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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自入险瓮

脑袋彻底碎了,又经过江水拍岸的不断冲刷,带走了所有血迹,袁不彀这才能仔细地查看尸体。

那是一具让人恶心的尸体,丰飞燕是因为船头晃荡到那边岸壁上,才碰触到这具尸体的。尸体四肢躯干全是好的,手指用力勾爬在水道一侧的石壁上。可这个挂住岸壁的尸体没有脑袋。脑袋并非被利器砍去,而是像被什么东西彻底砸烂了。让丰飞燕感到恶心,并发出尖叫的正是这不知所踪的脑袋。

“这是我们的人,是跟着丁教头驾车前冲的十八神射之一。”第一个判断,袁不彀是从那尸体背后背的箭壶看出的。

整座山是个倒毙的兽子

“他应该是想在船只撞击山体之前跳上岸的,结果反被船身撞碎了脑袋。”第二个判断,袁不彀是根据实际情形得出的推论。

“啊!死……死人!”船头又传来一声尖叫,是丰飞燕。按理说她也刚刚从被截杀的杀场跑出来,见过满地的尸体,不该被一个死人吓到。她这样,是那尸体太过怪异了。而丰飞燕不仅看到了,还摸到了。

“我们和十八神射才分开不久,如果他们被追逼到无路可去,也只能乘船下江。不过他们要是船撞碎了,现在应该都还沉在下面。吊住石壁的这个肯定是想在撞山之前跳上岸去,只可惜抓住了岸壁,却没来得及爬上去。”这是老弦子给出的推断。

看来,之前山体拥抱的水湾中发生过不止一次的撞船。船碎了,人死了,碎片和浮尸在水浪力道的推动下,全聚集堆浮到狭窄水道最里面的水面上。也正因为这些浮尸和碎木,减缓了袁不彀他们小船的速度,化解了本该有的冲撞,并最终让小船在与山石亲密接触之前停了下来。

“不会的!十八神射当中有死鱼,死鱼最擅长操弄舟船,他肯定会把大家带上岸!他们的船应该是在大家上岸后无人控制才撞碎的。我们不是因为有浮尸和碎木缓冲才没有撞上吗,他们在我们之前不久,情形相差应该也不会太大。”袁不彀不愿承认老弦子的推断。

幸好这浮尸无一点血渍,否则袁不彀会因畏血晕倒,跌进江水里。

“我们的船小,通过有碎木浮尸的水面距离长,所以能够缓停下来。他们十八神射加上丁教头,那么多人肯定不会坐我们这样的小船。船宽水道窄,来不及经过缓冲水面可能就已经撞上了。”老弦子坚持认为十八神射全死了。

“啊!浮尸,是浮尸!”老弦子趴在船尾,离那浮尸最近。浮尸翻转过来后的惨白脸随着波浪晃荡着,就像个泡涨的馒头。

“都别说了,赶紧找地方上岸。你们不想一直待在船上,陪着那些浮尸吧?”舒九儿紧张的状态一直没能舒缓过来,她边说边紧张地看着周围。

袁不彀再回头看,船尾的水面上除了碎木,还有一些黑团。刚才小船一路跳动且左右摇晃,应该就是撞到这些黑团。袁不彀拿船桨拨动了一个离得最近的黑团,那黑团随着水浪一下翻转过来。

“死鱼!石榴!你们在哪里?”袁不彀忽然站起身来,拢手在嘴边高声呼喊。

碰撞声、碎木声都是真实的,只不过破碎的不是小船,而是小船撞在了碎木上。就在狭窄水道的尽头,水面上挤满了碎木块。袁不彀一眼就从那些木块形状看出,这些全是船只撞毁后的碎片。

“不要喊不要喊!会把坏人招来的。”舒九儿立时惊弓之鸟般,紧张地发声制止,还站起身来朝袁不彀扑过去,试图掩住他的嘴。

小船竟然还能保持完好!船速在很短距离里快速减缓,小船在狭窄的水道中左磨右蹭地晃荡,就像一匹狂躁的小马终于被赶进狭窄的马栏。

袁不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舒九儿扑过来便用手一格。这时正好又有一浪过来,船身一阵大的起伏。袁不彀赶紧握住舒九儿的手,竭力稳住身形。舒九儿身体如风中柳枝摇摆不定,脚下却是丝毫未动,这是巧妙运用身体的动作卸去外加的力道。会这种方法的一般只有两种人,熟悉肌体构造的人和真正的技击高手。

