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限呢？”御所显得很冷静。
“形式上是这样的。但是，这个决定的最终责任完全在官邸。官房长官[1]有承诺。”玉城科长的声音虽然很平静，但也能听出里面包含着愤怒。玉城科长对这个命令也不服气。
“今天二十四点以前。”
“您要让长官一个人担全责？”
“太急了。”等等力皱着眉头发牢骚。
“依照特殊案件处理官的紧急处置权执行命令!”
“我也认为太急了。但是，我再说一遍，这是官邸下达的必须执行的命令。我是来传达命令的，不是来听你们发表意见的。”
“法律依据是什么？”竹内的语气中透露出她的不满，“虽然他们是空壳肉体，但法律上是承认他们的人权的!而且一号空壳肉体还存在喜里川正人的意识，给一号空壳肉体实施安乐死，就等于判处喜里川正人死刑!”
“科长!”齐藤说话了。
“还要说多明白？安乐死!”玉城科长毫不客气地答道。
“我不再回答任何问题!”
御所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问道：“处理的意思能再说明白一点吗？”
“我只不过想确认一下，今天之内处理完毕就可以了吧？”
齐藤差点叫出声来。
“……是啊，怎么了？”
玉城科长依然板着面孔。“这个命令的内容是：回收的三个空壳肉体全部处理掉，彻底排除φ机器人泄漏的隐患。”
“除此以外官邸没有其他指示，可以这样理解吧？”
“必须执行的命令？”御所表情严峻。
4
“我今天只说正事。这是来自官邸的必须执行的命令，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存在于篠塚拓也身体里的喜里川正人，闭着眼睛沉默不语。他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米色病号服，右手腕上缠着一台机器。这台机器看上去比护腕型终端机要粗大一些，是简易纳米机器人检测仪。一旦检测出血液里有纳米机器人，就会发出警报。现在，他大脑里的φ机器人还没有泄漏到外面来。
齐藤他们纷纷落座，房间里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狭小的房间。我不由得想起接到F级事故报告以后检查喜里川正人使用的07R型代体那天的事。但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他，只不过是通过护腕型终端机接收的虚拟显示器画面，伸出手去也摸不到他。冥古宙国立医院的隔离病房，本来是用来安排特定传染病患者的。为了把传染给别人的风险降到最低，多半都是自动化作业。跟患者见面说话，也被严格加以限制。
玉城科长说着自己也坐下来。
“感谢上帝!”
“都坐下吧。”
喜里川正人忽然开口说话了。
是玉城科长。齐藤他们起立站好，房间里充满了紧张感。玉城科长很少亲临现场，今天特意来到这里，而不是用护腕型终端机通知，看来是要下达非常重要的命令。
“感谢上帝让我有机会体验一下真正的死。”
这时有人门也没敲一下就进来了。
他笑了一下，空洞般的眼睛看着上方。他见我不说话，呼地吐了一口气。我感觉到那口气里有微微的颤抖。
“以前我也跟齐藤说过，我觉得我们始终都在被他玩弄。问题在于，在这种状况下，他为什么还能如此从容不迫呢？”
“借用别人的身体活着，看来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啊。”
“长官对雅音这次的行动是怎么看的？”等等力问道。
他的视线在摇曳。
齐藤伸出大拇指表示佩服，竹内服气地苦笑了一下。
“毕竟不是自己的人生啊。谁也意识不到我的存在。我是喜里川正人!不是篠塚拓也!不知有多少次，我想这样大声喊出来。那天在香宫夜医院的电梯里见到八田先生的时候，就是因为有这种冲动才跟您打招呼的。那也许是雅音安排好的吧。”
御所环视了大家一下，又说：“为了慎重起见，我早就调查过了。”
“不管怎么说也是太急了!”我实在忍受不了，大叫起来。
众人哑然。
喜里川正人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们都给我沉住气好不好？”御所终于说话了，“那个空壳肉体，去年十月亲属为他申请安乐死，已经死了。实施安乐死的时候，有四位医生在场，没有造假的可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样活下去，我大脑里的φ机器人也许会开始增殖，如果泄漏到医院外面去，就无法收拾了。而且……”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还在这里傻坐着干什么？说不定雅音已经在那边活动起来了。”齐藤急得站了起来。
喜里川正人讷讷地说下去：“我是一个代体依存者，是个罪犯。如果严格执行法律，早就应该被消灭了。可是，我还被允许跟肉体一起消失。我刚才说感谢上帝，并不是讽刺挖苦谁。”
