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的,雅音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杏瞪大了眼睛。
“雅音还活着!”
幸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杏,缓缓说道:“雅音还在这个世界上!”
“那孩子回到家里好高兴啊,带他回来是对的……”杏难过得闭上了眼睛。
杏觉得幸雄的目光很吓人。
杏被幸雄叫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杏睡了八个多小时。她跑到雅音的床前一看,雅音已经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怎么叫都没有反应了。虽然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但那以后雅音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一个星期后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你以为我是由于失去了雅音过于悲伤,在这里说疯话吗?”
“杏!快起来!雅音不行了!”
杏恐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雅音回到家里的那天晚上,杏和幸雄轮流照看,为的是防止万一两人都累倒了,就没人照看雅音了。幸雄让杏先睡,杏像往常那样,睡前喝了幸雄为她端来的一杯牛奶。
“也许我真的是疯了。不过,我是经过认真冷静的考虑之后才下的决心,绝不是一时冲动。这一点请你相信我。”
雅音反复住院出院了很多次,身体越来越弱,最后再也离不开医院的病床了。在谁都看得出来雅音活不了多久了的时候,幸雄提出要带雅音回家。幸雄说,孩子反正是要死去的,就让他死在家里吧。
“……什么事啊?”
“幸雄,你听我说。我们的雅音已经回到上帝那里去了。那孩子给了我们很多愉快的时光,现在,我们就为此感谢他吧!像你那样,孩子的灵魂怎么能安眠呢?”
“那天晚上,我在你的牛奶里放了安眠药,你睡了那么长时间,是因为牛奶里有药。”
杏无力地叹了口气,回到餐桌边。
杏不知道幸雄到底想说什么。
“不是的。不管怎么说,你先坐下来。”
“那天早上你哭着说,你不配做母亲。但是,不管你身心有多么疲劳,在自己的孩子就要死去的时候,是不可能熟睡八个多小时的。你说对不对?”
“谁也不怪,谁也挡不住的。你不是一直在这样安慰我吗?怎么都到现在了,你还要自己责备自己呢?”
“安眠药?你是说,那天晚上你给我喝了安眠药?”
“你坐下,我想说给你听。”
杏心里一直觉得很奇怪,但是,当时的她被罪恶感压垮,根本顾不上多想。
“幸雄,别说了……”杏放下汤匙站起来,端着汤盘走到洗碗池边,倒掉剩下的汤,把汤盘放进自动洗碗机里。
“你为什么要在我的牛奶里放安眠药?”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在我熟睡的时候,对雅音做了些什么?”
“那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吗?”
“有一件东西要给你看。”
他们的雅音三岁的时候患了不治之症,即使采用纳米机器人等最新的医疗技术,也无法治好他的病。得这种病的人太少了,没有人愿意在研究治疗这种病的方法上投入资金。
幸雄站了起来。
“别再提雅音的事了,不怪你。是神可怜咱们家雅音,不想让他再受罪了。”
幸雄带着杏来到了地下室。杏知道地下室里放着研究器材,但由于幸雄说过不让她碰,她就没进去过。幸雄走下楼梯一拉开门,地下室的灯就亮了。一股干冷的空气涌出来,地下室里好像一直开着空调。杏在幸雄的催促之下走了进去。
杏吃了一惊,差点把汤匙掉进汤盘里。她接连做了几次深呼吸,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第一眼看到的是须仰视才能看到顶部的银色机器,形状好像是一个大油罐,周围连接着很多复杂的电线和管子。机器大概没处于运转状态,冰冷而安静。
“我要跟你说雅音的事。”
“这是意识传输设备,经过反复改良,效率高多了。”幸雄指着那个大机器说道。
在只有两个人的晚餐的餐桌上,麻田幸雄用沉重的语气说道。那时候餐桌上除了番茄黄豆汤以外什么也没有,他的妻子麻田杏连这盘汤都没喝几口。
“你想让我看的东西就是这个吗?”
“杏,我有话要跟你说。”
幸雄摇了摇头:“不是这个。到这边来。”
*
再往里走,杏看到了一个冰箱模样的东西。已经褪色的黄绿色箱体基本上是个立方形,四条矮粗结实的柱子将其支撑着。箱体的门把手很大,幸雄抓住门把手向右转,用力一拉,随着低沉的风声,门开了,箱内的灯也亮了。这是一个低温保管箱。
这个嘛,我该怎么说呢?至少我所了解的幸雄,不是一个把神挂在嘴边的人……
箱内比想象的要狭窄,正中间放着三个重叠在一起的薄饼似的乳白色圆盘,圆盘旁边摆着各种颜色的小指示器,指示灯在不停地闪亮。朝外这一面有四位数的红色数码,显示的数码是1035,不知道那数码意味着什么。这时,数码变成了1034。
幸雄在那个地下室里做过什么?他在地下室里做过的那一切,都跟他在录像遗言里所说的实验有关吧?
“乳白色的圆盘是脑装置,为了跟人的大脑具有同样的功能,是由人工神经细胞复合体构成的无数模块排列而成的。旁边那个是能源系统,给脑装置提供能源。”幸雄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杏做着说明。
脑装置有那么多?代体?还有代体啊?使用过的代体?地下室里的代体,有输入过意识的痕迹?是谁的意识呢?……啊?怎么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雅音他……
“你的研究所在这方面的研究很有进步吧?”
真的吗?幸雄回日本以后也没扔掉那个家?……是这样啊?那个地下室你也看到了吧?现在怎么样了?
幸雄轻轻点了点头。
你就是为了幸雄的事到美国来的?可是,至于我能不能帮到你,就很难说了。离婚以后我跟他没见过面,电话也没打过几次。
“雅音就在这个乳白色的装置里。”幸雄把脸转向杏,“那天夜里,趁你熟睡的时候,我用那台意识传输设备,把雅音的意识,也就是他的心,从他的大脑传输到这里边了。”
不,我完全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幸雄工作上的事,我从来不插手。像我这样的脑子,既理解不了他的工作内容,也不能给他提适当的建议。
杏想理解幸雄的话,但终于没能理解。她拼命把手伸向乳白色圆盘,却被厚厚的玻璃挡住,除了摸到光滑的玻璃的感觉,什么都没得到。
不是自杀吗?他在录像里留下了遗言?要做一次创造神的实验?什么意思?美国这边一句都没有报道……
“如果听其自然,雅音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要在他离开人世之前把他救出来!”
幸雄自杀了。嗯,我从电视新闻里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感到非常吃惊。
杏把视线转向乳白色圆盘。诸多闪亮的指示灯,看起来好像是感情的波涛的再现。
5
这就是……雅音?
神内所长说完,脸上露出一丝寂寞的笑容。
这闪亮的光,就是那孩子的魂?
“我这么跟您说吧,因为我想知道,麻田幸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曾经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突然对你说这些,我知道你会感到困惑。不过,只要我的理论是正确的,那孩子就一定还活在这乳白色的脑装置里!”
神内所长表情严峻,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话。
幸雄抓住了杏的双肩。
“您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跟脑装置里的意识进行交流,在现阶段还做不到。但是,我的研究所的同事们,正在向着实用化的目标拼命努力。早晚我们能再次跟那孩子交谈的!”
“我个人的决定。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由我个人承担。”
幸雄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您今天到这里来,是零科学技术公司的意向呢,还是您个人的决定呢?”
“不仅如此,现在,太拉仿生技术公司正在开发的超级生物假肢一旦完成,我们就可以把雅音的心传输到那里边去,雅音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你明白吗?身体能动,嘴能说话,会笑,会哭,会跟我们一起玩儿,一切都是可能的!”