碰撞声、木碎声、激浪声连续传来,就像有只无形的大手在把船体一块块地掰碎。

两个人都站稳在船上,两只手握在一起,竟然那么自然。不过握住的时间短了一些,袁不彀才刚刚有点柔夷温玉在握的感觉,舒九儿就已经急切地抽回了手,埋头藏下一脸的羞红。

跳动在继续,而且越加频繁。又连续几次跳动后,他们发现船底碰触的声响不像是撞到礁石。船速真的减缓了许多,只是左右的摇晃越发厉害,原来是一侧船帮摩擦到山石,现在变成碰了这边再碰那边,小船成了个壶里摇动的骰子。

“有坏人,你是指后面追我们的人吗?可他们没船可乘了呀。”丰飞燕大声问道。

就在此时,船很奇怪地跳动了一下,像疾速奔跑的人被绊了个趔趄。这种跳动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它让船速减缓了一些,但船体有可能已经触碰到水底的礁石,一次碾磨、挤压、砸撞的毁灭或许很快就开始了。

“我也不知道。但这个人不是被船撞碎脑袋的,而是被人用沉重而坚硬的器物砸碎脑袋的。”舒九儿的回答有些含糊。

小船速度很快,一侧船帮开始摩擦山体石块了。船上所有人没一点办法,只能紧紧抓住船身,伴随着摩擦声不停发出尖叫,等待最终撞击的来临。

众人一愣,都不说话了。一个用器物砸碎别人脑袋的人,这也太过凶残可怕了。当他们停止了说话,其他的声音一下变得清晰。江水拍打岸石的声音,碎木碰撞挤压小船的声音,小船在山石上磨蹭的声音,山上竹子被江风吹动的声音,这些声音夹杂在一起,再看着一具具浮尸和那具没头尸,显得格外的诡异瘆人。

老弦子这话没错,可没人能做到。四个人里还能站立起来的就只有袁不彀一个,船速极快、惯性极大,两边岸石又高又陡又滑,要想找一个不远不近又恰好可以落脚抓牢的位置跳上岸,那是难上加难。

“对对对,不要喊,上岸上岸。等江水上潮或落潮,这小船肯定受不住两边石壁碰撞磨挤的。”老弦子拿起船桨,寻个合适的位置把船撑稳在一侧壁岸上。

“瞄准机会跳上岸去,否则铁定没命!”

“快点,快点上去。”老弦子知道这样的支撑坚持不了多久。两三轮大浪之后,说不定连支撑的船桨都会断掉。

老弦子这话是对的。刚才是大水面,旁边、后面都有迂回翻转的水流冲力。水势复杂,各种可能都会出现。一旦进入狭窄水道,那就像进了捣米的石臼,再难有逃脱可能。不仅如此,小船被江浪推入狭窄水道后,想减缓冲击力也不可能了。不管用桨在哪一边使力,船肯定会撞向另一边,还会因为力道和方向的改变撞击得更加厉害。

虽然小船已经紧靠住山体了,但要上去还真不太容易。袁不彀硬把舒九儿顶了上去,丰飞燕是袁不彀和舒九儿连顶带拉弄上去的。然后丰飞燕和舒九儿在上面借力,袁不彀才爬了上去。袁不彀上去后,下面小船就撑不住了,人少了船就没了重量压住,开始剧烈震动。这个时候袁不彀带的绳子起了作用,放下去让老弦子系好,三人合力把他拉了上去。

“不好,这下没得躲了,要挤死在里面了。”

老弦子刚刚才上去,支撑的船桨就别断了。小船一个大甩头,撞裂一侧船帮,江水开始慢慢漏入船里。再一个大甩头,对面岸壁上的无头尸体被刮带下来,掉入水中。

当反力再撞上后面浪头的冲劲,两股合力就会很自然地分向,冲往两边。所以小船转向不奇怪,小船以更快的速度冲向两边的狭窄水道也不奇怪。而不管往左还是往右,都是由宽到窄的水道,就像两条死胡同,一直到伸出山体与主山体的夹角里。

袁不彀探头往下面看看,不知道看的是已经破裂的船还是掉入水中的无头尸,但从他眉眼间的细微变化可以知道,有疑问涌上了他的心头。破裂的船和无头尸让他有了一个发现,无头尸不是船撞碎脑袋的,而是被人砸碎脑袋的。但是无头尸已经趴在了石壁上,这个砸碎别人脑袋的大力高手无论用的什么武器,他都必须是站在船上才能把无头尸的脑袋砸碎。也就是说,这一个神射可能是被同船的其他人把脑袋砸碎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小船肯定是出不了山体对抱的口子的,那口子里有大江主流道的水流不断冲涌进来。在这种推力下小船没有直接撞上山体已经非常幸运,很大可能是正好合上了前面一轮浪头冲击山体后上下翻转的明暗反力,在即将撞击的瞬间又给推了回来。

