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我……”
嘴上这么说,可我一点儿都没放心。现实与梦境反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我不相信到刚才为止我度过的平静的日常生活是真实的。这种感觉是不是应该告诉相泽医生啊?
“您说。”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可就在这时,刚才那纷乱的感情不可思议地平静下去了。
“没有什么不正常!这种感觉谁都有!”
“您想说什么?”
相泽医生仰天大笑起来。
“……没事了。没什么。”
“这个……那个梦好像是现实,而坐在这里的我却像是在梦中。我的感觉……不,我就是这样想的。我还真有点儿不正常,我是不是应该好好接受治疗啊?”
相泽医生注视着我:“八田先生,以后每周到这里来一次吧。”
“不用客气,您说出来吧,没关系的。”
“我需要……治疗吗?”
周围的世界急速地离开我远去,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真想一把抓住眼前的白大褂。
“没您说的那么严重。您能把握自己的状况,没有什么大问题。您本人不需要支付任何费用,公司会为您支付的。”
“您怎么了?”
我考虑了一下之后,对相泽医生说道:“好吧。”
我的内心拼命抵抗,在开口说出来的那一刹那,一种活生生的感情的巨浪突然袭来,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
预约好下次的心理辅导时间以后,我离开了相泽精神科诊所。坐上狭小的电梯下降到地面,我走出了那座大楼。脚下的路面黑乎乎的,反射着路灯的光。刚才好像下了一阵雨。我默默地向车站走去。
“我……”
夜幕中的大街。
“请说出来吧。”
我感到眼前的情景有些虚假。我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我想伸出手去确认一下。大街上纷乱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回响着。我呆呆地站在路中央,不知站了多久。
“不过是胡思乱想而已。”
3
“这种感觉是非常重要的。请您把刚才想到的、感觉到的东西说出来。”
“你能再说一遍吗?”御所欧罗问道。
“啊……不……没什么。”
“关于高崎医疗工业公司的八田辉明,你们把保存在这里的记录全部交给我们以后,还要保证不再接触他!这回听清楚了吧?”
“有点儿什么?”
毫不客气地迎击御所视线的,是一个小个子男人。他的眼睛里闪着可怕的凶光,表情冰冷。
“啊,现在心里有点儿……”
小个子男人是法务省刑事局的板东,也是一名特殊案件处理官。
“您不要紧吗?”
“理由呢?”
突然,我觉得焦躁不安起来。胸中一股燥热的东西就像找不到出口似的四处乱窜,让我想跑到大街上去。
“你知道L计划吗?”
“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说是认识也可以,说是很亲近的人也可以,不过我想不起她的名字来。也许是我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里的女演员吧……只能这么说了。”
“大体上知道。”
“是您认识的人吗?”
“八田辉明是拉撒路七号,这个你也知道?”
“说不好……”
“七号还是八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被达斯丁绑架之后抽掉了意识的空壳肉体,后来被输入了包括假记忆的别人的意识。”
“您对那位上了年纪的女性印象如何?”
“他的假记忆正在剥落!这样下去会招致他精神崩溃!都是因为你们让他卷进来,使他受到了刺激!”
我发现相泽医生柔和的表情里,闪过一丝恐惧。
御所轻蔑地眯起眼睛:“你们在监视他吗?”
“我在病床上躺着,病床旁边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伤心地看着我……大概就是这样。”
“请你使用追踪这个词。”
“您再说详细一点儿。”
“L计划是内务省的项目,你们法务省为什么要追踪?”
“不记得了……对了,有时候做住在医院里的梦。”
“我们有我们的理由。”
“这样的梦不做了,别的梦呢?”
“可是数据库里并没有加标签。如果加了标签,我们会小心的。”
我把这个变化告诉了相泽医生。
“没有那个必要。如果他失踪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以前我经常梦见自己坐在公交车上,坐的是同一路公交车,窗外的景象却不是我熟悉的街道。但是最近我不做这样的梦了。
“我看你对八田辉明并没有同情心嘛!”
“您想起什么来了吗?”
“你还是想想我特意到这里来是为什么吧!”
“做……梦?”