“……可以啊。”
幸雄的手指深深地掐入了杏的肩膀里。
“神内所长,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相信我!我一定能让雅音复活!我们再次跟雅音一起生活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是的!”神内所长看着齐藤的眼神变了,“请把麻田幸雄使用的纳米机器人的样品交给我们分析一下,如果跟我们以前实验过的纳米机器人一致的话,就找到了麻田幸雄与此事有关的决定性证据,还可以确认实验得到的数据。当然,在他死后的今天做这些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是,关于他到底要干什么,我们至少能得到接近真相的线索。”
*
“……原来如此。麻田幸雄说要进行实验,往他自己身体里注入了纳米机器人,结果一命呜呼。如果他最后使用的纳米机器人是你们研究所里的设计用电脑设计的,那么,你们研究所里很可能还保留着实验数据。”
当时我是怎么反应的,我自己已经记不得了。但有一点可以明确,那就是出于也许能再次跟雅音一起生活的希望,我没能拒绝。只要能抓住希望,不管那希望有多么微小,我也想抓住它——我当时的心情一定是这样的。
“而且我怀疑是很早就混入并长期潜伏在我们的设计用电脑里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很有可能,根据这种设计程序合成的纳米机器人,就是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实验的。”
我能想起来的就这些了。
“也就是说,在你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设计程序混入了你们的设计用电脑?”
希望,有时候就是毒品。
“纳米机器人将具备怎样的功能,能维持多长时间,即纳米机器人的规格,都是由设计程序决定的。电脑将遵从设计程序,编写合成纳米机器人的程序。”
其效果,是持续不了多久的。
“设计程序……”
*
“我现在交给您的文件,从保存的位置和状况来推测,应该是设计程序。”
钢铁的黑色大门自动打开了,杏乘坐的车子慢慢驶进住宅小区。街灯下的道路,画出一个大弯,把杏带入过去的世界里去。从第一次来这里到现在,经过了多长时间了呢?
齐藤重新坐下,听神内所长说下去。
第一次走进这个住宅小区的时候,杏眼前的世界一片光明。幸雄的研究有了成果,雅音也在健康成长,将来再给雅音生几个弟弟妹妹,生活会一天比一天幸福,可是……
神内所长的眼睛里射出强烈的目光。
车子慢慢减速,停在了自家的停车场里。杏从车上下来,看着自己以前的家。二楼的窗户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光亮。雅音活着的时候,旁边的房子里住着的那一家人也是日本人,也有一个跟雅音年龄相仿的男孩子。那孩子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雅音就从二楼的窗户看着。雅音一定想过跟那孩子成为好朋友并在一起玩耍吧,结果雅音跟那孩子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不久,那一家人回日本去了,雅音的病也很快恶化了。现在,杏的心里就像被猫抓似的难过。她非常后悔,那时候为什么没让雅音跟那孩子一起玩儿呢?哪怕是一会儿工夫也好啊。
“请等一下!”
“雅音……妈妈对不起你。”
“知道了,我们试试看。”齐藤拿起桌子上的小盒子,“谢谢您特意送过来。”说完站起身来准备送客。
杏穿过草坪中的小路来到家门前,握住了门把手。门锁自动打开,家里的灯同时亮起。杏走进去回身关上门,家里响起了关门的回声。
“备份文件被非常难解的密码锁定,我们研究所里的电脑无法打开。如果能把这些备份文件打开,或许可以得到某些有用的东西。”
在回声余韵消失的同时,杏突然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
桌子上的小盒子里,恐怕就是那些备份文件的拷贝。
这里应该有雅音跑来跑去的脚步声,这里应该有幸雄和杏开朗的笑声,可是现在,除了冰冷的寂静,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里边吗?”
杏向地下室奔去。
“前几天事情发生以后,我们彻底检查了研究所里的每一台电脑,因为我们认为别的地方或许还有麻田幸雄留下来的东西,结果在设计用电脑里找到了一些可疑的备份文件。”
拉开那个褪了色的黄绿色低温保管箱一看,很多指示灯还在那里无秩序地闪亮,不过,跟上次见过的形状有所不同。幸雄说过,人工神经细胞复合体耐久性差,需要定期更换脑装置,使用过的脑装置,都堆在地下室里。
说完他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慢慢吐了一口气。
“雅音!能听到妈妈的声音吗?如果能听到的话,回答我!”
“是的是的,对不起,这几天我觉得很累。”
指示灯闪亮的状况没有任何变化。
神内所长就像想起什么似的“啊啊”了两声。
“为什么不回答我?你是不知道我就是妈妈,还是把妈妈给忘了呢?”
“等等。”齐藤摆手制止道,“不好意思,请您用我能听懂的话详细说明一下,毕竟我对这方面的东西还是比较生疏的。”
冰冷的指示灯就像无视杏的存在似的,继续在那里闪亮。
“大概是忘了删除了吧,或者是觉得无所谓了。”
“雅音!雅音!你说话呀!”
一个星期没见的神内所长变化太大了。红肿浑浊的眼睛,黑眼圈,皮肤也失去了弹性。他穿着一眼就能看出是高级名牌的西装,却好像连把它穿好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沉重。只有他的目光,还藏着一种要把最后的力气挤出来的甚至叫人感到几分恐怖的认真劲儿。
“杏?”
“这是从我们研究所的设计用电脑里找到的备份文件。”
门那边站着一个人,是幸雄!是刚到家吗?一天的疲劳使他的眼圈都黑了。
神内所长从西服内兜里掏出一个很小很薄的盒子,放在了桌子上。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幸雄脸上露出困惑的笑容。
“直到来这里之前我还在犹豫,但我还是觉得只能这样做。”
杏转向幸雄,瞪着他问道:“什么时候才能跟雅音说话?”
*
幸雄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零科学技术公司纳米机器人研究所所长神内先生。”
“什么时候才能跟雅音一起玩儿?什么时候才能跟雅音一起出去散步?什么时候才能看到雅音的笑脸?什么时候才能……”
“见我?谁?”
幸雄双手举到胸前,掌心向着杏:“现在系统的开发正在继续进行,再等一些日子。”
“有客人要见您。”
“一些日子?一些日子是多少天?”
齐藤没有触摸护腕型终端机,而是拿起了听筒。虽说用大脑想一下就可以把想说的话传出去,效率是很高的,但非常消耗脑细胞的能量,叫人感到精神疲劳。
“一年,甚至一年以上……”
就在这时,内务省大楼内线信号在耳边响起,是人工智能管理系统发出的。
“……还要等那么长时间?”
“这是怎么回事?”齐藤愣住了。
“让机器具有跟人一样的功能,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首先要提高设计用电脑的性能。”
情况跟篠塚拓也一样。
“够了!”杏的忍耐超过了界限。“你在骗我吧?”杏再也忍不住了,压抑了很久的感情狂泻而出,“雅音根本就不在这里边!你一直在骗我!”
仔细一看,八田辉明从退学到就业这段时间的数据也是空白的。
“我没有骗你。雅音的意识就在这里……”
“咦?”
“那他为什么一声都不答应我?为什么不叫妈妈?为什么……”
点击其国民身份号码链接,有关八田辉明的全部信息一目了然。大学中途退学现在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退学一年多就进入了高崎医疗工业公司。一个大学中途退学的人,居然这么快就能在制造医疗器械和假肢方面成绩斐然的高崎医疗工业公司找到工作,真不简单……
“杏!求求你!安静一点好不好?”
很快就找到了销售部的八田辉明。
“这不是雅音!这只不过是冰冷的机器!说什么把那孩子的心传输到这里了,一开始你就没成功!”
“笕勇的话有道理……”齐藤在心里嘟囔着,重新点击进入数据库,把高崎医疗工业公司的员工名单调了出来。
“这不仅是一台机器,雅音的意识真的在这里边。请你相信我的理论!”