当袁不彀转过身时,舒九儿和丰飞燕已经往上爬了十几步,老弦子也不远不近地跟着前面两个女子。

“船是往死胡同里去的,只要能够减速,我们就可以下船爬到山上去。”老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停止了号叫,还跪爬起来把船漂行前方的情形看清楚了。

舒九儿他们差不多往上走了百十来步,这才在一个比较光秃的位置上停住。停住并非是为了等落在后面的袁不彀,而是为了察看一下周围情况和安全路径。比较奇怪的是,看出地形特征的竟然是舒九儿。

“瞄出水线纹路,找对暗流,就可以借势控船,然后脱出险境。但是……”袁不彀只说一句,就已经意识到不对,这里是大江不是铜钱湖。铜钱湖水面如镜,水下暗流带起的水线纹路可从水面看到。大江中惊涛拍岸浪花如雪,根本无法瞄到水线纹路。

“呀!这真的是一具尸体!”

没人知道袁不彀的发现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怎么应对。

袁不彀赶上来后,刚好听到四处眺望的舒九儿发出一声感慨。心里不由得一愣,暗自嘀咕道:“怎么又是尸体?在哪里呢?”

“这船转向了!自己转向了!有暗流!水面下有暗流!”刚刚的落空让袁不彀心惊胆战,但这种状态下的他也没有放过任何细节。

“九儿姐姐,你说清楚些,这尸体是水形、山形、山影形,还是对面岸形、远景形?”丰飞燕的年龄比舒九儿要大,但叫别人姐姐是她的习惯。

桨落空了,竟然没有撑到山体。幸好舒九儿教的运力方式是留了两分虚缓劲道的,也幸好袁不彀从小练就了很好的腰腿力量。他顺势摆肩拧腰弓腿,硬生生将身形收住,没有跌进船和山体的夹缝里。

“是山形,一个倒毙的兽子尸体。背朝南,头西尾东,四肢北抱,整座山真就像是死后的猰貐。难怪这里会被叫作猰貐坟。”

袁不彀听到舒九儿的喊声后,几乎是在下意识中就将自己调整到她所说的状态。这个时候小船已经冲到距离山体两步远了,袁不彀手中的桨毫不犹豫地往外撑去。

“能找到什么出入窍要吗?”丰飞燕又问。

舒九儿是个绝好的医官,她了解人体骨骼、筋脉、穴位。知道如何调整状态才能运用最为合适的力道,也知道怎样的气力相合才能发挥最大体能。她教给袁不彀的方法虽然是在急切之间,却非常有针对性。不仅能减缓撞击力,针对袁不彀的身体体质特征,运用得当的话还可以刚柔并济、轫容并存,用力、受力、卸力一气呵成。

“这位置看不到,估计爬到山顶能看到更多。或者直接往猰貐的要害部位走,那里出现窍要的可能性会更大些。”舒九儿回道。

见袁不彀持桨站了起来,舒九儿停止了尖叫,她知道他想干什么了。不过这个时候根本无暇表达感激感动,更无法爬过去给袁不彀帮些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大声地告诉袁不彀该怎么运气和用力:“肩背松,手臂活,腰拧转,腿扎根。气绷小腹,再由胸到喉、由喉到口,轻嘘缓吐。”

舒九儿和丰飞燕的对话声音不高,但也没有刻意避讳老弦子和袁不彀。或许,她们觉得自己所说,这两个造器处调来的人根本听不懂。

船上三人见此情形,齐声号叫,袁不彀忙颤巍巍地站起来,把剩下的那支桨用力地握在手中。他要在小船撞击山体之前用这桨去撑推一下,尽量减缓撞击力。虽然这样做用处并不大,结果也可能只是提前将自己撞飞出去,但眼下的情形里他必须尽力做最后一番挣扎。

袁不彀始终没有说话,从这两个人的对话中可以听出,她们比自己和老弦子知道的要多。至少有些目的她们是清楚的,或者从临安出来之前,她们单独接受了什么任务。

袁不彀他们终于看到猰貐坟另外一面的山脚了,并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但这种看清并不意味找到了路,而是意味着可能到达了生命的终点。

