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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绝处熬炼

天色阴沉,是雨欲来。这雨憋熬得有好几天了,一旦下来便线扯丝拉地,不下个透彻肯定是停不住的。

就在百步明匣彻底熄灭的瞬间,袁不彀用力伸出他的手,拿着刀狠狠地刺入前面的碎石泥土之中。他要刺开坟墓、刺开地狱!

桃荷棋院在临安城西,来这里的人大多是精通棋艺的文人雅士,也有不少官家人。官场如棋局,观棋听辨,从棋局变化、棋手妙着,有时候是可以让这些人有所顿悟和借鉴的。

是因为这碎石泥土会成为他坟墓的最后覆土,还是因为这是他在最后一丝光亮下看清的最后东西?不是!都不是!随着碎石泥土落下,随着百步明匣的火光渐渐逝去,袁不彀心中的光芒却是快速升腾起来。

范成大也是官家人,但不管他的职位还是他的心性,都还没有到需要从棋局中领悟如何做官做事的程度。所以他虽然也偶尔到桃荷棋院来,但来的目的都纯粹是为了切磋棋艺。

袁不彀眼睛定定地看着那一小堆碎石泥土,呼吸再次急促起来。

不过今天却有些不同,他是收到一副对联后才到桃荷棋院来的,对联是枢密使张浚让手下人给他的。这有些奇怪,因为枢密院里张浚的文室离他没几步路,平时有什么事情,要么直接来找他,要么唤他过去。传递文字还是头一回,而且传来的还是一副对联。

又一团泥水落下,还带了些碎石和泥块。这一次没有落在袁不彀的脸上,而是落在跳跃着最后一点火光的百步明匣旁边。

那对联并非张浚的字迹,应是他从其他地方得来的。对联的内容是“四月桃挂碰牛尾,更有荷开面亭席。”大意像是写了一处村落景色,但对仗上不太工整,文采也没有过人之处。范成大是精通诗词对联的大家,自然对联之中能见联外之意。从上下联一三五七字中,他得出一句话来:“四更桃荷碰面尾席。”

落在脸上的只是一团黑乎乎的泥水,和袁不彀之前一路爬过的泥水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这泥水是从上面落下的。匍匐在狭窄洞道里没法抬头,袁不彀只能翻眼皮尽量往上看。

这是一副邀约见面的暗语联,这个暗语联是张浚收到的,也就是说有人暗中邀他见面。张浚转给范成大,应该是已经知道联中意思,但是并不清楚对方来路,或者觉得自己出面不妥,所以要范成大替他前来。

眼前黑了一下,不是百步明匣灭了,而是有东西落在袁不彀的脸上。袁不彀用手抹了抹脸,先是抹掉眼泪,又去抹落在脸上的东西。

如果的确是重要、隐秘的事情,为何张浚不过来当面商议,而是让人把这对联送过来且没有任何交代呢?

百步明匣的火光在晃动,里面的燃料快烧完了。被黑衣人押进洞中时袁不彀想回头看一眼天上的月亮,因为他感觉那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月光。而眼前晃动的百步明匣,也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的人间光明。

范成大眼珠转动几下,猛然间倒吸一口冷气。张浚不直接来找自己是不是因为他的一举一动已经被什么人盯上了?他和自己都在枢密院之中,离了没几步路,什么交代都没有只是送来副暗语联,说明盯住他的人也在枢密院中,在他的身边或者在自己的身边。

这一回不得不放弃了。袁不彀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之前在洞壁外的鞘形深坑里,他已经放弃所有希望,平静地等待死去。滴挂下来的水流唤起了他活下来的希望和勇气,让他重新振奋起来,不屈不挠地找寻存活下来的路子。但是他找到的路子一次次地被截断,所有的努力只是让他陷入更加痛苦、更加煎熬的死境。

张浚身为枢密使,做事从来都缜密谨慎,人家会因为什么事情盯上他呢?隆兴元年北伐惨败有些奇怪,这是个可以给人闹事儿的把柄。再有之前为了查清均州芦威奇那份谎报的军报私下雇用“死过卒”,这也是可以被人做成把柄的。如果是针对的这两件事,那盯住张浚的人应该是边辅或白虎堂的。也只有这两个地方可以悄无声息地安插些人进枢密院,或者启用早就安插在枢密院里的某个钉子。

百步明匣点亮后能看到的东西很少,除了周围将他挤压得紧紧的石头和泥土,就是他前面堵得死死的石头和泥土。这里就像一个天然的墓穴,而袁不彀很努力地把自己塞了进来。

对了,除了这两处,还有捉奇司。雇用“死过卒”就是去盯捉奇司行动的,如果他们在过程中有什么不慎,露出的马脚让捉奇司抓到,按铁耙子王的心性,肯定会回过来头盯住张浚的。所以张浚现在是动不得的,有事情只能自己替他去做。

为了证实自己摸索到的感觉,袁不彀毫不吝啬地使用了百步明匣。

当天四更时分,范成大坐在了桃荷棋院论棋厅廊外最靠边的尾席上。没人问他是否定了此席,也没人询问他要些什么。他往那儿一坐,便有一个伙计在管事的指派下,给他上了瓜果点心,另外还有一壶富春绿片茶。就好像这早就安排好了。

洞道出现泥土,一般来说这意味着已经接近山体的表层。但是如果洞道前面完全被泥土堵住了,那就意味着进入的有可能是一条死路。袁不彀最终在前面摸到了一堆泥,再没有一丝可往前爬行的缝隙。

范成大面对这情形一点没有显出什么不自在,有吃便吃、有喝就喝。他知道,只有表现得自然,别人才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异常。就这样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这尾席上始终没其他什么人过来,就连棋院里也没什么人进出。这倒不奇怪,每天到这个时候,该来的人都来了,不来的人也就不来了。

好在洞道虽然愈发窄小,但到这位置已经不全是石壁,开始出现了土层、土块。有的是石壁上附着的厚土,有的完全就是石头之间的土质。袁不彀在那个黑衣人尸体上找到的解腕尖刀派到了用场,借助这把刀挖开些泥土,可以把洞径尽量扩大些,以便自己能够钻挤过去。

茶凉果残之后,伙计开始往范成大面前上酒菜。桃荷棋院平时虽然只准备一些常见小菜,其中倒也不乏独有特色。就比如一道桃荷醋鱼,专做美食菜肴的大菜馆、大酒楼都无法做出这样的味道来。

袁不彀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呼吸变得很困难。不仅仅是因为太累了,还因为洞里空间太小,洞壁压挤,狭窄空间的心理压抑让人感到呼吸困难。

夹一块醋鱼放入口中,范成大微微皱了下眉头。不是不好吃,而是太好吃了。以往他也吃过这里的桃荷醋鱼,好像都没有今天的这么美味。如果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这道菜没那么热,不像刚刚出锅的。

边上菜边记阴文的伙计

范成大是个细致的人,否则张浚也不会让他替自己来这里与人见面,所以鱼吃到嘴里后,些许的不安立刻显露出来。

但是到这里,后悔也没有用。这时连退回去都已不可能了,倒着往回爬需要付出更多的力气,而且脚在后面无法摸索走向情况,不累死也会卡死。

这鱼是特别制作的,所以比平时更加美味。这鱼是提前制作好的,只等给范成大上菜,所以少了些热度。从这些情况分析,别人安排这个尾席时,就只定了一个人。也就是说要么没人来和范成大见面,要么就是别人只会抓住合适的时机与他稍作交流。另外订下尾席的人应该是有身份有面子的,否则棋院不会在一道菜上如此下功夫,生怕有一点点怠慢。

最终,袁不彀还是后悔了,很多时候求生比等死更痛苦。那洞道到后面就算匍匐着往前爬也走不通了,洞里的湿泥裹住身体,每一次移动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这情形完全不像是一条可以走通的洞道,倒像是在往地底的深处钻。

不过范成大只是略微闪过一丝不安,就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继续自己其实很索然无味的吃喝。他必须以这种状态来等待,等待约请张浚的人出现,哪怕就是匆匆一面、草草一句。

丢掉了那些累赘,袁不彀小心地进入了洞道。狭小的洞道刚开始侧转扭拧着身子还能往里走,到后面越来越窄、越来越矮,弯着腰已经通不过,只能跪行。再后来跪行也不成了,要匍匐着一点点往里爬。即便这样,袁不彀也不愿放弃,因为再没有其他路可走了,是死是活都要硬着头皮往前闯。

“这上一位的黑子动得蹊跷,补救之下只能填了中五位,但这中五位的形势牵出后偏偏又被旁七位挂住。如今抽得回、抽不回,都成了一个破处。”棋台上一局棋正在进行着,有人在棋厅中间的大盘上复盘论棋。

袁不彀丢掉了木杆,丢掉了绳子,就连外衣也丢掉了。他要尽量保证自己身无累赘,才有可能顺利钻过洞道。在这狭挤的洞道里万一被绊住或卡住了摆脱不开,是不会有人来帮自己的。那样的话和活埋没什么两样,甚至比活埋更加痛苦。

范成大没有看中间大盘上的对弈,眼睛的余光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观察着棋院中的人,但他却听到了这棋局的评语。这评语让他快速联想到一些事情,不由得心中一惊、手中一抖,端起的杯子泼洒出些酒水来。

重新回到刚才经过的岔道口,选择那条不像人走的洞口钻进去。进去后,袁不彀才知道,走这个洞道完全不需要百步明匣照明。因为洞道太小,能弯腰挤进去已经不错。人始终是贴着洞壁的,不需要辨别方向,也没有必要观察洞里情形,只管顺着洞壁往前就是了。而那探路的白蜡杆更是用不到了,洞小拐弯多,连续拐弯的局促位置连人都要扭拧着身子才能钻过去。长木杆在这种位置直着嫌长、竖着嫌高,根本没法往里带。

棋盘上的上一位对正北,是指均州吗?均州芦威奇发枢密院的军报虽然有谎报成分,但有蹊跷是肯定的。中五位对正中,是指临安?临安动子补救,是说捉奇司再遣十八神射和带符提辖之事吗?旁七位对正西,被旁七位挂住又是什么意思?据“死过卒”发回消息,捉奇司后遣的人手是往西南转正西而行的,而且好像一直未曾找准什么确切目标,这又怎么谈得上被挂住?