“一个民营企业的员工,揭发另一个民营企业的员工,你可不能盲目相信哪!”笕勇说完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那边。
“那么你让我抱抱他!至少你得让我能感觉到那孩子的体温!你能做到吗?你什么都做不到吧?!”
“有那个必要吗?我跟他见过面,对他印象很好。而且,他有什么理由特意跑到内务省来做伪证呢?”
杏的叫喊使周围的一切都冻僵了。
“也调查一下这小子。”
幸雄无力地垂下了头。
“八田辉明先生。高崎医疗工业公司销售部的,喜里川正人使用过的代体的责任人。”
“雅音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杏冷冷地说道,“是你把他杀了!”
“报告这件事的是什么人?”
*
“怎么可能?”
我觉得我对幸雄太过分了。
“也许是一个无法追踪的计划!”
但是,要想把雅音的死这件事放下,我需要力量。我决定把憎恶化为力量。可是我除了憎恶我最亲的人幸雄,还能去憎恶谁呢?
“可是,没有电子追踪啊。”
第二天,我离开了家。
“喂!这个说不定跟某个计划有关!如果是那样的话,数据也许被隐藏起来了。”
是的,我太自私了。可是,幸雄并没有阻止我。大概只有他才能理解我吧。他尊重我的选择,并允许我开始新的生活。
齐藤的脑袋被笕勇拍了一下,眼冒金星。
幸雄回日本之前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那是我跟他最后一次通话。他跟我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大概就是一些表面上的客气话吧。那时候我已经跟现在的丈夫结婚了。
“可是,长官正是看中了我这一点,还表扬了我呢!哎哟!”
地下室里有使用过的代体,是否可以说明幸雄成功地使雅音的意识再生了呢?雅音的意识真的在那台代体里再生过吗?刚才您说,那台代体里的意识没有被转出的痕迹,如果是那样的话,雅音的意识也许就消灭在那台代体里了。可是,既然幸雄决定要让雅音的意识活下去,雅音的意识就应该在那台代体里复活过。幸雄为了做这件事甚至在我的牛奶里放了安眠药,他那样做就是为了救雅音。所以我认为幸雄不会眼瞅着雅音那孩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肯定发生了什么迫不得已的事情,一定是的!现在幸雄已经死了,还能有办法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你小子漏洞太多了!”
回到了这个世界上的雅音,在有限的时间里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呢?没有看到母亲,他会感到寂寞、感到悲伤吗?雅音会恨我吗?啊——可怜的雅音!我作为雅音的母亲,应该相信幸雄,一直相信到最后。如果相信了幸雄,我就能再次亲口对孩子说“妈妈爱你”了。也许那孩子认为他自己被母亲抛弃了,绝望之下选择了自己消灭自己的道路。想到这里,我……我真是痛不欲生……
“笕勇,你别再像这样悄悄地站在别人背后好不好,吓死我了!”
不过,幸雄跟我最后一次通话的时候,没有提到雅音。我认为他是不想搅乱我好不容易才平静了的心,他是因为心疼我才不提雅音的。
齐藤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笕勇正站在齐藤身后看显示器上的信息呢。内务省内部的人谁都可以看到虚拟显示器。
一定是这样的。
“确实有点儿奇怪。”
因为幸雄是个心眼儿特别好的人。
零科学技术公司的员工名单里,的确有篠塚拓也的名字,但点击其号码链接,就会发现有一处很不自然的空白。篠塚拓也从东京某大学毕业以后,在一家很小的贸易公司刚干了三年就辞职了,两年以后进了零科学技术公司。从辞职到再就业那两年是空白。就算是在家里待着,也应该有纳税和支付社会保险的记录啊。可是连这些信息也没有。这两年的记录简直就像是被删除了。
6
齐藤也把视线转向显示器画面,继续工作。虽说第十九组的人可以携带武器,但实际使用的机会很少,上班时间主要花费在收集和分析情报上。现在显示器画面显示的是公司职员名单,是法律规定民营企业向内务省提供的。名单上显示的虽然只有公司职员的姓名和国民身份号码,但只要点击某人的国民身份号码链接,就可以了解他的全部信息,从出生年月日到出生地、居住地、家庭成员、学历、工作经历、婚姻状况、疾病与治疗结果以及纳税额等应有尽有。
这个被称为询问室的小屋,正如它的名字,是把有关人士叫来进行询问的地方。里边除了桌椅什么都没有。经常利用询问室的是负责取缔违禁药物的第一组,房间里不时会传出怒吼的声音。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笕勇轻轻向齐藤摆摆手,转过身去接电话。好像是外边打进来的。
在隔壁的监视室里,可以通过显示器看到询问室的情况。现在,在监视室里,第十九组的御所、笕勇和齐藤三人正在待机而动。
笕勇就是这么可爱。
“那两年我没干什么,也就是整天瞎混。我没看过医生,所以才没有记录吧。”
“哟,露馅儿啦?”
“但是,就算你当时没工作,什么记录都没留下,可连缴纳社会保险的记录都没有,这不是很奇怪吗?”
齐藤冷冷地看了笕勇一眼:“你是不是还想耍我呀?”
“那就是忘了交了。”
“是吗?我倒觉得不错。女同事们也都说你更像个男子汉,更帅气了。”
今天被叫到询问室里来的,是零科学技术公司销售部的职员篠塚拓也。这回是以内务省的名义把他叫来的。表面上说不是强制,但对于零科学技术公司的员工来说,不存在拒绝这个选项。
“啊,好像不太适合我。”
“忘了交也应该有未交记录,你连未交记录都没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了,齐藤,你小子的八字胡怎么剪掉了?”笕勇的口气变得轻松起来。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我连有这种记录都不知道。是负责记录的人搞错了吧。”
笕勇认为自己是御所的忠实部下,不过刚开始跟着她行动的时候跟现在完全相反,时常发牢骚表示不满,对御所的态度是反抗多于服从。总是对周围的人说什么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干吗要听一个比我年龄还小的女人指挥?有一天,上级命令他们这些可以携带武器的公务员进行实战格斗训练,笕勇的对手正好是御所。笕勇对御所这个上司一点情面都不讲,连眼神里都闪着要给她点颜色瞧瞧的凶光。可是几秒钟过去,笕勇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了。至于自己是怎么被御所撂倒的,他一点儿都不记得。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很大,后来他又听说指挥干掉地下组织达斯丁的就是御所,更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并对自己的不明事理和浅薄感到羞愧,直率地向御所道了歉。一旦知道了对方的实力强于自己,便毫不犹豫地服从——笕勇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大男人。
“我们查过了,不存在输入错误的问题。没有被错删的痕迹,也没有黑客入侵破坏过的痕迹。剩下的就是由于某种原因,篠塚拓也先生的履历被作为机密加以处理了。”
“没有!”
“为什么要把我的履历……”
“我知道了,你对我跟长官一起行动吃醋了!”
“你自己心里有数吧?”
笕勇低下头假装继续工作。他是身高一百八十五厘米、体重九十九公斤的大汉,肌肉发达,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双向中间靠拢的褐色眼睛,射出的目光尖锐得犹如刀刃,是人都会感到畏惧。不过,这样的笕勇有时候也天真得像个孩子。
“我心里有数?怎么可能呢?”
“是吗?”
跟篠塚拓也隔着一张桌子坐在那里的是第十九组的三号人物等等力。这位等等力看人的时候,就像是古希腊的神像,第一次跟他见面的人都会感到强烈的不安。他这种特殊的才能无人能出其右。等等力给人的印象跟齐藤完全相反。不过,此人也有喝了酒就会大哭的习惯,齐藤第一次见到他大哭的时候被吓得目瞪口呆。
齐藤觉得笕勇的话里带刺:“……笕勇,你最近对我好冷淡啊。”
“我想起来了。”篠塚拓也突然叫道,“我在欧洲待了两年,所以在国内没留下记录,肯定是这样的。”
“那不是挺好的吗?”
