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感到异常。
(雅音，你的心底里……)
窗边的男孩不见了。
顽固地否定自己有感伤情绪的雅音。
(……雅音，你去哪儿了？)
那样一个雅音。
没有回音。
现在，雅音哭了。
什么动静都没有。
当我明白这种东西是什么的时候，我被炽热的情感包围了，那是一种我不敢相信的情感。
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存在。
那是一种活生生的、令人怀念的、触动心灵的东西。
我失去了认识的对象。
就像一阵不规则颤抖的波动。
(雅音……你在哪里？回答我!)
从沉默的深处，有一种东西静静地传来。
如果我有身体的话，恐惧会使我全身汗毛倒竖。
长时间的沉默。
我感到上空发生了变化。
雅音不再说话。
抬头一看。
“只能这么认为，可这也太像小说里写的故事……”
我惊呆了。
(这是偶然的吗？)
天，塌下来了。
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
*
一条直线，合成了一个很大的圆环。
视频会议还在继续。
男孩向下看着我。
“大原，你再说一遍。”
我仰起头来看着窗边的男孩。
神内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放慢速度说道。
“我幼时的愿望，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变成现实了……”
“是。一分钟以前，雅音的巡视波来了。间隔时间比上次缩短了57%，间隔了六小时五十六分十四秒。巡视波过去之后，只有一个脑装置的红色指示灯没有熄灭，一直在亮着。捕获了一个意识!六百七十二号，‘大殿’昨天晚上新设计的，一个小时以前刚合成的标本!”
(窗边那个男孩子就是你呀？也就是说，那时候你每天都在想，要跟成为八田辉明之前的我成为好朋友？)
“赶紧再合成一个六百七十二号!要快!”
“体弱多病的我，不能到院子里去玩儿，总是像这样看着窗外。对面的家里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常在院子里玩皮球。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想，哪天我的病好了，一定要跟那个男孩成为好朋友，在一起玩儿。”
“啊？为什么还要……”
(我和你共同的……记忆？)
“跟你解释需要时间!赶快去再合成一个!”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雅音似乎是在痛苦地呻吟，“现在我们看到的情景，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记忆。”
“脑装置呢？”
(这是怎么回事呢？)
“也准备一个!快!要争分夺秒!”
雅音没有说话。
“哦……知道了。”
(啊……看见了!一个男孩子，正看着我这边呢。)
“神内所长!”羽取声音发僵。
“看看你对面那所房子二楼的窗户，谁在窗户边上？”
御所和玉城也察觉到了什么，表情严肃。
(你……你怎么知道？)
“对不起，是我太糊涂了。”神内向大家道歉。
听了雅音的话，我惊得全身紧张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解释一下吧!”渡边局长如堕五里雾中。
“现在你手上是不是拿着一个蓝色皮球？”
“陷阱用机器人成功了，但捕获的意识只有一个。这次设计的陷阱用机器人，没有考虑捕获一个以上的意识。为了优先设计陷阱功能，其他功能没有设计进去。我们在知道八田辉明被雅音绑架了的时候，应该立刻采取相应措施。”
(……没错啊。)
“不过，陷阱用机器人不是成功了吗？这就等于走上了通向最终解决问题的大路。”渡边局长满面笑容。
“白色的外墙，橘黄色的屋顶，没错吧？”
“现在还不能这么说。”羽取给渡边局长泼冷水，“直到刚才，正是由于雅音的意识和八田辉明的意识互相认识，才保持了比较安定的状态。现在突然消失了一个，剩下的一个会变得极度不安定。”
(所有的房子都是一样的，白色的外墙，橘黄色的屋顶……)
“会造成自我意识崩溃，是吗？”御所问道。
“不是这句，那以后的……”
羽取点点头，然后对神内说道：“神内所长，再合成一个需要多长时间？”
(标牌上的文字全都是英文……)
“最少两个小时。”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雅音说话的口气突然变了。
“两个小时……”
(可是，这是什么地方呢？路旁有标牌，上面的文字全都是英文。原来的我小时候在国外住过吗？而且，我觉得这里的街道很奇怪。所有的房子都是一样的，白色的外墙，橘黄色的屋顶……)
“而且，再合成以后也不能马上捕获，得等下次巡视波。下次巡视波什么时候到来呢？根据到目前为止的频度计算，应该是三个小时以后。问题还不止这些……”
“那就只能是我们自己记忆中的景象了。也许是原风景唤醒了我们的记忆。”
“看来一点都大意不得。”御所说道。
(那么，现在看到的景象呢？)
“在极度不安定的情况下，发生什么严重后果都不奇怪。哪怕是早一秒钟，也要再合成一个。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神内所长继续说道。
“我们共同的远祖。与其说是他们实际看到的景象，倒不如说是由些微记忆的痕迹重新构成的景象。”
“我们现在只能盼着还没被捕获的那个意识坚持到那时候了。”羽取祈祷似的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那是我们的远祖看到过的景象？)
“还没被捕获的意识是谁的呢？”玉城科长问道。
“数万年，数十万年，甚至数百万年，记忆被时间磨损得很模糊了，但四十多亿人的记忆重叠在一起，也有可能再现为鲜明的景象。”
神内答道：“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代体，现在马上把捕获的意识传输给代体，很快就可以知道究竟是雅音的意识还是八田的意识了。”
(原风景……)
“科长，我现在马上到神内所长那边去!羽取，你去不去？”御所请求道。
“那平原，应该是我们以某种形式继承下来的遥远的记忆，或者叫作人类的原风景。”
“当然去!”
(你知道什么了？)
“没问题吗？”
“我知道了!”
“没问题!”
(可是，那种非洲大陆似的地方……)
“那么，神内所长，一小时以后见!”
