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取转动着眼球观察了一下大家的反应。
“雅音在那段录像里，说他要开始创造神的实验了。很有可能，他要利用数不清的大脑，创造一个新的思考世界。”
“请您说下去。”御所鼓励道。
羽取客气了一句，开始谈他自己的看法。
听御所这么说，羽取就像打消了所有的顾虑似的抬起头来。
“那也不是。”
“上次我给大家讲了，利用φ次元移动传输意识，是不受时间和距离的影响的。雅音可以在瞬间将意识传输给某人，操纵那个人的五感。传输的速度在理论上超过光速，所以，可以很容易地在一秒之内访问很多人的大脑。”
“看来羽取先生对雅音精神构造的了解，比我们要深得多。”
羽取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
羽取显得十分犹豫，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谨慎小心的人。
“如果是零点一秒就可以访问一个人的大脑，那么一秒就可以访问十个人的大脑。如果是零点零一秒访问一个人的大脑，就是一百人，零点零零一秒就是一千人。如果访问一个人的大脑的时间接近于零的话，一秒钟可以访问的大脑数就是无限大。所有人的五感等于同时被操纵，在这种情况下，把一个一个的大脑分开是不可能的。如果全人类都感染了φ机器人，就会产生世界人口统合的五感，而且是在雅音的意识之下。那时候的雅音看到的世界，是我们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
“这个……”
“那是雅音追求的东西吗？”
“不!我对您的意见非常感兴趣。”御所沉稳地说，“如果方便的话，请把您对这个事件的看法都说出来。”
“问题在于，在那样一个世界里，雅音的意识受得了受不了!”
“对不起，都是我个人没有根据的浅薄的推测。”
羽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有力。
羽取那白皙的脸上出现了一片红润。
“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雅音的目的就是再现脑装置里的纯粹的思考世界。但是，他已经在现实世界里生活了十年了，再回到脑装置那个孤独的世界里去，就很难适应了。他的意识早就不能忍受那样的环境了。不过，也许他自己感觉不到。”
“在那段录像里可以看到他在实验开始之前直发抖的样子，我总觉得不像他的本来面目。请大家想一想，φ次元移动，只不过是理论上的东西，谁也没试过，他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而且是他亲自上实验台，那可是把命豁上了。当然，他肯定非常细致地做了反向模拟，但那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地成功。他使用的纳米机器人毒性很强，就算φ次元移动成功了，肉体也难以免于一死，这些他通过反向模拟数据都应该了解得一清二楚。尽管这样，他还是毅然进行了实验。从那时候他的言行里，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对人类的愤怒和憎恨的。倒不如说是在纯粹的冒险心和好奇心的驱使下进行实验的。所以我认为，雅音的目的，并不是要统治整个人类这种充满了火药味的东西，怎么说呢……应该是一种天真的东西。天真这个词也许会使人产生误解，因为有时候天真也会招致比恶意更悲惨的结果……”
“他要是忍受不了的时候，会怎么样呢？”
羽取困惑地皱起眉头。
“如果是在我们的大脑都被雅音的意识统合的状态下，雅音的自我意识崩溃了，我们也不会平安无事。我已经做了一个简单的模拟……结论是大家一起精神崩溃。”
齐藤认为完全不依靠他人活下去是不可能的。就算可能，这个人的心，一定会冷漠、荒凉到令人感到恐怖的地步，用孤独这个词是无法形容的。在这种环境里，精神能正常吗？想到这里，齐藤说话了：“就算全人类都感染了φ机器人，雅音一次也只能支配一个人。当然，即便如此，威胁也是很大的。如果某个重要人物被感染了，甚至有导致人类毁灭的可能。雅音要想那样做的话，世界就会陷入极大的混乱。我们无法保证能及时开发出使φ机器人失效的疫苗。不过，一个想发动恐怖袭击的人，会留下那样的录像吗？那不是警告，甚至连声明都算不上。”
“大家一起精神崩溃……那么，如果那时候全人类都感染了φ机器人……”
“不管怎么说也是在脑装置里待了七年之久。而且，雅音的意识被输入脑装置的时候，不用说代体，就连跟外部交换信息的技术都还没有完成呢。那是一个被完全隔离的世界，一个没有他人的世界，一个没有必要认识他人的世界。雅音从自我还没有完全形成的时候开始，一直待在那样一个世界里。一个根本不认识他人的人，能产生支配他人的欲望吗？对于雅音来说，极有可能直到现在身边也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被认为跟他对等的他人。”
齐藤和笕勇面面相觑，一时不敢相信，更不想相信。
御所点头表示理解：“也就是说，雅音的意识也很有可能发生了同样的变异。”
“我能够输入的参数还比较少，不敢说这个模拟得到的数据百分之百地正确，但是……”
“被传输到代体里的意识，只能依靠视觉、听觉和触觉得到外部的信息，但是活人的大脑有五感，除了视觉、听觉和触觉，还有嗅觉、味觉，肉体也会受到各种影响。例如各种脏器分泌的微量的荷尔蒙，能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一个人的性格与感情，反过来再作用于肉体。这种双向的动态的反馈，是大脑和肉体最理想的方式。虽然脑装置里也有近似人脑的功能，但不会受到荷尔蒙的影响。支配一切的是意识，意识的一切也都在脑装置里完成。如果长期处于这种状态，意识即使发生变异，本人也是感觉不到的。”
“防止出现这种结局的手段呢？”御所问道。
“机械的……”
“现阶段我能想到的有效手段只有两个。一是尽快研发出使φ机器人失效的疫苗。还有一个……”羽取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捕获雅音的意识，将其彻底消灭!”
“怎么说呢，总之是表现人的感情的动作消失，只有机械的反应。”
6
“所谓根本性的变化是怎样的变化呢？”这种理论齐藤第一次听说。
“你是……雅音？”
“Ⅰ型代体依存者是通过不断地非法替换代体来延长其意识寿命的。有报告说，他们的意识在替换代体的过程中，渐渐地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年轻男人笑了：“我利用这个身体跟你见面还是第一次吧？”
“Ⅰ型代体依存者被检举出来的时候，有人提出了这种理论。”御所答道。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以为雅音的意识只能进入篠塚拓也的身体。
“我听说雅音从五岁起在脑装置里待了七年。有一种理论认为，长期保存在脑装置里的意识会发生变异，你们听说过吗？”
我错了。
御所示意羽取说下去。
“对于我来说，不管什么样的肉体都只不过是一个包装。算了，不说这个。上车吧!”
“好吧。”羽取犹犹豫豫地说，“我不认为雅音有统治全人类的欲望。当然，支配别人的权力欲嘛，只要是人，多少都会有一点。可是，把雅音当作跟我们同样的人来看待，你们觉得合适吗？”
我站在那里没动。
“那也没关系，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吧。”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上车？”
羽取一反常态，显得有点慌乱：“哦，我这话并不是根据客观数据推导出来的结论，而是一种直觉，我个人的直觉。”
“那是谁？是什么？”
“我想知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御所问道。
“你指的是这个身体吗？”
羽取小声说了一句让大家感到意外的话。
我点点头。
“倒不如说，也许他对人类的事情根本就不关心。”
“Nobody[4]。”年轻男人脸上浮现出平心静气的笑容。
“雅音还真想统治全人类啊？这是怎样一个变态的浑蛋啊!”笕勇破口大骂。
我激动起来。
“是!”
“你使用别人的身体，根本就没经过本人同意吧？”
御所沉默了数秒，抬起头来说道：“竹内的话有道理。但是，除了把他叫过来协助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剩下的两个，一旦找到了，立刻接触!等等力，你去安排!”
“同意不同意又怎么样？平时操纵这个身体的，是我制作的模拟人格，其他人的意识不在这里边。”
“他会老老实实地跟我们过来吗？”竹内又说话了，“如果我是雅音，绝对不会来。因为我们也许会成为他的计划的障碍。”
“……模拟人格？”
送给雅音的三个空壳肉体，已经知道其中之一是零科学技术公司的篠塚拓也，至于另外两个，目前正在参与了拉撒路计划的X先生的协助下慎重地寻找。
我当然知道。开发代体的时候，要把模拟人格输入代体，进行各种试验。但是，模拟人格是很简单的东西，远不及人的意识。
等等力轻轻地点点头：“长官!再把篠塚拓也叫来!我们知道他的大脑里有φ机器人，如果已经开始增殖，就应该已经排出体外了。想要确定传染路径，采收φ机器人样本，篠塚拓也的协助是不可或缺的!”