“原来如此!这里也许是我们的盲点。”等等力也对竹内的说法产生了兴趣。
我到达冥古宙国立医院的时候，另外两个空壳肉体的安乐死已经实施完毕。本来那两个空壳肉体里安装的就只有模拟人格，在面临全人类精神崩溃的危机的情况下，没有人会顾及只有心脏在跳动的肉体的所谓人权。
“这第四个空壳肉体，就是雅音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笕勇表示赞同。
“我能看到我死亡之后的世界，与其说是有意思，倒不如说是很寂寞。不过，人们把我忘记也是没办法的事，都为我举行过葬礼了嘛。”
竹内得意地继续说道：“如果雅音通过某种手段把那个空壳肉体弄到手了呢？”
“您不想见一下您的父母吗？”
椅子吧嗒响了一声，笕勇一下子坐直了。
“我当然不想让他们再经历一次失去儿子的痛苦。”喜里川正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太浅薄了。对于生的执着太过分了，反而觉得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
“我记得X先生说过，有一个空壳肉体的亲属直到最后也没同意参加拉撒路计划。”
“我跟您一样。”憋在我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我也是一个使用别人的身体，利用别人的人生活着的人。”
“你什么意思啊？有话直说!”
接下来我跟他说了拉撒路计划的事。不过我没跟他提及跟雅音的接触，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也没有时间。
竹内用不以为然的口气反驳道：“没有吗？”
“哦，原来那不是梦啊。”
听了竹内的话，笕勇扬起眉梢：“送给雅音的空壳肉体只有三个，我们彻底调查了拉撒路计划和巴拉巴计划，没有示意第四个空壳肉体存在的证据。”
喜里川正人茫然注视着前方。
“雅音本来就不在那三个空壳肉体里吧？”竹内插话了。
“肯定是雅音进入这个身体的时候，告诉了八田先生。可是这个信息在我的意识里被作为梦境处理了。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能跟你谈更多的话题了。”
但是雅音就是不肯从被隔离起来的空壳肉体里冒出来，导致调查完全无法推进。
他的脸上浮现出后悔的表情。
“这个还得麻烦你去问他本人。”
“不过，我一直认为包括一切在内都是我自己的人生。也许不是令人满意的人生，但这是喜里川正人的人生。”
“不对头嘛!雅音为什么不逃跑呢？不但不逃跑，还自投罗网，不符合逻辑嘛!”
“喜里川先生……”
“你还在想啊？”笕勇瞥了齐藤一眼。
他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眨了一下眼睛：“我现在还是喜里川正人吗？”
“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齐藤靠在椅背上，头向后仰着嘟囔了一句。
“啊……是啊。”
可是，第十九组全体组员接到玉城科长的命令，不要离开冥古宙医院，要在那里等着他过来。齐藤他们猜不透这个命令的意图，只好在这里等着。
“有点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呢？”
冥古宙国立医院的一个房间里，包括齐藤在内的第十九组的全体组员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小时了。三个空壳肉体顺利回收，都安排在隔离病房里。他们的身体里都没有φ机器人增殖的迹象，就等着使φ机器人失效的疫苗研发出来给他们注射进去。那样的话，雅音就再也无法进行φ次元移动，全人类精神崩溃的危机就可以避免了。
“您指的是雅音？”
3
“给他留下的身体只有这一个了。他随时都能代替我支配这个身体，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客气啊？”
“我觉得你们到处抓我挺麻烦的，就自己送上门来了……这样是不是更给你们添乱啊？”
他开玩笑似的笑了，但笑容马上又消失了。
仓科乡依然跪在地上，脸上露出不慌不忙的笑容。
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仓科乡!不对，雅音!你来这里打算干什么？”
但是，我不想说话，因为我害怕沉默被我结束。
齐藤踩下刹车，车停下来的同时，他和笕勇同时跳下车来，拔出了手枪。
“我该走了。”
“竹内好像没事。”
结束沉默的是喜里川正人。
齐藤向左打方向盘转过去。看到了!只见竹内双手举着手枪，枪口冲着一个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十指交叉放在脑后，跪在地上。
“雅音好像不会出现了。”
“竹内!竹内!”