“如果我们现在看到的一切是各自的记忆中的情景的话，那么，刚才看到的平原也应该跟我们的记忆有关。”
御所和羽取的画面消失了。
(记忆？)
一小时以后，御所和羽取来到了神内的研究所，齐藤一太也跟着过来了。又过了一小时，太拉仿生技术公司的代体调整师也赶到了。因为这个被捕获的意识，要传输给太拉仿生技术公司生产的名为TERA·MARKⅡ的CX2204MkⅡ型代体。代体调整师自我介绍说，他姓佐山。
“恐怕，把我们两个联系在一起的关键词，就是记忆。”
又合成了一个六百七十二号标本以后，大原马上将其输入脑装置，接上能源单元，就等着下次巡视波到来了。这边的事情交给大原和羽取，神内和其余的人全都到意识传输实验室去了。实验室里，津村首席研究员和佐山已经开始作业。自己的部下井口是一个模拟人格这件事，使津村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但表面上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认真工作。传输设备已经把捕获了意识的脑装置和一个新代体连接在一起，很快就要传输完毕了。
(为什么现在会看到这些？那么，刚才看到的平原是怎么回事呢？)
“传输率100%。脑装置里的意识已经传输给代体。”津村向神内报告。
听雅音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这个地方令人怀念。
神内点点头：“佐山先生，开始吧。”
(原来的我，小时候住在这样一个住宅小区里？)
坐在代体旁边的佐山答应了一声，面向TERA·MARKⅡ型代体。佐山拧着两条粗粗的眉毛，集中精力盯着眼前虚拟显示器的画面，用双手敲击着虚拟键盘。不过，神内他们谁也看不到显示器画面和键盘。
“你现在看到的，不是八田辉明的记忆，也许是原来的你的记忆。”
“循环器启动!”
(这也就是说……)
佐山右手食指用力敲击了一下，凝视着只有他看得到的显示器画面。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搞不懂。”雅音的声音僵硬，“但是，我记得这个房间。这是我小时候的家，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至少我知道，我现在好像在我的记忆里。”
好像一切都停止了。
(可是，我们还能像这样彼此认识。)
神内屏住呼吸。
“好像是吧。”
齐藤也紧张地盯着代体的头部。
(你我不在同一个地方吗？)
御所像平时一样沉着冷静。
“我在房间里。”
凝重的寂静在继续。
(没有。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住宅小区。)
佐山轻轻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
“在你的记忆里有这样一个住宅小区吗？”
“能量已达阈值，马上就可以看到他是谁了。”
(……不知道。好像是一个住宅小区。)
空气骤然紧张。
“你在哪里？”
代体的头部慢慢亮起来。
(雅音——)
齐藤小声说了一句：“……来了。”
我看了看周围。草坪是一个人家院子里的草坪，不是很大，院子外面是人行道和马路，沿着马路排列着很多一模一样的二层小楼。好像是某个住宅小区。
3D显示器浮现出一张人脸。
我盯着拿皮球的小孩子的小手。我握起右手，又张开右手。那只小手好像在遵从着我的意思活动，那是我的手!皮球被夹在小孩子左手和胸部之间，我也感觉到有一个皮球顶住了我的胸部。现在，我有肉体了，那个小孩子就是我的肉体。
“幸雄!”神内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小手在动!)
御所急忙叮嘱佐山：“不要解开固定代体的带子!”
我差点“啊”的一声叫出来。
这样的话，代体就不能自由行动。
忽然一低头，眼下干枯的大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绿色的草坪。一个蓝色的皮球飘浮在半空，好像是孩子的玩具。为什么飘浮在半空呢？仔细一看，原来有两只小手拿着。皮球上面印着字，凑过去一看，原来是用英文写的注意事项。
“长官……这……”齐藤显得有点慌乱，“麻田幸雄还活着。这么说……从他美国家中地下室那个原始型代体里消失的意识是雅音的？”
“不是，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会吧。”御所沉着地将双手撑在代体搬运车的扶手上，上身弯曲着，靠近3D显示器上浮现出的麻田幸雄的脸。
(这里……发生了什么？大爆炸？)
“你是雅音!”御所非常自信地说道。
我依然没有肉体，准确地说不是站立，而是看到了站在大地上的时候才能看到的景象。那大地无限广阔，红色的土地，黑亮的岩石，已经枯干褪色的植物，基本上没有什么遮挡视线的物体，一眼就可以看出去很远。矮小的奇形怪状的树木零零散散，树冠枝叶茂密，让人感到无限生机。犹如飘浮在遥远天边的山顶被白雪覆盖，白雪跟蓝天形成鲜明的对比。一阵热风吹来，地面扬起红色的尘土。
麻田幸雄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眼睛虚妄地看着半空，突然笑了。
我站在了大地上。
“原来如此……是个陷阱啊。”
但是，巡视并没有停止，我感觉就像掉进了晴空乱流，只能任其摆布了。
听声音他好像挺高兴的。
突然，光和风压消失了。
“回答我的问题。你是雅音吗？”御所问道。
(雅音!)
麻田幸雄总算把视线转到了御所这边。
再加速我就坚持不住了!
“我的脸，还是麻田幸雄的吗？”
我不行了!
“是的。”
风压每一秒都会增加一倍。
“……我还是没甩开他呀。”麻田幸雄无力地嘟囔着，脸上浮现出笑容。
速度更快了。
“你是雅音，没错吧？”
“牢牢地认识我!我们两个的意识要是分开了，转眼之间就会崩溃的!”
“没错。麻田幸雄早就消失了。我是他的儿子雅音。”说完这句话，雅音闭上眼睛，再也不说什么了。
马上就要碎成一片一片的。
“可是，代体头部的3D显示器应该显示的是意识本人的脸。”齐藤还是不能接受。
我的意识似乎被切碎了。
御所站起来分析道：“这也不奇怪。他作为麻田幸雄活了十年。十年来，他的意识深处，无形中把自己当作麻田幸雄，已经深深地染上了麻田幸雄的颜色。”
光之风像无数刀刃砍向我。
“也就是说，在这个过程中，雅音失去了自己的形象？”
“我的意思是，实验还没有结束!”
“就算没有失去，也被埋在很难挖出来的遥远的记忆里了。雅音失去自己的肉体的时候，还只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已经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雅音一直保持沉默。
“这并不是我随意的妄想。而是超空间理论在运用于大脑统合的时候，从那个方程式推导出来的必然结果。要么诞生一个新宇宙，要么那个新宇宙已经存在。”
“雅音的意识被捕获了，剩下那一个，肯定就是……”
(你的假说也有可能是错误的吧？刚才你不是说，一切都按照预定计划顺利进行是不可能的吗？)
齐藤用恳求的目光看着神内。
雅音不说话。
*
(不过，如果你的假说是错误的呢？)
就在我觉得天塌下来了的那个瞬间，我又被光的粒子吞没了。光的粒子气势更猛，而且流动的方向在不停地变化，我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如果这是现实中的浊流，就算是无谓的挣扎，我也会在生存本能的驱使之下手刨脚蹬几下吧。可是，现在的我连手脚都没有。
“应该能!”
