
“其实，你根本不想伤害她，也不想让她害怕，因为你从心底里爱着她，对吧？”
亚季。
男人悲痛万分，脸都扭歪了。
如果就这样走了，我会让亚季伤心，会让她第二次尝到失去哥哥的痛苦。
“太好了，还来得及。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吧，你谁都没伤害，特别是没伤害那个人，你抱着的那个人。”
“这又怎么了？”
“就算是吧，你要怎样？”
是啊，这又怎么了？我的思想停止了，无法前进，就像紧紧踩住了刹车。
“你本来不想这样做的，对吧？”鹿野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道，“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我敢肯定，你并不想闹到这一步。其实你也不知道怎么就闹成这个样子了。现在，你脑子一定很混乱。至于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连你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果时光能倒流，你一定想倒回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吧？”
“跟你没关系!八田亚季，不是你的妹妹，你也不是八田辉明!”
嫌犯的情绪略微缓和了一点。
是这样吗？也许真是这样。但是，不管怎么对自己说，心情也不能完全平静。我还没有从八田辉明这个空壳里走出来吗？不，应该问的问题是：能走出来吗？作为八田辉明的记忆，虽然几乎都是人工贴上去的假记忆，但我作为八田辉明活着的这些年是现实，否定这些记忆是不可能的。我的一部分已经成为八田辉明，我已经作为八田辉明活了这么多年了。
“我是说她!看你把她吓的!”
八田辉明——
“什么？”
突然紧紧踩住的刹车松开了，我又可以思想了。
“好可怜啊!”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
“少来这套!”
巨大的光束逼近了我。
“很遗憾，只有这一条不能满足你!”
不行!
“你们马上离开这里，别管我们的事!这就是我的要求!”
我不能碰那光!
“你有什么要求，能告诉我吗？我们尽可能满足你!”
我得回去!
所谓的D方案，是一种强行解决的方案，需要狙击手在目力范围内锁定嫌犯和人质的位置。趁嫌犯与人质之间彼此分开的瞬间，狙击手开枪使嫌犯失去抵抗能力，突击班冲进去逮捕嫌犯，救出人质。当然执行起来没有说的这么简单，关键在于人质能不能采取行动配合。小川花莲是一个超出一般人想象的大胆的女孩，应该没有问题。剩下的就是通过护腕型终端机指示她离开嫌犯的时机了。
回到原来的世界里去!
“山仓诚司，谢谢你让我们看到了你的脸。”
回到有亚季和父母的世界里去!
鹿野再次打开话筒的电源。
回到我作为八田辉明活着的世界里去!
被劫持的年轻女性名叫小川花莲，是一个二十岁的大学生，就住在那间公寓里。嫌犯并没发现她正通过护腕型终端机跟高梨联系。
“你应该跟我一起来!”
“嘿，好厉害啊!”
(雅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演戏，演给嫌犯看的。”高梨满不在乎地回答。
“我需要你，无论如何都需要你。”
“没问题吗？人质好像情绪很不安定。”
(我说了，我要作为八田辉明活下去。我认为你也同意了。)
“用D方案解决!”高梨平淡地说道。
“你应该也听说了，当我统合了特别多的大脑的时候，我的自我意识就会崩溃，被我统合了大脑的人们精神也会崩溃。”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露出牙齿狂叫着。男人身上的T恤衫领口松松垮垮，可以看到他那搓板似的胸脯。他的双眼无神地瞪着，整个人陷入了癫狂的状态。人质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嫌犯细瘦的左臂紧紧地抱着她，用手枪顶着她的头。人质好像一点抵抗的力气都没有，被嫌犯随意摆布。她剧烈地抽泣着，满脸都是泪水。
(既然你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你干吗还要……)
“哈哈!老子出来啦!”
“当然，我不想崩溃。为了回避风险，我想到了一个对策，那就是你。”
嫌犯占据的那个房间的窗帘突然打开了，紧接着窗户也打开了。
(我？)
“鹿野，你看!”