“不行!不能就这样……”
齐藤他们在地下停车场里看到了竹内，但是她的肩膀以下被一辆汽车挡住了，看不到。也看不到三号空壳肉体。
“就这样吧。”喜里川正人勉强笑了一下。
“在那边!”
我看着他的表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冥古宙国立医院只有地下停车场。齐藤他们的车子减速进入通向地下停车场的坡道。由于设定的是紧急行驶，人工智能管理系统不加阻拦。齐藤按下人工驾驶按钮，仪表板裂开，方向盘弹出。齐藤双手紧握方向盘，一踩油门，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
“八田先生，谢谢你!多保重!”
“已经到了。”
喜里川正人嘴唇紧闭，面颊哆嗦着，眼睛瞪得很大。他好像要喊叫什么似的，嘴巴刚刚稍微张开了一点的时候，画面消失了。
“齐藤!快到了吗？”
剩下的是没有人坐的椅子和无情的寂静。
“那你们快点过来啊，我手腕都酸了。”
“八田先生，可以了吧？”
“那些丢掉性命的家伙都是这么说的!”
站在门外的齐藤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没关系的。”
“什么时候给他实施安乐死？”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问道。
“你一个人做太危险了，等我们过去再说!”
“马上实施。”
“现在三号空壳肉体举起了双手。没有反抗的意思，我先给他做个纳米机器人的简易检查吧。”
“有必要这么急吗？”
“回话要快!你这浑蛋!”
齐藤痛苦地低下头：“本来我们也想花时间审问一下，把握事件的全貌，但官邸发出了必须立即执行的命令，要尽快把φ机器人和雅音从地球上抹消，一分钟都不容耽误。”
“哎!活着呢。别那么大声好不好？”
“即便如此也是太急了。”
“竹内!”笕勇大叫起来。
“官邸接到全人类都可能精神崩溃的报告以后，极度恐惧，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尽管如此，命令就是命令，我们除了执行没有别的选择。为了满足喜里川正人最后的请求，我们把八田先生请来，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齐藤和笕勇对视了一下，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强忍着涌上心头的复杂感情，没有说话。
没有回答。
就算能把喜里川正人的意识暂时传输到别的脑装置里，再次传输到代体或空壳肉体里也是不可能被允许的，早晚他都将面临消灭的命运。尽管我心里很清楚，但还是不能接受。怎么能这样处理一个活人呢？
“竹内!怎么样了？”
“八田先生……”
虽说全身喷上了一层抗纳米机器人薄膜，但效果只能持续两个小时。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如果φ机器人已开始增殖，可没有时间磨蹭了。
漫长而痛苦的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齐藤说话了。
“除了相信，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御所从隔离病房那边给我发来信息：对篠塚拓也实施的安乐死结束了。刚才，经医生确认，篠塚拓也已经死亡。”
戴上防护镜、面罩、耳塞，齐藤调侃道：“这玩意儿能挡住φ机器人吗？”
5
笕勇对齐藤说：“我们也该准备一下了。”
深夜零点。
“我在这里拦住他，不让他进病房!”
内务省厚生局大楼地下一层办公室，这个时间人很少。第十九组的人也只剩下齐藤和笕勇两个人。等等力为了给女儿过六周岁生日，晚上七点就回家了。竹内凛最近有了男朋友，齐藤他们约她一起喝酒她也不来了。御所呢，如果没有紧急任务，晚上十点一到就离开办公室，说是要在睡觉之前做瑜伽和柔软体操。
“不要大意!”