我拼命叫喊，可始终没有回音。我感觉不到雅音的存在，一点点感觉都没有。雅音不在了吗？为什么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消失了呢？我们两个都失去了认识的对象，都会造成自我意识崩溃的，雅音不应该不懂啊。
(不是……我是说，就这样不断地提高速度，能发生大爆炸吗？)
莫非雅音出什么事了？莫非发生了预想不到的事故？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真的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恐惧这个词根本无法表达我现在的心情。要知道巡视四十亿个大脑的是雅音，我只不过是跟在他后面狂奔而已。雅音要是不在了，我除了被这光的漩涡翻弄，还能做什么呢？
“能!”
(雅音!你在哪里？回答我——)
(能行吗？)
后来我不再叫喊，因为我觉得光的压力急剧上升了。眨眼之间，光的粒子和粒子相互碰撞，相互挤压，连锁反应似的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的硬块，并开始向中心收缩。收缩得越小，光就越强烈，最后变成了蓝光。冰冷的、不吉利的蓝光。
“那当然!”
*
(还要继续吗？)
零科学技术公司纳米机器人研究所会议室的地板上，还摆放着一部分没有陷阱功能的脑装置，是为了把握八田辉明意识的巡视状况留在那里的。一共五十四个。九个脑装置组成一个方块，一共六个方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跟那六个方块稍微离开一点距离的，是输入了再合成的六百七十二号φ机器人标本的脑装置。从输进去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十分钟了。
“什么事？”
“萨尼!把最新的录像调出来!”
(雅音!)
大原那硬邦邦的声音向萨尼发出了指示。
风压突然加大了，我差点尖叫起来。如果有肉体的话，我肯定是紧闭双眼，屏住呼吸，咬紧牙关，因为稍不注意，瞬间就会被卷走。风压更大了，内心的恐惧不但压抑不住，反而膨胀起来。
会议室正面的显示器上映出会议室的全景，是从天花板向下俯瞰的录像。录像里只有大原和羽取两个人。当时神内、御所、齐藤，以及代体调整师佐山，都在所长室里，输入了雅音意识的代体，也被固定在搬运车上进了所长室。
“你要随时认识我，我也随时认识你。这样的话，我们各自的自我都可以得到保护。缺了谁都会一起完蛋!”
“请看!”大原指了指显示器画面。
(啊？你等等!)
九分钟以前，大原报告说，巡视波又来了，神内和齐藤跑进了会议室。为了陪着守护雅音的佐山，御所没动地方。
“我要一下子把速度提上去!”
就在大原说“请看”的同时，录像里的一大片脑装置的红色指示灯相继闪亮。如果红色指示灯一直亮着，说明脑装置里存在意识。亮一下就熄灭，说明意识进去一下就离开了。录像的最后，红色指示灯全部熄灭，没有一个亮着的。
(这倒也是。)
“各位知道吧？”大原指着脚下的一个脑装置解说道，“这个脑装置里，输入了六百七十二号陷阱用机器人。它的陷阱功能已经由雅音证实过了。再合成的时候不可能有输入错误，跟捕获雅音那个脑装置完全一样。另一个意识却没有捕捉到。不仅没有捕捉到，这个脑装置，那个意识连进都没进去过。”
“我们已经踏入了未知的领域。一切都按照预定计划顺利进行是不可能的。”
“萨尼!再放一遍录像，只放红色指示灯闪亮的那一段就可以了。”神内命令道。
(你的计划是不是发生了问题呀？)
如果真如大原所说，连神内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呀？”
录像重放。
(不要紧吧？)
录像里的红色指示灯开始闪亮。
我感觉雅音的声音是焦躁不安的。
“停!”
“……还没到来。”
画面停止了。
(大爆炸呢？)
“聚焦脑装置，慢放!”
“一秒钟巡视十四万个人的大脑，四十多亿人巡视一遍需要八个小时。”
从一大片脑装置最左边那一台开始，红色指示灯一个接一个地闪亮，那是八田辉明的意识在巡视脑装置。由于巡视的速度比红色指示灯的反应还要快，尽管是慢放，多个脑装置似乎也是在同时闪亮。但是，所有脑装置的红色指示灯都亮了一遍以后，旁边那个六百七十二号陷阱用机器人的脑装置也没有任何反应。
(我们现在处于怎样一种状态？)
“这是怎么回事呢？”齐藤很客气地问道。
“我在!”
“八田的意识，没有进入陷阱。”羽取答道。
(雅音!)
“陷阱失败了？”齐藤又问。
其实并没有刮风，而是凝缩了信息的光在不停地淋着我，就像风压很大似的。我现在没有肉体，这样说也许不太确切。不过，这种身体被一层层削去的感觉并不是幻觉。
“陷阱本身的功能应该没有问题。”大原马上答道，“但是，只有当意识进入陷阱的时候，陷阱才有意义。根据对刚才巡视波的观察，八田的意识根本没有进入六百七十二号陷阱用机器人的脑装置。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风压很大。
“知道是什么原因吗？”羽取问道。
*
“我认为是速度。从上次观测到巡视波到这次间隔了不到三个小时。巡视的速度更快了。也许跟速度……”
鹿野就像要摆脱缠绕着自己的空气似的，大踏步追上了高梨。
大原突然沉默了。他对自己的判断也没有充足的自信。
“没有……没什么。”
“所长!”
“没有啊。什么感觉？”
显示器画面变成了御所他们的映像。
“你没有感觉吗？”
“我们通过萨尼掌握了会议室那边的情况。雅音好像有话要说。”
走在前面的高梨回头看着鹿野问道。
显示器画面出现了雅音的代体头部。还是麻田幸雄的脸。神内看到老朋友的面孔，心里乱得很。
“您怎么了？”
“所长!陷阱好像没起作用嘛。”雅音说话了。
走在便道上的鹿野突然感到大脑里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急忙仰望天空，强烈的太阳光使他赶紧眯起眼睛。上空气流汹涌，棉花似的白云被撕成一块一块地吹走。可是，地上连一丝风都没有。
雅音一声“所长”，使神内胸中涌起一股热浪。这个声音，曾经跟神内通宵达旦地讨论学术问题，他就是麻田幸雄啊!
*
“你想到陷阱不起作用的原因了？”神内竭力装作平静的样子问道。
“大原，立刻停止作业!立刻停止!”