“我不相信。模拟人格是不可能参加社会活动的。”
“为了防止由于自身缺陷引发问题，以往经过官方认证生产的纳米机器人都设计了使其无效化的疫苗。这是法律规定的义务。技术和经验都有，只要把实际使用的φ机器人样本搞到手，就能研发出对付φ机器人的疫苗。”
“你呀，跟我制作的模拟人格说过话吧？”
“有没有对付φ机器人的疫苗？”等等力问道。
“篠塚拓也？那个人也是……”
“全人类都感染上φ机器人的可能性不大，这个结论下得太早了。”羽取冷静地说，“φ机器人是人工合成的，跟自然界诸如流行性感冒病毒不一样。φ机器人不会产生变异，人体的免疫力也抑制不了，即便感染了也没有症状，就连被感染的人都感觉不到。不知什么时候φ机器人就会在全世界蔓延，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这么说，他制作的模拟人格跟一般的模拟人格是不一样的。
“那倒也是。”
“顺便告诉你，利用我制作的模拟人格活动的人体还有一个，你应该还没见过。”
“30%也不得了啊!”
“那个人体原来的意识呢？”
“但是，我觉得全人类都感染上φ机器人的可能性不大。世界性的流行性感冒，被感染的人最多也就是30%。”竹内立刻反驳道。
“早就消灭了。”
“首先应该弄明白的是，雅音的目的是什么。”笕勇也思索起来，“感染了φ机器人的人越多，被雅音控制的人也就越多，到最后整个地球上的人都会被雅音控制。统治全人类——也许这就是雅音的目的吧？”
“是变成了空壳肉体的人？”
“如果增殖按钮掌握在雅音手里……”等等力说道，“问题就是雅音是否已经将按钮按下去了。如果还没按下去，那么，他会在什么时候将按钮按下去呢？”
“跟你的身体是一样的。”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找到有关记述。不过，还有一小部分没解读出来，我们要继续努力，彻底解读!”
是啊，我使用变成了空壳肉体的八田辉明的身体，也没经过本人同意。
“设计程序上也没有记述吗？”
“行啦，上车吧!”
“根据设计程序，φ机器人的增殖功能，在初期处于冻结状态，至于用什么方式解冻，我们还不得而知。”
我转过身去，离开那辆黑色高级轿车，投身于大街上的人流中。
御所歪着头想了一下，问道：“也就是说，可能还没开始增殖？”
“你要到哪儿去？”
“不过，现阶段还不能断定φ机器人是否已经开始增殖了。”羽取补充道。
他在通过护腕型终端机叫我。
齐藤恐惧的表情再也掩饰不住了。如果φ机器人已经传染开了，自己也有被感染的可能性，说不定哪天雅音就会进入自己的身体。据喜里川正人说，大脑被换掉也感觉不到。也许雅音现在就在自己的身体里……
“那就是你的王国呀？简直就跟换车一样嘛!从这个人的身体换到那个人的身体!”
“这可麻烦了。”
大脑里响起他哂笑的声音。
抛弃了父亲的肉体，只保留了意识的雅音，可以随意进入植有φ机器人的大脑，并操纵那个人思考。以前一直认为被植入φ机器人的只有在实施拉撒路计划时送给雅音的那三个空壳肉体，但是，如果φ机器人具有增殖和感染能力的话，就远远不止那三个了。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我创造的是从肉体解放出来的思考的王国。现在我使用的这个身体，只不过是进入那个王国的脚手架之一。接下来我要启动宇宙大爆炸，新宇宙即将诞生，我要摆脱身体的控制，飞向新宇宙。我邀请你跟我一起去!”
“至少在设计程序上，有一种规格的φ机器人具有这种性能。至于制造出来没有，我们还不清楚。不过，给纳米机器人加上增殖感染的能力，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我不去!”
羽取点了点头。
“为什么？”
“也就是说，”御所打破沉默，“φ机器人能像病毒那样随意繁殖，并且会在人与人之间传染，我的理解没错吧？”
“我不想像你那样。”
解析小组的羽取讲解结束以后，会议室陷入了沉重而苦涩的沉默。现在集合在会议室里的，除了羽取，还有第十九组的五名组员。玉城科长有别的会，否则也会在这里。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道：“什么意思？”
“我讲完了。”
“看到出现在我眼前的你，我终于明白了。我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谁都不是的人!”
5
“你已经是那样的人了，你谁都不是!”
男人微笑着继续说道：“这是邀请你去我的王国的请柬。”
“不对!我是八田辉明!”
“不认识吧？刚才通过护腕型终端机跟你交谈的那个人，就是我!”
我激动起来，一发而不可收。
“请问……您是？”
“虽然没有经过本人同意，但我把这个身体接过来了。正因为如此，我更不能简单地扔掉它!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情，我要对这个身体负责任!”
“上车吧!”
我自己说出口的话，帮我确定了自己应该走的路。
回头一看，路边停着一辆黑色高级轿车。前边的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一个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年轻男人的脸。是他在叫我，可我并不认识他。他身上穿着看上去非常昂贵的名牌西装，眼睛里闪着充满了自信的光，真像一个取得了巨大成功的青年企业家。也许是哪家医院的医生吧，我拼命回忆着，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你等等!”
有人叫我。
“你说什么都没用，我主意已定!”
“八田先生!”
“你等等嘛!”
我跟他交谈了很长时间，却没完全理解交谈的内容。王国？是个怎样的地方呢？我忽然觉得非常疲惫。
我停下脚步。
我从八田辉明肉体的家里出来以后，不想回自己住的公寓，便毫无目的地在街上到处乱走。这时，护腕型终端机接到了通过大脑交谈的电话。是那个男人，在咖啡馆遇到的那个告诉我事实的男人打来的。现在我知道他的来历了，他就是麻田幸雄的儿子雅音。
“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我站在便道上，头上是拱形屋顶，直线状的白光照射着来去匆匆的人们。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想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潮湿的风吹拂着我的皮肤，漩涡般的光映在视网膜上，喧嚣包裹着我的身体，无数男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变成听不懂的语言，震动着我的鼓膜。
“我想告诉你，我邀请你的真正理由。”
刚才一直接通的护腕型终端机的线路突然中断了，我回到了现实世界。
我回过头去。
“……怎么去？”
黑色高级轿车的车窗已经关上了。
“扔掉了父亲给我的肉体，按照自己的意愿构筑了崭新的思考的世界，然后搬到那里去了。那里就是我邀请你去的王国。”
“你到代体制造公司上班，又这样跟我接触，你以为都是偶然的吗？”
“……所以您就？”
“……你想说什么？”
“进入父亲的身体以后，在感到幻灭的同时，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在活人的身体里太不自由了。肉体的缺陷太多了，在肉体里边待着太憋屈了。这还不算，肉体还要控制我的思考。肉体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思考的绊脚石。我甚至认为，在肉体里边待着，还不如在人工神经细胞复合体里待着呢。不过，我也不想回到脑装置里边去了。”
“如果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人故意把你引入我的领域的呢？”
“……”
“怎么可能？那是绝对……”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感情用事!这种东西我是理解不了的。”
突然，有什么东西打断了我的思考。
“什么？”
“这回感觉出来了吧？”
“感情用事!”
“难道说……”
“一点意义都没有？父亲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把身体让给了您，您居然说一点意义都没有!有您这么说话的吗？”
“是的。八田辉明的小学同学里，没有一个安装仿生假肢的!”
“我按照父亲的指示，以麻田幸雄的名义开始活动。我的头脑把父亲所有的知识都接收过来了，我以为会一切顺利，可是……现在我才明白，他那样做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并没有感到特别吃惊。也许是事情来得太突然反应不过来，也许是内心某个地方早就预想到了。
“您父亲的意识，就那样……自行消灭了？”
“喜里川先生的责任人是我，你也……”
“就在那台代体样机里，一直待到能源耗尽。”
“当然知道!”