“那两年没有篠塚拓也先生出过国的记录。”
“有是有。”
“不可能!那两年我确实在欧洲!”篠塚拓也非常自信地说道。
“他们公司员工名单上没有跟事件相关的人吗?”
“你去欧洲哪个国家了?”
“我调查了一下篠塚拓也的情况。”
“英国、法国,还有意大利,还有其他国家。”
第六科的办公室占据了厚生局大楼宽敞的地下一层。这里是第六科二十二个小组总计一百四十八名公务员不分昼夜地展开活动的据点,第十九组也在其中。眼下组里只有齐藤和笕勇两个人在。御所出差去美国了,等等力和竹内也因公在外。
“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个国家?”
笕勇是第十九组副组长,今年三十七岁,总喜欢把衬衣袖子挽得高高的。
“意大利!我到处看古代罗马的遗迹,特别是庞贝。站在庞贝城里,我感到时光倒流,就像回到了古罗马时代。”
“什么事?”
篠塚拓也口若悬河。
齐藤一太的视线离开虚拟显示器画面,转向坐在对面办公桌后面的笕勇,叫了他一声。
“那时候为了保护庞贝遗迹,禁止任何人入内,你不可能站在庞贝城里!”
为了能让组长更好地处理特殊案件,在认为其权限有必要大于普通公务员的情况下,一般由大臣任命其为特殊案件处理官。特殊案件处理官及其麾下组员,原则上可以携带武器。
篠塚拓也愣了一下:“我记得非常清楚,我确实在庞贝遗迹东走西看来着。”
内务省厚生局第六科由二十二个小组构成,每个小组负责处理一个特定的问题。在这二十二个小组里,组长被任命为“特殊案件处理官”的,只有负责处理代体依存者问题的第十九组和负责取缔毒品的第一组。
“你大概是在电视上看过关于庞贝的专题节目,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经历吧?”
4
“不是的,怎么可能呢?”
亚季还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你有证据吗?比如说当时在那里拍的照片或录像。”
“妈妈!”亚季冷冷地答道。
“回家找找,肯定能找出来。”
“男朋友?”我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在等等力威严目光的注视下,篠塚拓也很自然,也很平静。
亚季使劲拍了一下护腕型终端机,切断了跟对方的联系。
监视室里。
我以为她要站在那里跟对方聊一会儿,没想到她焦躁地大叫起来:“我知道啦!”
御所看着显示器画面说道:“看来篠塚拓也是从心底里相信他自己在欧洲待过,不像是在故意说谎。”
“真的没什么。”亚季说着突然停下脚步,摸了一下护腕型终端机。好像有人呼叫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笕勇问道。
“等等!你这态度也太奇怪了吧。”
“恐怕那两年的记忆对于他来说是欠缺的,他自己却意识不到,所以才为了前后合乎逻辑,下意识地说出一些他自己不认为是谎话的谎话来,勉强填补空白。问题是他为什么会有两年的记忆欠缺呢?但是……”
“没什么。”亚季说完转身就走。
这时候监视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
亚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以后,轻轻叹口气,摇了摇头。
进来的人是第十九组的竹内凛。她体格健壮,头发很短,永远穿一身男式西装,经常被误认为男性。齐藤不敢直接问她的年龄,从别人那里才打听到她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我?怎么可能呢?我本来就不是那种神经质的人!”今天的亚季怎么让我觉得这么别扭啊,“亚季!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竹内报告说:“高崎医疗工业公司的八田先生来了。”
“这么说你这么认为过?”
御所站起来,向表情紧张的八田辉明伸出右手。
“难道说你认为你不是八田家的孩子?”我问道。
“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亚季的表情更加怪异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八田脸上浮现出少年一般的笑容。
“那时候我也还小,不能说所有细节都记得,但爸爸抚摸着我的脑袋对我说的‘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哥哥了’这句话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就是你的哥哥,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们高高兴兴地每天在一起玩儿,当然也有把你逗哭的时候。废话少说,你就是我的亲妹妹!”
接下来笕勇和齐藤也和八田握了手。
“我出生时的事,你还记得?”
“前些天您特意前来向我报告情况,再次表示感谢。”齐藤跟八田打招呼。
“从你出生的那一天开始!你说点正经的行不行啊。”
“您的八字胡剪掉了呀。”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认为的?”
“啊,是的。”
“这还用说吗?”
齐藤一边笑着回答,一边想道:这个八田的履历上也有一段空白期。
“你认真回答我,你真的认为我是你的妹妹吗?”
“八田先生请坐!”
亚季很认真,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八田在离显示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御所坐在了他的身边。
“怎么样?我一说是怪事,你就不想让我问了吧?”
“咱们直接进入正题。”
“什么?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御所向八田简短地说明了询问室里的情况。
我刚喝进嘴里的啤酒差点喷出来。
“喜里川正人的意识就是在这个人的身体里吗?”
“你真的认为我是你的妹妹吗?”
“没错,就是这个人。”
“你问的哪件事不是怪事啊。”
“现在怎么样?你看他那样子,能看出来是喜里川正人吗?”
“我呀,想问你一件怪事!”
八田凝视着显示器画面看了一会儿,说道:“看不出来。”
“你找我什么事?”
听八田这样说,御所触摸了一下护腕型终端机。
我打开啤酒罐,坐在了单人床上。
从显示器画面上,可以看到等等力轻轻点了一下头。
“这样就挺好。”
“那么,我问一个别的问题吧。”等等力说道,“篠塚拓也先生,您用过代体吗?”
“坐吧。”
“没有。我为什么要用那玩意儿。您这么一问我倒想起来了,以前也有人这样问过我。”
我放好东西,拿着一罐啤酒来到房间里。
“我们可不可以给您做一个检查?”
“无关呀,不能问问吗?”
“什么检查?”
“你怎么对内务省那么感兴趣啊?跟你的毕业论文有关吗?”
“是否用过代体的检查。”
“这样那样的事情?什么事情呀?”
“不是跟您说了我没用过代体吗?”
“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呗。”
“很简单,马上就能做完。”
“内务省?为什么去内务省?”
等等力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很小的测试仪。
“今天去内务省了,我挺忙的。”
“轻轻放在您的头部,几秒钟结果就出来了,没有任何痛苦或不适。”
“你每天都回来这么晚吗?”
“知道了知道了,检查就检查!要是检查不出来,请马上放我回家!”
我往冰箱里放刚买的那些东西的时候,亚季就拿着头盔在房间里转悠。我这里倒是没有被她看见了会难为情的东西。
等等力对篠塚拓也的要求不置可否,站起来绕到篠塚拓也身后,把测试仪放在他的头顶。几秒钟以后,等等力瞥了一眼显示器的摄像头,把测试仪拿在手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重新跟篠塚拓也对峙。
“通过护腕型终端机联系我不好吗?”
“我再问你一遍。你刚才说你没用过代体,敢肯定吗?”
“半个小时左右。”
“敢肯定。”
“你在楼下等了多长时间了?”
等等力把测试仪放在桌子上,测试仪闪着蓝光。
我租的房子是三楼最靠边那一间。房子虽然不大,一个人过日子也足够了。邻居我一个都不认识。
“你的大脑里有纳米机器人!”
我向楼上走去,亚季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篠塚拓也面无表情地看着测试仪发出的蓝光。
“算了算了,先进来吧!”
“现在虽然处于休眠状态,但性能没有发生变化。目前,植入人体的医疗用纳米机器人当中,存留于大脑的只有意识传输用的一种。你说你没用过代体,为什么你的大脑里有这种纳米机器人呢?无法解释吧?”