“原因只有一个。”
“所长，我正要联系您呢。”
“敬请指教。”
神内所长立刻把会议室里大原的画面呼出来。为了给新合成的标本腾地方，大原正在拆除仍然摆在会议室里的那些失败的标本。
“巡视全世界四十多亿感染了φ机器人的大脑，是在我的主导下进行的，八田控制不了φ次元移动。所以，他只会巡视已经巡视过的大脑，即便感染者的人数增加了，他也察觉不到，当然也就不会去巡视。你们准备了新的陷阱也是白准备。”
“是的。每个标本都要配一个脑装置，所以脑装置需求量很大，都快供不应求了。”说到这里，神内忽然觉得脊背发冷,“……糟糕!”
“你说八田控制不了φ次元移动，巡视的速度却在加快，这怎么解释？”
“每个标本都要配备一个脑装置吗？”
“巡视了一次的大脑，下次再巡视的时候所消耗的能量就会减少。只巡视那些巡视过的大脑，所消耗的能量就会越来越小，节约下来的能量会使巡视速度加快。”
“什么事？”
“也就是说，巡视的次数越多，巡视的速度也就越快？”
“神内所长!跟您确认一件事。”羽取焦急地说道。
“是的。还有，速度越快，自我意识崩溃的危险性就越大。”
羽取没有回答渡边局长的问话，白皙的脸变得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请告诉我们，怎样才能把八田先生救出来？”齐藤尽量压低声音问道。
渡边局长生气地问道。
“办法不是没有。”
“怎么了？”
“别卖关子了，请你赶快告诉我们。”
就在这时，羽取惊叫了一声。
雅音不慌不忙地答道：“把我从这个代体里放出去。”
“啊？”
*
“我们期待着这次能捕获他。”神内只能这样回答。
凝缩了的蓝白光的中心，出现了一个针尖一样突出的黑点。没有被埋在周围厚重的光里的黑点，渐渐地扩大，变成一个球体。黑色的球体，是从光里诞生的。这就是雅音说的大爆炸吗？终于要爆炸了吗？可是，被称为爆炸的急剧变化一点都没有，黑色的球体在慢慢变大。……不对，不是在变大，是在接近，或者说，是在把我吸过去。离黑色球体越来越近了，接近的速度越来越快。我感觉自己被巨大的黑色球体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就像在静止的轨道上往下看地球。当然，这不是那个充盈着蓝色海水的星球，而是一个黑洞似的硬块。
“这次有希望捕获雅音吗？”渡边局长迫不及待地问道。
现在，我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重量，我在落下去，越来越快地向那个巨大的黑色球体落下去，就像在地球引力的吸引之下突入大气层的一粒尘埃。不管那个黑色球体是什么，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下落的速度不断加快，漆黑的球体表面在向我迫近。突然，我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黑色球体也许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隧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希望出了这个隧道，就会进入我作为八田辉明活下去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可以轻松地跟亚季交谈，无拘无束地欢笑。我希望隧道那边是这样一个世界。这个黑色球体是个隧道，我要通过这个隧道回到原来的世界里去!回到那个令我怀念的世界，回到家人等待我的家中。不管其可能性有多么微小，我也要把我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微小的可能性上。落下的速度达到了顶点，我撞上了那个黑色球体。
“我们研究所的‘大殿’好像找到了突破口。从昨天开始的新设计，已经合成了几个标本，现在正在准备为这些标本配备脑装置。雅音下一次的巡视也许马上就要到了，我们争取赶在那之前完成。”
*
“其实……”神内觉得还没有把握，最初并没有打算在视频会议上说出来。但是，现在他改变了想法：哪怕有一点积极的、正面的信息，说出来也是有益的。
“把我从这个代体里放出去。”
神内在御所面前，需要极大的努力才能抬起头来。
“扯淡!”齐藤粗暴地吼道。
“陷阱用φ机器人什么时候能设计出来，完全看不到希望吗？如果有进展，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请您告诉我们。”御所就像看透了神内的心思似的。
“再让我到那个世界里去一次，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神内所长还没有检查自己是否感染了纳米机器人，因为他觉得现在做那种检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的确，要想把八田的意识救回来，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是……
渡边局长说的这些话根本不用他说，大家都明白。
“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吗？”
“就算雅音不会自我意识崩溃，他操控一半以上人类的大脑，也是很危险的。而且，φ机器人感染者的人数还在增加，恐怕我们这些人也……”
“那么，你们有别的办法吗？”
通过进一步解析φ机器人的设计编码，发现由φ机器人构成的各个意识层都设置了后门，而进入最上层的意识可以随时打开或关闭后门。雅音利用后门与八田辉明对话，最后将其掳走。在羽取看来，雅音这样做，大概就是想依靠认识他人的存在，防止自我意识崩溃。如果事实果真如此，就可以认为，雅音在编写设计编码的时候，就知道自我意识崩溃的危险性，并采取了相应的对策。
齐藤苦着脸沉默了。
“虽然只能说是比较安定，但我认为，马上就发生自我意识崩溃的可能性很小。”
“这样下去的话，会造成他自我意识崩溃，到头来为难的不还是你们吗？让我回去，至少可以避免眼下的危机。”
玉城科长满不在乎地问羽取：“羽取，你说雅音现在比较安定，是真的吗？”
这时，大原突然叫了一声。
渡边局长不满地皱了皱眉。
神内也注意到了。
玉城科长不由自主地小声嘟囔了一句。
摆放在地板上的那些脑装置，红色指示灯又闪亮起来。由于闪亮的速度太快，没有注意到六百七十二号脑装置是否闪亮过，但至少现在不是亮着的。
“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来得也太快了……刚来过不久嘛。按照我的计算，再过一个小时才会来呢。”大原呆呆地嘟囔着。
神内答道：“雅音的巡视速度越来越快了。今天天亮之前的观测结果是间隔了十六个小时，比上次的间隔时间缩短了一倍。也就是说，雅音把全世界感染了φ机器人的四十亿人的大脑巡视一遍只用了十六个小时。假如按照每巡视一遍时间减半来计算，那就是八小时、四小时、二小时、一小时、三十分钟、十五分钟……巡视一遍的时间将急剧缩短。十七个小时以后，巡视一遍的时间连一秒都用不了。”
“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下次可能来得更早。”羽取愕然。
御所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冷静。神内在御所面前，总会感到胃部僵硬。现在虽然只不过是视频会议，也不免有些紧张。
大原声音颤抖着叫道：“你们在干什么呀？你们就这样眼看着他死掉吗？”
“雅音上次巡视了三百二十四个脑装置以后，又来过吗？”
神内心想：难道雅音真的想把八田救出来吗？
这时，特殊案件处理官御所发言了。
“长官!”齐藤叫道。
“知道了知道了。”渡边局长既感到为难，又感到不耐烦。
御所点点头，问道：“神内所长，刚才雅音的建议可行吗？”
羽取立刻言辞激烈地予以反驳：“不行!没有必要给无效化疫苗加上φ次元移动功能。‘大殿’就算参加疫苗的研发，也不会因为设计过φ机器人而发挥更大的作用。我认为应该把研发疫苗的工作交给其他纳米机器人制造商，‘大殿’集中精力设计陷阱用φ机器人。双管齐下，才是最好的布局。”
“时间太紧迫了。φ次元移动用的φ机器人需要再合成，但最快也得两个小时。”
“φ机器人是我们研究所的‘大殿’设计的，研发疫苗的工作也许应该交给我们。”神内用巴结上司的口气说道。
红色指示灯又闪亮了。
渡边局长不满地哼了一声，对神内说道：“神内所长，您听见了吧？疫苗研发出来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渡边局长说话的口气让神内感到很有压力。
“……又来了!还不到一分钟!”