袁不彀还在尸体上找到一把解腕尖刀,他把刀子也带在了身上。在不明状况的洞道里冒险而行,这刀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范成大稳住心思,也稳住手臂。酒杯在嘴边沾了一下便缓缓放下,就在快要放到桌面上时,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心中一沉,手中也一沉,酒杯重重顿落在桌面上。

狼吞虎咽地吃完半袋泡烂的煎饼,袁不彀的体力恢复了许多。除了吃的,袁不彀还找到一个“百步明匣”。这是一种取火器具,用硝石、火油、刨木卷装入铜匣做成。外包猪尿泡,密封性极好,就算扔在水里几天,捞出来依旧可以打着火。这器具主要是用来点燃灯盏火把的,自身也可以燃烧照明。只是自身燃烧时间很短,百步左右就会燃烧殆尽,所以才会起个“百步明匣”的名字。洞道中找不到可点燃照明的东西做火把,只能直接使用百步明匣。袁不彀知道这东西这时候对于自己来说就是个宝,不到关键时候不会用的,便依旧一路摸索着走。

捉奇司所发天狐十八神射和带符提辖是往北去了,之后从沿途州府军报上可以看出,他们又改往了正西。难道被挂住的是指他们?如果是指他们,那么张浚指使的“死过卒”就跟错了对象、追错了方向。

袁不彀在那尸体上搜找了一番,收获还挺大,竟然找到些装在布袋里的煎饼。虽然已经被江水泡烂了,但是对于几日未进食的袁不彀来说,简直就是世上最顺心顺口的美食。

但对方约张浚过来就是为了这样一段似是而非的评语吗?而以这评语告知张浚行动错误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能够告知这样的错误有一个前提,就是已经知道是张浚指使了“死过卒”去跟踪捉奇司的人。

想到这里,袁不彀果断转身,但走出几步之后又返转回来,翻弄了一下那具尸体。这回他看清了,那是一个黑衣人的尸体,从泡涨的程度上判断已经死去很长时间了,应该是在他们最初设法登上猰貐坟时掉江里淹死的。

范成大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弄清了对方约请张浚到这里来的目的。这其中肯定有个误会,或者说张浚采取的行动被利用了。而不管误会还是利用,今天对方让张浚来这里都是为了证实“误会并非误会,利用并非利用”。

袁不彀心中不住地懊恼,自己走错路了,面前是一条充满未知和危险的道路。而另外那条看着不像人能走的洞道,说不定才是可以脱出生天的活路,是偷逃出地府鬼狱的捷径。

站起来后的范成大在整个棋院中扫视。他在找人,找一个可以从别人神情动作上来判断是否有误会、有利用的人。这个人是个厉害角色,他应该就在棋院中,而且应该正在暗中关注自己。自己刚刚的判断错误了,吃喝安排得步步到位,菜品也做得特别美味,并不仅仅因为安排的人身份特别,更重要的是那人就在这里。

所以要想从这里出去,需要在水里潜游一段距离,然后从江里冒出来,但需要潜游多远他并不不知道,潜游的通道情况如何他也不知道。如果长度太长或有什么异物缠堵,他会直接被淹死的。另外出去后在什么位置也不知道,如果是在激浪急流中,也是没有可能再游到岸上的。

但范成大只是个文人,就算再缜密细致,看人的本事都与刑案高手、江湖探子查辨人色的一套有很大差距。所以他什么都找不到,棋院中的每个人似乎都是正常的。既然看不出结果,赶紧离开才是正确的,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此行得出的结论及时告知张浚。

袁不彀想到自己刚才一直都是往下走的趋势,最后已经是在积水中蹚行,所以猜想自己很大可能已经走到了山体的最底下。这底下出现积水属于正常,但积水不应该有恍惚的透光,除非此处已经深入到江面之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条洞道应该是直接通到了大江里,那尸体应该就是没涨浮之前从洞道中冲进来的。

其实范成大得出的结论并不复杂,就是有人已经发现张浚指使“死过卒”暗中跟踪捉奇司的行动了,并由此怀疑均州的蹊跷争斗与他有关。均州那些黑衣人很大可能是军中兵将,那么作为枢密使的张浚是绝对有权力调动他们的人之一。所以发现的人故意用暗语联约张浚出来,然后在桃荷棋院故意点出相关信息看他反应,从而进一步判断他是否是整个事件的幕后操纵者。

不够真实,有可能因为光线是透过水面传入的。而江水不停激荡起伏,再加上折射的原因,透入的光就会一直显得恍恍惚惚。

再简单点说,“死过卒”跟踪捉奇司的行动很有可能被真正的幕后操纵者利用了,转而把均州事件扣在了张浚头上。

不过,已经经历多次生死考验的袁不彀很快就冷静了下来,这具尸体提醒他好像有什么不对。此时洞里的能见度其实已经很不错,基本可以看清周围的情形。只是光线依旧恍惚,让看到的情形不那么真实。

“这是一个套儿,剥皮去肉的套儿。虽然只是一顿饭几句话,不仅能够剥皮去肉,而且连骨头都是可以敲开,并且见到骨髓的。”范成大的想法没有错,他确实是钻进了一个布好的套子,只不过这套子原本是给张浚准备的。

当走到积水差不多漫到膝盖时,他在水里撞到了一个东西。那东西晃悠悠地漂浮着,袁不彀弯下腰凑近了去看。当看清那是一个已经泡涨得非常圆鼓的尸体时,吓得他连退两步跌坐在水里。

范成大甩袖子走过棋厅,走出棋院大门。经过其他座席时,人们都抬头看他,棋局一半酒席也一半的时间离开棋院的人不多,除非是遇到了紧急的事情。

又往前急匆匆走了一段距离,洞道确实越来越宽、越来越亮,但是洞里也开始出现了很多积水。也不知道这里是山中水流汇聚的地方,还是与外面水道有连通的暗河。

“好在今晚是自己替张大人来,还可周旋……还可周旋。”范成大边走,边在心中对自己说,但其实这真的不值得庆幸。如果对方这套儿是辨妖识鬼的金钢圈儿,那张浚自己来反倒更能证明他的清白。如果对方这套儿早就收了口儿,认定张浚就是幕后主使,就算他自己没来,也肯定会有各种说辞证明他是主谋,连他不敢露面找人替代的做法都可以成为心中有鬼的佐证。

袁不彀的面前也出现了岔道,但他根本没有费什么心思就做出了选择。出现的那个岔道太狭小了,需要屈身爬行才能出入。而他原来走的那条洞道越来越宽敞、越来越平坦,前面的光线也越来越亮,视觉越来越清晰,这是很明显的接近出口的迹象。

另外范成大在此的表现也不是太好。这也难怪,一介文人极少参与这种争斗,像这种多为江湖人才用的放套情形更是从未经历,所以现在哪怕只是从范成大这个替代者的反应进行推断,那张浚也至少要被套上一只脚。合身被套可剥皮去肉敲骨见髓,套一只脚也一样可以见到骨髓,只是位置不同而已。合身套了会没命,套了一只脚走不掉,过后还是会没命,结果也是一样的。

主事的黑衣人显然是错了,他自己押着两个女子和一个老头本就是意外。这样的三人能够出现在这里,那么其他人更是有可能出现在这里。

范成大走出棋院时,那个给他送茶端菜的伙计用指墨套在托盘底写下了最后一个字。指墨套写字,也叫“记阴文”,是江湖上的本事。不用眼看,且写的全是反字。

当最后面的第三个黑衣人趴在洞里的一块圆石上再不能醒来时,前面主事的黑衣人才感觉到后脖颈刮过了一丝凉意。他扭头往身后看了看,洞道里火把扑朔、人影晃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这里是江边孤山,山体中的洞道,除了他们按已获线索跑到这里寻踪觅迹找秘密,其他又有谁会在这里出现?