不知为什么,看到她这样的表情,我心里踏实了。
篠塚拓也还是没有反应。
“不是跟你要钱!”亚季不高兴地噘起了嘴。
“回答我的问话!”
“我先告诉你啊,我没钱!”
“哦,我想起来了。”篠塚拓也的表情很不自然地变得开朗起来,“我用过代体。”
“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型号的?”
“你怎么来了?真是稀罕事。”
“高崎医疗工业公司生产的TMX507R。”
女孩子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轻轻点了点头。她的短发又剪了,比上次见到她的时候还要短。本来她就是一张娃娃脸,头发再剪那么短,看上去只有十几岁。
“什么?”
“亚季?”我认出她来了。
监视室里的八田叫出声来。
我住的公寓前面有个女孩子的身影。那人身穿皮夹克和皮裤,手里拿着一个全脸头盔,看上去很帅气。停在她身旁的那辆大型摩托车,就像一头巨型猛犬在守卫自己的主人。那么细的手臂居然能驾驭得了,实在令人叹服。
询问室那边的等等力又问:“患者利用代体的时候,代体制造商方面都会跟过来一个责任人,请问篠塚拓也先生,你还记得你的责任人的名字吗?”
车停了,车门打开,我跟在几个下车的人后面下了车。我买了乘坐公交车的授权代码,可以在任何公交车站上下车。我在公交车站附近的超市买了一些食品和日用品,慢慢向我住的公寓走去。由于从各家各户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和路灯太亮,几乎看不到星星,东南方向的天空中那轮满月却看得很清楚。今晚的月亮真大,大得让人觉得是假的。
“记得。他叫八田辉明。”
在现实生活中很少发生上错车的事。这天我也顺利地坐上公交车回家,顺便说一句,公交车是人工智能无人驾驶,没有司机。
“他胡说!”八田又叫了起来,“我负责的是喜里川正人,从来没负责过篠塚拓也!我以前也问过篠塚拓也,他非常肯定地对我说,从来没用过代体!”
也许是每天上班都坐公交车的缘故吧,我经常梦见自己坐在公交车上。我坐在公交车靠窗的座位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突然发现我所看到的景象并不是我熟悉的街道。我以为我上错车了,慌慌张张要下车的时候,看了一眼前方显示着目的地的电子显示板,却发现自己没上错车。可是,公交车走的路并不是平时走的路。这辆公交车开往什么方向呢?开到哪里去呢?我屏住呼吸等待着。我经常做这样的梦,而且几乎每次都在公交车到站之前醒来。
“现在让你到询问室去,跟他当面对质,可以吗?”御所问道。
3
“没问题!”
欧罗说话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
“再次感谢您的协助!笕勇,带他过去。”
“她应该会知道麻田幸雄在这里干了些什么。”
笕勇突然接到御所的命令,瞪了齐藤一眼,那意思好像是说:为什么让我去?齐藤用眼神回答他:我怎么知道。
欧罗点点头,看了一眼那台干巴巴的代体。
御所好像看出来了,解释道:“我担心的是八田先生的安全。”
“见他的前妻?”
“哦,原来如此。”
“我去见麻田幸雄的前妻。”
笕勇知道这时候得自己出场,马上站了起来。
“你呢?”
“八田先生,这边请。”
“米娜,求你一件事。”欧罗转向米娜,“你去跟太拉仿生技术公司联系一下,查一下地下室这台代体。如果是接近实用化的样机,内部一定有芯片。解析芯片,也许能查到这台代体被使用过的数据。”
笕勇态度大变,护卫着八田走出监视室。
米娜把合金小箱子放回原处:“难道说,这个地下室的设备,跟麻田幸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提到的实验有关?”
“笕勇好单纯啊。”齐藤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意味着什么呢?”
“过会儿我要把你这话告诉笕勇。”竹内打趣道。
“用过的二十八个,没用过的两个,批号都不一样。”
显示器画面。
“……有两个没用过的,但早就过了有效期限。”
询问室外面有人敲门,随后门开了。
那堆合金小箱子旁边有一个大低温箱。
篠塚拓也看见八田进来,“啊”地叫了一声。
“这二十八个合金小箱子上都有已使用的标记,不过,在这个大低温箱里……”
“就是这个人!他就是我的代体责任人。他为什么也到这里来了?”
“看来是花了很长时间,一个一个地弄到这里来的。”
“篠塚先生,我可不是你的代体责任人!”八田当即否定。
“一共二十八个,都是麻田脑科学研究所制造的。每个脑装置的批号都有一段间隔。”
八田身后的笕勇眼睛里射出凶光。
米娜走过去,双手拿起一个合金小箱子,感觉里边装的东西很重。米娜看了看小箱子侧面印着的文字,又抬头看了看那一堆合金小箱子:“这些都是脑装置吗?”
“你怎么这么说话?难道说我的代体责任人不是你吗?”
“答案嘛,那堆小箱子也许能给我们一些提示。”欧罗指着靠墙的一堆合金小箱子说道。
“那么我问你,你为什么使用代体?”
“麻田幸雄在这里也进行过意识传输研究?可是,为什么在这种地方搞研究?麻田脑科学研究所不是有研究设施吗?”
“肺癌。为了动手术不得不住院。”
“很原始,不过,我认为是一台意识传输设备。”
“那是喜里川正人!”
在那个巨大的圆柱形物体周围,连接着很多复杂的机器。原为银色的物体上渗出大块大块的黑斑。
“喜里川?”
“这是什么?”米娜问道。
“你不记得了吗?我用这个名字称呼过你,可是你不承认你是喜里川,而且也不承认你使用过代体!”
地下室的一角有一个须仰视才能看到上部的巨大物体,欧罗走过去,一把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单子。
“不对不对,八田先生,你搞错了吧?我的确……”
“上边刻着型号呢。TBP799,太拉仿生技术公司制造的第一批代体。还有……”
“如果说有人搞错了,那个人就是你!”八田愤怒地叫起来,继续追问道,“你说你用过我们公司生产的07R型代体,那么我问你,是在哪家医院?”
“这应该是一台初期生产的原始型代体。”
“香宫夜医院!”
地下室中央摆着一个靠背很高的沙发,悠然自得地将手臂放在扶手上坐在沙发里的,是一台代体。头部不是显示器型的,而是眼球型照相机和小型麦克风都露在外面的那种。虽说在尽量模仿真人的身体,但连骨骼都做得不匀称,人工皮肤也已经老化,让人联想到古代埃及王公贵族的木乃伊。
“那是不可能的!香宫夜医院使用的所有的07R型代体都由我负责,使用过07R型代体的人的名字每一个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这里边根本就没有你!”
“我想听听你对这东西的看法。”欧罗对米娜说道。
“那也许用的是其他制造商……”
客厅深处的门开着,门那边是通向地下室的楼梯。米娜小心翼翼地走下去,看到的是出乎意料的宽敞空间。在吸顶灯灯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灰尘到处飞扬。看来打扫房间的人从来没打扫过地下室。
“那也是不可能的!”等等力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篠塚拓也的话。
“地下室。这里的东西好像很有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确……”篠塚拓也心虚地看着半空。
米娜在二楼听到了欧罗在下边叫她,赶紧下来:“欧罗!你在哪里?”
“其实你不是不知道吧?为什么你的脑子里有纳米机器人,那两年你在哪里,干过些什么,你心里很清楚吧?”等等力穷追猛打。
“米娜!”
监视室里。
厨房、客厅、寝室、浴室、卫生间,都很朴素,也很普通,但没有一点生活气息。洗面奶、牙刷、常用药品什么的也看不到。或许是因为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或许是因为一个月一次的打扫,人在这里住过的痕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小子看来是走投无路了。”齐藤看着显示器画面说道。
米娜为了不干扰欧罗,特意跟她分开,各转各的。
“他想承认也承认不了啊。这种情况属于记忆欠缺。”竹内说话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过,事已至此,只能承认了。”
“你在这里想看多长时间就看多长时间。”米娜对欧罗说道。
“自己对自己过去的某一个期间记不得了,齐藤,如果是你,会有什么感想?”