“您父亲……麻田幸雄的意识，后来怎么样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
“大概父亲以为这样做对我来说最好吧。父亲一定以为，如果想全面感知现实世界，还是应该通过活人的肉体。他的这个看法太浅薄了。”
“你开始使用八田辉明的身体，是在国家实施某个计划的时候，我跟那个计划有密切的关系。作为麻田幸雄，我在脑装置技术方面处于世界领先地位。给你贴上了八田辉明记忆的人就是我呀!”
“那以后，您的意识就一直在麻田幸雄的身体里？”
“……这么说，你还在你的肉体里的时候，和我……”
“父亲把自己的意识传输到那台代体样机里，然后把我的意识传输到他那已经空出来的肉体里。父亲把他自己的身体让给了我!”
“见过面。”
“……这是怎么回事？”
我突然觉得黑色高级轿车变大了。
“不，进入代体的，是父亲的意识。”
“我在那个计划里，负责改变人格，因为当时只有我一个人能做这个。我跟那些濒临死亡的患者一个一个地见面，把改变人格的方法以及改变后的状态跟他们做了详细的说明。那些濒临死亡的患者都是年轻人，其中一个就是你，而且给我的印象最深。”
“您的意识被传输到那台样机里了？”
“你知道我原来的名字，也知道我原来的父母吧？”
“父亲弄过来的是一台实用化之前的样机，尽管如此，在当时已经是最先进的代体了。”
“你想知道吗？”
“您指的是……代体？”
我动摇了。我刚刚下决心要作为八田辉明活下去，怎么……
“父亲的声音。跟存在于脑装置里的意识进行对话的技术完成了。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被封闭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你很想知道我当时的感想是什么吧？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想。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仅此而已。那以后，父亲把海量的信息给我装填进来，我每天都在吸收很多信息。我的思考也迅速深化，结果产生了一个难以避免的冲动。我对父亲说，我想出去看看、摸摸，感受一下外面的世界。于是，轮到你的专业出场了。”
“刚才我也说过了，我小时候得了不治之症，对于我来说，肉体只不过是一个给我带来痛苦的东西，是我憎恶的对象。跟我一样，你也憎恶自己的肉体，你说你想从肉体中解放出来，你的这种愿望比其他人强烈得多。”
“……那是？”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辆黑色高级轿车。
“虽然我得不到外部的信息，但是，构筑世界的最低限度的种子，已经播撒在五岁的我的意识里了。如果能让这颗种子发芽，长大，就什么都不缺了。对于被封闭在人工神经细胞复合体里的我来说，这颗种子也是我唯一的玩具。即便是五岁孩子幼稚的思考，如果不厌其烦地进行理论的积累，早晚会从量变到质变，进而走向成熟。每当新的思考诞生，我的世界都会为之一变，再加上突发性变异，思考的演变范围越来越大。这种思考的进化过程，一直持续了七年。这七年不是现实世界的七年，是不吃不睡的七年。就这样连续思考了七年之后的某一天，我终于听到一个从天上传来的熟悉的声音。”
“呼吸微弱的你一直在诅咒自己的身体。以前，我也像你那样诅咒过自己的身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所以……你看，我净说些没用的话……那时候，我跟你约定，就算你的意识移入了别人的肉体，将来也有可能从肉体里解放出来，那时候我一定来接你。当时你也许认为那是没有什么意义的玩笑话，只是不感兴趣似的笑了笑，但是，你没有拒绝。”
“……神。”
“我真的……”
“世界混沌，是因为我自己混沌。如果我恢复了秩序，世界也就会恢复秩序。一旦理解了规则，剩下的就简单了。世界会按照我的想法改变。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创造了自己的王国。在这个王国里，我是万能的。这样的存在你们管他叫什么？”
“我是按照约定来接你的，你打算怎么办？”
“法则？”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才好。自己真实的过去突然出现，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
“在乱七八糟的图像和声音的漩涡里，无论我怎么哭叫都没人理我。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那是一个恐怖至极的世界。但是，不管多么恶劣的环境，人都可以适应，我开始慢慢理解那个世界的法则。”
“问你呢，怎么办？”
“我听喜里川先生说过，他说再也不想到那个世界里去了。”
“我……”
“我小时候得了不治之症，在我的肉体死掉之前，我父亲麻田幸雄把我的意识转移到了脑装置里。那时候代体还没有进入实用化阶段，所以我一直被封闭在人工神经细胞复合体里。那个跟外部隔绝的脑装置是怎样一个世界，你知道吗？”
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麻田幸雄的儿子……不是早就死了吗？”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亚季的脸，满院子跑的阿罗，坡道上的家，还有跟父母在一起的自己。
“我是他的儿子，名字叫雅音。”
我睁开眼睛抬起头来。
“……麻田幸雄？”
我相信刚才浮现在脑海里的一切。
“我还以为你能想到我是谁呢。”
“我要作为八田辉明活下去，不去你那边!”
“您……到底是什么人？”
“是吗……”
“害怕吗？”
一阵奇妙的沉默。
“抛弃我的……”
“你决定了？”
“但是，如果你接受了我的邀请，你就得抛弃你的肉体。这是为了进入我的王国而付出的唯一的代价。难道你还舍不得吗？这肉体本来就不是你的。”
“决定了。”
“王国？”
“说实话，我觉得很遗憾。”
“因为我想邀请你到我的王国里来。我想让你跟我一样，从肉体这个最大的束缚之下解放出来，成为一个自由的存在。”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您为什么特意跟我这样的人说这些话呢？”
“雅音!”
“人的意识产生于系统。那么，不管什么样的意识活动，都可以追溯到系统那里得到明确的解释。但是，如果直到最后依然存在不能还原到系统的东西，存在无法进行分解的类似基本粒子的东西的话，把这些东西称为灵魂也未尝不可。这就是我的见解，你满意吗？”
“还有事吗？”
“那么，您怎么看？灵魂是不存在的？”
“你真把意识传输设备送给了犯罪组织？”
“我可没说人就是机器。事实往往更暧昧，更混沌，不是随便画一条界线就能解决的。”
“怎么还说这个？”
“心没有了，人不就成了机器了吗？我不想变成机器。”
“可是，警察搜查你的公司，你的总经理职务也被解除了。”
“无论什么事情都要从中找出所谓的意志，是人类典型的倾向。不用说小狗小猫之类宠物的动作了，就连最单纯的图形也非要说其中有什么意志。特别是跟人极其相似的人偶，只要操纵它做一个跟人相似的动作，人们就会认为里边一定有灵魂存在，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里边既没有灵魂也没有意志。你怎么能断言你的意志，不是一种错觉呢？”
“他们没有找到证据。”
“可是……人有自己的意志，会根据意志思考，会克服迷茫和恐惧而下决心，继而鼓起勇气去行动。只靠您所说的系统能做到吗？”
“虽然没有找到证据，可是……”
“人的意识是什么呢？是心吗？是灵魂吗？都不是!人的意识，是一个极其巨大而复杂的记忆网络。在这个网络中，各种信息相互作用，彼此之间互动反馈，连续不断地发出耀眼的光辉。仅此而已。一切的源泉都在这个网络系统里。”
“这就是活人大脑的缺陷。不管听到什么故事都会条件反射似的凑上去，没完没了地追究。所以我认为意识在活人的大脑里是不自由的。”
“……”
“关于这个事件，你是无辜的？”
“对呀。包装是可以时常变换的，不是吗？”
“你很关心这件事吗？”
“包装？”
“我只是希望你是无辜的而已。”
“那不是什么基础，那只不过是一个包装。”
“不能理解。”
“作为一个人，需要一个可以立身的基础，一个知道自己是谁的最起码的基础!”
“这是情感问题。”
“八田辉明不是你的名字。你出生以后跟了你二十年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你现在的身体只不过是借来用用的。现在的你谁都不是!但是，这又怎么了？你可以认识到自己的存在，你可以吸收新知识，可以思考，你的思想可以驰骋于历史，也可以驰骋于未来，甚至驰骋于整个宇宙!这还不够吗？你还想要什么？至于你从哪里来，你是谁，你的感觉，有意义吗？”
“嗯……原来如此。”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这个人从哪里来？我是谁？我想弄清楚!我想要的东西是我自己的感觉!”