老弦子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要害部位不一定有窍要,猰貐是怪兽,与一般兽子不同。一般兽子的要害和软弱处可能正是怪兽的最强悍处。而猰貐的无所谓处,反倒可能是它的要害。”

可是,改变方向后的小船被一股浪头托着直线往前,径直冲入了两边蜿蜒山体对抱的水湾,朝着猰貐坟正对大江的山体快速冲撞过去。

“你的意思还是先到山顶?”舒九儿并没有因为老弦子的插话而表现出惊讶。她和丰飞燕有铁耙子王当面授意,那整个捉奇司车队里的其他人也都可能会有铁耙子王的当面授意。

只剩下了一支桨,袁不彀仍在尽全力调整小船重心。他经历过铜钱湖的惊险,又有极好的腰背力量,及时抬起身体,压住了翘起的一侧船帮。终于,小船改变了漂行方向,倾斜的状态也很大程度地恢复过来。

“哪里好走就先往哪里去。我们这趟活儿也是怪了,不绣花不扎针,偏偏要我们绣花扎针的人跟着出来找地理窍要。不过王爷都成能掐会算的半仙了,他说我们这回幸运的话就是吃着玩着逛一圈,若是倒霉只会是半路遭遇意外,而遇到意外的附近必有奇异之地或奇异之物。”丰飞燕听完老弦子刚才那番话,觉得既然大家都是铁耙子王亲自交代过的,索性把想说的话都说了。

小船因为卷走那支桨的力道改变了方向,横着往前急漂。这让整个船倾斜过来,随时都会扣覆。船上的两个女人吓得只剩尖声嘶叫,老弦子到这时候也终于憋出了两声带哭腔的干号。

袁不彀没有作声,也没有继续听那三个人的对话。他发现附近有些奇怪的声音,这可比三个人的对话更需要重视。

袁不彀没有往前划,反倒是准备把一支桨插入水中减缓速度,避免船在山体上撞得支离破碎。但这只桨刚往水里一伸,一股遒劲的力道裹缠而来,顿时就将这支桨给夺走,然后在远远的水面上冒一下就再也不见了。

“看来这回我们撞上网了,那离这真真假假的窍要就不会远。我们这回做了探杆,但最终还是要做鉴别窍要真假的签子。”舒九儿淡定地道。

“快往前划!往前划!”“不要动!千万不要乱动!”舒九儿和丰飞燕一阵乱喊。老弦子则趴在船尾,面如土色、声不敢出。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也说说你的想法。”丰飞燕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袁不彀的名字。

可能正是因为摇晃颠簸得没有那么剧烈,也可能是因为冲入主流道的速度没有那么快,袁不彀他们的船只在主流道中急冲了百十步远,就又被更快地抛出了主流道,朝着伸入江中的山体撞去。

“他叫袁不彀,叫他吃不够睡不够的‘不够’就行。”老弦子主动替袁不彀回答,并且故意想把气氛搞轻松些。

袁不彀他们这条船和刚才那条被放走的空船一样,在一番摇晃颠簸后一下冲入主流道,那是一种滑入深渊般的感觉。不过他们的船上多了四个人,有重量压着船,所以摇晃颠簸得不像空船那么剧烈,冲入主流道的速度也没有空船那么快。

“不够,你说话呀,问你话呢。”丰飞燕见袁不彀没有反应,又唤一声。

这时候,老弦子的手脚已经被船带着在石滩上滑动,见袁不彀终于上了船,急慌慌踩两步水,顺势扑趴上了船尾。

“赶紧走!这地方不安全。”袁不彀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发出警告。

是呀,一个老头两个女人,有命没命真就指着自己了。想到这里,袁不彀迈步上了船,双手稳稳地握住了桨把。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竹枝被踩断的脆响,袁不彀猛然回头,发出声音的方向出现了一个黑衣蒙面人。那人手中开弓搭箭,正对准着他。

“就算要死了,我们不也是死一块儿吗。”丰飞燕冷声道。

袁不彀一动都不敢动。他看出那人手中拿的是厚胎背、捻藤弦的硬弓,弓劲在二石三以上。箭是双锋头磨杆菱羽箭,箭头轻、箭锋利、箭速快。那人和自己只有十多步的距离,自己又处于上位,目标面积大,这种情况下凭自己的身手根本无法躲开这支箭。

袁不彀头微微一抬,直视舒九儿,自己的心理竟然再次被她说中。

其他人也一样不敢动,因为周围的岩石背后、草沟之中、竹丛下面接二连三地有黑衣蒙面人出现。就像于无声中浮现的影子,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圈形,将袁不彀他们四个人围在中间。

见袁不彀还是不动,舒九儿突然一挥手,指着袁不彀的鼻子:“你是害怕了!怕江水急流,怕死,更怕承担。没有足够勇气把我们的性命担在自己身上!”