走进去一看,地板很干净。房地产公司每月雇人打扫一次。
齐藤想了一下:“我会吓得汗毛倒竖。”
穿过草坪上的小路站在门前,米娜抓住门把手,门锁马上就开了。米娜事先从管理这所房子的房地产公司那里拿到了开门的密码。
“搞不好会造成自我意识崩溃。为了回避这种危机,必须填补空白。就算是自相矛盾的故事,也要编一个。为了掩盖故事里的自相矛盾,就得继续编故事。最后,故事破绽百出,编不下去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竹内问齐藤。
“去看看吧。”
“这样继续下去是很危险的。”御所淡淡地答道,“所以需要笕勇和等等力在场。”
车子拐过一个大弯,静静地停下来,显示器上周围的景象消失的同时,鸥翼式车门自动打开了。米娜她们从车上下来,凝视着眼前的二层小楼。虽然一直没有住人,状态维持得还算不错,窗户上也没有明显的污渍。
突然,显示器上的篠塚拓也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进入住宅小区之后,车子的时速不能超过每小时二十公里。米娜她们乘坐的汽车慢慢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左右都有人行道,沿着人行道是排列整齐的样式完全相同的房子。都是白色墙壁橙色屋顶的二层小楼,每幢小楼前面都有草坪,大多停放着普通的私家车。整体上看应该有人维修,不过已经没有了新房子的模样。二十年过去了,再新的房子也会变旧,时间如此之快地飞逝而去,叫人不由得感慨万端。
“我自己给自己惹麻烦了。那时候不跟你打招呼就好了。”
前面就是钢铁的黑色大门。车子一靠近,黑色大门就自动打开。米娜事先已经跟管理人工智能监视系统的保安公司联系好了。
篠塚拓也抬起头来,表情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一年也就是回来一次。恐怕都是因为工作顺便回来看看。这所房子平时由房地产公司管理。马上就要到了。”
八田呆呆地看着篠塚拓也。
“他回日本以后,有回过这个家的迹象吗?”欧罗问道。
“……喜里川先生?”
他买这所房子跟麻田脑科学研究所的创立是同一时期,回日本发展以前一直住在这里。在大约九年的时间里,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个人生活却非常不顺利。搬到新家两年以后,儿子病死了,从大学时代就支持他事业的妻子也跟他离婚了。此后他就像要把一切痛苦都忘掉似的拼命工作。了解当时情况的人都说,他拼命工作的样子,看了叫人害怕。
“长官!”齐藤腾地站了起来。
最近这数十年来,美国的新建住宅小区几乎都是这种四周有围墙的,出入口要么有保安人员,要么有人工智能监视系统。现在城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住宅小区,已经算不上什么高档住宅区了。麻田幸雄住过的住宅小区,如果硬要评级的话,也只能算是中上。尽管如此,麻田幸雄当初买这所房子的时候,应该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别慌!”御所制止道。
麻田幸雄在美国买的房子,在郊外一个四周有围墙、出入口有保安的住宅小区里。
“再观察一下。”
“根据我调查的结果……”米娜开始向欧罗介绍情况。
*
先工作!
“你是……喜里川正人?”刚才一直询问篠塚拓也的内务省官员问道。
“我们现在要去的那所房子……”米娜赶紧换了话题。工作时间想这种奇怪的问题太不应该了,米娜这点自制力还是有的。
“是的。”自称篠塚拓也的人回答道。
米娜顿时热血沸腾,心想:欧罗是不是看出我是一个同性恋者了,她是不是也想告诉我,她也是呢?……不不不,一定是我想多了。
“解释一下吧。现在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内务省官员又问。
“所以,我要在回归洪流之前这有限的时间里,通过自己的肉体,好好在这个世界上享受一番,否则不是太可惜了吗?”欧罗看着米娜的眼睛问道。
“在我解释之前,”篠塚拓也,不,喜里川正人转向我,“请让我跟八田先生单独谈谈。”
“生于洪流又回归洪流,你的生死观真深刻啊!”
我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
欧罗想了一下,认真地答道:“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得到肉体并活着,就好像从洪流中跳出来,转瞬又回到洪流中。人生就是短短一瞬间而已。”
内务省官员通过护腕型终端机跟外边联系了一下。
“难道你打算去天国?还是所谓的生死轮回?”
“好吧。我们就在门外,有情况马上叫我们。”
“就算肉体死亡了,也不能说是消灭。”
官员站起来,和刚才带我走进询问室的笕勇一起走了出去。
“你不害怕肉体的消灭?”
门关上了。
“我深爱着自己每天都在变化,慢慢变老并终将死亡的肉体。包括大脑在内的肉体,给了我很多的东西。有感情的喜怒哀乐,也有肉体的痛苦和快乐。用深爱这个词也无法表达我的感受。我不想扔掉我的肉体在这个世界上苟活。”
“八田先生,你坐下怎么样?”
“一点也不想?”
我坐在了刚才询问篠塚拓也的人坐过的椅子上。面对面之后,可以越发清晰地感觉到我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喜里川正人。
“不想!”欧罗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天真不好意思。也是因为没有时间,没能好好谈谈。”喜里川正人说话了。
“如果有钱,就能通过不停地换用代体以求半永久似的生存,这样的时代很快就要到来。欧罗你是怎么想的?自己的肉体死亡以后,想不想利用代体留在这个世界上?”
“我现在脑子乱得很,不知从哪儿说起才好。”
“哦,我明白了。”
“首先,我必须向八田先生道歉,因为我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神秘消失了。”
“如果废除了禁止代体之间意识传输的法令,代体市场就会迅速扩大。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代体制造商的夙愿。”
“您把那台07R扔在山谷里,就是为了告诉人们您还活着吗?”
“太拉仿生技术公司……”
喜里川正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肯定有。”米娜点了点头,“美国这边推动代体之间意识传输合法化潮流的,是在背后替太拉仿生技术公司游说的利益集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表面上还没有,暗地里也许有吧。”
“我被要求参加一个实验。”
“如果是十年前代体刚出现的时候,说出这种话的人肯定会被认为是发疯了。这也是时代的潮流嘛。日本一点变化都没有吗?”
“实验?”
“有可能合法化吗?”
“最初来找我的,就是这个篠塚拓也。他经常出入香宫夜医院,不知什么时候掌握了我的情况。”
“美国在法律上也是禁止代体之间进行意识传输的,不过,目前代体之间的意识传输正在朝着合法化的方向发展。”
“不过,刚才篠塚拓也不是说不知道喜里川正人是谁吗?”
“可能有。在日本,发现了新的代体依存者,恐怕不能说跟麻田幸雄无关。”欧罗看了米娜一眼,“美国这边的情况好像跟日本有所不同。”
“咱们先不说这个。当时,篠塚拓也告诉我,这个实验的目的是实现‘意识多重化’,如果实验成功了,我就可以活下去。我知道的只有这一点,不过这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如果什么都不做,我百分百会消灭,只要有一丁点儿可能性,我都想试一试。于是呢,我就活到了现在。”
“这个事件跟代体依存者也有关联吗?”
喜里川正人像演戏似的摊开了双手。
欧罗目视前方,回答道:“是的。”
“这个实验是在哪里进行的?”
“也就是说,”米娜看着欧罗的侧脸,“这个事件还没有结束,甚至可以说是刚刚开始。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他带我去的那天是深夜,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好像是一个研究所似的设施。”
“虽然他回日本已经十年了,但他在美国住过的房子,现在产权依然属于他。说明他对美国的房子有一种执着,我想弄清这种执着到底是什么。”
“篠塚拓也带您去的?”