“什么意思？”
“你就要从肉体这个最大的束缚之下解放出来，跟我一样了!”
“那恐怕是他们为了把我从公司赶出来下的套儿。至少在把意识传输设备送给犯罪组织这件事上，我是无辜的。”
“我脑子都乱死了，祝什么福？”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向社会解释呢？”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这是在向你祝福啊!”
“对于我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了。而且，我也不是一件违法的事都没做过。”他轻轻笑了一下，“不行，我不能再说什么了。一跟你说话就说很多。”
4
护腕型终端机的线路中断了。
说完又表情温和地加上了一句：“笕勇、竹内，今天不要睡觉噢!”
黑色高级轿车亮起转向灯，慢慢开动了。我看着它渐渐远去，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大街上喧闹的声音终于重新回荡在我耳边。
“解析小组来通知了。那些备份文件的第三大功能解读出来了。十分钟以后在会议室听羽取给我们讲解，不许迟到!”
好了，回家!
御所突然站了起来。
我的心在说。
“大家把手头的工作先停一下!”
护腕型终端机收到了新的信息。
但是，除了这个，又没有别的可写。零科学技术公司的人工智能管理系统的秘密，麻田幸雄之死，麻田幸雄留下的备份文件之谜，麻田幸雄到底是谁，跟喜里川正人的接触，篠塚拓也叫人感到意外的背景……当然，这些都不是齐藤一个人做的，都是跟御所或其他组员一起做的。但是，对每个事件的分析和考察，事件将朝着什么方向发展及其处理方法等，每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御所对组员们提出的要求正是这个。御所非常讨厌那种不疼不痒的意见，要求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为了满足御所的要求，每个人必须把自己的创造能力提高到极限。
“妈妈跟我说了。”
现在正在调查的事件，是法务省刑事局的机密项目，写入公开的报告是不行的。
我突然听到了亚季的声音。
这天，齐藤正在为这个月的报告写什么内容头痛呢。
“你都知道了吧？”
特殊案件处理官御所欧罗及其部下，都可以携带武器。负责取缔难以捉摸的代体依存者的第十九组，也都是政府官员，都是用国民缴纳的税金养着的公务员。平时大部分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但每个月必须写一次报告，不能光享有特权，也得尽点义务。被部下称作长官的御所，要根据所有组员写的报告，总结出一份月报。每月快到提交报告的日子时，御所就会给齐藤他们施加压力，逼着他们对着虚拟显示器画面苦思冥想做文章。
“啊……”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3
“你要回你原来的家吗？”
我没去跟母亲打招呼。
“不回。”
我没说话，转身离开了家。
沉默了一会儿，我又说：“我的心不是八田辉明，但是，我要作为八田辉明活下去。我永远认为亚季是我最爱的妹妹。请你相信我。”
“你想好了能跟我联系一下吗？”
“……嗯。”
父亲点了点头。
“亚季，有时间跟我说说你哥哥的事吧，详细地告诉我，他是怎样一个人。”
“……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吧。”
“嗯。”
“要不要向责任人报告？如果你不希望我报告，我就不报告。我尊重你的意见。”
“你哥哥的身体，我要好好珍惜。”
“我现在脑子乱得很。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亚季过了一会儿才说话。
“你这就走？”
“谢谢你!”
沉默了一阵，我站起身来。
我关掉护腕型终端机，仰望夜空。
“您说得也太简单了……”
“就这样决定了!”
“没有消失。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应该没有消失。我听说经过改变的记忆还可以复原。如果你想那样的话，你就可以恢复原来的意识，回到你的亲生父母身边去。我去跟那个责任人说。”
头顶上黑蓝黑蓝的夜空，没有一丝混沌，星星们在遥远的宇宙向我眨着眼睛。
“那样的话，现在的我不就消失了吗？其实我已经想不起以前的自己了，真正的我，早已经消失了。”
“你就是八田先生吧？”
“如果问题严重的话，可以在你的大脑里重写八田辉明的记忆。”
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我吓了一跳。
“报告？”
眼前站着一个穿着古板西装的男人。我不认识这个人，是不是雅音又潜入别人的身体了？不对呀，根本没有雅音的迹象。
下面的话似乎令父亲觉得很难说出口：“……当你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或者发现了真相的时候，我得向你的责任人报告。”
“我是法务省刑事局的板东。”
“其实呢……”
男人摸了一下肩膀，给我看了看他的身份证。
既然如此，这个责任应该由我来负。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我有什么权利责备他们呢？何况这身体的的确确是他们亲生的。
“我们接到了八田咲子的报告，前来接您。”
“政府的人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我母亲？”
“当时我也同意了吧？我指的是改变自己的记忆，变成八田辉明。”
“请您跟我来。”
“最近我常想，当年我们应该更坚强一点，可是我们没能做到。结果呢，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痛苦。我们对不起你，虽然现在才说这话已经太晚了。”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顿时感到全身无力。
父亲的眼睛在一瞬间充满了力量，但很快就消失了。
“啊，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用麻烦你们了。我已经决定了，就像现在这样，作为八田辉明活下去。我也会告诉我母亲的。你们没有必要给我贴上新的记忆，我不要紧的。”
“所以，我们通过政府的人向你父母表示：以改变你的记忆，使你作为辉明活下来为条件，同意你的意识使用辉明的身体。不到三天，你父母就答应了我们提出的条件。我们可以痛切地体会你父母的心情。你的身体死期将至，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只要你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好，不管以什么方式活着都比死了好。天下的父母谁都会这样想的。所以我很同情他们。可是那以后呢，我们的痛苦也是无法形容的。”
“你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这会使我们很为难。”
父亲那悲痛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
板东说话的声音像冰一样冷。
“你父母希望你的心得到新的身体以后，不搞什么记忆操控，回到他们身边，跟他们一起生活。这是理所当然的。就算外表看起来不是自己的儿子，可是儿子的心没有任何改变。可是，我们会怎么想呢？辉明的身体醒过来以后，转身离开我们去一个新的家庭生活，而且禁止我们再跟他接触。我们不仅失去了辉明的心，连辉明的身体也失去了呀!那样的话，从犯罪组织那里把辉明救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本来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你能这样活着，是因为有我们的计划的庇护。你怎么想，那是你的自由，但是，这个身体不是。我们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只要你的记忆一旦开始露出破绽，我们就必须修复它。”
“我的……家人……”
“你们这么一修复，现在的我不就消失了吗？”
“可是，我们只考虑自己了，没顾上考虑那个年轻人和他的家人的心情。”
我想笑，但脸上的肌肉僵硬，根本笑不出来。
父亲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很多穿着古板西装的目光可怕的男人，远远围住了我。
“我们非常痛苦。表面看起来还是辉明，心却是别人的，你说我们能好受吗？不过，政府的人对我们说，通过对记忆的操控，可以最大限度地把那个年轻人的心变成辉明的心，辉明就可以一直作为我们的儿子活下去了。听政府的人说话的时候，我们就像是在梦中。身体百分之百是辉明的，心也变成辉明的，然后睁开眼睛站起来，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况且，在那种情况下，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我们只有这一个选择。就算不是人家强迫我们做，我们也只能这样做。”
7
父亲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是在问我：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八田先生，出什么事了？”
“政府的人说，在一家医院里，有一个跟辉明年龄相仿，生命垂危的年轻人，如果把他的意识转移到辉明的身体里，辉明就能睁开眼睛站起来。当然，在通常情况下，这属于违法行为，但是，这回是在政府主持下的机密项目，作为例外是可以实施的。还说机会难得，这样的机会等不到第二个。”
护腕型终端机收到八田辉明的信息以后，齐藤特意大声说出来，并向抬起头来的竹内递过去一个眼神。
父亲的表情变得僵硬，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今天笕勇和等等力休息，御所去开会了。
父亲使劲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来看着天花板继续说道：“开始我们的想法是，那也没关系，我们一直守候着儿子就是了。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还活着，他活着回来了……不过，平静下来以后，总是要想他的将来。我们老了，死了，他怎么办？可是，想又有什么用呢？除了整天祈祷发生奇迹，祈祷那孩子睁开眼睛站起来，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就在这时，政府来人了，说是关于辉明的今后，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我们商量。”
“快来救我!我马上就要被消灭了!”