十五分钟以前,御所被紧急召唤到局长办公室,说是法务省的特殊案件处理官为了八田辉明的事到了内务省,还让她叫上八田辉明的联系人齐藤。御所和齐藤走进这个办公室的时候,看见沙发上坐着三个人,一个是这个办公室的主人渡边局长,一个是第六科的玉城科长,还有一个就是法务省刑事局的板东。
“即使身心有变化,有时候自己也是意识不到的。这种时候,用做梦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情况比较多。”
“我说两句行吗?”齐藤客客气气地说话了,“我想问板东先生一个问题,八田辉明知道自己是你们法务省的项目的对象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他怎么会知道?他连自己是一个拉撒路都不知道。”
“那么,那件事以后,跟以前相比有什么变化吗?我指的是您本身。”
“参加内务省的拉撒路计划,是在本人自愿的基础上,由他们自己决定的。但是,你们法务省的项目,根本就不管八田先生本人愿意不愿意,是这样的吧?”
听相泽医生这么说,我反倒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了。
“我们并没有介入他个人的生活,只是构筑了一种检查出异常情况时可以迅速取得联系的体系。仅此而已。”
“没关系的,不想说的话没有必要勉强说出来。”
“你们法务省那个项目是个什么项目?”
我吓了一跳。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我从您的表情上看出来了,您不想说。”
“八田先生是给我们送来重要情报的人,以后我们也许还会求助于他。你们法务省不让我们接触,会影响我们工作的。”
比起喜里川正人来,对我刺激最大的是篠塚拓也的言行。篠塚拓也把明明白白的谎言当作真实毫不怀疑地相信,前后矛盾说不通的时候,就用编造故事的方法来维持他那个虚构的世界。而且他自己一点都意识不到,好像在他看来,只有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才是真实的。看到他的样子,我的内心深处萌发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就像与他产生共鸣似的在蠢蠢欲动。那种感觉是什么呢?到现在我也解释不了。
“我们要是不同意呢?”
我被叫到内务省的时候,再次遇到了喜里川正人,而且知道了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以参加某种实验为条件,他的意识活了下来,存在于篠塚拓也的身体里。但是对于我来说,喜里川正人的事情已经跟我没关系了。他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消失了,但他为此向我道了歉,我接受了,这事就算过去了。至于其他,就是喜里川正人个人的问题了。做什么选择是他的自由,我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你不同意又能怎么样?”齐藤大声嚷嚷起来。
“……那倒不能说没有。”
御所拉住就要冲向板东的齐藤的手腕,接着齐藤的话说道:“你们有你们的情况,我们也有我们的情况,这一点请你搞清楚!”
“原来如此。”相泽医生小声嘟囔了一句,继续问道,“那么,最近您的生活有什么变化没有,哪怕是很微小的变化也算。”
“怎么这么说话?太随便了吧?八田辉明要是精神崩溃了,是谁的责任?你们就是破坏他平静生活的罪魁祸首,是你们让他卷进来的!”
“我真的不知道我心里有什么事。”
“你们担心的不是他平静的生活,而是你们自己的项目吧?”
“不管什么事吧,说出来给我听听怎么样?”
“那当然!我们这个项目的目的,比你们的拉撒路要深远得多。”
我觉得这个心理医生有点不对头。一般来说,心理辅导不能说这种带诱导性的话。如果说这种带诱导性的话,接受心理辅导的人就会下意识地迎合心理医生,无中生有地编造一些并不存在的故事。
“那个深远的目的是什么呀?”
“我认为您心里还是有点事。”
“我没有回答你的义务!”
“不记得。”
“法务省刑事局的机密项目,是不是摸索惩治罪犯的新刑罚?”
“那时候的感觉您记得吗?”
“随意推测要惹麻烦的!”
“这个嘛,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应该还有十四个拉撒路,不用说,他们也在你们的监视之下吧?”
“发呆的时候,您都在想些什么呀?”
“这也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啊,是的……”
“但是,数据库里也没给这十四个拉撒路加标签吧?我们还是有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跟这些拉撒路接触。如果你能给我一个名单,我们会注意的。”
“您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正常吗?”
“不用!你们接触到第二个拉撒路的可能性非常低。”
“不就是有时候发呆吗?谁没发过呆呀?不正常?什么意思啊?”
听着御所和板东的争论,齐藤被一种奇妙的想法攫住了:这俩人,表面上争得火花四溅,实际上挺开心呢。
“您的上司说,您在上班的时候经常发呆,发呆的时候样子有些不正常,是这样吗?”
“好了好了,你们俩都过来吧。”玉城科长说话了,“板东,你发火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呢,正如御所所说,我们也有我们的情况。我们对八田辉明日常生活发生问题感到遗憾,可是我们需要他的证词啊。御所,你说话不要那么尖刻嘛。你们第十九组负责处理代体依存者问题,但八田辉明并不是一个代体依存者。你没有理由不向法务局提供有关八田辉明的数据,你说是不是啊?”