这本事一般人练不出来,不仅手上要有足够的稳劲和巧劲,还必须心有灵窍、聪明过人。当然,有足够的学问也是必须的,否则就算会写也不一定能用合适的语句来表达。能够练到做着其他事情还把字写下来,道行就更高了。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把要记录的细节和要传递的信息全部写清楚,这个伙计能做到这程度,更是高手。他手中的托盘底面,就记录了范成大的全部反应以及对范成大各种反应的推断。

车夫的身形很是轻巧敏捷,比身形更快捷的是眼神。配合脚步正常的移动,他已经将岔口其他洞道全部观察清楚,特别是黑衣人们刚刚过来的那个洞道。在确定没有什么不利因素后,他侧身贴壁闪入舒九儿带着黑衣人刚刚进入的那个洞道。然后在谁都没有觉察到的情况下,队伍最后面的一个黑衣人无声地躺下了,躺在洞道转角的暗影里。

伙计转过棋厅左廊,掀门帘布掩住半边身体,然后右手轻甩,那托盘便飞过墙头落到墙外。听不到托盘落地的声音,是外面早就有人候着接住。而之前毫无预兆地甩出托盘却能不落地,也说明外面候着的人身手是极快的。里外两个人根本不用相互招呼的配合,只有捉奇司才有这样的训练。

舒九儿走得比老弦子要快,这样后面跟着的人也显得比较匆忙。就在那十多个黑衣人都进入洞道之后,从岔口的另外一个洞道里也闪出一个人来。这人正是捉奇司车队中第二个活过来的死人,那个滚入路边草沟中的车夫。

黑袍内不知多少杀器

刚刚踏入新的洞道,舒九儿觉得前面有黑影一闪,然后隐入洞道的暗处再也不见。看来这洞道中已经有人抢在前面进来,这情况让舒九儿有了许多担忧和一丝信心。有人,不知什么人,就意味着有危险,担忧在所难免。有人,不管是什么人,至少说明前面的路是可以走的,这又让舒九儿有了走对道路的信心。

桃荷棋院,出入的都是名流雅士,这些人平常的议论就有高人一筹的见识见解。再有一些官员也经常出入,捉奇司理所当然会把这里定为收集信息的重要点位。对于这样重要的点位,他们不会派人装作客人进出,而是直接把人安插在棋院之中。

在这样一群凶恶的人面前,挣扎拒绝都是没有用的。舒九儿这个弱女子只能无可奈何地系上绳子,拿着根木杆走在最前面。她在这个岔路口没有太多犹豫,径直走过那个没有心脏的胸腔,选择一条洞道继续走下去,而且根本不用手上的木杆做任何试探。能够如此决断是因为她了解兽子的身体内部结构,可以根据普通兽子的身体构造选定走向兽子头部的方向,而不是乱转乱试。这种方法她其实也是经过两天的摸索才找到的,只要猰貐的身体和普通兽子大同小异,她选择的路就不会错。

棋院里的那个伙计端茶上菜的同时,观察了范成大从表情到动作的所有细节,并在托盘底下尽数记录。有这种本事的人当然不会是一般的人,他叫李踪,外号“十足神黾”,出身江湖上最擅长打探消息的门派搜神堂。得这样一个外号是因为水黾有六足,浮行于水面,水面稍有波动就能觉察。而李踪这只水黾还要多出四足,不仅在人间市井浮行稳妥,感知也更灵敏。就算不是刻意寻查什么,只要周围有些风吹草动、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敏锐的观察力。

主事的黑衣人又沉吟了一会儿,才阴沉沉地说道:“对了,你是医官,懂肌体脏器的道道。所以要想更早地找对路,得靠你带路。来人,把那个老梆子的绳子解了,给这丫头系上,让她在前面做活估子。”

铁耙子王赵仲珥设虚实互换的两路人马,到目前为止最大的收获是查出尾随第二路人马的都是些什么人。两河忠义社这方面的能力真的超乎想象,根本没有与那些人近距离接触,就从各种特征确认了“死过卒”“祭幺堂”这两路江湖组织,并且很快追踪线索发现“死过卒”的行动与枢密使张浚有关。

舒九儿想了想,道:“这个我倒是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原因。穿体伤口的确都该是直的,但是穿过之后,身体内部的肌肉脏器是会有相应反应的,或收缩、或舒张、或移动、或扭曲。这样一来,伤口会有许多变形,只在大体上是直的,局部段落已经有很大变化。再有,当出现收缩强压等情况后,伤口血流会借道脏器腔道,这就相当于原来直穿的伤口孔道被堵,改换了其他洞道路径。更何况猰貐是远古怪物,身体更是奇特,所以穿透身体的箭孔走向出现曲折蜿蜒一点都不奇怪。”

这个信息返回之后,赵仲珥再综合其他各方面信息,推断均州府的黑衣人可能也与张浚有关,于是决定设套试探。而在临安城里试探一个高级官员,选在桃荷棋院应该是最合适也最合理的。

“还有一点也不对,箭射之孔应该是直进直出,但我们走的洞道却都是曲折蜿蜒的。”主事的黑衣人有着细致的分辨力。

李踪对范成大的观察以及推论很是客观:“平静,疑惑,受惊,担忧,始终未有恐惧。说明来人并不知真实内情,或内情不符。”

“唉,怎么偏偏这个不知道。第八箭射中的要害说不定就是关键,这些老爷们想找到的地方应该就在那里。”丰飞燕口气无限惋惜,却似乎并非替那些黑衣人惋惜。

的确,范成大从头到尾有各种情绪变化,疑惑设套人的身份目的,担忧张浚做法被别人利用后的处境,却始终没有险恶目的被窥透后的恐惧。用搜神堂的术语来说就是“形正行规无惊乍,心念无恶不觉险”。

舒九儿摇头:“不知道,传说中没有说明。”

范成大走出棋院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下雨。雨不大,但很密,细密的雨丝仿佛在天地间拉起一道永远都掀不开的纱幕。

“那要害处到底在哪里?”旁边丰飞燕焦急地问。

棋院往东过了丹鹤桥和五斗街就是范成大的居所,但他过了丹鹤桥之后却转进了清河坊,从这里可以抄近路去到张浚的府上。范成大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把今天棋院的情况告诉他,另外也是觉得枢密院中有人在盯着张浚,自己直接去他府上相告更加稳妥。

“猰貐的心脏不在胸口,否则怎么可能七箭十四孔都射不死呢。后羿也是三箭之后才知道射胸口不能杀,这才另寻真正要害处,用了第八支箭才杀死猰貐。” 舒九儿说道。

范成大没有带伞,只能抬手用大袖子遮盖着头,这样难免会遮住些视线。当他匆忙走出清河坊时,差点撞上了人。那八九个打着大油布伞从他面前走过的人,脚步比他更加匆忙。

“你这说法不对,三箭穿心,这心在哪里?”主事的黑衣人沉吟下,提出疑问。

雨夜中没法看清那些人的面容,但看装束这些人像是宫里的。其中大部分人是宫里侍卫的衣着,背着颇为沉重的东西,并用披风加以掩盖。有两人的模样是公公,这两人走在最前面,其中一个给另外一个打着伞。

“后羿斗猰貐,七穿十四孔未能将其杀死,最后才寻到要害一箭将其毙命。此地为猰貐坟,也有说是猰貐死后尸身所化。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走的洞道可能正是这七穿十四孔。这十四孔有单独穿透、有交叉射穿,再加上猰貐身体内本有的内腑腔道,肯定是错综复杂、难明其向。此处三洞交叉,应该是猰貐胸口的位置。三箭穿体虽然角度和射入部位不同,目的都是要射其心的,所以我们可以根据这个位置来确定下一步的前行方向。”舒九儿弯腰靠在石壁上,很疲惫地说出自己的见解。

范成大脚步踉跄地退后几步,让这些人先过去。他视线却一直追着那些人的背影:“奇怪,宫里的人这么晚出来干什么?这个时候宫门应该打夜封了,没有特殊的事情是不准进出的。”

后面的黑衣人牵着老弦子身上的绳子,看到前面那么多的洞道也是眼前一晕。之前他们已经遇到过一个岔口,结果磕磕碰碰转了两天。没有找到与自己目的有关的任何东西不说,也没有找到与目的有关的正确路径。而现在竟然又遇到一个更多洞道的岔口。

范成大也就是心里嘀咕一下,随即便匆忙赶往张府。现在不是自己管闲事的时候,更何况对宫里的事情还是尽量少些好奇心的好。

“对,这次岔出的洞口比上次还多。”老弦子怯懦地回一句。

范成大没有看错,那几个人真就是宫里出来的。这个时候宫门也的确是打夜封了,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找个旁门小道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比如副总管方德庆。

“怎么了?又不知道怎么走了?”后面有恶狠狠的声音在问。

方德庆做事一向方方面面都抹得溜滑,有好处谁都能分上一杯羹,所以不管太监还是侍卫都很乐意替他出力办事。这回从废折库里搬出些东西,他都不用指派自己手下的太监,召唤一些宫里的侍卫就能办成。

老弦子也在洞里,但是他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前面有五个洞道,加上自己走过来的这条洞道,看样子应该是有三条洞道在这里交叉了。

当然,很多时候不让自己手下太监跟着做事情是有用意的,身边的人知道自己太多的事情并非好事,特别是一些有重利的事情。一旦他们知道这重利来得轻松,肯定会眼红心贪,嫌自己分得少。而侍卫们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即便见到重利,也都认为是方总管用了大权势、冒了大风险得来的。再加上分他们些不菲的钱财,一个个只会心满意足称谢方德庆。

但是有一件事情袁不彀疏忽了,这洞道不管怎么走,都是往下的。猰貐坟往下会是哪里?那里真有可以脱出的活口子吗?