“齐藤，你要是回家的话我送你，方向一样嘛。”
“他按照停车场的人工智能管理系统的指示停了下来，看上去没有闹事的意思。啊，从车上下来了!没错!就是三号空壳肉体仓科乡!手上没拿武器，不过怎么看都是个令人讨厌的小流氓。”
笕勇伸长脖子看着齐藤这边。笕勇最近每天开私家车上班，这在以前是很少见的。
“情况怎么样？”
“谢谢你!不过，这个报告我想在明天之前写完。”
“我看到了三号空壳肉体的车!”竹内来通知了。
“关于雅音事件的吗？”
齐藤睁开眼睛。三号空壳肉体快到医院了。
“是的。”
齐藤说完把手枪插进枪套，闭上了眼睛。他有规律地呼吸着，不让自己想别的事，全副精力集中在制止雅音这件关乎全人类命运的大事上。
“这个事件，真让人觉得不痛快。”
“第一次听说。”
“我也是。”
“没有这种说法吗？”
“违反常规将三个空壳肉体处以安乐死，而且其中一个还存在人的意识，尽管他是一个代体依存者，这样做也是不对的。”
“真的吗？”
“没办法，紧急状态嘛。”齐藤说着停下手头的工作，“雅音到底想干什么，我觉得直到现在都是一个谜。”
“真希望以后也这么幸运。不过，幸运原本就是不会长久的。”
“雅音不是说了吗？要创造一个新的思考世界。”
“感谢上帝。”
“那他为什么要留下录像，为什么故意出现在我们面前回答我们的问题呢？那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你应该还没开枪打过别人，也没被别人打过吧？”
笕勇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皱起眉头说道：“的确，他那样做的结果是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打乱了他的计划。”
齐藤也拔出自己的手枪，一边检查一边说道：“最近跟这玩意儿真是有缘。”
“莫非他就是想让我们知道他要干什么吗？”
笕勇说着从枪套里拔出手枪检查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他只不过是想出风头？”
“这个也请你去问他本人，你要是有闲工夫的话。”
“也不能说是出风头。”
“就算他把一号空壳肉体夺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与其冒这么大的风险，还不如让三号空壳肉体逃到国外去呢。你说是吧？”
“那是什么？”
“我们这么快就找到了另外两个空壳肉体，打乱了他的计划。”
“雅音的意识被传输到脑装置里的时候才五岁。五岁的孩子还很依赖父母，希望每时每刻跟父母在一起，他却被送进了一个人都没有的世界里。开始他一定是哭着叫着找妈妈找爸爸，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可是，都这时候了还要夺回一号空壳肉体，一开始就别让他露头嘛。”
笕勇将胳膊交叉于胸前思考着。
“我们应该想到他要夺回一号空壳肉体。”
“这么说，雅音这家伙还挺可怜的。”
“说不好。这家伙以前曾经伪装事故谋害我和长官。”
“小孩子在做成了一件事以后，总喜欢向父母显摆吧？如果那时候受到了父母的表扬，就会建立起所谓的自我肯定感。可是雅音呢，并没有充分的时间培养这种自我肯定感。”
“雅音到底想干什么呢？”笕勇问齐藤。
“雅音的行动是一种补偿行动？”
“我们也不知道，所以才让你做最坏的打算。千万别感染上φ机器人!”笕勇着急起来。
“雅音在脑装置里待了七年，虽然思考能力非常发达，但精神上还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他回到这个世界最早面对的是什么呢？母亲弃他而去，父亲牺牲自己把身体给了他。这么残酷的现实，五岁的孩子能接受吗？特别是让他承认自己被母亲抛弃了，是比死还要难受的事情。雅音精神上受到巨大的打击，只能靠思考来减轻。这样做的结果是，本来应该释放的感情被压抑，只有思考不断肥大化，他的心理完全扭曲了……”
“我想问一下……三号空壳肉体会带重武器吗？”
“齐藤，你等等!”
“竹内!听见了吗？你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两分钟!”
“怎……怎么了？”
“十四分钟。”
“你这套理论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们呢？”
“你听出来啦？”齐藤说话的口气骤然一变，笑了。
“十二分钟。”
“什么感情被压抑、心理扭曲，你以前可没说过这些名词。”
笕勇咋舌，然后问道：“三号空壳肉体到达医院需要多长时间？”
“笕勇，想不到你还挺敏锐的。”
“可是我们只有权了解他的车辆信息，无权变更他的行驶路线。”
“你想不到的还多着呢!”