几乎与此同时,山下之前追赶袁不彀他们的那些人重又从江边转回到猰貐坟的南侧。他们连续用大弩射上几只带了绳索的锚钩,然后开始从几乎不可能攀爬而上的山体一侧向上攀爬。很快,绳索上陆续挂了许多个颜色杂乱的人。

江水真的很急,小船已经被江水带着慢慢离开岸边,老弦子手中的缆绳吃足力绷得紧紧的。

一场金页子换旧纸的交易

“上船随流而漂,还有一半活的机会。站在这里等后面的那些杀胚赶来,那是必死无疑!”舒九儿有些急了,她宁愿赌一把生死,也不想落在背后那些妖魔一样的强匪手里。

临安城最近的天气很是湿闷,让人不由自主地就会有心烦难舒的感觉。这样的天气很多生意都会受影响,而影响最大的是青楼花巷。

袁不彀当然不想死在这里,但是上船也不见得就不死:“我不大会操弄船只。看方才那只被放走的空船,可知此处水流湍急多变,就算是操船的高手也不一定能够掌控。”

青楼花巷生意不好,反落得人少清净,这时候正好可以借来谈谈别的生意。

“快上船拿桨,你不想死在这里吧?”老弦子推了袁不彀一把。

今天“红簪院”里就有一场大生意。“红簪院”是个街末的小花院,总共也就三四个姑娘,平时生意本就清淡,再加上天气原因,最近更难得见到什么主顾。

袁不彀看着那只消失的小船怔怔发愣,就仿佛看到铜钱湖上漂浮的门板。那种绝境里能够逃出是幸运,没有谁敢保证重来一回依旧能够脱出。

谈生意的两个客人坐在冷蕊阁里,要了满桌子的酒菜瓜果却都没动。两个姿色一般的姑娘在旁边伺候着,看样子这两个客人应该也没有动她们的意思。其中一个客人此来只求事成不便乱动,另外一个客人是宫中内侍副总管方德庆,这位大太监即便想动也动不了。

“你不会想着留下一条船给背后追杀我们的人吧?”老弦子说话间,已经将手中的一条缆绳给放掉了。那条小船随水而动,在岸边浅水上一阵摇摆颠簸,随即顺畅地滑入主流道中,冲高趋低,很快消失在滚滚江流里。

在冷蕊阁的外面还摆了一张椅子,椅上端坐一人稳如石雕铁铸。这端坐之人正是“煞面判官”孟和。

“怎么要两条,我们几个人分开坐?”丰飞燕讶异地问。

这种青楼花巷孟和以往是从不会来的,更何况今天的心情很不好,见到那些庸脂俗粉就更不适了。他一早去了趟羽林卫造器处,想见见自己安排到这里来的袁不彀。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想聊聊还魂地里的一些情形。虽然另外还有两个人也进出了还魂地,但他们现在已经是羽林卫的人。和他们聊还魂地,传到羽林卫其他官员耳朵里,很容易被怀疑自己有所企图。这次来找袁不彀,他也是很谨慎地拖了一段时间才来的。

“快!上船。”老弦子急赶几步,把两条小船的缆绳解开。

孟和在造器处没有找到袁不彀。闯过捉奇司还魂地的人被捉奇司招去做活儿了,这让孟和心中很是懊丧。估计自己再也见不到袁不彀了,他最初的意图也就落了空。

不过,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在这绝不可能有船的江边上竟然停着两条小船。

心情虽然不好,红簪院没奈何还是要来的。孟和是里面那桩生意的介绍人,他要不出现,那两个人谁都不认识谁,谁也信不过谁。

当他们绕过石山的西侧到达江边后,却发现这边非但没有可上山的路,连石山朝江的另一面山脚也看不到。另一面的山形和朝岸的一面完全不同,很不规整。山体东西两头往江中蜿蜒伸出,在朝江的一面抱出个水湾。此刻,他们走到的地方除了可以看到滔滔江浪在水湾中涌进涌出,就是眺望对岸了。

生意中的一方是大内副总管,生意的介绍人是上轻骑都尉、御前亲卫。那这笔生意肯定小不了,生意的另外一方也绝不会是普通人。

大江上肯定没有好走的路,而这个地方、这种状况也基本不可能有船。袁不彀绕到江边,是奢望在石山的另一面找到一条上山的路。

生意的另一方还真不是普通人,今天谈的生意却是要收些旧书废纸。

抬头看看头顶的崖壁,再回头看看快速逼近的追兵,袁不彀果断地做出决定:“去江边,看那边有没有路。”