再有,使唤一大堆太监出宫肯定会很招眼,不像侍卫那样本就常在外面行走。而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宫里的旁门小道是由侍卫看守的,方德庆用正当手段出来不是不可以,但免不得把动静搞大。但如果直接把这些侍卫拉上一块儿去做挣钱的事,不仅畅通无阻,有这些大内高手在旁,交易时安全也有保障。

如此重复三次,就再用不上绳子和木杆了。那洞道不再垂直,而是渐渐转弯,变成可以正常行走的斜道。另外还有一件让袁不彀心中欣喜的现象出现,就是洞里似乎有了些许光亮。虽然不知道是哪里透进的光,但在某些位置袁不彀的确可以借此模糊地看到些洞里的情况。

与樊惠丙约定交易的地方在华舫埠。华舫埠在西湖边上,平常专停富家游船和娼家花船,是一处热闹的地方。选择这样的地方交易看似乱了些,其实遮掩、后路更多,有什么意外旱路水路都可以退走。

下到绳子差不多要没的时候,袁不彀找到一处可以立足的地方,然后抖甩绳子,让上面的白蜡木杆掉落下来。再重新找点卡住,继续吊住绳子往下慢行。

今晚的华舫埠却冷清得有些奇怪,只有一艘大船和几艘小船停在岸边。这除了因为阴雨天气无人夜游,应该还有其他什么人为的因素,将本该停靠此处的船只给赶走了。平时能停在此处的都不是一般的富家和娼家,要么是临安最有钱的人,要么就是临安城最美、最具才艺的姑娘。能将这些人的大船赶走,不靠在华舫埠,不是有钱就是有硬手。

想到这里,袁不彀拿起绳子和木杆,选择既可挂搭又能轻易甩脱的位置固定好,然后拉住绳子慢慢往下。他现在的确应该早点找到出路出去,黑暗中无法知道时间,实际他陷在此处已经有两天三夜了。要是没有雨水渗流进深坑,单是干渴就会让他再没体力爬出深坑。

宫里的侍卫果然不同,到了埠头后把东西放到方公公的脚边,不用分派便自动分散开,各占有利位置。其中两个侍卫撑着伞,站立方公公旁边,这是为了保护方公公,也是为了给拿来的那些东西遮雨。其他侍卫放下了伞,以免雨伞遮住自己观察周围状况的视线。从他们占据的有利位置看,隐隐间是在埠头上组成了一个可攻可收的阵式。

最初自己被押入的洞道,还有自己坠下的洞道,以及旁边陷入的深坑,会不会就是七穿十四孔交叉形成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要选定一个方向走,就一定会有出去的口子。

樊惠丙自己打着伞从大船上走下来,后面跟着几个随从。他没让随从们给自己打伞,那些随从自己也没打伞。可能是上下船走跳板不方便,也可能是那些随从要捧着分量很重的金页子。不过宫里的侍卫们却能看出,这些随从都是有着厉害身手的。他们不打伞应该是为了可以快速反应,随时提防交易中出现什么意外。

另外,此处叫猰貐坟,后羿杀死的第一个怪兽就是猰貐。还记得那个故事里,最初与猰貐斗杀时后羿没有足够经验,神箭连射猰貐七穿十四孔,都无法将猰貐射死,最后寻到猰貐要害这才将它一箭致命。如果此处山体真是死去猰貐化成,或者与猰貐尸身相似,那应该也有七穿十四孔。

一个双方嘴上都说得轻松不带忌讳的交易,实际进行时竟然兴师动众,各种防范的手段都用到极致。

从上面出去的可能性不大。自己坠下来时虽然有些坡度,但是不曾有什么刮带碰撞。也就是说上面至少有一段很是光滑,徒手无法攀爬。这个洞的洞径越往下越小,下方的洞壁是有凹凸起伏的,否则白蜡杆也不会卡停在这个位置。所以应该试着继续往下,说不定就能找到出路。

孟和也在船上,披着雨布站在船头没有下来,但双目一直都盯住埠上交易的双方。他今天很早就赶到了这里,等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方德庆和樊惠丙是他介绍认识的,他们之间做什么生意孟和可以把自己撇在一边不管,但是两个人既然谈成交易了,那么交易的过程他却是要盯着的。生意成不成和他没有关系,生意中谁把谁亏了,作为介绍人是会对不起被亏的一方的。

回到这边洞里之后,他站在石台上又高声呼叫了一阵,但上边没有任何反应。已经经历了多少回生死反复的袁不彀再不像之前那样快速进入绝望,反倒是感到了强烈的饥饿。从捉奇司车队入绞圈被袭,到下江逃上猰貐坟,再到被黑衣人抓住入洞做活估子,就已经是大半天的时间。坠入深坑之后始终是在黑暗之中,无法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但肯定不会短。算下来至少也有四五顿没吃了,不饿才怪。现在上面没人听到他在这里,或者认为他已经死了,那么下一步就还得靠自己想办法出去。否则这样等下去,就算没有其他危险也得饿死。

本来孟和是极不赞成在夜间交易的,凭他的能力和关系,要在白天找一处隐秘安全的地方根本没有问题。倒是方德庆坚持要在夜里进行,或许是到夜间才能把东西带出宫来,也或许是夜里的黑暗可以让他对自己做的事情心安一些。

像是往地底钻的活路

老话说过,夜路走多了,难免会碰到不干净的东西,所以方德庆的这个习惯很不好。天黑时分,夜雨濛濛,又带着许多宫里散发了霉秽味的陈年老东西,这些都是招魂惹鬼的。

拉住绳子,手脚并用,袁不彀很快就爬上了剑鞘深坑的坑口。出来后他再不敢到处乱摸乱走,而是回到原来坠下的洞里。

埠头上出现了个鬼一样的黑影,是孟和最早发现的。

这个时候袁不彀根本没有心情和闲暇庆幸一番,他赶紧将绳子上的内衣取下,重新把绳子绑定在白蜡木杆的中间。由于之前扔湿内衣时非常专注地注意了高度,所以白蜡杆只竖着扔了两次就扔出了洞口。再往回拉时木杆已经横了过来,牢牢地卡在了坑口两边。

“什么人?”发出如此厉声喝问是因为他自己被吓到了。那个黑影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出现的,他竟然全然没有觉察,只能瞬间做出个推断,这黑影可能是从旁边几艘小船中的哪一条上出现的。

否极泰来,人倒霉到极点总会有反转。袁不彀这次的运气真就这么好,湿内衣不仅甩出了洞口,展开的衣襟衣袖一下就把搭在两边突出石头上的白蜡木杆裹得结结实实。随着土石一起被拉下来的正是那根白蜡木杆。

樊惠丙之前很谨慎地将其他大船赶走,却没有在意那些小船。这也难怪,几条舴艋小舟上藏不了几个人,而几个人也绝对无法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事实证明樊先生错了,意外出现的只有一个黑影,带来的却是所有人的灭顶之灾。

湿内衣整个掉落下来,打痛了袁不彀的头。袁不彀的心一阵狂跳,他感觉打痛自己的像是根木杆。自己的运气不会这么好吧?找准位置后一下就将木杆裹住并带了下来?