相泽医生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演员,非常自然地微笑着。一缕富有光泽的黑发,垂下来落在紧凑的小脸盘上,他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
“玉城说得对。”一直静观御所跟板东争吵的渡边局长也说话了,“我们这边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法务省呢,没有在数据库里给八田辉明加上标签,也不能说没有错。谁的错就是谁的错嘛。”
“你们公司跟我联系过了。您是在上司的劝说下才过来的吧?”
渡边局长就像是一个演技高超的精明演员,微笑着看看板东,又看看御所。
我按照他的吩咐坐在了深绿色的沙发椅上。
“您这么说我能接受。”御所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们可以把八田辉明的数据交给板东先生,不过,我不能保证能为他做更多。”
他应该就是相泽医生。
“板东,怎么样?休战吧。”
“八田先生,等了您一会儿了。请坐!”一位男医生对我说。
板东端正了一下坐姿:“明白了。是我太固执了。请你原谅。”说完冲御所笑了笑。
来到里边,我敲了敲门,推门走了进去。诊室不大不小,不太乱,也说不上有多整齐。一言以蔽之,是一个不会感到有精神压力的房间。
“我也请你原谅。”御所也悠然一笑。
在考取代体调整师国家资格的时候,我曾经学习过心理辅导的基础知识,但接受心理辅导还是第一次。尽管我到诊所来了,可是上条部长唐突地命令我来看精神科,实在令人难以接受。还说什么这是交给我的工作,我看起来有那么不正常吗?
齐藤不由得看了看板东又看向御所,心想这俩人真有意思。
“您就是八田先生啊?我接到你们公司的电话了。请进。”
板东公事办完了,立刻站起身来:“请尽快把数据发给我,我们必须马上把损害八田辉明假记忆的要因分析出来。”说完他向大家行了一个礼,转身走出局长办公室。
所谓公司的合同医院,也就是一家精神科诊所,位于车站附近一座大楼的五层。我在大楼入口处看到一块写着“相泽精神科诊所”的旧牌子,确认就在这里之后,坐上窄小的电梯来到了五层。电梯门一开,眼前就是诊所的入口。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边。如今医院挂号收费都人工智能化了,这里竟然还有一个员工负责挂号。那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性,我把我的名字告诉她,说明来意,并且把高崎医疗工业公司的员工证件拿给她看。
“咳……”在办公室的门关上的同时,渡边局长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盯了上条部长一眼。我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他是认真的,可是,部长的表情告诉我,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临走态度还挺好的。”齐藤说了句心里话。
“八田!”上条部长说话的声音严厉起来,“这是我交给你的工作!”
御所说:“他也没指望我们答应他所有的要求。一开始就瞄准了八田辉明的数据,目的达到了就撤。这是一个不浪费时间的人。”刚才的结果在御所的预料之内。
“可是……”
“言归正传,你们也把进展情况汇报一下吧。”渡边局长把脸转向御所和齐藤,“前几天我看了你们的报告,麻田幸雄的肉体里存在过他儿子雅音的意识,没搞错吗?”
“觉得没事的时候去最好。无论如何也得去!”
“没搞错。但是,他们父子最后说了些什么,我们还不知道。”御所答道。
“我不去。我真的没事!”
“麻田幸雄的肉体死后,雅音的意识仍然活着。报告里使用的词语是‘下车离开了’,用词很准确嘛。也就是说,雅音的意识扔下就要步入老年的父亲的肉体,转移到年轻的空壳肉体里去了。是这样吧?”
“只不过是听听专家的意见嘛。”
“可是,有一点我们觉得很奇怪。”
“我没病,看什么心理医生啊?”
“哪一点?”
“这种病啊,越早看越容易治好。”
“我们看到了留在别墅里的麻田幸雄的尸体,却没有在别墅里找到意识传输设备。”
“我真的没事。一点儿没耽误工作,没问题的。”
“是不是在别处完成意识传输以后,才把尸体搬到别墅里去的。”
我吃了一惊。太夸张了吧!我只不过发了一会儿呆嘛。
“从录像里的留言和其他状况来判断,这种可能性很小。”
“喂,八田,”上条部长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压低声音说道,“去接受一次心理辅导怎么样?我跟咱们公司的合同医院联系一下,今天就去。”
“那是怎么回事呢?”
