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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醒来

(……这个跟你没关系。)

“那个叫杉山郁海的女孩子,你每天为她祈祷,你怎么能肯定她就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呢?你怎么能断定那个少女的存在不是一个幻觉呢?”

“实际上你也不敢肯定。但是,如果连你也开始怀疑她的存在,你和现实世界的联系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你才拼命地……”

(什么问题?)

(不对!)

“算了算了,别再为了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浪费时间了,赶快回答我的问题。”

我忍无可忍,打断了雅音的话。

(你也是一个罪犯!)

(你什么都不懂!)

“那又怎么样?”

“是吗?”

(不管怎么说,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利用了犯罪组织。)

(正如你所说,杉山郁海这个女孩子,也许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为什么一定要正当化呢?我只不过实事求是地把情况告诉你而已。”

“……哦?”

(你以为这就可以使你的行为正当化了吗?)

(但是,我想为她祈祷的想法,是我能感觉到的现实。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看来你根本不理解什么是φ次元移动。φ次元移动建立在基底次元移动的基础之上,也就是说,所有的φ机器人都默认编入基底次元移动功能。我告诉你吧,我让他们盗走的纳米机器人,在安全性上都是经过反复确认的。后来在我身上使用的,确实不得不在安全性上打了一些折扣。”

“一种感伤情绪而已。”

(这也是谎话!既然如此,φ机器人为什么同时具有基底次元移动功能呢?这不就是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让达斯丁使用的证据吗?)

(是的,感伤情绪,有什么不好吗?)

“我告诉你吧,我一次也没主动跟达斯丁联系过。他们为了盗走纳米机器人的程序,曾经试图侵入我研究所的电脑。我呢,就稍微敞开门户,故意让他们盗走。当然,我这样做不是出于善意。只是我心目中理想的纳米机器人正好设计完成了,我正考虑如何扩散出去呢。我正想过河,他们的船就来了,仅此而已。”

“就算你祈祷了,现实也不能改变。你不觉得你的祈祷没有意义吗?”

(你是这样说的吗?)

(没错,不管我怎样拼命祈祷,她的身体也不一定会好起来。)

“我跟你说过,至少在传输设备问题上,我是无辜的。我还加了一句,我也不是一件违法的事都没做过。”

“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

我说话的时候,镜子里的我并不会张开嘴巴,说话的声音也只在我耳朵深处响起。可是,雅音说话的时候,我的嘴巴会动,还能听到我的声音。

(那么,人为什么学会了祈祷呢?明明知道改变不了现实,可人们还是要祈祷,可见祈祷绝对是有意义的。)

(雅音,你果然跟达斯丁有关系。你以前跟我说过的话,全都是谎话!)

沉默了数秒以后,雅音又说话了。

听喜里川正人说,雅音的意识进入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的,可是我每次都能感觉到。也许雅音是故意这样做的。

“祈祷也许是想象力的副产品吧。”

(……雅音?)

(副产品?)

“好久不见。”镜子里的我对我说。

“人类发明了各种工具和体系,这些发明的原动力,就是对未知的想象能力。即便是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也要通过想象探索使其具象化的道路。但是,应该具象化的东西距离人类太遥远,在找不到通向具象化的道路的时候,人类就只能沉湎于想象。”

镜子里的我,浮现出熟悉的微笑。

(这就是祈祷的原型吗?)

我睁开眼睛从床上下来,走到洗脸池前面。

“想象与现实之间往往存在令人感到绝望的乖离的鸿沟,也许就是想要填平这鸿沟的悲苦的冲动,孕育了最初的感伤情绪。”

“你怎么能断定那个少女的存在不是一个幻觉呢?”

(也就是说,人类在学习祈祷的同时,有了灵魂。)

我作为杉山郁海代体的责任人,没有等到她把那台代体使用到最后,就被同事换了下来。由于是被突然隔离的,我根本没来得及跟杉山郁海打招呼。据接替我的责任人田口说,杉山郁海的意识顺利地回到她自己的肉体,正在继续与疾病搏斗,但她从来没有提到过我。一个只跟她见过几次面的代体调整师,在年轻的她的脑海里,恐怕瞬间就消失了。那也无所谓。我要每天为她祈祷,一天也不间断,因为这是我跟她约好了的。

“那我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家伙。”

在这里住了多长时间了?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刚住进来,有时候又觉得似乎已经住了好几年,精神上很不安定。亚季和齐藤来看过我,可我总觉得那是在做梦。最近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都好像是在遥远的过去发生的,甚至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从出生起就住在这里,一次都没有出去过。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恐惧不停袭来。恐怕只有睡前为杉山郁海祈祷这段时间还能保持精神正常。

雅音说完这句话笑了一下。

我冲了一个澡,穿上无人小推车送来的病号服,盘腿坐在了床上。离熄灯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总是像这样坐着,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闭上眼睛祈祷杉山郁海早日恢复健康。

(你没有祈祷过吗?)