“我是林田!这个嘛……纳米机器人制造商的负责人说，通常医疗用纳米机器人，是以可以迅速研制出使其失效的疫苗为前提设计的。也就是说，使纳米机器人失效的开关是事先准备好的，所以很容易就能研制出无效化疫苗。但是，φ机器人根本没有准备那个开关。不仅如此，φ机器人的构造很有可能在设计的时候就设计成了疫苗对它不起作用那种……”
羽取话音刚落，又来了一次巡视波，人们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接下来几秒钟就来一次。眼前的状况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神内呆住了。后来，巡视波一眨眼就来一次，红色指示灯甚至还没完全熄灭，下一波就来了。到最后，为了掌握巡视速度留下来的五十四个脑装置的红色指示灯，一直处于点亮的状态。四十多亿人的大脑不到一秒钟就能巡视一遍。
斥责林田的渡边局长的画面来到最前面，林田科长的画面被挤到边上去了。
神内被彻底压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八田的意识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林田!使φ机器人失效的疫苗，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研发不出来？”
“神内所长!”御所叫道。
现在，飘浮在神内面前的画面有五个，分别是厚生局局长渡边、厚生局第六科科长玉城、第十九组特殊案件处理官御所、解析小组的羽取、第二科科长林田。每个画面的大小依据画面里的人发言与否随时变化。哪个画面里的人发言，哪个画面就会自动变大。
神内抬起头来。
神内的大办公桌，有可以同时调出很多虚拟显示器画面的功能，以前是为了跟研究所内各部门沟通、开电视会议等，通常使用所内的网络。这次为了跟内务省共同作战，特意开通了外网。
“赶快合成新的纳米机器人!一定要防止八田的自我意识崩溃!”
*
“可是，时间来不及呀!”
雅音又说：“那么，就让我们开始冒险吧!”
“所以要快!赶快!”雅音叫了起来。
雅音用诙谐的口吻说道。
御所冷静地说道：“离八田的自我意识崩溃还有多长时间，谁也不知道。哪怕有一点点可能性，都不应该犹豫，应该马上着手去做!”
“但是，你这个比喻很好。冒险，比实验还叫人觉得愉快，挺好!”
*
(啊……我想起来了。对不起。)
什么都没有。
“遗憾的是我从小体弱多病，而且五岁的时候我的肉体就死了，没有尝试过冒险。只有意识进入了脑装置。”
没有声音，也没有光。
(冒险。小时候，你没尝试过吗？)
只有漆黑的虚空，无边的虚空。
“什么？”
撞上那个巨大的黑色球体以后，一切都消失了。没有撞上了什么东西的感觉。已经穿过了隧道呢，还是仍然在隧道里边呢？我根本不知道。本来我把那个黑色球体当成隧道就没有任何根据。穿过隧道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里去，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愿望。与其说最后的希望被毫不客气地粉碎了，还不如说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希望。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冒险啊。)
恐怕真的不行了。
我想立刻否定，居然没有说出来。雅音的话射中了我内心深处一片真实的叶子。无比壮观的光的空间。也许就要诞生的新宇宙。连时间都能自由操纵的思考世界。展现在眼前的是无限宽广的未知的领域。踏进那未知的领域之前的兴奋。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怀念之情涌上心头，我想哭。与此产生共鸣的，不是作为八田辉明的假记忆。也许我有了成为八田辉明之前的真正的我的感觉。刚才那种不可思议的踌躇，也许就是真正的我的感觉吧。
如果冷静地分析一下现状就可以知道，如果没有雅音，不管我怎么挣扎，也离不开这里。我将在这个空间里徘徊，在这个空间里消亡。我在什么地方啊？是在那个黑色球体里吗？我被黑暗吞噬了吗？在这里，我的意识面对的东西一个也没有。这里是彻底的虚空。至于是不是一个空间，我也不敢说了。我觉得这里的纵深是无限的，可又觉得纵深这个词本身就不合适。甚至连有没有时间在流逝，我都不知道。我既然能这样思考，就说明时间应该在流逝，不过我并没有自信断言时间在流逝。我就连自己是不是在思考都不敢断言。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种奇妙的感觉？是这黑暗的世界让我产生了这种感觉吗？莫非雅音说的大爆炸已经发生了？这就是大爆炸以后诞生的新宇宙吗？不对……不是的。如果大爆炸似的变化发生了，应该有某种余波，应该有摇动过的痕迹。但是，不但没有痕迹，支配这个空间的也完全是虚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听不见。完全的黑暗，完全的无声。如果我有肉体，肯定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当然，现在我连呼吸都听不见。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感觉不到血液的流动。如此令人感到恐怖的寂静还是第一次经历。在这个瞬间，我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是在活着。证明我存在的东西，只有我现在的思考。只有我的思考能证明我存在于这个黑暗的世界里。但是，这种思考能维持多久呢？失去了轮廓的我的思考，将不停地渗入这无边的虚空，不断地被稀释。思考完全停止的时候，就是我消灭的时候。为了我的存在，就得像呼吸一样不停地思考。虚无的世界是不可能永远存在的，就像汽车不加油就不能继续行驶一样。现在我觉得这样思考有点麻烦了。这样下去我的心就会变成一个空洞，永远融入这无边的黑暗里。我甚至认为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明明知道，停止思考沉下去，就再也浮不上来了，但我并不想反抗，也不想挣扎。那不是挺好吗？放弃了也就轻松了。痛苦没有了，一切都消失了，我也就解放了。把我变成无吧!……不知为什么，我的思考好像真的减少了，钝化了。就这样慢慢消失吗？必须思考的事情，我觉得似乎是有，可那又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随他去吧，什么都无所谓了。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死吗？那也不坏嘛。嗯，不坏……
“表面看起来你好像感到问题严重，其实你非常期待。我说得不对吗？”
好像有人。
(跃跃欲试的感觉？)
我感到了他人的存在。
“我也害怕。但是，我内心还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这种感觉压倒了恐惧感。你不也是这样吗？”
而且不是模糊的感觉。
我想说，废话!当然想啊。可同时又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踌躇。
我清清楚楚地感到了他人的存在。
“你想回去吗？”
有人!