“樊先生,孟都尉介绍你乃荆湘大商,富甲一方。可谈点生意又何必约到此处,只要是诚意足的,门房、茶室一样可以把生意谈成。”方德庆尖着嗓子说道,神情气势明显是他在宫中习惯的做派。

袁不彀他们几个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猰貐坟那里,却发现这座石山不仅找不到可以藏身的地方,就连往山上攀爬的路径都没有。石山的下部遭受江水日久天长的冲击,已经呈内凹的形态,几乎不可能爬上去。

樊先生名叫樊惠丙,光溜溜一张长方脸比方德庆更像太监。他的确是荆州辖下湘阴县的一个富商,但为富不仁,鱼肉乡里,臭名远扬。众人背后都管他叫“秽殡房”,意思是专做污秽殡葬事情的房子。也不知道这地方恶商怎么就七拐八绕地和孟和搭上了关系,然后再通过孟和见到了方德庆。

冒险下江逃避恶人追赶

“嘎嘎嘎,总管大人见笑见笑。”樊先生的笑声有些像老鸹叫,“这临安城天子脚下,锦绣天、流油地,到此谁敢论富?孟都尉可能是没有把我介绍透彻,其实我还擅长诗词之作,这在荆湘一带的名气应该更胜我略有薄产的名气。”

因为这样的目的,莫鼎力始终未曾露面。但作为一个指挥者和跟踪者,他都不应该离捉奇司队伍和黑衣人太远,这样才能及时按自己心意控制并调动人手。于是,在捉奇司车队经过廉江县时,他留暗信要丁天他们再增加几车的需用品,然后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临时增加的一个车夫。为了能够尽量接近黑衣人要找的秘场子,他暗中给捉奇司的拉车马匹都下了麻药,这样那些马就闻不出包括狼尿在内的所有凶兽味道。

“哦,原来樊先生还是诗词大家,若有机会,一定要聆听一下先生词曲的妙处。”

黑衣人的这一做法正合了莫鼎力的心意,他可以躲在一旁等截杀结束,然后尾随黑衣人,不费力气地找到他们的秘场子。照目前情形判断,那地方凭自己掌握的线索是无法寻到的。

“我这就有一首今早刚填的词,可让这里的姑娘弹唱一番。”樊先生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块素绢摊开,上面墨迹团浑,显得很是污糟。字虽是差了,倒果真是一首《鹧鸪天》。

莫鼎力盯上了那些黑衣人,却绝不会犯险采取任何行动。丁天带了捉奇司东拼西凑的一队人来给莫鼎力调用,怎么用莫鼎力却是有着自己想法的。具体点说,就是要“明烛招暗鬼”。明烛,就是捉奇司这支队伍,招摇地过州过县。他要让那些黑衣人知道,他们的后面跟上了官家的人。当黑衣人搞清楚跟上自己的是捉奇司的人后,肯定会采取必要的手段,比如设伏截杀。而为了尽量不打草惊蛇把附近州府官兵招引来,设伏截杀的地点不会太前,以在他们最终目标的附近为妥。这样,麻烦解决的同时也能继续快速地寻查秘密。即便最终惊动了官府,他们也已经办完事情,撤走了。

方总管虽然是个太监,但能做到总管肯定是识文断字的。他久在宫中,诗词歌赋没少见识,对诗词的好坏还是能够判断的。他探头在那块素绢上瞄了一眼,看到前面两句狗屁不通的“跑去房中煮酒喝。烫得舌头难亲哥。”便立刻抬手制止了准备去拿琴笛的姑娘。

莫鼎力当然知道运兵道,当他得到黑衣人已出现在长江边的信息后,立刻就想到了运兵道。于是,他除了加快速度追赶那些黑衣人,还马上给均州府尹芦威奇发了一份密信,让他协助查证一件事情。

“今日樊先生来此可不是为唱词听曲的,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最终反倒是捉奇司设在江北沽酒埠的一个暗点发现了黑衣人的踪迹。那些人没有乔装打扮,依旧是着黑衣行动,只不过全是昼伏夜出。他们不走官道大路也不走山野小道,更不走舟筏水道,而走了一种常人不知的运兵道。这种道路是为了秘密而快速运转兵力而设,大部分路段路口都是有掩盖的,有的路口甚至直接建房盖庙堵住,房门庙门便是路口,必须开锁吊闸才能打开。