“你不是说过吗？人，只能通过别人的眼睛才能知道自己的存在。反过来说，如果有作为镜子的别人的存在，就可以经常确认自己的存在，就可以防止自我意识崩溃了。”
“嫌犯处于兴奋状态，服用毒品了吧？”
(你是要把我作为你的镜子？)
高梨看着热源扫描仪上的图像回答道。
“我也会成为你的镜子。”
“到窗户这边来了，但没有放开人质，而且贴得很紧。”
(那么，你接近我，一开始就有这种打算吗？)
鹿野关掉话筒的电源，问高梨：“怎么样？”
“我对你有很深的同情也是事实。我没说谎。”
窗帘稍微动了一下。
(所以你要我听你的话？)
警车上三排激光喇叭，将焦点集中在嫌犯所在房间的窗户上。房间里的人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但周围的人基本上听不到。
“你不高兴是你的自由。但什么事都应该依据现实来判断。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回到以前那个旧世界里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那样的话我就会自我意识崩溃，卷进来的不计其数的人精神崩溃的危险性就会加大。地球上50%的人类都已经感染上了被你们称为φ机器人的纳米机器人。”
“山仓诚司!听见我说话了吗？我是第二地区警察局的鹿野。你要是能听到我的喊话，露一下脸好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
听了高梨的报告，鹿野将话筒握在手中，打开电源，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叫道：
“因为实验就是这么回事。”
“狙击班、突击班，都准备好了!”高梨报告。
(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吗？)
劫持人质的嫌犯占据了一座三层公寓二层的一个房间，房间的窗户朝着大街，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看不到里边的情况。公寓周围是一片漂亮的独门独户的二层小楼。平时安静的住宅区里，现在集合了很多手持防弹盾牌的警察。居民全都躲出去了，这个地区禁止任何人进入，一个看热闹的都没有。
“我父亲也是，相信自己的理论，把我的意识移入脑装置，所以才有了我这样一个存在。”
“嘿，好热闹啊!”鹿野的视线回到了地面上。
(你的行为和你父亲不一样吧？)
不一会儿，一个三角形的黑色小飞行物突然下降，飞到小型无人机上方。飞行物肚子下面伸出一只爪子，抓起小型无人机就飞走了。很快就传来了低沉的爆炸声。
“既然要踏入未知的大地，多少有些偏差也是在所难免的。如果害怕出偏差，必将一事无成。这是先驱者的宿命。”
“现在就让猎鹰把它抓走。”
(……现在，我明白了。你的意识里燃烧着跟你的父亲麻田幸雄对抗的烈火，所以才干这种毫无道理的……不，不只是对抗，你在被麻田幸雄的影子追赶，在被你那伟大父亲的亡灵追赶着。你想逃脱的，不是你父亲的肉体，而是你背负的麻田幸雄这个存在!)
“太碍事了。”
“又是精神分析!我跟你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那种感伤情绪我没有。”
“最近这个自称新闻工作者的团体还挺惹人注目呢。披露政府的机密文件啦，用无人机网络直播事件现场啦……”
(你承认了又有什么不好？你跟我们一样，也有复杂而矛盾的感情。)
“原来是那个叫人恶心的团体呀。”
“你也改改你那喜欢挖掘别人内心世界的毛病好不好？”
站在鹿野身边的高梨一边用望远镜观察一边说。
(我要是不改会怎么样呢？你就不带我到你那边去了？)
“那不是通讯社的无人机，是‘注视真相’那帮家伙。”
“我无所谓。可是，你的决定会带来多么悲惨的结局，你想过吗？”
“这是哪家通讯社的无人机？违反协定了!”
(你这个人啊……)
一架小型无人机就像融入厚厚的云层似的停在半空。
“行了!选择吧!是回到以前那个旧世界里去呢，还是跟我一起创造一个新宇宙？”
鹿野凝视着灰色的天空咂了咂嘴。
[1] 指在城市里广为流传的故事，多为恐怖、诡异的，通常都是假的。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