(我害怕，这还用说吗？)
在这黑色的虚空里。
“你呢？”
(……雅音!)
(你不害怕吗？)
我的轮廓立刻苏醒了。
“可能性我不能否定，不过，我觉得不至于。只要我们能彼此认识就不至于。”
(雅音!你到哪里去了？)
(我们的自我意识崩溃的可能性呢？)
我的思考引擎在就要停止的时候又转了起来。我作为我的功能恢复了。
“逐步提高巡视速度。四十多亿个光的粒子重合为一个的时候，就会发生大爆炸。新宇宙，也就是基于思考构成的新世界就会诞生。”
(这是哪里啊？我们怎么样了？)
(那么，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呢？)
“……”
雅音说话的腔调真令人讨厌，就连我都生气了。但是，我还能生气，是不是说明我也像雅音一样有点从容不迫了？
我想拥抱对方的答话。从心底涌上来的冲动，加强了我这个存在。
“那有什么？本来你我的肉体都已经死了。”
(我当然想回去。可是怎么办呢？)
(你和我就都消灭了，是吧？)
“……”
“那就是实验失败，说明我的假说是错误的。我不能保证没有这种可能性。”
说话的方式不像是雅音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没有发生大爆炸，你所期待的新宇宙也没有诞生呢？)
出什么事了吗？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
(刚才你在哪里？你没听见我喊你吗？)
(你的意思是说，你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
“地球上的生命早晚会死绝的。就算死不绝，数十亿年以后，老迈年高的太阳变得庞大无比，也会把地球表面的一切烧光。我们所在的银河系，最终也会由于重力失衡变成巨大的黑洞。终有一天一切都会消亡，你能说我们现在活着就没有意义吗？”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
(哦……)
只是下命令似的对我说了一句话。
“就算他们把我当成恐怖分子，研发疫苗阻止我，我也要干到底!”
(为什么到现在了还说这种话？)
(可是，最终还是逃不过消亡的命运。即便如此也无所谓吗？)
“……”
从雅音的声音里传达出来一种勇猛的气势。
我觉得不正常。
“我不想让人们忘记的，是曾经有过这次实验。以前没有一个人做过的实验，现在迎来了最后阶段!”
从刚才开始一直觉得不正常。
(……)
非常奇怪。
“至于是否可能，我没有证据，所以才值得一试。我说得不对吗？”
(雅音……你想做什么？新宇宙的创造，你要放弃吗？)
(这可能吗？)
“……”
“你还是不懂啊!”雅音笑了，“新宇宙的诞生，就是新时间的开始。我们作为创造者，可以通过思考操纵时间的流动。我们的一个月，可以跟数千年相匹敌。”
他还是无视我的提问，只管催促我回答，根本说不到一起。
(只有一个月吗？)
“……”
“用我的设计编码研发的纳米机器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研发出使其失效的疫苗来，至少也得一个月。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啊，只有一个。)
(……早晚会研发出来。那时候，你的计划也会被阻止，这个空间，还有就要诞生的新宇宙都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办法，只好回答他。
“我想等全人类都感染上纳米机器人，但在等待的过程中，人类也许会研发出使φ机器人失效的疫苗来。”
(我的名字是：八田辉明!)
(四十亿人的大脑……就是这些光？)
*
“现在我们只不过是在巡视人们的大脑。全人类的一半，也就是大约四十亿人的大脑，我们就是一秒钟巡视一万个，巡视一遍也要一百个小时以上。”
“离八田的自我意识崩溃还有多长时间，谁也不知道。哪怕有一点点可能性，都不应该犹豫，应该马上着手去做!”
(不是？)
神内点了点头。
“不是。”
“知道了，我们马上……”
(这……就是你所说的新宇宙？)
“所长!”
“每一个光的粒子，都塞满了一个人的大脑处理的所有信息，包括他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所有信息。”
大原尖叫起来。他的声音似乎使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我被扔进了那个无边无际的空间。是的，确实是一个无限宽广的空间，还有时间在流淌。空间里充满了白色的光。不，还不单纯是白色的光，那是一个由大量带着各种颜色的光带构成的空间，不知有多远，不知有多深，到处都是光的粒子。
“怎么了？”
就像是火箭助推器点了火，速度一下子就上去了。不停地变换的映像已经无法辨别，他还在加速，再加速。简直是胡闹嘛!我正要大声喊叫的时候，“咚”的一声，犹如穿破了一面墙，映像瞬间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空间。
“所长!您看!”