“当时，那孩子还在上大学，突然在打工回来的路上失踪了。被救出来的时候，医生说他的意识已经被删除了，而且不可能恢复，只能一直躺在床上睡着，一直到肉体自然死亡。”
护腕型终端机的线路中断了。
“真正的八田辉明，被犯罪组织绑架了，对吧？”
“怎么了？”竹内问道。
从父亲身体里挤出来的笑声掉在了他的脚下。
“八田先生好像遇到麻烦了。”
父亲看到我担心的样子，目送着母亲的背影：“不要紧的。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我们还是有思想准备的。不过来得太突然，一时接受不了罢了。我也是……”
齐藤将虚拟显示器画面调出来，用GPS追踪八田的护腕型终端机的位置。只几秒钟，位置就显示出来了。齐藤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上衣。
母亲站起来往外面走。
“在哪里？”
“原谅我们吧……”父亲低着头说道，“把辉明的身体让给别人，开始我们也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
“衹园大学附属医院!”
客厅里安静得叫人想逃走，可又无处可逃。
停车场在地下二层，走楼梯比等电梯快。快到地下二层的时候，竹内通过护腕型终端机告诉齐藤：“我给你预订了五号车，跑得最快的那种。”
父亲低下了头。他直到刚才还在拼命撑着，现在撑不住了。坐在父亲身边的母亲抽泣着。
“知我者竹内也!谢谢你!”
“跟病后疗养一样，为了应付一旦发生今天这样的情况，给我们指定了你的责任人。”
走近五号车，无人驾驶汽车的人工智能识别系统立刻确认了齐藤的身份，车门自动打开了。齐藤坐进车子，在目的地一栏输入“衹园大学附属医院”，然后点击不受交通管制的紧急行驶模式，显示出的到达目的地所需时间是十八分钟。
“责任人？”
车子风驰电掣般行驶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
“我们也不知道，没人告诉我们。人家对我们说，不知道更好。真的，我没骗你。不过，如果问问你的责任人，也许能问出来。”
“齐藤!我是竹内。刚才我查了一下衹园大学附属医院，这家医院正在跟太拉仿生技术公司合作搞什么共同研究，研究资金由政府补助，所谓的产官学结合。”
“你们肯定知道!”
“研究课题是什么？”
一旦开始从坡道上往下滑，想停也停不住。
“在脑装置里改变人的记忆。”
“我真正的名字是什么？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
原来如此!
父亲的脸红了。
“你把医院的平面图给我发过来。”
“你到底是听谁说的？”
“已经发给你了。”
“在我原来的身体死掉之前，我的意识被传输到这个身体里。就是在那时候，我原来的记忆被封存了起来，同时把假记忆，也就是八田辉明的记忆给贴了上去!”
“竹内，你太棒了!”
“你听谁说的？”
“这还用你说吗？”
“我原来的身体已经病死了，对吧？”
齐藤将虚拟显示器画面调出来，打开了竹内发过来的衹园大学附属医院的平面图。
本来我还抱着一线希望，父亲的这句话，把我最后的希望打碎了。现在留在我心里的记忆，什么小时候跟亚季一起玩儿啦，追着阿罗跑啦，圣诞节父母给我买游戏机啦，全家一起去北海道旅游啦，实际上一件都没有经历过。
如果他们要给八田辉明贴上新的记忆，必须先把他的意识移到脑装置里去，首先使用的设备一定是意识传输设备。
父亲把手放在母亲背上，一边安慰她，一边看着我问道：“你知道多少了？”
在这里!
母亲双手捂住了脸。
C栋病房四层的手术室。
“小辉就是小辉，这样不是挺好吗？还要……”
“长官还没回来吗？”
母亲控制不住感情，大声喊叫起来。
“今天的会延长了，好像还得开一会儿。”
“你胡说什么呀？!”
今天的会讨论的是φ机器人感染扩大的危险性，主讲人是御所。
“我，不是八田辉明吧？”
“过会儿再跟你联系。”
父亲的表情没有发生变化，看来他早就有思想准备了。
齐藤暂时挂断了护腕型终端机。
“我到底是谁的孩子？”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齐藤想：我一个人先跑出来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我不能强行把八田辉明夺过来，而且我一个人也做不到。在这种情况下，御所会怎样做呢？虽说自己的能力不如御所，但也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试一试。关于法务省的机密计划，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也掌握得差不多了，再活用一些已经得到的信息，对付即将发生的事情应该还是够用的。
我还在踌躇。一旦说出来，好不容易勉强维持到现在的世界，将彻底毁灭。可是，什么也不问就回去，我也是做不到的。
“竹内，请你以最快速度帮我确认一件事情!”
父亲好像忍受不了这尴尬的沉默，开口说话了。
“好的，没问题!”
“你不是说有件事情想问问我们吗？什么事情啊？”
衹园大学附属医院。
父亲和母亲也并排坐在了我对面的沙发上。沙发上坐着的，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对即将步入老年的夫妇。在我的内心深处，的确有被父母爱过、被父母养育过的真情实感，但是，这种真情实感，好像不是面前这两个人给我的。
齐藤在停车场停好车，直奔急诊室入口。休息日或晚上看急诊的患者都走这个门。进门之后是候诊室，除了挂号处的职员和两个门卫，看不到穿着古板西装的男人。齐藤装作没事人的样子穿过候诊室，顺着楼梯上了三楼。
我重新坐在沙发上。
根据平面图提供的信息，这里有医疗技师的更衣室。齐藤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母亲抓住了父亲的手腕。
幸运的是里边一个人都没有。确认更衣室里没有监控摄像头以后，齐藤从一个装衣服用的大塑料筐里拽出一件白大褂换上，换下来的衣服放在了不显眼的储物柜顶部。他站在大镜子前面观察了一下自己，还挺像样的。就算楼道里有监控摄像头也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
“等等!”父亲用严肃的语气对我说，“对我们不用客气。只要是我们知道的事情，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的。”
这时，更衣室的门开了，从外面进来一个人。
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辛苦了!”
“算了，我还是回去吧。”
齐藤爽朗地打了个招呼，跟那个人擦肩而过。
也许我要做的是一件对这两个人很过分的事情吧，想到这里我惊慌失措。
“辛苦了!”
父母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
那个人的声音从齐藤身后传来。
“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们。”
顺着楼梯爬到门诊大楼的五层，利用连廊穿过B栋，进入C栋。C栋五层的房间大部分是用于康复锻炼的，现在非常安静。楼下就是有传输设备的手术室。
我说了声“不饿”，坐在了沙发上。
齐藤顺着楼梯跑下去，昂首挺胸出现在走廊里。果然不出所料，手术室前面站着两个穿着古板西装的男人。他们看到了齐藤，齐藤停下脚步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不是这个医院的吧？”
“还没吃晚饭吧？”母亲问道。
“我们是法务省的。”其中一个男人满不在乎地答道。
父母都在客厅里等我，两个人都在那里站着。
“法务省的到这里来干什么？医院监察应该是内务省厚生局吧？”
学习用的书桌，书架上的飞机模型，单人床。我在这里一直生活到青春期不安定的时期。这里是我人生旅程中一个特别的空间。可是，我还是觉得缺少点什么。我现在的感觉还捕捉不到究竟缺少点什么。我走出房间，走下楼梯。
“不是监察，是……一句两句跟您解释不清楚。”另一个男人劝解似的说道。
我拉开电灯。
“不好意思，我去手术室有事。”
我耐心等了一会儿，母亲还是没有回答我，我就爬上楼梯，进了自己的房间。
“什么事？”两个男人挡住了齐藤。
母亲没有回答我。
“跟你们有关系吗？这是我工作的地方!”