孟和的喝问惊动了埠头上的人,樊先生带的几个随从扭头确定黑影位置后,立时卷起几股风朝那边扑了过去。方总管带的护卫,一部分马上往交易的中心靠拢,他们要护住交易的双方主家,也要护住双方已经放在一起的金子和货,还有一部分则是瞬间组成错落有致、攻守兼备的阵形,紧随樊先生的随从朝意外出现的黑影靠近。

袁不彀小心翼翼地慢慢回拉绳子,就像用线锯(1)去制作一块图案繁杂的花板。上面有土石在往下落,即便在很大的下落水流中依旧可以清楚感觉到。不知道湿内衣有没有挂住什么东西,但基本可以肯定这一次位置是找准了。

不同的反应可看出江湖高手和大内侍卫的差异。江湖高手对敌经验丰富,反应迅疾勇猛,但缺少相互间的配合,目的雷同单一。大内侍卫们经过组合训练,遇情况后分工有致,对目标的逼近也是不急不躁、步步为营。

大概试到第二十几次时,湿水的内衣没有再发出碰撞石壁的声响,而是发出一种旗帜挂风般的声音,这应该是湿内衣展开发出的。而且那内衣也没有再掉下来,这说明就算没有扔进上面的坑口边,也应该是挂住了什么东西。

但不论冲过去的江湖高手还是逐渐逼近的大内侍卫,他们几乎不分先后地全部倒下了。

湿水的内衣带着绳子扔了上去,然后直接掉落下来。这是高度不对,撞在坑内石壁上了。于是再来第二次,力度稍微加大点。内衣似乎停滞了一下,但仍是掉落下来……如此反复,不断试探,经历了之前的无助、绝望、等待,袁不彀的耐心有极大的提升。他丝毫不急躁,控制好手里每一次动作的力度,注意每一次扔出后的声响变化。湿水内衣就算甩在石壁上,与洞口距离不同的位置,发出的声响也会不同,越靠近洞口空音越大。

是的,这么多高手,不仅都倒下了,而且几乎看不出先后。可见,对手攻击的快速和凶猛。

深坑里什么都看不见,但跌落下来的方向位置袁不彀是清楚的。现在需要摸索的是高度,袁不彀估计不会太高,否则自己跌下来不死也得伤筋动骨。

余下的侍卫见此情景马上护住方总管和樊先生急退,连金子和货都不要了。但只退了三四步,挥舞格挡的刀剑都没听到什么声响,剩下的所有人也都倒下了,包括方总管和樊先生。

不过内衣也不能湿得太厉害,那样分量会很重。甩不上去不说,反而会没有那么容易黏附裹缠。袁不彀将衣服拧到合适的湿度,并很有条理地拢好成团。这样内衣甩出后可以像渔网一样展开,增大成功裹住目标的概率。

两轮攻击给了孟和一点时间,借助这点时间他看清黑影是个穿了宽大黑色长袍的人。攻击全是从长袍里面发出的,攻击过程中袍衣只是很难觉察地微微掀动了两下。根本无法看清长袍内有什么武器,有几种武器。唯一可知的是那里面的武器快速、密集、准确。

单薄的棉质贴身内衣,湿过水后会变得很有裹缠性、黏附性,即便一面光墙,湿水的内衣都可以甩贴在上面不掉下来。

孟和没有时间了解更多,穿长袍的人已经朝他过来。蒙蒙夜雨中,黑影长袍再次掀动,孟和连转动一下念头都来不及,只能下意识地扯下披在身上的雨布在身前快速旋转挥舞。

袁不彀脱下自己的衣服,外衣内衣都已经湿透,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把内衣拧了一下,绳子挽个双搭扣,把一角衣襟牢牢地系在绳子上。

凭着手中的感觉,孟和知道自己至少拨打掉五支短箭和两枚镖形杀器。第六支箭他其实也挡住了,只不过不是用的雨布,而是用的手臂。对手这一支箭其实也瞄的正是他的手臂,是为了让他放弃雨布的拨打。

摸到了绳子,也就想到了上面的白蜡杆子。要想从这个深坑里出去,有这两样东西应该够了,但是要想拿到那白蜡杆子却不容易。虽然手里有一根足够长的绳子,但绳子无法抓拿下来那杆子。所以,要想拿到上面的白蜡杆子,可能还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

雨布脱手扔出,孟和的另一只手顺势拉过旁边一支船桨。这船桨拿得很及时,正好挡住一支连波头的弩箭。连波头的弩箭是以弩劲强、箭头重为特点,孟和未曾料到长袍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劲弩重箭。船桨本身分量比较重,他急切间拿住的部位也不好,最后箭虽然挡住了,但这一箭竟然把孟和拿到的船桨给震脱了手。

跌坐在地的袁不彀并没有等僵硬的身体完全活泛,就再次蹦了起来。惊吓并非毫无作用,他找到了一个逃出深坑的可能。

手中再没阻挡的东西,那黑影也就稍微放慢了点攻击节奏。袍衣再动时不曾有武器急速射出,而是慢慢隆展起来。

恐惧感消失得很快很突然,就像恐惧感到来时那样快那样突然。那东西动了,是顺着袁不彀身体整个滑下。他的身体虽然已经僵硬,但所有注意力都在与那东西接触的感觉上。于是,他发现那东西只是一根绳子而已,是黑衣人绑在自己腋下的那根绳子。刚才在绝望中疯狂地击打流水,无意间将那绳子甩晃起来绕上了脖子。没想到,一场惊心动魄是自己吓唬自己。

孟和看出了隆起的厉害,袍衣最终隆成一个张弓造型。黑影就像变戏法的,宽大的黑袍下不仅有密集的小型箭镖和劲弩重箭,还有长大的强弓。强弓比其他武器更加力大速快,难挡难躲。而最为可怕的是,有袍衣覆盖时,孟和根本无法看出弓箭状态和瞄向。看不出状态和瞄向也就无法正确闪躲和格挡,对方射出的有可能就是孟和正在闪躲过去的位置。

也就在那东西动过之后,袁不彀长松一口气跌坐在地。跌下的瞬间,他身体僵硬得连手都没能扶撑一下。恐惧感瞬间消失了,他现在体会到的只有累,只有冷,只有急需全然放松的僵硬。

那黑影可能看出孟和是一个值得自己较量的对手,也可能因为再没有其他需要解决的威胁,便改用强弓大箭和孟和认真地对决一把,印证一下自己真正的实力。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袁不彀已经怀疑自己被水流冲得变形。他坚持不动,绕在脖子上的东西终于先动了。那东西应该是被逐渐加大的水流冲下来的,毕竟它的体积重量都不大,而高处落下的水流冲劲还是不小的。

黑色袍衣又微微掀动一下,浑然一体的黑色袍衣上出现了一道缝隙,一道无法看清的缝隙。这其中射出的箭就更加无法看清了。

又是一轮等待的煎熬,不,应该说是一轮对峙的煎熬。恐惧往往会让人麻痹了意识,忽略了初衷,袁不彀也一样。他之前已经情愿去死、接近于死了,但是当心中被恐惧充满后,他却不愿意以自己害怕的方式去死,所以只能继续坚持着,即便冲下的水流让体温越来越低,即便挺立不动的身躯越来越僵硬。

面对攻击,孟和只能快速后退,后退可以让箭射的伤害减弱,后退还有可能让自己跌下船掉进湖里借机逃命。所有想法都是最佳最合理的,但是想法并不意味着都能实现。箭最终还是射入了孟和的身体,后退的身形顺势被强劲的箭射力道带飞起来。整个人在空中划一道弧线落入湖中,之前所有的想法只有掉进湖里这一个实现了。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恐惧。在一个洞中之洞,在一个隐蔽于洞壁之外的深坑里,人肯定不会抵达这里,兽子也很难出现这里,那绕上脖子的很可能是怪异虫蛇。

湖水荡开带有血色的层层涟漪,很快就又在密匝的细雨中化于无形。

黑暗中,完全不知道绕在脖子上的是什么,只能用肌肤的感觉去体会。在确定到底是什么东西之前,袁不彀一动都不敢动。而他不动,绕在脖子上的东西也同样不动。

长袍黑影站在原地没有动,他那一双能够穿透夜色和雨幕的鹰眼像涟漪一样波及周围的每一处,不让一丝细节漏过。今晚他不仅要夺走交易的东西,还要不留一个活口。范成大没有好奇跟过来真是万幸,否则他从此再也没有和张浚见面的机会了。

就在这愤怒却无用的嘶喊和击打中,有东西绕上了袁不彀的脖子,湿湿的、凉凉的。这感觉又一次将袁不彀从即将进入疯狂的状态中吓醒,下意识地停止了所有动作。任凭黑暗中的水流不停地浇落在头上、脸上,而他却连眼睛都不敢乱眨一下。

黑影站着不动,小船上的几个人跳上埠头。很快,他们想要的东西全扔上了小船。樊先生的金页子他们碰都没碰,方总管带来的东西他们倒是一个都没漏。

是老天爷在愚弄他,但他对老天爷无可奈何,那么击打同样愚弄了他的水流就是唯一的选择,但这样的击打又有什么用?只能是作为一个疯狂状态的开启而已。

东西到手,黑影也闪回小船,所有小船快速地四散开。

上面的水流持续冲落下来,袁不彀发出持续的嘶喊,同时双臂挥舞,双拳连续砸向落下的水流。这一刻他清楚知道自己痛恨什么,知道自己因何而愤怒。对打破自己宁静死去的状态而愤怒,对让自己充满期望的长久等候而愤怒,对给予自己希望却又泯灭得更加彻底而愤怒。

刺开堵住活路的泥石

“不能死,我不能死!我还没有看清这个影子的脸,我还没有用那把剑刺进影子的身体!”