“你是想在美国找到线索吧?”
“是的。在那个设施里,有一个人在等我。”
欧罗又说:“不管怎么说,在排除推测的前提下,弄清他的意图是很有必要的。为此首先要理解他的精神构造。”
“谁?”
二人相视一笑。
“好像是那个设施里的一个年轻的男职员,名字嘛,我不知道。”
“对你这个问题我肯定不能回答说yes啦。”
“年轻的男职员……”
“保持着理性认真去造神?”
“经他的手,我的意识被从代体里传输出来。但是,外部信息完全被遮断。那……”
“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我不认为他是一个一般的被文学性幻想俘虏的精神错乱者。他留下的录像,证明他直到最后都保持着理性。”
喜里川正人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他认为死了以后就能变成神才做那种实验的吗?”
“……是一个可怕的世界。我再也不想到那里去了。”
“他说他要创造神。死亡可能也在他想定的范围里。”
大概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可怕的世界吧,他的声音在颤抖。
“的确。”
“我的意识在这个肉体里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从地狱里回来了。可是一照镜子,我大吃一惊。”
“他计划好的实验到底是什么实验,我们一无所知。至于是不是失败了,还缺乏足够的判断材料。”
“那以后,您一直在这个肉体里?”
“不是吗?”
“应该说是潜伏着。潜伏,更接近我的真实感觉。我想使用这个身体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浮上来。”
欧罗没有回答。
“您可以自由地浮上来,潜下去吗?”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因为实验失败死去的?”
“我的意识设定在上层,比篠塚拓也高,想浮上来就能浮上来。篠塚拓也却不能把我压下去,让他自己浮上来。还有,他感觉不到他的意识跟别人的意识在一个肉体里。这就是所谓的‘意识多重化’。说老实话,这里边的道理我也不懂,因为我学的不是这个专业。”
“我认为他没有自杀的打算。正如他在留下的录像里说的那样,他的行为是一种实验。”
“这么说,即使您这样跟我说过话,他也不知道?”
“你的看法呢?”
“数据是共享的,因此他会知道发生过什么。不过他对此做出的解释是不同的。也就是说,要加工成前后不矛盾的经历。例如,在篠塚拓也的记忆里,这里可能不是内务省的询问室,而是医院的停车场。跟他说话的人不是八田先生,而是别的熟人等。实在加工不了的时候就作为梦境加以处理。这样就可以保持他的世界的统一性。”
欧罗继续说道:“对注射器里残留的微量成分进行分析的结果表明,他给自己颈动脉注射的不是毒品,也不是什么致死性药物,而是纳米机器人。而且那种纳米机器人跟现存的所有型号的纳米机器人都不一样,具有什么功能也不清楚。根据他选择的血管和位置推定,很可能是一种可以对大脑发生作用的纳米机器人。”
“不过……篠塚拓也认识的世界,是跟现实不一样的虚构的世界吧?”
米娜看上去有些疑惑,也许欧罗的说法跟她听到的情况不一致吧。
喜里川正人低下头,认真思考了一阵,突然抬起头来,大声宣布道:“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你们所知道的篠塚拓也的意识,严格地说,并不是篠塚拓也的意识,他的记忆欠缺,也不止那两年!”
“已经死亡是事实,是否为自杀,现在还不好说。”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先确认一件事,”米娜看到车子已经加速正常行驶,开始跟欧罗说话,“意识传输系统的开创者麻田幸雄已经自杀了,是真的吧?”
“现在你面前的这个男人,只不过是政府秘密推进的L计划的副产品!”
车子缓缓滑出车库。这是一辆无人驾驶汽车,米娜已经事先输入了目的地。
“L计划?……喜里川先生,您到底想说什么……”
“看你说的,这里也是战场嘛!”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男人的脸。
欧罗感慨地说:“没想到会用装甲车来接我。”
“……不对,您现在不是……”
坐进座椅,系好安全带以后,欧翼式车门自动缓缓降下。在车门关好的同时,周围的景象出现在全景显示器上,比敞篷车看得还清楚。
我震惊地瘫在椅子上。
“行李放后边吧。”米娜吩咐道。
“您现在不是喜里川先生……也不是篠塚……”
米娜她们走近那辆车,车两侧的鸥翼式车门啪地自动打开了。
男人脸上露出可怕的笑容。
今天米娜开的是警察局的公务车。那是一辆刚上市不久的最新型二人座小轿车。镜面般锃亮的深蓝色流线型车身,仿佛贴在地面上一样。最值得一提的是这车没有窗户。
“您……到底是谁?”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
“不,先工作!”
“走!”御所高喊一声,从监视室飞奔而出。
“车子准备好了,先去酒店登记入住吧。”
齐藤紧随其后。
二人同时轻松地笑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竹内也追了出来。
“米娜,我完全赞成!”
走廊里的笕勇和等等力见御所出来了,赶紧打开询问室的门。
“那么,欧罗,这种礼节性的问候就到此为止吧!”
御所乘势而入。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八田先生,您辛苦了。谢谢您的协助。接下来的事情您就不用管了,交给我们吧!”
米娜紧紧地握着御所的手:“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们有很多地方很相似。”
八田辉明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充满了不安的眼睛,一会儿看看那个男人,一会儿看看御所。
二人同时自然地伸出右手,握在了一起。
“竹内,送客!”
“那么,也请您叫我欧罗。”
“是!八田先生,走吧!”
“请您叫我米娜。”
在竹内凛的催促之下,八田辉明勉强站起来。他脚下一软,差点瘫倒,赶紧用手撑住桌子,总算站稳了。
御所的英语说得非常流利,发音亦非常准确,而且声音里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韵味。虽然不含一点色欲,却又让人觉得很性感。
御所走到八田身边,叮嘱道:“不用我说您也明白,今天您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不许对任何人说。您到这里来是内务省的特别邀请,虽然您是一个被雇用的员工,也禁止您向公司报告。我们已经跟公司打好招呼了。”
“我是日本内务省特殊案件处理官御所欧罗。桑切斯搜查官,感谢您的协助!”
“明白。”
“我是美国联邦警察局搜查官米娜·桑切斯。我已在此恭候多时。”
八田生硬地答应了一声,回头看了看那个男人。
米娜也举手还礼。
男人脸上保持着冷静的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来到米娜面前,她端正姿势,举手敬礼。动作干净利落漂亮。
“走吧,八田先生!”
她用没有一丝游移的目光直视着米娜,大步走来。
竹内推着八田走出了询问室。
她也注意到了米娜的存在。
询问室的门关上了。
从机场国际线出口走出来一位左手拉着行李箱的女士。在混杂喧闹的人群中,只有她的周围有一种异样的静寂。高雅的灰色西服套装和白色衬衣包裹着强健的身躯,一看就知道是长期锻炼过的。褐色的皮肤富有光泽,丰满的嘴唇娴静地闭着,眼角上挑的大眼睛里流露出钢铁般的意志与超群的理性光辉。飘动着大波浪长发走路的姿态,让人觉得堂堂正正,值得信赖。她的出现,一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
御所坐在男人对面,双手叠放在桌子上。
米娜对这句话深有同感。
男人睁开了眼睛。
跟自己合得来的人,第一眼就能看出来。
深不见底的眼睛,直视着御所。
2
御所用镇静的目光迎击。
“那太遗憾了!”齐藤爽快地笑了,“御所呀,现在不在日本!”
房间中弥漫着令人紧张的寂静。
“是不是粉丝我不敢说,总之我对她的印象很深。我想……如果能再见一面就好了。”说到这里,我觉得我出汗了。
仿佛二人同时放出强烈的磁场,把那一片空间都扭曲了。
齐藤脸上现出稍稍吃惊的表情:“这么说,八田先生也是我们长官的粉丝啊!”