“前几天亚季到我那里去了，我觉得她怪怪的，出什么事了吗？”
“对不起，请您暂时不要靠近这里。任何人都不许靠近，我们已经通知你们医院了。”
听母亲说得这么肯定，我不由得回头看了她一眼。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靠近？”齐藤情绪激昂，大声叫起来。
“是亚季吧？那孩子对你说什么了吧？”
“对不起，现在正在进行非常重要的实验，请您不要捣乱。”
“嗯，有点事。”我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进家门。
“没听说过。是什么实验？”
母亲又老了一点。母亲很瘦，所以脸上的皱纹特别明显。
“我看您还是算了吧。我们是经过许可的。再这样纠缠下去，倒霉的可是您自己!”
“小辉？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有事吗？”
齐藤气得嘴唇颤抖。
我站在家门口，按了一下门铃。星期天的这个时间，大概两个人都在家。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我知道了。你……你们是恐怖分子!”
我转过身来继续往前走，渐渐可以看见我家的房子了。那是生我养我的家。妹妹上大学以后，父母依旧住在这里。我家有一个很小的院子，记得小时候家里养着一条白狗，叫阿罗。阿罗后来老死了，那年我十八岁。应该是这样的。
“什么？”
存在是存在，但好像缺少点什么。
“你们在这个医院里安放了什么？”
眼前的情景，确实存在于我的记忆里。
男人苦笑道：“不是的。我们正在跟你们医院合作搞一项研究。”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了看后面。夕阳染红了西边的天空，下面是广阔的平原。平原上有一条运河，运河上架着一座红色的桥，一列银色的列车正从桥上驶过。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安放岗哨？肯定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马上让我进去看看，否则我要报警了!”
我进入高崎医疗工业公司以后，一年只回一两次家。每次都是在离家最近的公交车站下车，走这条平缓的坡道。至于小时候走过多少遍，那就数不清了。眼睛看到的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情景，没有产生过任何疑问。
男人们严肃起来。
顺着一条平缓的坡道往上走，道路两旁，紧密而整齐地排列着一座座漂亮的单门独户的房子。都是毫不张扬的二层小楼。简单朴素的车库里，憋屈地停着各家的私家车。从已经亮灯的窗户里，不时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
他们在进行机密计划的事肯定是不希望被警察知道的。万一事情闹大了被媒体报道出去，在幕后再下多大工夫都无法保证事情不暴露。
2
其中一个男人摸了一下护腕型终端机，故意用齐藤能听见的声音跟上司联系。
粗重的鼾声回荡在静静的会议室里。
“外边有一个医务人员，非要进手术室看看，说我们是恐怖分子，还说如果不让他进去就报警。”
等等力看了那两个人一眼，摇摇头说道：“……睡得真死啊。”
不一会儿，手术室的门开了。
那两个人依然趴在桌子上，动都没动一下。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笕勇!竹内!还活着吗？”
从里边走出来的人是板东。他一边大声斥责部下，一边拍拍左肩把身份证调出来，锐利的目光盯着齐藤。
在会议室的门关上的同时，御所回头看了看。
“我是法务省刑事局特殊案件处理官板东，我们绝对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
齐藤等人站起来，送羽取走出会议室。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拜托了!”
齐藤礼貌地冲板东点点头，快步走了进去。
“一周以内吧。”
“你……”板东想阻拦，但已经晚了。
“关于设计程序的第三大新功能，什么时候给我们讲解？”御所问道。
手术室外边的监控室里有一个看上去像医生的男人，还有一个操作传输设备的医疗技师。他们看见齐藤进来，脸上流露出诧异的表情。正面的显示器画面上是手术室里的情景。白色拱形罩子下面躺着的一定是八田辉明，但是，他的意识不是传输给代体，而是一台脑装置。传输好像刚刚开始。
“就这样吧。”羽取爽快地说道，“我的报告到此结束，还有什么问题吗？”
齐藤回过头来，看到板东已经堵住了门口，他的部下也由两个增加到了四个。
神内所长的报告里说，雅音使用的纳米机器人的确是在研究所合成的纳米机器人当中的一种。根据留在研究所的数据，那种纳米机器人毒性太大，早就停止开发了。恐怕是雅音自己通过多次反向模拟，弄清了这种纳米机器人具有φ次元移动功能。
“三十分钟前，八田辉明联系了我。他说他被绑架了，现在在衹园大学附属医院，还说自己可能被杀害，求我前来救他。”
“应该这样考虑。零科学技术公司的研究所也是这样分析的。”
在这种情况下，齐藤觉得还是夸张一点儿为好。
“雅音注入自己大脑里的纳米机器人，跟φ机器人不一样吗？”
“我赶过来一看，原来是这样。板东先生，解释一下吧!”
羽取解释道：“正如你所说，φ机器人注入某人的大脑以后，这个人的意识也不能进行φ次元移动。我们最好这样理解，这个人只不过是为了接受通过φ次元移动过来的别人意识的据点。”
板东不说话。
御所点了点头。
“那么，我来问你几个问题。现在在传输设备上的，是八田辉明吗？”
“啊，关于这个问题嘛，”羽取好像知道御所要说什么了，“你想问的问题是，雅音的意识是怎么变成能进行φ次元移动的意识的，对吧？”
板东还是不说话。
御所举手提问：“我还有一个问题。按照羽取先生的说法，即便根据这个设计程序制造的φ机器人注入了某人的大脑，这个人的意识也不能进行φ次元移动，是这样的吗？”
齐藤向医生和医疗技师问了同样的问题。
X先生说，他们送给麻田幸雄三个空壳肉体，除了篠塚拓也，还有两个呢!
医生看了板东一眼，板东没有任何反应。医生很失望，索性回答：“是的。”
“X先生？……对了!”
“板东先生，你明明说过不会介入八田先生的生活，现在为什么要介入？”
“齐藤，你忘了X先生给我们讲了些什么了吗？”
“这是他家人提出的要求，我们这样做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个人在哪里？”
“他本人根本就不同意，所以才求我救他的。”
“那当然。”御所立刻答道。
“那是因为假记忆功能退化，导致他陷入了精神错乱状态。你怎么就当真了？”
“雅音的意识离开篠塚拓也的身体以后到哪里去了呢？难道说还有一个人的大脑里存在φ机器人吗？”
“那么我们就问问本人吧!立刻停止向脑装置传输，把本人的意识传输回去!”
“恐怕是的。”御所肯定地说。
“没有那个必要!”
“请等一下!”齐藤情不自禁地叫起来，“这么说，篠塚拓也的大脑里也有φ机器人!”
“违背本人意志操作其记忆，这是侵害人权!”
听了等等力的话，御所补充道：“麻田幸雄回日本的时候已经换成雅音的意识了，我们言及他回日本以后的行动时可以统称为雅音。”
“你好像还不知道吧？这可是得到了政府正式认可的计划!”
“麻田幸雄的……不，也许叫雅音更合适。”等等力又说。
“什么政府认可的计划？不就是巴拉巴计划吗？”
“是的。通过φ次元移动的意识，现在世界上恐怕只有一个吧。”
板东吃了一惊，表情骤变。
“通过φ次元移动，某个意识进入最上层以后，就可以支配那个人了。”等等力说道。
“根据耶稣使拉撒路复活的故事制订的叫拉撒路计划，紧接着又来了一个根据耶稣被判死刑，而罪犯巴拉巴则免于一死的故事制订的巴拉巴计划，你们可真会起名啊!但是，你们这个巴拉巴计划，马上就要完蛋了，不是吗？”
“不能。与其说不能，倒不如说连什么时候进来都感觉不到。”
板东的吃惊变成了愤怒。
“能否拒绝通过φ次元移动传输进来的意识呢？”等等力又问。
“拉撒路计划，按照你们的预想达到目的了，但是，实施巴拉巴计划以后，问题接二连三。列入巴拉巴计划被改变了记忆的十三个人，已经有四人发生了自我意识崩溃，其中三人自杀，一人被强制送进了医院。”
“数个意识层的构成如画面所示，但可以使用φ次元移动功能的只有最上层的意识，而且，最上层被设定为一个空房间，原来在这个大脑里存在的意识进不了最上层。能进入最上层的，只有通过φ次元移动进来的意识。换句话说，最上层是为了接受通过φ次元移动进来的意识而特意准备的。”
“所以我们要在八田辉明的自我意识崩溃之前采取行动，这也是为他好。”
画面里的圆柱形最上层闪着明亮的光。
“既然是为他好，至少要尊重他本人的意愿吧？”
“您说得对。但是……”羽取让大家看画面。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需要假记忆完美运行的数据。如果本人能意识到记忆是假的，数据就没用了。”
“所谓的相互关系，就是指被设定在上层的意识，优先于被设定于下层的意识吗？”等等力问道。
“没用了就别再把他们作为实验对象搞下去了。”
“我看过了，跟我们解析的结果也是一致的。也就是说，纳米机器人被赋予的第二个功能，就是在一个大脑里构成数个意识层，并规定各个意识层之间的相互关系。”
“实验对象已经不到十个了，这样减少下去，就无法保证数据可信度了。”
“没错!”御所答道，“那时候，关于意识多重化已有若干解说，这些解说跟我们报告里记录的情景是一致的。”
“这不就意味着这个计划本身已经到头了吗？”
“你们写的报告我看了，报告里说，出现在篠塚拓也的身体里的喜里川正人说，他参加了以意识多重化为目的的实验，没错吧？”
“把他拉出去!”板东向部下发出了命令。
这回出现在投影幕布上的，是一个被分为三层的圆柱形立体图。
“板东先生!”