“对对对,说正事。这不是为了说正事才扯到诗词的吗。总管大人你是知道的,像我这样懂得诗词的人对典籍字画是特别感兴趣的,近些年专心收藏了一些,却总难满足。”说到这里樊先生挥挥手,让屋里伺候的姑娘都出去,才接着说,“我知道总管大人管着废折库,那里不仅有当代为官的名士大家文墨,还有皇上御笔。这些废折最终都烧毁了不免可惜,总管大人可偶尔将其中一些私压下来,我当奉重金求收藏。”

莫鼎力躲进均右县密目孔子后,想通过密目孔子坠上黑衣蒙面人,可惜黑衣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盯。不管隼巢还是捉奇司的密目孔子,最后都掉了面子、走了眼,没能在均州周边再发现他们。

方总管眉头皱了一下,他知道这樊先生绝不是为了收藏这么简单。虽说自己处理的那些奏折都是废折,其中不会窥到什么国家机密。而从樊先生的德行来看,他也不像个要窥探国家机密的人。真要窥求秘密的人平时肯定韬光养晦不留痕迹,绝不会像他这样已经臭名远扬还偏偏招摇过市。同样地,从樊先生的德行来看,他不是个懂字懂文懂收藏的,所以最大可能是拿着那些废折牟利。

南察都院的隼巢启动后,大宋边关发生的事情几乎没有逃过他们耳目的。均州府里那样的大乱,那些黑衣蒙面人逃过了芦威奇的搜索,却不一定逃得过隼巢的追踪。

那些废折很多都是当朝最高品级的文人所书,其中还有一些有着皇上的御批。这个要是拿到民间,附庸风雅的、炫耀实力的、扮虎装样的,都会愿意出大价钱谋得一份甚至许多份。而这样的生财之道也就樊先生这种人敢想敢做。

严素允的疏忽并不意味着别人也会疏忽,特别是一些比严素允更加了解南宋各个机构的人。所以莫鼎力从行动开始就被一些人锁定,直到他乔装逃出均州府,躲进均右县的密目孔子。

皇上要废的折子岂是他们敢做就能拿到的。折子一旦流出宫去,被发现,不管有用无用、有害无害,至少也是泄露朝廷机密的罪行,一个都别想活了。

严素允了解大宋官家兵家办事程序,对现象的分析也极具洞察力,但他终究疏忽了一点,捉奇司的东西一般不会让地方官衙和军营押送,更多时候是会自己派人来取的。

“樊先生可能不太懂宫里的规矩,废折所以为废,就是必须毁掉的。废折库环节有序,各司其职,要废的折子片纸都拿不出来。一旦失了什么折子,那就是泄露了大臣意图、皇上心意。皇上龙颜一怒,会要了全库人的命。所以即便我管着废折库,别人为了保命也都同样盯住我,不会给我半分特权。”

严素允已经算定了,阿速合在均右县的做法不会有结果。那是捉奇司蓄谋已久要获取的重要东西,这样的东西即便是携带者死了,临死之前都是会采取最为妥善的途径传递回去。如今最好的方法不是查找那东西,而是盯住南宋边关的各大重要枢纽。如此重要的东西入宋之后必定要由地方最高官员用最高等级保护送去临安。只要知道了东西的所在,再高等级的保护也是有办法攻破夺取的。

“方总管的意思是说这废折库的折子一份都拿不出来?”

隼巢是南察都院属下的秘密组织,关键时刻才会启用。各种伪装的隼巢遍布大宋与金国交界的重要州县,隼巢中的人则渗透到大宋的各个阶层。运用好这个组织,就连大宋三关指挥使夜里撒了几泡尿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半份都拿不出来。”

就在脑子里锁定蒙古和契丹后,严素允传令,让南察都院部署的所有隼巢展开行动。

“那就可惜了,我本觉得拿金页子换书页子,一页换一页,不行的话两页三页换一页,总能做成这笔生意的。唉,现在看来我带的那箱金页子还得带回去了。可惜啊,方总管每天都是在烧金页子。”樊先生是真的惋惜。

蒙古部族现在正日益壮大,盘踞于金国西北部,如狼候食,时刻都有蹿出扑咬的可能。契丹族原来是金国境内最为彪悍善战的一个部族,多次动乱都被金国大军镇压,族人也都分散到其他部族中了,但不排除还有小股的群体在暗中行事,力图推翻金国政权,获取部族的自主权力。