被堵在狭窄小洞里已近崩溃的袁不彀疯了,他拿着解腕尖刀狠狠地向前刺去,刺向泥土,刺向碎石。一刺、两刺……不停地刺,就像在刺一个自己最为痛恨的仇人。

瘫靠在石壁上的袁不彀猛然间挺直了身体,站在深洞的中央。他仿佛又看到刻在记忆里的那个影子,影子拿着滴血的剑,剑上滴着自己亲人的血。

刀子越刺越深,握刀的手扎进了泥里,小臂扎进了泥里,整个手臂扎进了泥里。但他仍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往前用力刺出,同时用肩膀和脸颊去推撞泥土和碎石。

绝望,等死,发现希望,等待希望,最后等来的还是绝望,还是必死。如此截然相反的情形转换,如此断然颠倒的巨大反差,已经不仅仅是让人安静等死、求死,而是要让人在死之前先行变得疯狂。

终于,袁不彀停止了动作,他在大口地喘气,带着颤抖的喘气。但喘气不是颤抖的根源,让他颤抖的是他的手,那只握着解腕尖刀的手。

这一回他似乎要彻底崩溃了。

那只手在刚刚的一刺之后有了空空的感觉,是挣脱了碎石和泥土裹缠的感觉。袁不彀松开手,扔掉刀,把手指张开,慢慢转动手腕,想确定手的周围没有了泥土碎石,更希望获取到更多其他的感觉。

水量变大了,袁不彀脸色却瞬间变青了,他长叹一声,瘫靠在石壁上一动不动。是的,水量变大了,但是袁不彀的脚下始终只有没过脚踝的几碗水。剑鞘一样的深洞不是真的剑鞘,即便是真的剑鞘也不能保证像水桶一样蓄住水。上头的水流越来越大,落下后却又从下面的石缝流走,唯一的作用就是给袁不彀来了一场持久的淋浴,让他最后死去时尸身能够干净一些。

最为压抑和绝望的时候,袁不彀借助百步明匣熄灭前的微弱火光看清了落在脸上的泥水。这让他认定自己并非钻入了一个死洞,前面堵住的碎石泥土是洞顶随泥水掉落下来的。

或许真的等了很久很久,也或许只是感觉中过了很久很久。顶上落下的水量已经变得很大了,几挂水流加在一起已经不亚于一个小小的泉口。看来山体的缝隙应该是有一个朝着这里的趋势,这才能将这么多的雨水聚集过来。或许剑鞘形的深洞就是水流天长日久冲击出来的,否则石壁不会像刀削斧劈般的平滑。

这样的碎石泥土应该很松散,堵塞的距离也不会太长。毕竟猰貐坟是一座石头山而不是泥山,否则早就被江流冲刷得没有了。而石头山的泥土大都积聚在表层,如果能钻过这些掉落的碎石和泥土,那离着出口就应该不远了。

等待需要耐心,等待需要冷静,这就像木匠制作一件精密的榫卯结构器物一样,需要一个点一个点、一个件一个件地来。好在袁不彀是学木匠的出身,他有这样的耐心和冷静,他能细致地发觉水滴流挂的变化。

张开的手突然停止了转动,凝固了一样。被碎石泥土摩擦得滚烫的手背皮肤上出现了一丝丝的清凉,那是潮湿的风才会有的清凉。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洞里的水越滴越快。已经有两挂水滴流成连线,并且不断加粗。等待着的袁不彀还是觉得太慢,这样的水流要想在洞里积聚到可以将自己浮出洞口,没有个把月时间恐怕是不成的。但这已经是唯一的希望,除了耐心等待,他没办法让水流得更多更快。

凝固只维持了一小会儿,随即就变成疯狂地抓挖。洞径太小了,把人都挤得紧紧的,所以堵住的碎石泥土只能用身体尽量往前推。

等待比孤独、绝望更加折磨人。这是抱着祈盼、带着忐忑、充满未知、需要时间的事,会从全方位给人的内心带来灼烈煎熬,而且一旦等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那就会是彻底的崩溃。

好在这个洞最狭窄的地方就被堵了一小段,过去之后洞径一下就变得很大。用力挤过那一段后,袁不彀的身体一下松弛开来。这地方就像排放泥水的管子连接着一个水池,高度已经足够一个成年人扶着石壁站立起来。

洞里依旧黑暗,什么都看不到。顶上始终有水滴滴下,这水滴带给袁不彀的希望并不只是不会渴死,而是彻底脱出洞穴。如果水滴成挂,如果水挂成流,如果水流在洞中积存,如果洞中积存的水足够多,那他就可以借助积水浮到顶上,逃出这个无人知道的黑暗洞穴。

袁不彀费了很大力气让自己站了起来,不过站立起来的身躯并不稳当。他的双腿在颤抖,手臂也在颤抖,但他仍是坚持站着,这姿势要比匍匐在狭窄的洞里舒服多了、自由多了。站立着可以更多感受到湿润的风,风就在前面。看不见,但可以用手、用脸、用舒展的身体去摸。

天上的雨水不会只有一滴,有一滴可以顺着石缝钻进剑鞘形深洞,就肯定会有第二滴、第三滴。当第十一滴雨水落在袁不彀身上时,他已经完全活了过来。十一滴雨水滴落的过程并不漫长,他只是在这过程中找到了活过来的理由。

可以摸着是真的,看不见也是真的,袁不彀其实只要再往前走几步就能完全走出洞口。但他是从黑暗中出来的,还是在外面最黑暗的时候出来的。此时正值午夜时分,又有夜雨遮掩天地,外面的世界甚至比洞里更加黑暗。

陷入迷离状态的袁不彀又看到了那个长着牛角的影子,刻有飞星图案的剑上有血滴一滴滴掉入他的眼睛。突然,那剑带着血滴往他眼中戳去。袁不彀猛然一惊,意识顿时清醒许多。是石缝里那滴凉凉的雨水滴下,落在袁不彀的眼皮上。

袁不彀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沿着洞壁往外摸索。当他听到外面隆隆的水声,并且感觉有雨滴打到他脸上时,他便再不敢乱动了。所有一切似乎都证明他已经逃到了洞口,但洞外是哪里,周围又是什么情形他并不清楚。在这样一个地方,什么样的危险都可能存在。自己几天几夜都挣扎过来了,没有必要急在一时,在最后走出生天的这一刻再出岔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小的意外打破了袁不彀的状态。这个意外只是一滴雨水,一滴渗入石缝,并沿着缝隙一路流下的雨水。

几回生死往复,被压抑、绝望、崩溃、疯狂多重折磨,这就仿佛在太上老君的丹炉中炼过了一回。此时的袁不彀整个心性已经脱胎换骨了一般,锻造的最大收获就是等待与坚忍,所以他往后退一步,沿洞壁坐下。时间会过去,一切会看清。最艰难的事情自己已经熬过了,现在只不过等一下而已。

一种已经形成的状态如果没有任何意外打扰,就会渐渐固定并成为结果,而袁不彀想要的结果就是死。

疲累和放松让靠在石壁上的袁不彀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被别人的惊呼声吵醒。

袁不彀大张着嘴,机械地呼吸着,身体也机械地起伏着。这已经是走了魂魄的迷离状态,或许不久之后就会进入弥留状态,这个剑鞘形的洞内之洞从此将成为他尸身的棺椁。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看这水势,多么壮观,排山倒海一般。”说话的人声音很夸张,像是故意的。此刻洞外隆隆的水声更大了,却没能掩盖那人夸张的声音。

人处于各种压力和极度绝望中时,意识中会希望自己赶紧死去。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死是一种舒服的状态,可以把一切难以承受的不快和不适都屏蔽掉。但其实都用不着完全死去,只要陷入迷离的意识状态,就已经可以将痛苦降到很低。

醒过来的袁不彀往外探头看了一眼,天色已经蒙蒙亮,雨也更加大了。他往外探了下头,就被大片硕大雨珠打在脸上。这时候外面的能见度并不比夜间好,只是从黑暗变成了浓厚的灰暗。

“过去多久了?四天?五天?我怎么还没死?”袁不彀处于一种迷离状态,干涸的嘴唇在不断嚅动着,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是确实说了话,还是意识中的自问。

他虽然没有看到什么,却摸到了洞口的边缘,也听清了水声和说话声的方向,由此判断自己所在的洞口应该是在位置挺高的崖壁上。夜间如果贸然往外多迈出一步,肯定会像跌入剑鞘坑一样直落下去。不同的是,那是难以爬上的深坑,而这里却有可能直接跌入大江。袁不彀心中不由得又是称幸又是后怕,亏了之前几番生死一线的经历,才让自己避免差点摔死的莽撞。

袁不彀眼下就在这样的一个境地里,也进入了意识控制身体的状态。他心中已经确认没有人知道自己在这里,自己也没有任何能力从这里逃出。黑暗就像沉重的石头压着他,让他身体的每一个微小动作都觉得艰难。孤独、无助、绝望充斥了他所有的思维,让他觉得时间无比漫长,让他觉得自己只能等待体内精气神慢慢耗尽而死,让他觉得自己早点死去、早点解脱是眼下最好的事情。

“你是捉奇司派来的人,这里是你此番任务的目标吗?”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钢刺般的穿透力。

但最为残酷的折磨还不是这些,而是沉寂后听到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呼吸声、心跳声乃至血流声。这会让人的思维完全缩缚于自己的身体,只能感知自己的身体。于是接下来所有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都会集中在这些身体现象上,而且在这种状态中时间会无限延长。实际上明明很短的时间,意识中却会觉得过了很久很久。陷入到这样的境地中,如果没有极为强大的心理承受力,人不仅很快会放弃求生本能,就连身体的机能也会随着意识逐渐丧失功用。

“这个……嗯……这个真不知道。”

黑暗会让狭窄的空间变得更加压抑。周围摸不到一点可以带来好奇感的东西,会让人感到无尽的孤独。扯破嗓子的嘶喊得不到一丝回应,会让人变得焦躁绝望。

“不知道?那他们派你出来要做的是什么事情?”