画面变了。
“为了支撑这个国家的体制，这项技术无论如何也要完成，计划必须实行下去!”
“φ次元移动的原理跟这个是一样的。虽说不受距离和时间的影响，但也不是可以自由地移动到任何一个地方，只能移动到跟φ次元上的值相同的地方。下面讲得具体一点。具有φ次元移动性能的纳米机器人，我们姑且称之为φ机器人吧。首先得有φ机器人的存在，而且跟那个地方的φ次元的值相同，意识传输才能成为可能。换句话说，只要φ次元的值相同，不管离开多远，意识都能在瞬间传输过去。在这里，最重要的就是‘意识多重化’。”
“像你这样蛮干，只能离这项技术的完成越来越远!应该立刻停止，再次进行验证!”
画面上再次出现了通过x=3的与y轴平行的直线。点P在直线上来回移动着。
“快把他拉出去!”
“刚才我说过，将二次元在瞬间折叠起来变成一次元，点P就可以移动，但是，点P在这个平面不是想移动到哪里就能移动到哪里的，只能在x=3这条直线上移动。”
齐藤拉开搏斗的架势，板东的部下们条件反射似的把手伸进了西装里。
画面上还是x轴和y轴，点P的x轴坐标和y轴坐标分别为3和5。
“怎么？法务省特殊案件处理官的团队打算在这家医院上演一场枪击大战？”
“刚才的二次元图表，请大家再看一次。”
那几个家伙尴尬地把手抽了出来。
羽取振作精神，继续讲下去。
“我出去以后马上就会跟警察联系，而且还要把这事泄露给媒体。所谓产官学共同研究，实际上是为了掩盖政府的机密计划，甚至在操作过程中严重侵害人权!这些要是让媒体知道了，会产生多大的骚动，你们想过吗？”
除了“可以”，还有别的选择吗？
“那样的话，也会波及你们内务省。”
“可以接着讲吗？”羽取问众人。
“拉撒路计划和巴拉巴计划，都是跨省的大丑闻，追究起责任来涉及面当然会相当之大。那也无所谓!”
“不用休息，请接着往下讲。”御所一点儿慈悲心都没有。
“哼!虚张声势!”
“写入设计程序的有三大新功能，现在已经解析出了两个，所以我今天的演讲也可以算是中期报告。怎么样？需要休息一下吗？”
“咱们走着瞧!”
“什么？还要讲啊？”
沉默笼罩了监控室。
“这个问题嘛，跟我下面要讲的第二个功能，即‘意识多重化’是联系在一起的。”
“板东先生……”说话的是医院的医生，“暂时中断吧，就像这位先生说的，确实到了再次进行验证的时候了。”
“不过，”齐藤提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疑问，“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呢？他的肉体不是已经死了吗？”
“继续传输!”
等等力使劲点了点头：“那天存在于篠塚拓也身体里的麻田幸雄的意识，也许就是从某个地方通过φ次元移动进入的。他说是降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板东拔出手枪，指着医生的胸口。
“φ次元移动的实用化是一个具有多么巨大的冲击力的事件，大家理解了吗？”
“长官!”
沉默笼罩了会议室。
“你们这些人，根本不了解这个国家的现状!别忘了，你们这些说漂亮话的人能取悦大众，是因为有我这样的人在默默无闻地干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
“比那个快多了。通常在三次元空间内的移动是不能超过光速的，φ次元移动则不受这种限制。”
板东说完把手枪插进枪套，恐怕他自己也觉得过分了。
“就像通过电波发送或接收信息那样，使意识自由地移动？”
“你是叫齐藤吧？回去告诉你的上司，别人的事不要随便插手!”
“在利用φ次元移动的情况下，距离就失去了意义。也就是说，不管离开多远，都可以进行意识传输，而且所需传输时间接近于零。”
“我不能就这么回去，这么回去我会挨批评的。”
“什么？用不着意识传输设备了？”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们法务省要比你想象的野蛮得多。”
羽取转向等等力这边：“首先是不需要意识传输设备。”
“居然还为此感到骄傲，难怪你失去控制了。”
“利用φ次元移动传输意识，跟迄今为止的意识传输方式，具体来说有哪些不同？”等等力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什么……”
“恐怕成功了。更准确地说，是因为有了电脑的指数级飞速进化才成功的。”
“拉撒路三号安藤武梦，这个名字你可别说你忘了。”
“他成功了吗？”
板东听了，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
“应该这样认为。”
“你们在他身上做了一连串的实验，不都是在这家医院做的吗？”
“既然具有φ次元移动可能性的方程式已经写在了设计程序里，是不是可以认为φ次元移动的实用化已经进入了麻田幸雄的视野了？”御所问道。
医生的表情也变得僵硬起来。
“φ次元移动这个设想，是麻田幸雄在美国的时候发表的，但一般认为实际应用在意识传输技术上是不可能的。事实上，直到现在，通过纳米机器人传输意识，还是在利用基底次元移动进行。”
“你们根本没征得家属同意，在他死后还把他的意识抽出来，试着进行询问。这种做法相当有问题!如果家属知道了，会怎么想、怎么做？”
齐藤彻底失望了：还是听不懂。
“你想威胁我们吗？”
“次元折叠花费的时间很短，短到可以无视能量守恒定律的程度。还有，根据从方程式得出的解，有质量[3]的东西是不能实行φ次元移动的。反过来说，没有质量的素子则可以实行φ次元移动。”
“现在，你们无视人权，正在强行删除一个公民的意识。板东先生刚才说什么是他的家人提出的要求，但是经确认，八田先生的父亲根本就不知道!”
齐藤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他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他母亲向我们报告了。”
讲到这里羽取用眼神问大家：听懂了吗？
“也就是说，不是全家都同意!”
“当然，在通常的空间里是不会产生这种情况的。我们所处的三次元空间突然变成了一条一次元直线，无法想象吧？但是，超空间理论的方程式在各种条件下求解的结果，证明可以把二十四个次元折叠成为一个次元，这就是φ次元。由于φ次元把所有的次元折叠到了一起，不管离多远都能瞬间移动过去，这种现象叫φ次元移动。”
“用不着全家都同意。这是他们家庭内部的问题。”
画面上显示出一条通过x=3的与y轴平行的直线，点P在直线上来回移动。
“八田先生的妹妹对你们的暴行相当愤怒。她说，如果我不能把她哥哥解救出来，她要亲自到这里来。如果她的要求也被你们拒绝，她就打电话报警说你们绑架了她哥哥。”
“非常正确!因为y坐标上的位置信息5被清除了，所以我们在恢复二次元平面的时候，取任何一个y坐标值都可以。也就是说，只要在瞬间将次元折叠，点P只要是在x=3的直线上，就可以任意移动。”
医生的脸色变了。
“我明白了!y坐标有无数个!”回答羽取问题的是等等力。
“板东先生，不对呀，您刚才说家里没人反对，我们这样做是犯罪呀!”