最近遇到的事情太多,觉得有点累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认为应该把使用了非常特殊的传输设备这一点考虑进去。”
“没事的,真的没事。谢谢您!”
“应该把这一点考虑进去。不过,雅音的意识一旦进入活人的肉体,我们对他就毫无办法了。既然如此,跟踪他还有意义吗?”
上条部长来到我的办公桌前:“八田!你从内务省回来以后,一直不太正常啊。在内务省出什么事了?对了,本来我是不应该问的。”
“我最担心的是他那个还在进行中的所谓的实验。随着实验目的的明朗化,也许会需要我们全力阻止他的行动。”
显示器画面上是半年来的销售成绩表。售出的代体的型号、数量,现在的使用状况,在哪家医院,一目了然。办公桌上的杯子是我进公司以来一直使用的杯子,十五分钟以前我刚冲了一杯咖啡。五十岁左右的男士是上条部长,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士是前辈田口。田口最近销售业绩下降,很消沉。我是高崎医疗工业公司销售部的员工八田辉明。
“这么说你们还不了解那个所谓实验的全貌。”
毫无意义的情景里,忽然焕发了生机。
“现在,解析小组正在解读零科学技术公司纳米机器人研究所设计用电脑里发现的备份文件,但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八田!你怎么了?”
渡边局长夸张地皱起眉头:“搞不清楚实验的目的,的确很讨厌。玉城,命令解析小组尽快解读。”
我在梦里。
“我马上就去传达您的命令!”
刚才我在做梦。
“今天就到这里吧。还有什么事吗?”
梦。
“没有了。”
这是哪里啊?说话的那两位男士是谁?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只有我飘浮在空中,世界好像随时都会把我弹出去。这种感觉,好像在哪里体验过,而且体验过好几次。这是怎么回事啊?
“御所和齐藤先回去吧。玉城留下,有件事我要跟你打听一下。”
我首先看到的是填满了英文和数字的虚拟显示器画面。那些英文和数字是什么意思,我完全看不懂。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我没见过的杯子,里边还有半杯咖啡。再看看周围,同样的办公桌有好几个。离开我有一段距离的墙边,一位我不认识的五十岁左右的男士和一位我同样不认识的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士在面对面地说着什么。我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但不能理解他们说话的内容。我可以看到窗外杂乱的高层建筑群。好像在下雨,天灰蒙蒙的。
御所和齐藤走出局长办公室,穿过长长的走廊上了电梯。
我差点叫出声来。
齐藤按了一下地下一层的按钮,电梯门关上,开始下降。
2
“今天叫我吃了一惊。法务省居然以这种形式跟我们搅和在一起,难道说有什么秘密约定或幕后交易吗?”齐藤说道。
“明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回答你。”X先生说道,“正如你所说,八田辉明先生是我们实施拉撒路计划的过程中重返社会的十五名拉撒路之一。”
“我们没料到的是,也许法务省从L计划的规划设计阶段就开始介入了。”
“在一定情况下,也许会迫使我们修正处理问题的方法。”
“你的意思是说,L计划本来就是内务省和法务省的共同计划?”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处理眼下的问题,是必不可少的吗?”
“如果只是为了处理十九个空壳肉体的计划,你不觉得动作太大了吗?”
“高崎医疗工业公司销售部有一个叫八田辉明的员工,帮助我们调查过代体依存者。我写的报告里也提到了,他跟篠塚拓也一样,履历上也有空白。我的问题是:八田辉明先生也跟拉撒路计划有关吗?”
“可是,X先生没说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X先生做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X先生只不过是一个被人放在台前表演的木偶。”
“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们要不要追究下去?”
齐藤毅然举起了右手。
御所注视着齐藤说道:“你在担心八田辉明吗?”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今天的会到此结束!”玉城科长打算宣布散会了。
“由于我们的调查,八田辉明平静的生活受到了影响,我觉得我有责任。至少最早跟他接触的人是我。”
X先生不再说话。
“这才像你说的话呢。”御所微微一笑,“不要只顾检讨责任噢。”
“实在对不起,这个问题超出了我所能回答的范围。关于L计划,我只能谈这些了。”
“谢谢您的提醒!”