往返生死间的煎熬

“着实不知。捉奇司只是从各部各司调了我们这些人出来做活儿,做什么还是找什么却没说。”

颜色杂乱的那些人出现在黑衣人外围不曾有任何人觉察到,他们悄然离开同样没有人觉察到。就像天上落下的雨水在枝叶山石上流动着、渗透着,很快消失不见。不知去到哪里,却又无处不在。

“说谎!如果没有目标,那你刚才为何要脱口说出就是这里?如果没有目标,你又如何懂得那么复杂的洞道是怎么走的?”那人的语气就像是一下子把锋利钢刺抵在别人的咽喉上。

不过那些人似乎没有黄雀在后,突袭黑衣人的意图。这倒不奇怪,在这荒江孤山之上,同时出现的人应该怀有相同的或相似的目的。当其中两个怀有相同目的的对手发生争斗,就给了第三方完成任务的最好机会。所以他们肯定会尽可能让这种胶着局面保持住,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其实我并不知道怎么走,要不然怎么会在里面转那么长时间。而我说就是这里,是指前面那么多洞道,还有各种杀人机关,最终目的就是要阻止别人来到这里。”说话之人语气诚恳,不像假话。但如果能用不是假话的假话掩盖自己想掩盖的真相,那这个人也真是绝对聪慧。

黑衣人里有丁天都没能发现位置所在的遁形杀高手,而遁形杀高手却没有发现自己背后另有人盯着。出乎意料是一方面,但那些人掩藏巧妙、移动隐蔽是更重要的原因。

“你知道洞道走法但其实也是第一次来,所以在里面费了不少周折。另外你是要设法甩掉跟在你后面的那个人,但却没想到除了那人还有我,更想不到我早就在洞里,是在你进来之后才坠上你的。”可以听出,说话钢刺一般的人心智聪慧并不在另外那个人之下。

就在丁天带人苦守挨命的时候,后来出现的那一群衣着怪异颜色杂乱的人也攀上了猰貐坟。这些人很快发现了山上的对局,搞清了双方状况,并立刻隐蔽了起来。

袁不彀再次探出头去,外面明明什么都看不清,这完全是出于好奇的下意识举动。刚才听到下面两人的对话,可以判定有一人是捉奇司的,那会不会是这次和自己一起出来的哪位呢? 就在袁不彀再次探出头的刹那,天边闪过一道微弱闪电。这闪电不足以看清周围情景和说话的人,却足以借此看到一些锋利物的反光。锋利物是袁不彀最为熟悉的箭头,只凭刹那间反射的一点亮闪,他便确定其中一个人是被另一个人用弓箭逼着在说话,锋利的箭头就抵在喉咙上。

到这个时候丁天已经可以确定,这一趟真正能将自己这些人尽数杀死的会是这擅长遁形杀的弓射高手。这擅长遁形杀的弓射高手不仅仅是弓射技艺和遁形本事过人,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配合经过无数次训练和实战,已经到了心意相通毫无破绽的程度。这样遁形而杀、双线封杀的组合叫“阴府门神”,意思是进了阴曹地府的鬼再别想从他们眼前溜出来。

被弓箭逼着说的话大抵不是假话,而故意把声音提得很高很夸张,其目的应该是想引起附近什么人的注意,然后出手救他。

丁天判断,躲在暗处运用弓射的人本事还在使朴刀的之上,瞄招瞄得准,出箭出得狠,否则不会看出自己诱招并及时出箭替使朴刀的阻挡。从箭射方向和前后箭的间歇来看,躲在暗处的弓射高手至少有两个。他感到恐怖的是,对方两次阻止他的箭,他都没有发现是从哪里射来的。也就是说,对方的弓射高手可以准确地抓住他的一招一式,而他却无法找到对方的掩身之处,更无法知道对手在一次弓射之后位置是否变化过。

手持弓箭的人似乎懒得阻止这种小聪明,现在在猰貐坟上的人虽不少,但能穿过交叉纵横的洞道,破解开重重机关到达这里的,应该不会再有第三个人。

除此之外,丁天还发现一个更厉害的杀机是自己无法突破的。有两次,他使计诱招,本可以将那使朴刀的高手拿下,关键时刻暗处竟有强弓利箭射来,阻止了丁天的杀招,连续箭射替那使朴刀的高手弥补了破绽。

“各种机关暗器阻止别人来到这里,为什么?这里有着什么秘密?”

丁天外号蝎尾黄蜂,不仅有出手狠辣的意思,还有快速移位、换位攻击的意思。小巧武器、近搏功夫就是在不断移动中找到对方破绽出招制敌,地方狭窄局限了丁天招数的发挥,而对方大开大阖的招数又不是他长刃双槽芒这种短兵刃能够硬碰的。

“秘密倒不一定,但这里倒像是一处自然形成的奇观,而且可能具有一些实际作用。只是现在还看不出来,需要天再亮些、雨再小些才行。”这话说得很像是实情,这个时候周围情景的确无法看清,但也不排除这是在拖延时间。

丁天也试着拼了几次,想改守为攻,突围出去。但这个地方易守也易堵,只一个用朴刀的高手就生生将丁天逼住。这倒也不是丁天技击本事在对方之下,而是因为地方太过狭窄。

天渐渐亮了,雨渐渐小了,天地间渐渐清晰起来。袁不彀最先看到的是一条变得狂怒的大江,翻腾的浪头无休无止地急冲而来。这比大海的海潮更加狂疾,因为它的冲击不需要往复蓄势。

好在乱石堆地形复杂,进去几步就有折转。箭无法直接射入,既可以隐蔽又可以据守还击。但他们仓皇间逃到的这个地方,传不出信儿也招不来后援。暂时的据守只是拖延时间而已,死,很可能是这里所有人必然的结果。

“这里应该是在猰貐坟的最西面。”袁不彀暗自说道,“原来我在猰貐坟里钻来钻去的这段时间里,外面连续的降雨已经让江水水位升高,这才形成如此排山倒海之势的江流从上游直冲而下。”

设绞圈的黑衣人并没有放弃追杀,他们似乎已经熟知了此处的江水潮性,很快也驾船追上岸来。上了猰貐坟后,他们对丁天这些人的逼迫更加急切。猰貐坟上出现了更多的黑衣人,从岸边到山上对丁天他们再次形成夹击。这时的攻击更加凶狠密集,丁天他们连还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一路急逃,最终被逼入到乱石堆的绝境。

也就在这个时候,下面又有说话声传来:“那上面有字,摩崖石刻,不过枝叶挡着,看不清。”应该是被逼迫的人观察了周围情景,并且从枝叶遮掩中发现了刻在石壁上的字。

丁天一行驾船下江的状况也和袁不彀他们一样。袁不彀之前的推断没错,死鱼淋漓尽致地发挥了自己所长,独自控制住一条颇大的船只冲过怪流激浪,险险地在狭窄水道里靠岸。只是,其中一个同伴被江浪颠簸得吓破胆了,急急地跳上岸去,石榴想拉都没来得及,那同伴就被船头撞碎了脑袋。其他人依次安全上岸后,船失去控制。很快就在激流怪浪的拍打下,在水道石壁间碰撞成碎片。

袁不彀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那是他左下方一段伸出的石坡。看样子差不多是猰貐坟西端山脚处,石坡衔接了正在上涨的水面。不过坡上现在已经看不到人了,只见石壁上的枝叶在乱动。

丁天本来的打算没错。用两辆马车强闯,可以在速度上抢过那些埋伏的黑衣人,在他们强攻之前抢先跑出绞圈的攻击范围。实际情况却打破了这个计划,往前全是沙土夹杂乱石的地面,马难走、车难过,根本跑不快,所以很快就被对方一阵密集的弓箭将辕马射倒,他们也只能用车上箱包等物品作防护一路步行冲到猰貐坟下。之后的经历和袁不彀他们几乎完全一样,转到江边,试图用江边的船只顺江而下逃脱出生天。

下面的两个人已经更换了位置。持弓箭的人为防止对方找机会反击或逃脱,让对方上去查看石壁上到底刻的什么字,而他自己则占住一个更加安全妥当的位置,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

但优劣总是相对的。如果是被别人逼进这样一个地方,那么对方只要堵住口子,被逼的人也同样很难突出。只能苦苦挨着,捱到援手出现,或者捱到所有口粮和体力都耗尽。

袁不彀爬出了洞口,他看不到下面的人意味着别人也看不到他。于是想借着机会再往左下方接近一些,想看清那里到底是怎样的两个人。他要把捉奇司的那个人认准了,或许自己可以帮他一把,逃出羁押。这一趟活儿自己要想做出点彩来留在捉奇司,这个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当然,前提是自己要保住性命,另外救出的那人得有足够的价值才行。