(啊？还要提高？)
大原指着地板上的脑装置说道。
“看来你也习惯了，现在开始提高巡视速度。”
地板上摆放的五十四个脑装置，本来一直在快速闪亮的红色指示灯，一个不剩地熄灭了。
听到了那个声音的我，没有实体。我想看看自己的手脚，但手脚的位置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作为一个能感知信息、能思考的主体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这是怎么回事？”
“虽说φ次元移动与距离无关，但有规则地按照先近后远的顺序巡视更容易一些。”
“巡视停止了吗？”御所推测道。
与其说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倒不如说是他的思想流入了我的意识。
神内迅速吸了一口气，叫道：“陷阱!进陷阱了吗？”
我听到了雅音的声音。
“没有。六百七十二号脑装置的红色指示灯一直没有闪亮。没有捕捉到任何人的意识。这里的脑装置没有一个存在意识。”
“没错，是这样的。”
房间里一片寂静。
尽管如此，我也能感觉到映像的明暗。明亮的映像持续一段时间以后，就会渐渐暗下去。黑暗的映像持续的时候就是黑夜。现在，我们正在一个挨一个地快速移动于感染了φ机器人的人们的大脑，但并不是随机移动，而是按照先近后远的顺序移动。
“……八田先生……他怎么样了？”齐藤自言自语道。
毫无脉络地不停变换的映像，都是我的意识通过φ次元移动进入别人的大脑时感知的视觉信息。恐怕我感知的信息还有更多，只是来不及处理罢了。如果一直感知这样一些信息，我会得精神病的。我想闭上眼睛不看，可是我没有眼睛可闭。我想停下来，可是停不下来。我除了一直感知下去别无他法，我将永远被暴露在信息的暴雨里。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高楼，人群，水，猫，办公室，房间里的墙壁，街道，河流，人脸，天空，飘浮于半空的显示器画面，饭菜，大地，沙漠，红色的太阳，笔直地延伸的道路。
“难道他的自我意识崩溃，他消灭了？”齐藤又说。
3
“不可能，那样的话我们不会平安无事的。”羽取立刻予以否定。
把间隔时间记录下来，就可以大体掌握雅音巡视的速度了。
“那是因为我们没有感染φ机器人。感染率不是50%吗？”
“知道啦!”
“至少我已经感染上了。我自己查的。我现在一点事都没有。”
神内朝着天花板喊道：“萨尼!从刚才的红色指示灯闪亮到下次红色指示灯闪亮，间隔多长时间，记录下来!”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齐藤问道。
大原慎重地点了点头。
就在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焦急万分的时候，雅音说话了。
“根据我们的推测，雅音巡视的速度如果不是很快的话，就很难掉进我们给他设计的陷阱。可是你看，他好像分不清活人的大脑和脑装置的区别。仅此一点，就是我们的收获。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把精力集中在附加于φ机器人的陷阱功能上。只要陷阱功能设计好了，就能捕获雅音。就看‘大殿’的本事了!”
“我知道了!真没想到……”
神内显得很兴奋，这跟他的性格不太一致。很久没有感觉到的成功的喜悦，从内心深处涌上来。
雅音愕然的声音，通过显示器传过来。
“其实，你好好想想，这种状态并不坏。”
“……我要创造的新宇宙已经存在了呀!”
“……是。”
*
“大原，我们没有时间消沉。雅音已经开始巡视所有感染了φ机器人的大脑了!”
“哦？今天不喝可可了？”
大原说完，脸上流露出遗憾的表情。
站在鹿野旁边的高梨端着自己的杯子打趣道。
“也就是说，‘大殿’设计了三百多种，一种都没有成功，这……”
“那么甜的东西谁喝得了啊。”
“看来‘大殿’设计的三百二十四种纳米机器人，都具有φ机器人功能，但都没能捕获雅音。”
今天鹿野跟高梨一样，喝的也是咖啡。
“可是，我们设计的陷阱……”
窗外的远方，被晚霞染红的夕阳，正在从楼群之间落下去。站在这里就可以观赏如此美丽的夕阳，鹿野还是第一次知道。不，也许早就知道，只不过从来没留意就是了。
“……是雅音!”神内说道，“刚才，肯定是雅音一个接一个地进入了这些脑装置!”
不可思议的是，白天感觉到的那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怎么一回事啊？
脑装置上的红色指示灯亮起，说明脑装置里进去了人的意识。那么，红色指示灯转瞬又熄灭呢……
“就是嘛，我也那么认为……喂，鹿野……鹿野，听见我说话了吗？”
就在这时，摆在地板上的三百二十四个脑装置上的红色指示灯，突然一个接一个地闪亮起来。每个脑装置上的红色指示灯闪亮时间估计不到一秒。这绝对不是幻觉。正要离去的大原停下脚步，惊呆了。
“你说什么了？”
大原向神内略施一礼，准备回家。
“啊？您没听见啊？”
“那么，我先走了。”
“对不起，光顾着看夕阳了。”
萨尼是研究所新的人工智能管理系统的爱称。以前的人工智能管理系统爱丽丝，上次出事以后就拆除了。
“夕阳？”
“您二位就放心吧!”萨尼朗声答道。
“高梨，你看。”
“有情况的话，萨尼会通知我们的。萨尼!拜托了!”
鹿野指着窗外。
已经晚上十点多了。研究所里只剩下神内和大原两个人了。
“多美的夕阳啊!”
“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回家吧。”
鹿野突然回过神来：我都说了些什么呀？
“知道了。”
“……您……您怎么了？”
“这里已经放不下了，又没有别的合适的地方。”
高梨真的觉得鹿野很奇怪。
“所长办公室？那怎么行？”
“没怎么!”