“还有一个问题。”说话的人是御所,“在篠塚拓也的身体里,不但有喜里川正人的意识,还有麻田幸雄的意识,这怎么解释呢?喜里川正人的意识倒是说过,是因为实施了意识多重化。关于这一点,X先生您怎么看?”。
4
X先生没有作答。
城市就像被罩上了过滤网,模糊而阴冷。咖啡馆的自动门每开一次,都会有一股湿漉漉的冷空气涌进来。窗边一个供两个人使用的桌子上,放着一大杯咖啡。我伸出非常沉重的右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苦咖啡。雨下得更大了。
“您能解释一下吗?”玉城科长转向X先生问道。
在这样的天气里,街上也到处是人。穿着大衣的人很显眼,打伞的人很少。便道上方有拱形屋顶,除了偶尔刮一阵大风,或者马路上车辆开过时溅起水花,衣服是不会打湿的。拱形屋顶的遮光度会根据太阳光的强弱自动调节,现在基本上是透明的。
笕勇歪着头想了想以后说道:“即便如此,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不管篠塚拓也身体里的意识是谁的,都是非法的意识传输。而且,篠塚拓也的大脑里也输入了喜里川正人的意识,他不但没有抵抗,甚至感觉不到,这不就等于是麻田幸雄操纵的木偶吗?就算他可以修改一个人的记忆,但是,像操纵木偶一样操纵一个有着主观意志的人,能做到吗?”
拱形屋顶下,走过来一个我认识的男人。他没穿西装,穿的是一般假日才穿的休闲装。他好像看到了我,用眼神向我打了个招呼,从我身后的门走进咖啡馆里。
“录用为自己公司的员工,是为了随时可以看到,随时可以观察实验的经过吧?至于是什么实验,就不得而知了。”竹内凛讽刺道。
我觉得男人在从我身后靠近。
“也就是说,”等等力开口说话了,“麻田幸雄把别人的意识输入名为篠塚拓也的空壳肉体里,并以‘篠塚拓也’的名字录用其为自己公司的员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更重要的是,篠塚拓也这个空壳肉体里,输入的到底是谁的意识呢?”
我以为他会坐在我的对面,抬起头来正准备跟他寒暄,没想到他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走到离我有好几米远的地方,在窗边的条形高脚桌前面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他面向窗外,摸了一下左手腕上的护腕型终端机。我的护腕型终端机很快收到了他发过来的信息。
齐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嘟囔着: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还是用这种方法对话好吧?不想让别人听到的话也能说。”
“是的!”X先生抢先回答道,“你们的报告里提到的篠塚拓也,就是当年送给麻田幸雄的三个空壳肉体当中的一个,名字都没改。”
“您现在是喜里川先生吧?”
“也许是……”御所插话了。
“你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你能联系到我。”
“为了确保安全性,有预先用空壳肉体做实验的必要吗?麻田幸雄从一开始就是想合法地搞到空壳肉体,想得到为了自己的研究随便使用的人体,所以才参加了L计划!”竹内凛依然怒不可遏。
“因为我手上有篠塚拓也先生给我的名片。”
“麻田幸雄没告诉我们。送给他的时候是以我们不追究下落为条件的。”
男人拿起杯子喝咖啡。
“那三个空壳肉体最后怎么样了?”竹内凛追问道。
我等着他放下杯子以后才问道:“那以后,篠塚拓也先生不要紧吗?没有给他造成精神上的混乱吗?”
玉城科长也愁眉苦脸地沉默着。
“跟你说实话吧,他问题还不小呢。所以现在主要是我的意识在操纵这个身体。”
X先生无话可说。
“问题不小?什么问题啊?”
“麻田幸雄被怀疑和达斯丁有关,最后却没有被逮捕,就是因为没有找到证据。听您这么一说,只能让我认为还有别的原因!”竹内凛不客气地说。
“作为这个身体的操作系统,他不管用了。”
“我们的判断是错误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就开始把空壳肉体当成物件了。我们的感觉变得很麻木,很奇怪。”
“是因为我吗?是不是我那么追问造成的?”
X先生平静地说下去。
“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就问你想问的问题吧。”
“玉城,她的愤怒是理所当然的。”
“在内务省见到您的时候,除了喜里川先生您的意识,还出现了另外一个人的意识。我想问您,那个人是谁?”
竹内凛瞪了玉城科长一眼。
“我也不知道。首先我感觉不到这个身体里还有别人的意识。”
“竹内!不许胡说!”玉城科长低声斥责道。
“那么,那以后也一直是您?”
竹内凛愤怒地叫起来。
“是的。我说的话都是我自己想要说的。也许从外表上一眼就能看出另外一个人格,可是我自己感觉不到我的言行有什么不自然。不过,在那个人的意识出去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就像刚从梦中醒来,而且是噩梦。”
“您是说当作实验材料送给麻田幸雄了?那可是还有心跳有体温的人体!”