御所轻轻吐了口气:“是我们发现了你的尸体。”
“御所女士……她今天在哪里啊?”
“这个我知道。”
“您问吧。”
齐藤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笕勇和等等力却满不在乎。
“这个……齐藤先生,我也有一个问题,跟代体依存者事件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你这样浮上来,是因为有话对我们说,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我觉得我开始对齐藤这个人有好感了。在内务省工作的官员,也有这么接地气的人啊。
“希望你用词准确一点。我不是浮上,而是降临。”男人的笑容更加深不可测。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如果你能向我说明一下浮上和降临的区别,会对我有很大帮助的。”
“没有,没有任何关系。”
“凡事都有个顺序。”
“这个……这个问题跟代体依存者事件有什么关系吗?”
御所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阴影。
“您不用再说什么了。这样我就可以下决心了。谢谢您!”
“先确认几件事情。第一,你没有死,对吧?”
“啊,不过,也不能说有多么不好。”
“愚蠢的问题。问下一个。”
“果然是这样!”齐藤失望地垂下了头。
“你留了话,说那是做实验,你的实验成功了吗?”
“不那么……”
“就在此刻,实验仍在进行中。”
这样的话,我就不能说谎了。
“实验的目的是什么?”
从他的表情来看,是很认真的,不是开玩笑。
“愚蠢的问题。问下一个。”
齐藤指着自己的胡子问道:“我这八字胡,跟我这脸形相称吗?”
“你说你要创造神,意思是你自己要变成神吗?”
我紧张得挺直了腰:“您要问我什么问题?”
“必须指出,我所说的神,跟你们印象里的神,有很多相背离之处。”
“对了,”齐藤的眼神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八田先生,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您。本来呢,第一次见面,也许不应该问您这样的问题。希望您能直率地回答我,那样的话我会从心底里感谢您的。”
“刚才你所说的L计划是什么?”
齐藤点头表示赞同。
“这个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吧?我只不过是一介平民。”
“我曾经给他提供过代体,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他活着。”
“你也跟所谓的L计划有关系吗?”
“如果已经被传输到活人里,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尽量让他给我们提供一些信息吧。”齐藤温和地笑了笑,“您放心了吧?”
“愚蠢的问题。问下一个。”
“喜里川先生的意识会被删除吗?”
“副产品是什么意思?”
“原来如此……”齐藤轻轻握起右拳,顶住了下巴,“关于篠塚,我们当然要调查一下。我们还想跟喜里川先生的意识谈谈。”
男人不耐烦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如果你只会问这些无聊的问题,我就得告辞了。”
“没有。这件事我实在不知道跟谁说好,后来想起了御所女士。她对我说过,不管了解到什么情况,都要向她报告。”
“别这么说。”御所把双手从桌子上拿下来,慢慢靠在椅背上,“给地下组织达斯丁提供意识传输设备的人,是你吗?”
“啊,没事。这个……这件事您跟别人说过吗?比如说你的朋友啦,上司啦。”
“我对以前的事情不感兴趣。”
“又是?”
“捣毁那个意识传输设备的人,是我!”
“……又是零科学技术公司。”
“我对这个话题完全不感兴趣。”
“不会的。我这里有他的名片。”
“对了,我到你美国那个家里去了。”
“篠塚拓也是零科学技术公司的,不会有错吧?”
男人似乎紧张了起来。
齐藤听我说话的时候不是频频点头,而是一直盯着我。那灼热的眼神叫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在地下室里看到了令我感兴趣的东西。那里有很多脑装置,还有一台老式代体,都有使用过的痕迹。”
我振作精神,把自己遭遇的事情如实相告。在香宫夜医院,一个身体里存在着喜里川正人的意识的人跟我打招呼,那个人是零科学技术公司销售部的职员,名叫篠塚拓也。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喜里川正人的意识已经消失了,也就是说,篠塚拓也的意识复活了。篠塚拓也好像不知道喜里川正人是谁。
“还有呢?”
“我这个人喜欢直截了当。您掌握了喜里川正人的情况?”
“通过解析代体里的芯片,我们得知被传输到代体里的意识,在单元的能源耗光之前一直存在于代体里。也就是说,有一个意识在那个代体里消灭了。”
这位姓齐藤的男士,不是坐在我的对面,而是坐在了我左侧的沙发上,而且离我很近,互相伸出手去就能碰到对方的手指。
“这么说起来话就长了,先说结论吧。”
“御所今天正好有别的工作,所以由我来向您了解情况。您请坐!”
“结论已经有了!”
我们在拘谨的气氛中交换了名片。在视觉技术和记录媒体如此发达的今天,恐怕只有名片没有被废弃,还在像以前那样被使用着。虽然名片只是一张小纸片,作为开启新的人际关系的仪式,交换名片这种动作本身,好像还是很有效的。
御所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
“我是厚生局第六科的齐藤一太,代体依存者问题对策小组成员。”
只见她重新把双手重叠着放在桌子上,向前探着身子。
我站起来,一边努力掩饰着自己失望的表情,一边做自我介绍:“哪里哪里。您在百忙之中特意过来见我,非常感谢!我是高崎医疗工业公司的八田辉明。”
褐色的脸庞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容。
叫我大失所望的是,匆匆赶来的这个人不是那个长得像印度人的美女,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男人。说他是个年轻人吧,可看上去比我还大几岁。面庞还算整洁端正,不过,上唇的八字胡,就像本来很整洁的地方混入了不纯物。
“该做一下自我介绍了吧?雅音!”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男人的脸僵住了。
听到人工智能管理系统的提醒,我赶紧端正姿势,开始在心里倒计时,心脏也剧烈地跳起来。真不愧是内务省的人工智能管理系统,刚过去十秒,门就被人推开了。连门都不敲一下,真不懂礼貌。
沉默了数秒之后,他的表情松弛下来,脸上溢出微笑,甚至愉快地露出了牙齿,歪着头看着御所,就像一个顽皮的小男孩。
“十秒后到达!”
但是,这一切转瞬间就消失了。
现在,我的左肩上方,有一个飘浮于半空的进入许可证。如果这个许可证消失了,人工智能管理系统的态度就会大变,并且会发出退出房间的命令。如果不听从它的命令,警卫人员就会立刻跑进来将我抓住。
男人挖苦似的用眼神说了声“再见”,脸上所有的迹象踪影皆无。
“啊,倒计时就免了吧。谢谢!”
*
“正往这边走呢,再过七十秒就到了。六十九,六十八,六十七……”
几乎与此同时。
我抬起头来,冲着不知所在的人工智能管理系统问道。
东京都内的一条高速公路上,飞驰着一辆黑色高级无人驾驶轿车。坐在车里的,是一个身穿名牌西装的男青年。从全开的窗外吹进来的风,吹拂着他那染成了金黄色的长发,他看上去心情十分舒畅。
“请问,怎么还没有人来见我呀?”
突然,他的眼睛里射出奇异的光芒,表情为之一变。
人工智能管理系统将我引导到这个房间以后,已经过去了三十分钟。其间进入这个房间的,只有一台送咖啡的手推车型机器人。
“雅音……”
摆在宽大茶几周围的沙发,足足可以坐十二个人,但此刻坐在沙发上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正面的墙壁上挂着我看不懂的抽象画,身后是一台大显示器,右侧是窗户,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窗外的高层建筑群。
他咬着牙嘟囔着,细长的眼睛看着车流滚滚的城市。
我坐在油亮的黑色真皮沙发里,沙发柔软得让人感觉像飘浮在半空。不愧是内务省,连沙发都跟别处的不一样。
“你的名字被人叫出声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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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他高兴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