为了应对各种患者,冥古宙国立医院的隔离病房划分为五个区域。我住的第二区,都是有传染病但症状还没有表现出来的患者,都被禁止与别人接触。每间病房都配有卫生间和浴室,量体温量血压等都是通过非接触型的仪器,一日三餐也是由无人小推车送进来。医生问诊或接受心理辅导,以及跟外面的人见面,则通过专用通信设备。接通护腕型终端机,立体图像就会出现在眼前,犹如跟真人面对面。如果想看电影、听音乐什么的,可以使用床头的娱乐设备。总之,生活所需要的一切,都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连门外的走廊都不能去。

“我跟感伤无关。”

3

(你不会感到不安吗?自己是否存在于现实世界里?自己是不是真正的自己?特别是你,开始你长期在脑装置里活着,后来你在你父亲的身体里活着,现在你到处移动,一会儿在这个人身体里,一会儿在那个人身体里。你应该比我还要怀疑自我。你还记得你拥有自己身体时的感觉吗?)

“结论不要下得太早嘛!”齐藤尽量用爽朗的声音说道,“恐怕目前,能跟雅音沟通的人,只有八田先生。我们也许还要请您帮助我们。”

“你好像认为这种自己考察自己的行为很高尚,但这并不能表明灵魂的存在。一天到晚琢磨自我什么的,我看那纯粹是有病。”

“不过,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很难帮助你们制止雅音。”

(有病?)

齐藤一眼就能看出八田是在拼命坚持。

“试图回答我是谁这个问题,等于毫无意义地反复演算一道根本没有解的数学题。你却要感谢这道数学题没有解。这不就是有病吗?反正我是这么看的。”

“没事。”八田抬起头来。

(我觉得你这次的行为才是有病呢。)

“八田先生,您没事吧?”

“什么?”

他自嘲地冷笑了一声。

(你说你要按照你自己的想法重新构筑一个思考世界,可是,你真相信那是可能的吗?你所说的新宇宙是个什么样子的,其实就连你自己都无法预想,不是吗?)

“对不起,我……”八田辉明低着头说道,“我还是应该接受心理辅导。”

镜子里的我无言地注视着我。

“您……您说得对,我们确实太不冷静了。”

(你想干什么,你想要什么,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八田大声喊叫了几句之后突然恢复了平静,低下头不说话了。住进隔离病房以后,八田第一次情绪这样激动。

“这么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想干什么了?”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等那两个空壳肉体的分析结果出来再考虑处死喜里川先生也不晚啊!没有必要那么急嘛,我说得不对吗?”

(在内务省,御所女士叫出雅音这个名字的时候,你一定非常高兴吧?)

“那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达斯丁使用了φ机器人,我们以为处理了那三个空壳肉体,雅音的意识就无法存在了。”

镜子里的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可是,喜里川先生被你们处死了!”

(多年以来,你作为麻田幸雄东奔西走,周围的人也把你当作麻田幸雄来看待。在那之前,你存在于脑装置里,没有人会呼唤你的名字。人,只能通过别人的眼睛才能知道自己的存在。如果这个说法是正确的,那么,不存在他人的世界,就是一个没有照见自己的镜子的世界。你在那样一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思考自己是谁的机会。)

目前,大脑里存在φ机器人的人,大多数是Ⅱ型代体依存者。具体数目虽然不清楚,但基本上都是有钱人,为避免被揭发出来,都已移居国外。

“那又怎么样?”

“八田先生放宽心,大脑里存在φ机器人的人已经遍布全世界,您一个人死了也无法防止φ机器人的传染蔓延。”

(现在,我面前的镜子里的人是我,但是,这个人的意识不是我的。这种不一致,叫人感到毛骨悚然,非常不快。但是,你的眼睛看到的是谁呢?你看得到你自己吗?)

八田说着举起了右手。他的右手腕上卷着一个比护腕型终端机大一圈的黑色装置,一旦大脑里的φ机器人开始增殖渗入血液,那个装置的警告灯就会不停地闪亮,并且会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神经病才会问这种问题,我不感兴趣。”

“现在处死我还来得及。”

(你有想知道自己是谁的强烈欲望,却被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谁的现实挤压着,你无法忍受,于是就强迫自己认为从一开始就没有想知道自己是谁的欲望,你只不过是想逃离眼前这个世界,逃到没有别人的眼睛的世界里去,逃到没有镜子的世界里去,逃到不用知道自己是谁的世界里去。可是,那样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你已经永远失去了知道自己是谁的世界!)

“八田先生不会死的。”

镜子里的我缓慢地拍了三下手。

“跟喜里川正人先生见最后一面的时候,我就坐在您现在坐的那把椅子上。”八田把视线移到别处,继续说道,“那时候喜里川先生的表情,我永远都忘不了。我现在的表情跟那时候的他是一样的吧?”

“非常合理的精神分析。谢谢你!但是,就像许许多多非常合理的假说一样,你的这番精神分析完全是错误的。”

齐藤搞不懂八田为什么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

(是吗?)