“噩梦……”
“植入编造的记忆,是一种特殊的作业,为了确保其安全性,预先实验是不可或缺的。”
“那个人的意识进来的时候,我就像看到了非常可怕的东西。那东西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是非常可怕的荒凉的景象。不是眼睛看到的具体的景象,而是残留于内心的印象。”
这个词语就像尖锐的异物刺激着人们的神经。
我的脖颈后面感到一阵凉意。
“送给?”
“刚才您说,那个人的意识还有出去的时候,这么说,那个人的意识不在这个身体里?”
“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到亲属的那三个空壳肉体……被送给了麻田幸雄。”
“啊,那只不过是一种感觉,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许那个人的意识就在这个身体里。”
夹杂着苦恼的沉默笼罩着会议室。
“您自己也不知道啊?即便是被别人的意识取代了您也不知道吗?”
“……拉撒路计划,在政府批准实施的同时被列为机密项目,也就是A级机密。之所以后来会升格为3A机密,就是因为这三个人。”
男人就像是在寻找答案似的停顿了一下。
“还有三个呢?”
“八田先生,在你身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剩下的四个里,有一个到最后亲属也没有同意。”
我把咖啡端起来,将已经冰凉的苦咖啡灌进胃里。
“十五名?不是有十九个空壳肉体吗?”
“我最近也经常感觉到我的身体里存在另一个人的意识,而且无法摆脱这种感觉。也许我也像篠塚拓也先生一样,把根本不存在的世界当成了真实的世界。”
“濒临死亡的患者的亲属,本来以为自己的亲人必死无疑,再也见不到了,现在突然有机会活下来了,虽然只有意识活下来,大多数还是愿意接受的。而空壳肉体的亲属呢,反对者居多。对亲人的身体里住着别人的心这个事实,一开始都有强烈的抵抗情绪。但是,如果不把别人的意识传输进去,空壳肉体就不能睁开眼睛站起来,只能是逐渐衰老、死亡。就算是住进了别人的心,肉体能活下来也是好的。后来持这种想法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几乎所有的亲属都接受了。最现实的问题就是住院期间的费用,以及周围的人的非议。尽管遇到了各种难题,L计划实施三年以来,已经有十五名濒临死亡的患者的意识被传输到空壳肉体里,重新回到社会,开始了新的人生。”
“你想得太多了吧?”
“亲属反应如何?”提问的还是御所。
“也许吧。可是,我的感觉……”
“不过,假记忆就像是一层镀金,在某种情况下是会剥落的。一旦剥落,就无法支撑故事的合理性,精神就会失常。这时候需要心理医生对其进行心理辅导。”
“假如说你的身体里存在另一个人的意识,你打算怎么办呢?把他轰出去?”
齐藤不由得感到全身发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可以看、可以听、可以思考的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我想知道真相。一边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是假的,一边还要在那里活下去,这么活着我受不了。”
“操控活人的大脑还做不到,但可以操控保存在脑装置里的意识。现在也是如此。具体操控程序是,先把患者的意识传输到脑装置里去,然后使用专用设备植入假记忆,最后再传输给空壳肉体。”
“知道真相就那么好吗?”
“零科学技术公司当时已经掌握了操控意识的技术并且实用化了吗?”御所想确认一下这个关键性问题。
我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那么,如何操控记忆呢?根据麻田幸雄的理论,可以在切断与旧的真记忆的链接的基础上,贴上新的假记忆。贴上的假记忆所使用的题材,是根据没有了意识的空壳肉体的履历人工合成的东西。没有必要覆盖所有的记忆,只要有关于父母和孩提时代的数据,以及自己的理想、喜欢的异性、目标达成时的喜悦、遇到挫折时的郁闷等关键数据就可以了。如果再加上气质和性格,大脑就可以按照相应的语法系统形成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并将以上各种数据改写为合乎情理的流动的故事,也就是意识。虽然不能形成跟被消灭的意识一模一样的意识,但形成极其相似的意识是没有问题的。旧的意识被封存了,因此不会有进入别人肉体的感觉,完全可以毫无障碍地开始新的人生。”
他保持着把两个胳膊肘撑在高脚桌上的姿势,回过头来看着我。
齐藤拼命地理解着X先生的话,生怕听漏一句就跟不上了。
不是喜里川正人!