“通知交通管制中心，让他们把三号空壳肉体的行驶路线变更一下，让他绕远，这样就来得及了。”
齐藤只好举手投降：“是从八田先生那里听来的。因为工作关系，他学过这方面的理论。我找他问话的时候，他经常跟我谈论这些。”
“来得及吗？”
“我就知道你是现学现卖。”笕勇松开交叉在胸前的胳膊，“八田先生这次受到的打击也不小。”
“请警察局支援一下，以防万一。”笕勇对齐藤说。
“……是啊。”
“好嘞!”
“希望他以后能慢慢恢复平静，过上安稳的生活。”
“尽量嘛。你见机行事。”
“笕勇……”
“他要是穿着防弹背心呢？手枪打不透怎么办？”竹内问道。
“啊？”
“我刚才跟长官联系过了，她说尽量不要打头。”
“你真觉得这个事件就算了结了吗？”
“笕勇，你听见竹内说什么了吧？”
“你想说什么？”
“知道了!万一制止不了，我一枪崩了他。”
“雅音真的被抹消了吗？”
“竹内，三号空壳肉体正在向你那边移动，现在还不清楚他的目的，说不定是想夺回一号空壳肉体，你要小心!”
“如果否定了第四个空壳肉体的存在，只能认为他已经被抹消了。”
笕勇一边指示齐藤联系竹内，一边在无人驾驶汽车的目的地一栏输入冥古宙国立医院，并切换到紧急行驶模式。前面的车辆接到交通管制中心的通知，一齐靠边，齐藤他们的车风驰电掣般驶向冥古宙国立医院。
“你不觉得长官最近一直表情冰冷吗？”
“赶紧联系竹内!”
笕勇看着天花板开玩笑说：“失恋了吧？”
全组一共五人，御所和等等力去回收二号空壳肉体，齐藤和笕勇在追赶三号空壳肉体，竹内一个人在守护一号空壳肉体。
齐藤扑哧一声笑了。
“守护一号空壳肉体的也只有竹内一个人。”
“别笑!当心长官砍你的头。”
“就他一个人？”
“你先说的。”
“难道是要把一号空壳肉体夺回去？”
像这种玩笑，他们只敢在这个时间开一下。
“三号空壳肉体想干什么？”
“对了!”笕勇突然严肃起来。
一号空壳肉体被隔离的医院就是冥古宙国立医院。现在，御所和等等力正带着二号空壳肉体往那边赶。
“怎么了？吓了我一跳。”
“……冥古宙国立医院。”
“我是说长官，昨天在用护腕型终端机跟别人联系的时候，忽然说出声来，好像在问φ机器人的数据怎么样了？”
“他的目的地是哪里？”
“φ机器人的数据？”
齐藤经过上级的特别许可，已经通过护腕型终端机从交通管制中心的数据库得到了三号空壳肉体驾驶的车辆的信息。直到刚才，三号空壳肉体还没有在他的车上输入目的地，只是在环线上兜风而已。
“后来她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沉默了很久。我跟她说话她都没听见。”
无人驾驶汽车的位置，每隔两秒就自动向交通管制中心报告一次。这样，重新输入目的地或者变更行进路线的时候，交通管制中心立刻就能掌握，然后根据收到的信息随时计算车流量，随时调整车辆的行进路线。
“解析小组是不是又分析出什么危险的数据来了？”
“来了!”