石堆里的环境比较复杂,出入却只有一条路径。路口不算窄,但从口子往外一段,上下都是陡峭山壁。所以只要守住口子,有多少敌人都很难杀进来。

出了洞口后他却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很是独特。除了洞口外有可以来回一两步的空间,其他地方都是很陡峭的石壁。往前一步就会坠下大江,往上却又无法爬到山顶。也就是朝着左下方的坡度稍缓些,利用石缝中长出的紫竹借力,估计可以下去几步远。

丁天他们怎么都没想到会被逼到这样一个地方来,这应该是半山腰的西北端,差不多在猰貐前臂与挂下肩头的交汇处。往前再没有路了,往上往下都是陡峭崖壁。一些怪异的巨型石块在这里纠缠成一个杂乱的石堆群,就像平整的山体上长出一个疥疮,又像是一个箭头穿透身体后皮肉翻绽的伤口。

“对了,这里应该是猰貐的右耳,我是从猰貐的耳孔中爬出来的。”袁不彀突然省悟,“下面两个人的位置应该是在猰貐的口鼻处。从江水的高度来看,他们不是从猰貐嘴巴里出来的,按原来猰貐坟的形状嘴巴现在应该半淹在水中了。所以他们是从猰貐的鼻孔里出来的。”

天黑,有雨,这些都是不利的野外条件。但对于一群被别人逼入死境的人来说,却是可以借此得到暂时的喘息。

“不是,不是的,这可能就是个抒情写景的刻字而已。”

洞外在下雨,一场初夏的夜雨。天上的月亮早已不见,就像被铺天盖地的细密雨丝给冲走的。没有了月亮,江也看不清了,只能大概看到一条暗淡的清灰色带子从猰貐坟边绕过。

“是什么字?齐云还是倾江?”另外一个人在问。这样的问话已经是把秘密说出来了,而秘密都说出来了,也意味了他根本没有准备留住对方性命。

气息越喊越弱,身上的伤再次往疼痛的最高点推进。袁不彀只能停止无力且无用的呼救,蜷缩身体,昏昏地睡过去。这个时候进入昏睡至少可以减轻疼痛,至少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的处境,至少可以梦到一场初夏清凉的夜雨。

“你是来找齐云、倾江?”

顶上的口子被坍塌石壁封死,估计没人能发现这个情况。就算有人发现了,也不会费力挖开,救袁不彀出来。而袁不彀现在是在破壁深洞之外的又一个无法爬出的深坑里,这样看来老天没一下把他摔死并非厚爱他,而是想更加彻底地捉弄他,让他死得更加挣扎和绝望。

从这很讶异的声音里可以听出被逼迫的人,对此反应极大。

然而,没人会听到袁不彀的呼救。

对方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问道:“那上面刻的到底是什么字?”不是这个人不认识字,而是石壁上刻的字他真的不认识。那是很少见的古拟相体,像是画了一幅非常怪异的画。

袁不彀在坑底咬牙扭动,把坠落带来的疼痛给熬了过去,然后慢慢坐起身,摸索了一下周围。他很快发现一个问题,坑里的石壁很平滑,丝毫没有可以手脚着力的地方来借助着往上攀爬,于是他只能靠在坑壁上抬头呼叫:“我在这儿,上面有人吗?我在旁边的坑里。”

没有回答,被逼迫的人发现自己找到了活下来的可能。自己只要不说这上边刻的是什么,代表了什么意思,那对方暂时就不会杀了自己。因为这石刻应该对他很重要。

好在那坑不是很深,形状又像剑鞘,最底下一段有些斜滑的缓冲。所以袁不彀只是摔得皮开肉绽、眼旋头晕,没有直接摔死。

“说!不说你会死的。”声音变得像刺入咽喉的钢刺。

让袁不彀绝望的不是绝后扣,而是石台另一边并没有往上爬的阶梯。非但没有阶梯,反是有一个像剑鞘一样的深坑。就在他迫切地想摸到石壁的瞬间,脚下一空,他直直坠下。

“说了更会死。”

利用天然条件做成的绝后扣有一个特点,就是动作之后别人很难发现,只以为是发生的自然坍塌。而其实就算有人发现袁不彀陷入机关中了,那些黑衣人也绝不会多费力气来救他。

一声轻微的绷弹声,紧接着是一声惨叫。这过程中不曾听到箭支的划空,因为距离太近了。

袁不彀撞开的那块石壁在机关设置上是非常粗糙的,是直接利用了天然的破损石壁。在其即破状态下巧妙地设置了个支撑,一旦打破支撑,整个石壁顶就会塌下。这不仅属于最原始的绝后扣,而且利用天然状态设置的机关都带偶然性。必须正好遇到具备条件的地点或物体,才能顺手做成机关。

“说了你可以痛快地死。”

不过袁不彀没想到,刚刚他撞破石壁并随石块坠滑下来之后,破损的石壁摇动几下,两边同时塌下,将撞开的洞口重新死死堵住。这在专搞机关暗器的坎子行中叫绝后扣,而江湖上常用的切口管这叫破眼儿锁,意思是只动作一次,之后就彻底锁死,并不预留重新开启和二次动作的装置。陷入其中的人就算一时之间没死,也无法逃出去。

被胁迫的人回复的是持续惨叫,肯定是非常痛苦。袁不彀把脸紧紧贴在紫竹根处的泥土上,他怕下面血光飞溅的情形会让自己晕过去。其实下面的情况并非他想象的那样,刚刚那一箭只是扎破一点皮肉,膝盖处的皮肉。但是箭头却恰到好处地嵌入了骨节,那力道就像是要把膝骨关节生生撬开,所以异常地疼。

那石块有些像个小平台,像是有往旁边去的空间。袁不彀便往另一边摸过去,希望在那边石壁上找到可行的洞道,或者是可以往上爬的阶梯。虽然上面有凶狠的黑衣人在,落到他们手里同样死活难料,但此刻往上爬,脱离这个没有一点可知性的洞穴是袁不彀心中最强烈的愿望。

“说!那上面是什么字?和齐云、倾江有什么关系?这地方又暗藏了什么玄机?”逼迫的声音在疼痛的惨呼持续了一会儿后再次响起。

他竟然够到了卡住木杆的石头,并且爬了上去。命保住了,也没有直接落到最底下。不过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处于怎样一种状态的位置上,因为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回答他的仍然只有惨叫,而且是放大音量的惨叫。袁不彀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忍受疼痛,也是在尽最后的努力呼救。

终于,下坠的洞口口径变小,木杆最终卡在两块支出的石头上,发出剧烈的震颤。就在木杆卡住的瞬间,袁不彀放开木杆扑向石壁乱抓一番。快速滑落过程中突然止住的木棒上会产生很大力量,袁不彀知道自己肯定无法继续抓住木杆,就算抓得住,也不能保证这根腊木杆可以承受自己下坠的体重而不折断。所以他必须利用那个停止的瞬间,看自己能不能在旁边斜度较大的石壁上抓到些什么,摆脱下坠的状态。

得不到回答后,又一声轻微的弓弦绷弹传来。这次的声响比刚才小,同样没有听到箭头破风的声音,但箭到终了却是一声清脆的骨断声。

突然间坠下的人,一般急切间抓住什么都会死死不放。袁不彀也一样,他抓住的是和自己一起跌入石壁内的那根木杆。而当他快速觉察到自己的处境后,他立刻把木杆横了过来。横过来的木杆两头不时地和石壁摩擦,但始终没能两头同时卡住石壁将袁不彀吊住。不过这些摩擦将下坠的速度减缓了,让他远离了一同坠下的石头。

这一次射出的是一指箭,非尖锐箭头,而是指形箭头。这种箭很少见,常用于探查秘密构筑时远距离开启机关、点拨弦簧。此时的一指箭开启的却是疼痛机关,直接点断了人的肋骨,断了的肋骨插入内腑,戳痛了心。

经常翻山越岭的袁不彀应对瞬间坠落有一定经验。首先他知道自己不是直接坠下的,这里面有坡度。其次他能觉出自己是和石壁上撞落的石块一起滚落的,这就必须保证自己最后不会落在石头的下面,否则没有摔死也会被砸死。

惨叫一下子低矮下来,这箭之后,剧烈的疼痛已经让人发不出声了。但承受了如此剧痛的人偏偏不敢挣扎乱动,甚至连大口的呼吸都不能。一旦牵动了断骨,内腑脏器受伤会更加严重也更加疼痛。而内腑原有压力又会阻住突然的大崩血,想快速死去解脱痛苦都不行。

那石壁竟然是活的,比进来时的石门活泛得多,只轻轻一撞就被推开。而此刻后面的人可能正在续接绳子,那绳子没有人用力去拉,所以前面突然地一跌,绳子便抽着响,一下就不见了。

“你会说的,你会为了快点死去说出真相的。”逼迫的人语气放缓了,显得很是笃定。

跌入剑鞘般的深洞

(1) 线锯:一种线一般细的锯子,可以直接按描样锯出镂空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