“他说,人的意识不是像灵魂那样的不变不灭的东西,人的意识只不过是由无数信息构成的流动的故事。同样的题材,有的作家将其写成悲剧故事,有的作家却将其写成喜剧故事,人也是依据各自固有的记忆编织故事,并生活在各自的故事里。所谓意识,就是讲故事的人。如果这样的理论可以成立的话,那么就应该可以通过操控记忆对故事加以修整。”
“……您是后来出现的那个人吧?”
终于听到了这个人的名字,会议室里骚动起来。
男人转过脸去,继续面向窗外。
“这样的话,我们就得分为两种形式加以考虑。第一种形式,患者本人的意识被传输到空壳肉体里以后,要通过结婚或收养等方式,与意识原来的家庭结成亲缘关系,在原来的生活环境中继续生活。我们认为这种形式本人比较容易适应,可是结果呢,采用这种形式的太少了。这是因为空壳肉体的亲人不答应。不过,如果空壳肉体没有亲人,或者亲人去向不明,就只能采用这种形式了。问题是第二种形式,也就是濒临死亡的患者的意识跟原来的亲人断绝关系,在空壳肉体里继续其人生的形式。也就是说,不仅要在名目上成为别人,在本质上也要成为别人。这种形式对于濒临死亡的患者来说,心理负担太大了。如果不采取某种措施减轻心理负担,这个人就会精神崩溃。我们首先请教了脑科学家和心理学家等专家,请他们给我们提建议。后来,又有人给我们想出一个有望顺利实施的好主意。想出这个好主意的人,就是零科学技术公司的麻田幸雄。”
“您是谁?一直在这个身体里吗?还是刚从别的什么地方进入这个身体的?”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以后,X先生轻轻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别问这种无聊的问题。”男人平静地说道,“对于你来说,重要的问题应该不是这个吧?”
“非常正确!这样的话,不仅本人,而且双方的亲人,都会遇到非常复杂的情况。对于濒临死亡的患者的家属来说,这个人外表看上去是外人,心却是自己的儿子或女儿、妻子或丈夫。可是呢,又得承认他们已经死了。这可不是简单就能接受的现实。无法接受的还不只是患者这一方的亲人,空壳肉体这一方的亲人也是一样的。的确,新的意识传输进去以后,就像《新约圣经》里的拉撒路那样,可以重新睁开眼睛站起来。但是,那肉体里的意识是别人的。不管外表多么像自己的亲人,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跟他亲近了。”
我回答不上来。
坐在最前面的御所答道:“如果濒临死亡的患者想把自己的意识传输给空壳肉体,就要在承认自己已经死亡的前提下,作为另外一个人活下去。”
我突然觉得,和他继续牵扯下去,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就像要等人回答似的,X先生停顿了一下。
“你怀疑自己的存在,所以想知道真相,对吧?”
“从法律上来讲,肉体死亡才算是人的死亡。也就是说,空壳肉体只有病死了,才能在法律上认定为死亡。反过来说,即便空壳肉体没有意识,在居民记录上也是活着的。这是什么意思呢?大家明白吗?”
“……对的。”
X先生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
“知道了真相有什么益处吗?”
“……一开始实行这个计划,就遇到了几个很大的问题。第一,不用说是伦理问题。把濒临死亡的患者的意识传输到被达斯丁绑架后成为空壳的肉体里,跟达斯丁的犯罪行为其实是一样的。因此必须从理论上证明这个计划与达斯丁的犯罪行为完全不同。第二,将利用这个计划活下去的十九个人的意识,应该以怎样的基准加以选择。为了尽可能做到公平公正,我们特意开发了一种软件,这种软件可以根据年龄、性别以及迄今为止的生活环境等条件进行综合判断,自动选择出跟空壳肉体各方面最相近的濒临死亡的患者。以上两个问题,跟过去脏器移植遇到的问题有共同点,比较容易处理。但是,接下来我要讲的第三个问题,是L计划特有的问题,很难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
“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没有意义。”
X先生说话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
“为什么?”