“危险的？”
这时，齐藤的大脑接到了通知。
“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我也不知道。”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嘛。为什么不早点增殖呢？当然雅音没有这个能力也是一个理由。还有别的理由吗？”
6
“有什么必要只让三号空壳肉体身体里的φ机器人增殖呢？一开始就让三个空壳肉体同时增殖，效果不是更好吗？”
神内所长脸色苍白，心跳加快，哆哆嗦嗦地问道：“只有一种……吗？”
“三号空壳肉体身体里的φ机器人已经增殖，并且已经传染给别人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回收了一号空壳肉体和二号空壳肉体，根本就妨碍不到雅音。”
“是的，从三个空壳肉体里只检查出一种纳米机器人。”羽取答道。
“是什么？”
这天，内务省特殊案件处理官御所和内务省解析小组的羽取，一起来到了神内的研究所。神内觉得皮肤白皙的羽取很有学究气，跟自己是一路人。
“莫非是……”齐藤又自言自语道。
“没……弄错吗？”
于是就得出了如下结论：首先将一号空壳肉体保护起来，然后找到另外两个空壳肉体，迅速回收。一号空壳肉体现在住在隔离病房里，所幸还看不出φ机器人增殖的迹象。
“我们用了好几种不同的分离手法，用每一种分离手法进行了多次反复试验，结果是完全一致的。”
但是，考虑到φ机器人有可能迅速增殖，必须尽早研发出可以使φ机器人失效的疫苗。为此解析φ机器人构造是不可或缺的。在不知道研究所保存的庞大数据群里哪个是φ机器人的情况下，只能从被植入了φ机器人的人体里采集样本。以前就是通过鉴定注射器里的残留物，迅速查明了雅音给自己注射的是纳米机器人。
那三个空壳肉体，在被地下组织达斯丁清除原有意识的时候，注入了意识传输用纳米机器人。送给雅音以后，又被雅音注入了φ机器人，成了雅音进行φ次元移动的据点。这样的话，从那三个空壳肉体的大脑里，就应该能检测出两种纳米机器人，只有一种就奇怪了。因为意识传输用纳米机器人不能自我分解，会一直留在大脑里的。
内务省内有一种看法：在把一号空壳肉体篠塚拓也叫到内务省问话之前，应该找到另外两个空壳肉体，把三个空壳肉体同时控制起来。
“那……检测出来的那一种纳米机器人，是D2型的吗？”
“有没有可能被我们看漏了？”
“跟D2型纳米机器人完全一致。”
“最后一张王牌？”
达斯丁使用过的意识传输用纳米机器人，跟既存的所有纳米机器人都不一样，被称为“达斯丁型”或“D2型”。至于达斯丁是怎么把这种纳米机器人的程序弄到手的，现在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我觉得雅音很从容，可能还没有把最后一张王牌拿出来吧？”
“也就是说，那三个空壳肉体里，没有雅音注入φ机器人的痕迹？”
“那你还啰唆什么？”
“现在只能这么说。”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御所接着羽取的话说道：“从这个事实只能推导出一个结论。”
“你问我，我问谁去呀？抓住了问本人!”笕勇瞪了齐藤一眼，“送给雅音的空壳肉体只有三个，雅音给这三个空壳肉体注入了φ机器人，作为φ次元移动的据点，对吧？所以呢，只要φ机器人还没有增殖，雅音就一定在其中一个空壳肉体里。”
她的目光十分严峻。
“我们把一号空壳肉体篠塚拓也和二号空壳肉体井口启太叫到内务省问话，雅音就应该看出我们的意图是什么了。可是，他连一点逃亡或抵抗的迹象都没有。篠塚拓也很痛快地就过来了，我们去接井口启太，他也老老实实地上了车。三号空壳肉体仓科乡呢，还在悠闲地驾车兜风。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必须尽早采取对策，请协助我们。”
“怎么了？”
7
“奇怪呀。”齐藤忽然自言自语道。
我关闭了虚拟显示器的画面。
仓科乡，男，没有职业，住在东京都内的高级公寓里，整天开着一辆黑色高级轿车满街跑。他的真实身份是送给雅音的第三个空壳肉体。
“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你放心吧。”
笕勇说完把虚拟显示器画面调了出来。
“啊，太好了!”
“好像就剩这一个了!”
看到女孩子欢快的笑脸，我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笕勇转过脸来看了齐藤一眼。
今天的工作是对一台TMX507EL型代体进行定期检查。这种女性专用代体刚刚开始发售，使用者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高中生，名字叫杉山郁海。她一年前罹患遗传基因异常症，一直躺在病床上。她和她的家人早就对代体感兴趣了，不过，法律规定十八岁以上才能使用，家人就为她定做了一台过生日那天到货的代体。在选择代体种类的时候，听说有女性专用代体，他们就毫不犹豫地订了一台。由于她的医疗保险里包含代体费用特别约定一项，因此不会有太大的经济负担。
“知道了!”