“我现在是怎样一种表情?”

“我还没有愚蠢到那种地步。如果我想躲开别人的眼睛,就不会来邀请你了。我只是想回到自由思考的世界里去。我想逃离的,是肉体的干涉。”

“……啊?”

(你的这些话在我这里产生不了共鸣。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的这些话都是对你自己说的,都是用来骗你自己的。)

“齐藤先生……”

“你根本就不想理解我的想法。”

“现在,我们正在请多家纳米机器人制造商研发使φ机器人失效的疫苗。不过,研发出来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

(刚才你提到了精神分析这个词语对吧?所谓的精神分析就是,没有说出来的,要比说出来的重要得多。)

八田辉明无言地听着。

“……你想说什么?”

“第二,这个事件已经正式报告给WNO(世界纳米技术组织)的危机管理委员会。这已经不是一个只需日本自行应对的问题,而是一个需要全世界共同应对的问题。”

(你在跟我对话的时候,谈到过你小时候的事情,谈到过脑装置世界,谈到过你父亲把身体让给你以后的生活,但是,有一个最重要的话题你闭口不谈。)

这个数字,猛一看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但是,解析小组的羽取说,这个数字并不大。假设有一千人脑内有φ机器人,再假设φ次元每移动一个人的时间为一秒,在这一千人中移动一圈用时为一千秒,重复一百一十次用时为十一万一千秒。也就是说,用不了一天半的时间,这一千人脑里的φ机器人就开始增殖了。对象人数越少,增殖开始的时间就越早。

镜子里的我表情没变,但瞳孔明显扩大了。

“一百一十次……”

(你的母亲!你闭口不谈你的母亲!)

“让φ机器人开始增殖的开关,就是意识移动的次数。也就是说,意识第一百一十次进入多重化意识的最上层的时候,φ机器人就开始增殖。”

“我没有母亲!”

八田辉明“啊”了一声,抬起头来。

雅音狂叫起来。

“今天我来见你,是为了告诉你,事件有了重要的进展。第一,我们已经判明让φ机器人开始增殖的开关是什么了。”

预想不到的剧烈反应,使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对于雅音来说,那三个空壳肉体是他随时可以自由使用的棋子,同时也是他进行意识多重化和φ次元移动的实验台。实验成功了,那三个空壳肉体就没有用处了。

镜子里的我平静下来。

如此说来,所有输入了濒死患者意识的空壳肉体里,都有φ机器人,只把当初送给雅音的三个空壳肉体以安乐死的方式处理掉,没有太大的意义。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恐怕是雅音通过某种方式把φ机器人的设计程序送给了达斯丁,而达斯丁呢,把φ机器人当作一般的意识传输用纳米机器人,用于清除绑架来的人们的原有意识,制造空壳肉体。φ机器人也具有基底次元移动功能,也可以当作一般的意识传输用纳米机器人使用。

突然,镜子里的我哈哈大笑起来,那是发自内心的大笑。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笑得那么开心。

在以安乐死的方式处理掉的三个空壳肉体的大脑里,只检查出达斯丁注入的一种纳米机器人。雅音呢,在这三个空壳肉体之间实行过多次φ次元移动。这样的话,只能得出一种结论,那就是:达斯丁给三个空壳肉体注入的纳米机器人,就是φ机器人!

(雅音……)

“一次也没有。”

“跟你对话很有意义。我必须再次向你表示感谢!再见!”

“接受过心理辅导吗?”

(等等!话还没……)

齐藤已经是第四次跟八田通过这种方式见面了。八田的表情一次比一次呆板。

“说完呢!”

“那以后一直没有过。”

最后三个字的声音是我发出来的。

“他跟您交谈吗?”

我回过头来环视整个房间,再转过身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八田无言地点点头。

我用双手摸摸自己的脸,用舌头舔舔自己的嘴唇。

“八田先生现在也能感觉到雅音的存在吗?”

镜子里的我做着同样的动作。

齐藤看到的八田辉明,并不是他本人,而是通过护腕型终端机传过来的飘浮于半空的影像。八田辉明本人正待在隔离病房里。

这本来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却觉得这是非常令人怀念的事情。

“是的。”

“雅音,你这不是也有感伤吗?你跟我一样,也是人。你能听见我说话吧?”

“亚季来看过你了?”

镜子里的我一直是我,不再是雅音。

2

我离开洗脸池,回到床上坐下来。

右手腕上戴着的纳米机器人检测器,和我一起守候着沉寂。

我叹了一口气,沉重地垂下了头。

那究竟有多少是梦啊?

“你做不到,你不可能……”

脑里的雾霭散去,我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电灯开关。这是一个密封舱似的白色房间。我从床上下来,上卫生间,洗脸。无人小推车送来了早餐。我默默地吃完早餐,忽然想道:

这时,刺耳的警报声响起,缠在我右手腕上的检测装置上的红色警告灯也开始不停地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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