“肉体一旦成为空壳肉体,恢复的可能性就是零。不过,尽管他们没有了意识,但他们的肉体还活着,我们不能把他们杀了,首先得把他们送进医院。可以想见,这些空壳肉体,对于那些得了绝症而无法救治的患者来说,就成了可贵的医疗资源。对此当然会有很多疑问和批评。那些受害者大多都是有亲属的,如果他们的亲属希望安乐死,从法律上讲没有问题,但从感情上讲,亲属们又是很不情愿的。当然,我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至于没有亲人的受害者,除了等着他们的肉体死亡,别无选择。就在这时,一位医生建议,反正也是等死,不如把生命垂危的患者的意识传输进去。这样的话,必死无疑的患者就能延长自己的生命,继续为社会服务。有效地利用空壳肉体,也可以减少医疗资源的浪费。我们认真地研究了这个建议以后,由内务省制订计划,并得到了政府的批准。计划的编号为0618号,正式名称是拉撒路计划。由于这个计划对于社会一般的共同观念来讲,是极其特异的做法,所以是作为处理极其特殊的情况而采取的例外措施被批准的。另外,考虑到患者回到社会之后的生活会受到影响,这个计划被列为A级机密计划。但是……”
“为什么?这还用说吗?”
玉城科长沉痛地点着头。
“就算是生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只要你能得到心的平和,不是也很有意义吗?”
“达斯丁绑架普通公民,将其意识消灭,再把他们的顾客的意识传输到已经失去了意识的肉体里,使他们的顾客的意识继续在新的肉体里活下去,从而赚取大笔金钱。达斯丁毁灭的时候,我们救出了十九名受害者。确切地说是回收了十九名受害者,因为他们的意识已经被抽掉了,他们的肉体只是一具空壳,就是所谓的空壳肉体。”
“那样活着太悲惨了。”
地下组织达斯丁的毁灭,是潜入该组织的一位内务省搜查官的功劳。关于这件事,内务省尽人皆知。但是,那位搜查官到底是谁,到现在还是机密。X先生是否知道坐在眼前的御所就是那位搜查官呢?
“也就是说,你认为篠塚拓也活得很悲惨。”
“这个计划的开端,要追溯到地下组织达斯丁毁灭的时候。”
“……我不想变成他那样。”
X先生拿起水杯喝水,水杯靠近嘴边的时候,整个杯子都被染成了蓝色。
“你倒是挺直率的。”
“内务省第0618号计划的编码名称是拉撒路计划。拉撒路是在《新约圣经》里登场的人物,拉撒路死后,耶稣使他复活了。由于这个名称很容易被人推测出计划的内容,所以我们一般只用拉撒路的第一个字母L,称之为L计划。”
“请您告诉我,您是谁?为什么在这个身体里?您都知道些什么?”
所有人都落座以后,X先生本人也坐下来,开始讲话。
“现在你倒是问了一个有意义的问题。”
“玉城科长想让我讲讲L计划。”
从男人的侧脸,我看出他在笑。
X先生说话的声音也不是本人的声音,而是经过人工智能系统变换的声音。尽管如此,人们也能从声音里听出X先生是一个沉着冷静、深谋远虑的人物。
“那我就回答你这个问题。你不是问我都知道些什么吗?我呀,知道真正的你!”
玉城科长介绍完以后,X先生说道:“让大家坐下吧。”
“您这是什么意思?真正的我,您是怎么知道的?”
“X先生曾在我们内务省参与过第0618号计划,通称L计划。他退休后在一家民营企业任职,今天好不容易才把他请来给我们讲话。今天讲话的内容绝对禁止记录,也禁止录音录像。大家不要使用笔记本和笔,要把讲话的内容刻在脑子里。讲话过程中可以随时提问。不过,关于篠塚拓也的事情,X先生已经看过报告了,提问的时候要把这一点考虑进去。现在,请X先生讲话!”
“你是想知道更多呢,还是就此止步呢?”
玉城浩介诚惶诚恐地看了X先生一眼。X先生的头部罩在蓝色钟形罩里,他的表情谁也看不见。
“我想知道更多。”
“我来介绍一下。说是介绍,不过正如大家所看到的一样,你们不能知道他是谁。今天要讲的是3A级的机密。经特意来到这里的这位先生同意,我们可以叫他X先生。”
“了解真相有时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你有思想准备吗?”
内务省厚生局第六科科长玉城浩介,非常紧张地站在男人旁边。
“有!”我毫不犹豫地答道。
走进会议室的男人头部藏在蓝色钟形罩里,谁都看不见他的脸。蓝色钟形罩跟警察用的白色钟形罩原理一样,是一种摸不到的映像,从里向外看是无色透明的,从外边看就是一个蓝色钟形罩。
“那我就告诉你。”
齐藤一太保持着立正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会议室里。
男人把高脚凳转过来,面对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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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原来的肉体,已经死了。你跟你对面的我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