“八田先生，我用上代体以后明白了一件事。”
“好像已经从二号空壳肉体里出去了。根据竹内的报告，也没有进入一号空壳肉体。现在进入了三号空壳肉体的可能性最大。你们千万别让他跑了!”
“什么事？”
“我们的五号车正在快速前进，还有十五分钟就能追上目标。雅音呢？”
“我的身体为了活下去真的是在拼命努力呢。”坐在代体搬运车上的她认真地说。
“二号空壳肉体井口启太已回收。简易检查结果，除了大脑，身体的其他部位没有发现增殖的纳米机器人。你们那边怎么样？”
虽说是定期检查，也要让代体坐在专用搬运车上，如果有需要调整的立刻就能调整。
2
“不是我在努力，而是我的身体在努力呢。”
神内把接下来应该说的话嚼碎了，一字一句平静地说：“内务省要见井口，接你的车子马上就到。准备一下吧。”
她的代体头部的显示器映出她的脸，那是她生病之前的样子。眼睛闪着青春的光，面颊鼓鼓的，充满生命的活力。
“你……”
“还有就是呢，我的意识移到代体里以后吧，觉得精神特别安定。这是为什么呀？是不是因为从病体里解放出来了呀？”
完全是一个小孩子对常识发出疑问时的口气。
“这也是原因之一。主要还是因为代体里的脑装置，跟人的大脑不一样，感情的平衡机能特别好。”
“不行吗？”
“原来是这样啊，真了不起!”
“搞不好会把全人类卷进来的。”
杉山郁海吃惊的表情很可爱。
“会有风险的，但我已经做好了一切精神准备。”
“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同样是我的心，住的地方不一样了，性格就变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呢？”
“你这是胡闹。其结果只能是你的自我意识崩溃。”
“不管你的心住在哪里，你都是杉山郁海。”
“您不认为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吗？”
“是这样啊!”
井口的表情没变，只有嘴巴在动。
意识并不是人的大脑或脑装置单方面做出来的，意识的状态也可以支配人的大脑或脑装置的功能。所以说，人，绝对不是一台被大脑操纵的机器。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今天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要通过操纵全世界的人的大脑，创造一个思考的新世界，这是真的吗？”
“八田先生，还有……”
虽然井口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但神内已经可以感觉到雅音的存在了。
“还有什么？”
“你小时候，我在美国见过你，不过你也许已经不记得了。真没想到我会以这种形式再次见到你。”
杉山郁海犹豫了一下才说下去。
井口表情僵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听说治疗我这种病的纳米机器人很快就要研制出来了，是真的吗？”
“雅音，如果你能听到我说话，希望你能回答我。”
“是真的。”
井口挺直腰板坐在沙发上，等着神内说话。虽然井口是一个感情不外露的人，但被所长叫来表情连一点变化都没有，总让人感到有些不自然。不过这种不自然是很难被人察觉到的，谁也想不到他是一个没有自己的主观意志的模拟人格。
“您知道什么时候能研制出来吗？”
“坐下吧。”说完神内自己也走到沙发那边，坐在井口对面。
“半年以后吧。到时候谁都可以使用。”
所长办公室的门自动打开了，井口启太从外面走进来。井口启太是神内亲自挖来的俊才，传输功能小组的研究员。津村首席研究员对他的评价也很高。
“半年啊？”
“进来吧。”
杉山郁海紧闭嘴唇，点了点头。
“我是井口。”从扬声器里传出了声音。
“八田先生，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以后，我要继续努力!”