“从第九组开始，放在我的房间里吧。”
鹿野怒气冲冲地一口气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光。
大原是一个非常执着的研究员，一开始就是“大殿”的负责人。他的工作不只是编写设计编码，为了提高“大殿”的性能，他还负责更新软件，维护保养。因此，在“大殿”里发现了不明不白的设计编码以后，他认为自己有责任，还提交了辞呈。这次设计具有陷阱功能的φ机器人，对于他和“大殿”来说，都是一场雪耻之战。
*
“是啊。”
我以为自己又被抛入了无数光的粒子里，结果好像不是。我感觉不到那种难以忍受的压力。柔和地降下来的，只有光，似乎是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天花板发出柔和的光，只不过是一般照明用的荧光灯。
“大殿”是研究所里设计用电脑的爱称。φ机器人和雅音用的纳米机器人，都是“大殿”设计的。
……我又掉进了记忆中的晴空乱流吗？
“相信‘大殿’的能力吧!如果‘大殿’不能成功的话，别的电脑也不可能成功。”神内补充道。
从这个距离看到天花板，应该是躺在床上。根据天花板的大小，可以知道房间不是很大。啊，我听到了声音!是我非常熟悉的声音。我想起来了，那是医疗器械的声音。这里是医院!难怪我觉得熟悉。作为八田辉明的我，作为高崎医疗工业公司销售部代体调整师的我，去过很多医院呢。
在一般情况下，利用脑装置做实验，仅仅局限于通过了反向模拟的实验体，但眼下的形势紧迫，来不及做反向模拟，具有陷阱功能的φ机器人一设计出来就要正式投入使用。
但是，眼前的情景在我的记忆里是没有的。难道说这也是八田辉明以前的我的记忆吗？八田辉明以前的我，得了不治之症，因为死期临近，利用内务省的一个计划，我的意识离开濒临死亡的原肉体，移入了成为空壳肉体的八田辉明的肉体。眼前的情景，可能就是那个时候看到的情景吧。
“具有陷阱功能的脑装置，只要有一个能发挥作用就可以了。”神内说道。
我看了看周围，狭小的病房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我也感觉不到雅音的存在，刚才雅音分明一直在我的附近。
“应该没问题吧。不过，我认为还要等待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开始第九组的设计。重置第七组设计到开始第八组设计经过了二十七个小时，重置第六组设计到开始第七组设计经过了十二个小时。从重置到开始，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大原研究员答道。
……又要搞什么名堂？
“‘大殿’还能继续设计吗？”神内所长又问。
雅音到底打算干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我留在黑暗中，回来以后就知道一个劲儿地问我，我回答了他的问题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神内所长直起腰来，环视会议室。会议室的桌子全都收起来了，宽敞的大会议室甚至可以打篮球。地板上的能源单元和脑装置，摆成一个巨大的方阵，就像日本古代的平安京[1]那样井然有序。每个脑装置里，都输入了电脑设计合成的具有陷阱功能的φ机器人。
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我听到咕噜一声，于是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液。
“这就三百二十四种了吗？”神内所长问道。
喉咙一动，我又听到咕噜一声。
零科学技术公司纳米机器人研究所设计小组的大原研究员，慎重地把脑装置放在地板上。脑装置接上能源单元以后，绿色指示灯立刻亮了起来。
我深深地吸气。
“这是第八组的最后一个。‘大殿’已经重置设计。”
然后吐出。
随着纳米扫描技术的进步，判明了人的大脑活动的基本单位是神经细胞以后，研究者们的下一个课题就是将大脑的功能在电脑上完全再现。当时，电脑的演算能力已经可以跟人脑相匹敌。研究者们认为，既然已经把大脑的构成搞清楚了，再现大脑的功能就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再现率远远达不到100%。肯定是因为还缺少什么。大脑原本是由数码和模拟信号控制的，比起数码来，模拟信号的精度和效率都差得多，但如果想在电脑上完全再现人的大脑的功能，模拟信号也有必要严密而精确地再现。基于这种观点，麻田幸雄开发了人工神经细胞复合体，并利用这种复合体做成的数百万微小模块，最终完成了人工大脑。即便到了现在，世界标准的人工大脑也是麻田型脑装置。麻田型脑装置，不仅可以再现大脑的功能，而且可以再现作为人体器官的大脑本身。所以，在试验意识传输用纳米机器人的效果的时候，也能使用麻田型脑装置。
伴随着呼吸，我的胸部一起一伏。
2
我听见了自己呼吸的声音。
从她的声音里，可以听出已经恢复了一些气力。
我感觉到空气进入了我的肺里。
“谢谢您!”
我闭上眼睛，用手摸了摸脸。
然后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略施一礼。
我知道我摸到了什么，我有感觉。
八田亚季摇了摇头。
我睁开眼睛。
“……没有啊。”
胸部产生的心跳强有力地传达给我。
齐藤慌了：“对不起，请原谅我说话太轻率。”
我拼命压抑着从身体深处涌上来的东西。
八田亚季那伤心的眼睛直视着齐藤。
我在寻找。
“您能这样做真是太好了。您的想法，一定能传达给八田辉明先生。”
寻找某种东西。
“我还可以到这里来吗？哥哥如果知道我常来，他的意识就会回来的。您说呢？”
如果能找到它就能知道了……
“……您说。”
我终于找到了一件东西。
“齐藤先生……”
那是我左手腕上的腕带式标签。
齐藤的胸膛好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说不出话来。
标签上的名字是：
“您说得对。我不能放弃，直到最后也要相信哥哥能回来。因为他的身体还活着，他的意识还有回归的地方。”
八田辉明。
八田亚季紧闭着嘴唇，眨了一下眼睛以后点了点头。
我的视野左端有人在动。
“八田辉明先生的意识，并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定还在什么地方存在。他的意识既然能出去，就一定还能回来。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左侧是透明的玻璃墙。
“哥哥走了。丢下我们一家走了。”
直到刚才，我一直没感觉到玻璃墙外有人，可是现在亚季站在那里。也许是因为穿了一身我没怎么见过的西装吧，看上去像个大人。不过，那千真万确是亚季。
八田亚季双手把头盔抱在胸前，真皮摩托服发出一声摩擦音。
我的视线跟亚季撞在一起，然后就固定不动了。
“实在对不起。没有预测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是我们的失误。”
亚季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吃惊的表情。
“是那个叫雅音的人吗？是那个人把我哥哥……”
她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亚季就像再次遇到了恶魔，脸色大变。她转过身去，看着八田辉明。
她的眼睛潮湿了。
“空壳肉体……”
她眨了一下眼睛。
“成了完完全全的空壳肉体。”齐藤补充道。
泪珠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八田亚季转向齐藤，注视着他。
我总算百分之百地相信了。
“传感器发出异常警报是两小时以前的事。护士们赶到他的病房时，意识反应已经没有了。”齐藤一边观察着八田亚季的表情变化一边说道，“不是单纯的昏睡，现在，八田辉明的大脑里，没有任何人的意识存在……”
这不是过去的记忆，而是现在进行时的现实。我回来了!我回到了八田辉明的身体里，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那也没关系，我已经回来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的前方数米处，八田辉明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那是隔离病房的抢救室，外人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到他，不能靠近也不能触摸。
我冲亚季笑了笑。
上次与齐藤在内务省的会议室见面的时候，亚季穿的是一身雅致的西装，今天穿的则是真皮紧身专用摩托服，清晰地勾勒出优美的线条。特别是那娇小华丽的肩膀，好像齐藤一把就能攥在掌心似的。她的左手拿着一个全脸头盔，因为刚刚跑进医院，呼吸还没有调匀，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气。
亚季也流着泪笑了。她隔着玻璃墙向我挥手，拼命地挥手，而且一边挥手一边喊。因为隔着厚厚的玻璃墙，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是，我知道她喊的是：“哥哥!你回来啦？”
尽管到了这种时候，从八田亚季的侧脸看，仍然有一股保持冷静的坚强透露出来。
“我回来了!”
齐藤一太不由得这样想。
我叫出声来。不是在意识里发出的谁都听不到的声音，而是通过空气的震动传达的真正的声音。
好坚强的姑娘啊!
我大声吼叫着，双手握拳高高举起，大声吼叫着。
1
[1] 日本京都的古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