羽取用鼻子吐了一口气：“那好，我接着讲。在折叠回一次元的那个瞬间，y坐标上的位置信息5就被清除了，但x坐标上的位置信息3还保留着。所以我们恢复二次元平面的时候，x坐标上的3依然是3，没有变化。我的问题是，y坐标呢？”
齐藤乘胜追击。
“对不起，请您接着讲。”
“板东先生心里应该很清楚吧？你要删除的，是一个有独立意志有感情的人的意识啊!他有家庭，有朋友，没有谁能代替他!他不是一个数据!”
“所以，为了能让你们理解，哪怕是理解一点点，我正在从最基础的知识开始按顺序一步一步地加以说明。”
板东和他的部下们沉默了。
“……不能理解。”
房间里只能听到传输设备低沉的运转声。
“如果我一开始就说，那些可疑的备份文件，是纳米机器人的设计程序在通常的基底次元的基础上加上了具有φ[2]次元移动的可能性的方程式，您能理解吗？”
板东慢慢走向齐藤，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最后把视线停在他脸上。
“不是关于二次元空间的问题，我想问的是……您讲的这些，跟那些可疑的备份文件有什么关系呢？”
“我对你单刀赴会的勇气表示敬意，应该给你鲜花。不过请你记住，不会有第二次的!”
“尽管提。”羽取有力地伸手示意齐藤提问。
齐藤微微一笑：“你的话我铭记在心。”
“对不起……我有一个问题。”齐藤哆哆嗦嗦地举起了右手。
板东非常不愉快地转过身去，对医生说道：“停止传输，把意识传回原来的身体。剩下的，按照这位齐藤先生的指示做!”
“现在我要提问了。这时候，点P应该在这个平面的哪个位置上呢？”
板东说完转身就走，部下们紧随其后。
画面上的y轴上下展开，点P停在x轴的3的位置上不动了。
齐藤向医生低头鞠躬：“不好意思，给您添乱了。”
“由于y轴的消失，点P的位置信息就只剩下了x轴上的3。现在，我们马上回到二次元，恢复y轴。”
“没……没有。”
只见画面上的y轴上下折叠，压在x轴上，点P开始在x轴上来回移动。
“对不起，您先忙，我收到一个信息。”
“例如，原来是平面的东西，我们折叠成x轴，也就是一条直线，像这样……”
是御所通过护腕型终端机发过来的。那边的会刚开完。
齐藤坚持着，没像竹内和笕勇那样倒下。御所和等等力好像也能跟上。
“我听竹内说了，怎么样了？”
“这是二次元空间，x轴和y轴两个坐标一旦决定了，平面上的位置也就决定了。假如x坐标是3， y坐标是5，交叉点我们称之为P。如果我们在一瞬间将二次元折叠为一次元，点P会怎么样呢？”
“正在把八田先生的意识传输回去。板东走了。”
幕布上出现了初中学数学的时候常用的简单图表。
“没耽误事吧？”
“怎么这么快就放倒两个了。”羽取呆呆地嘟囔了一句，“算了，倒了的就倒着吧，剩下的这几位可要接着听啊。一下子给大家讲二十四次元，确实消化不了，我们就从二次元平面模型说起吧。请看这个画面。”
“托竹内的福。”
笕勇也抱着脑袋顶住了桌面。
“等八田先生恢复了，送他回家吧。”
“那我就往下讲。”羽取冷冷地回到正题，启动投影仪，降下投影幕布，“这是我们熟悉的由x轴、y轴、z轴构成的三次元空间的坐标模型。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实际上还有二十一个次元，从第一个希腊字母α开始按顺序排列下去。所谓的意识传输，利用的就是从α到ζ[1]这六个次元，也被称为基底次元。利用基底次元这个特殊空间可以让素子移动。不过，这种方法的缺点是效率低，移动需要很长时间。于是呢，有人提出了一个设想，那就是将诸多次元暂时重叠在一起，实现瞬时移动。”
“八田先生要是问我巴拉巴计划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回答他？”
“啊……我没事的……不要管我……”
“八田先生对这个计划的一切都有知情权。”
“竹内，你没事吧？”笕勇担心地问道。
“知道了!”
只见竹内抱着脑袋，额头顶在了桌面上。
*
“对!我们对空间的感觉只有三次元，但在实际上，我们看不见的次元还有很多。迄今为止已经确认的有九个次元。现在，科学家有了定论，应该有二十四个次元……哟!我还没开始呢，就已经有人掉队了。”
“是吗？亚季是那样说的呀。”
“三次元空间。”御所立刻答道。
八田辉明静静地看着车窗外面。从侧脸可以看出他非常疲劳。
羽取看了笕勇一眼，继续说道：“先问大家一个简单的问题，我们可以自由行动的这个空间，叫几次元空间？”
齐藤心想：八田先生肯定已经疲惫不堪了。
笕勇故意咳嗽了一声。
“我没有妹妹，有妹妹一定很好吧？”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羽取开门见山，“我会尽可能给大家详细讲解，不过，现在要给大家讲的内容还是可能非常难以理解，请大家有个思想准备。”
“有时候也吵架……不过，都是假记忆。”
御所说话的口气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从衹园大学附属医院出来，齐藤让八田辉明上了内务省的五号无人驾驶汽车。目的地是八田辉明住的公寓，这回设定的是正常行驶模式。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本来就没指望你们能理解。”
“您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是假记忆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
“最初感到不对劲，是你们询问篠塚先生的时候，我在场跟他当面对质以后。”
男人站在那里冲大家点点头：“我是解析小组的羽取，超空间理论，大家都理解了吗？”
“果然是这个原因。都怪我们只顾请您协助……”
“就请您给我们讲讲吧。”
“利用假记忆变成别人，是我自己的决定，不能怪别人。”八田辉明转过脸来看着齐藤，“刚才那些人实施的计划，是另一个计划吧？”
等等力难得发一回牢骚。他的话音刚落，御所就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瘦小的男人。男人的脖子又细又长，白皙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齐藤点点头：“是的。法务省刑事局有一个构想，那就是通过改变再犯可能性高的罪犯的意识，防止罪犯出狱之后再次作案。板东他们的计划，是那个构想的一环，目的是通过观察被贴上假记忆的人，收集有关意识改变的有效性数据。”
“这个要求太过分了!我们只不过是普通的公务员……”
“这么说我是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了实验材料？”
厚生局大楼地下一层的会议室里，除了御所，第十九组的组员都在。前几天听了X先生的讲话以后，今天又开始研究解析小组的报告了。在零科学技术公司纳米机器人研究所的设计用电脑里发现的可疑的备份文件，已经被解读出来一部分。但是，为了能看懂被解读出来的备份文件，上边要求他们先学习“超空间理论”。
“这种行为是不能允许的。我觉得非常对不起您。”
“她拿令人恐惧的大眼睛瞪了我半天，吓死我了。”
“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求齐藤先生救了我，事情闹这么大，您不要紧吗？”
“怎么着？”
“哦，这个您不用担心。”
“啊，别提长官了。刚才我问过她了，你们猜怎么着？”
这时，无人驾驶汽车里的扬声器通知说，目的地就要到了。
“长官怎么样？”
“还有，关于雅音的事。”
“对不起，别问我。不记路是路痴，五音不全叫音痴，我呀，是个数痴!”
八田辉明一听齐藤提到雅音，表情立刻变得灰暗起来。
“竹内呢？问问她。”
“根据您刚才说的情况来分析，我觉得八田先生对于雅音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您是他第一个认可的人，所以他才要邀请您到他的王国里去。”
“等等力呀，号称数学是他的强项，可在这么复杂的方程式面前，也只能举手投降了。”
车子慢慢停了下来。
“等等力呢？”
齐藤继续说道：“为了制止雅音，请您继续协助我们。拜托了!”
“我也是一点都理解不了。”
[1] 第六个希腊字母，读作“zeta”。
“理解不了，你呢？”
[2] 第二十一个希腊字母，读音“fai”。
“笕勇，你能理解吗？”
[3] 这里指的是物理学的质量。——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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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此处意为“无名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