办公桌上浮起一个绿色的光球，那是有人要进所长办公室的信号。
她的决心不只是说给我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神内做了几个深呼吸，擦了擦就要流下来的眼泪。
“祝你早日恢复健康，我会一直为你祈祷的。”
“你这样做的时候，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呢？以前我不是帮过你吗？”
“啊？真的吗？”她斜着眼睛看着我，轻松地笑了。
麻田幸雄早年的样子在神内脑海里浮现出来，无限的感伤涌上心头。
“我向你保证，每天为你祈祷，一天不落!”我特别认真地回答。
“真没想到，他把儿子雅音的意识传输给自己的身体了。”
“谢谢您!”她不好意思起来。
当年，包括神内在内，凡是见过麻田幸雄的人，没有一个不想跟他成为好朋友的。可是后来呢，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本来神内打定主意一直到最后都要支持麻田幸雄的，却因为麻田幸雄被怀疑向达斯丁提供意识传输设备而不得不放弃。虽然没有找到证据，但麻田幸雄连辩解都不肯，这让神内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神内找到麻田幸雄，跟他彻夜长谈，他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两个人的关系彻底破裂。在零科学技术公司董事会上，投票表决是否解除麻田幸雄总经理职务的时候，神内投了赞成票。
“好了，回去吧，你妈妈等着你呢。”
但是，回到日本以后的麻田幸雄变了，这让神内感到非常困惑。四十岁的麻田幸雄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体形，然而，精神上连一点初次见面时那个麻田幸雄的影子都没有了。
“知道了!”
“……那时候多么快乐啊，真的是非常快乐。”
杉山郁海从搬运车上下来，整理了一下上衣和裙子。
神内在余兴之下开玩笑似的答应了。不过，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有一种预感——麻田幸雄的计划会实现的。果然，十五年后，神内的预感应验了。
“八田先生，再见!”
研讨会第一天的日程结束后，当晚举行了联欢会。两人像已经认识很久的朋友一样愉快地交谈。联欢会上，麻田幸雄把他打算成立麻田脑科学研究所的计划告诉了神内，并且对神内说：“以后在日本也要建立开发意识传输用纳米机器人的据点，到时候我要聘请您担任研究所所长。”
杉山郁海一脸灿烂的笑容，冲我摆了摆手，走出房间。
那是从内心深处涌出的笑容。
我冲着她的背影摆手，一直到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了，才缓缓把手放下。我看着自己的手，心想：我还像以前那样活着。
“我是麻田幸雄，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
但是，喜里川正人死了。
一个身高一百八十厘米以上的性格爽朗的年轻人大步走到神内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
如此巨大的差别来自哪里呢？我和他，都是因为罹患疾病失去了原来的肉体，意识被输入空壳肉体活了下来。可是，我被国家的一个临时计划保护下来，被允许活下去；他呢，却依照国家的法律被消灭。如果稍微有点阴错阳差的话，也许我们的命运就是相反的。我应该活下来的理由一个也没有。冷酷而恐怖的偶然，成了生与死的分界线。为什么这么不讲理？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同样的境遇，有人可以活下来，有人却必须死去。有年纪轻轻患病而死的人，也有老迈年高与疾病无缘的人。这么严峻的差别是怎么确定的？是什么决定了人的命运会有那么大的不同？
“神内老师!”
“想也没用。”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是在美国。那年，神内去美国参加一个研讨会，在酒店办完住宿手续，正坐在大厅里休息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我被自言自语说出口的话吓了一跳。
通过邮件与麻田幸雄进行的意见交换和讨论，总是伴随着知性的兴奋，对于神内来说是一种极大的精神享受。
“你早晚也会被消灭的。”
当时，神内正在日本的大学里埋头研究纳米机器人，身处美国的麻田幸雄给他寄了一封邮件。麻田幸雄希望在纳米机器人突破脑血管障壁技术方面求得神内的帮助。虽然神内没跟这个比他小一轮的年轻人见过面，但还记得这个以前在意识传输理论方面取得了非凡成就的大学生。不过，人们对麻田幸雄的评价不高，都说他狂妄自大，只想赚钱，因此神内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印象。可是，麻田幸雄的邮件，不但充满了对未知技术单纯的热情和信心，也表现出对师长的尊重和高雅的格调。神内立刻对麻田幸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知识传授给他。神内与麻田幸雄的交往，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那时候，你很年轻，我也还算年轻啊。”
不是我的自言自语。
神内在自言自语，但他自己并没意识到。
是别的人在说话。
“已经二十五年啦……”
不是我，却在我的身体里。
坐在所长办公室的办公桌前的神内抬起头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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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相当于政府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