听到“金页子”,方总管的心狠狠晃荡了一下。再听樊先生说自己每天都在烧金页子,方总管的心又猛然一阵持续的灼痛,就仿佛随着金页子一起在火中渐渐化去。

一番思索分析之后,严素允圈定了两个名称“蒙古、契丹”。

“金页子虽好,也要有命去花。我这宫里的废人,命都是皇上的,要了金页子有何用。”方总管的话里带着痛楚。

阿速合操控鬼拉人的同时,将事情前后都急报给了严素允。严素允拿到急报后细看了三遍,眉头紧皱、满面疑色,心中反复自问:“截杀十八神射的是些什么人?他们如何提前掌握十八神射的行踪?从事情前后的各种细节看,这些人不仅了解南宋还了解金国。他们的截杀是早有预谋,选择做绞圈的地方是大宋境内无宋兵驻扎之处。”

樊先生听出了方总管的痛楚,更听出了自己的机会。废人才更看重金钱,除了这个他们再没有其他依仗。宫里的废人更看重金钱,只有有了钱才能在宫中打通各种关系,拉拢各种体己人,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方德庆是需要钱的,而自己的出现是他获取额外资产的难得途径。到这个时候可以转入真正正题了。

如果十八神射身上没有找到东西,带符提辖又是诱饵,那么东西会在哪里?阿速合脑筋一转,立刻想到了那些被就地掩埋的难民。于是在阿速合的操控下,均右县出现了鬼拉人事件。

“总管大人,既然废折是环环相扣无法拿出的,那废折库有没有其他什么无用的陈年烂纸可以任凭你处置的。只要与皇家搭些边际,好坏不计较,谁写的不计较,我都要的。比如前朝未呈未批的折子,再比如更早时候压积的奏文。这些都未经过皇上的手,根本没有决断是留是废。就算有些是批了留或废的,也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与当今皇上、当朝大事都没有牵扯。”樊先生是故意在提醒方总管,将他往某个方面引。

阿速合最终还是更相信符合常理的判断,十八神射如果没有带东西走,他们干吗要混入难民往南宋境内奔逃?而带符提辖在挖出东西之后其实就不再有什么实际作用了,最多就是作为诱饵吸引别人注意。所以这些带符提辖应该是走的桐阳渡那条路,甚至很大可能根本就不曾从桐阳渡过河。

方德庆是宫中总管,在宫中宫人面前端的了不得,外人面前更是放得下架子摆得出威仪。宫外市井间的生意他却是外行,樊先生的金页子和隐晦的提点,终是把他给勾住了。他也确实想到了一些东西。

按常理说应该不会,十八神射不仅行动快,一路上如果遇到阻碍也能快速解决,东西由他们带着是最合适的。但也不排除非常理的情况,截杀的人离开得很快,要么是拿到了东西,要么就是发现东西不在十八神射身上,转而再去追踪带符提辖了。

靖康之乱时,所有有价值的文册报折都被夺走或焚毁。反倒是各部和国史院压扣重拟的文册和奏折留存下来一些,后来全部搜集了让人偷偷从骡马道运送到临安。虽然都是有疑问有残缺的东西,但多少可以作为靖康之乱前后的记录和佐证,可那些东西送到临安之后便一直存放在废折库,之前高宗皇帝没说如何处置,现在的孝宗皇帝,知不知道这些文册和奏折的存在都难说。

会是什么东西呢?这东西现在又在哪里?阿速合首先想到的是东西已经被截杀的弓射高手们搜走。但是再想想,此处被杀的是十八神射,那么挖掘玉盘坨的应该还有掀山盖的带符提辖。那些带符提辖又去哪里了?东西会不会让他们带走了?

“废折库的‘陈年间’里有一批宋都南迁时抢运过来的文册奏折。当时路上仓皇,遗失许多,如今留在库里的大概也就二三十箱,其中以国史院文册折书最多。高宗皇帝在时,未曾理会过这批文册折书,如今孝宗皇帝即位,更是不会觉得有用。只是两位皇帝都未指示如何处置,这才一直保留至今。”

他花了些钱,从县衙打杂的人那里打听出,被截杀的是大宋捉奇司的天狼十八神射。这十八神射正常官家兵将或许知道得不多,但金国南察都院的人却知道,否则他们这个情报机构也就白瞎了。以十八神射的本领,从金国一路逃奔到南宋,他们可能真的拿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太好了,这其中名士大家的文墨肯定更多,而且大都已不在人世,得其文墨便是得遗墨绝笔。对了,说不定其中还能找到徽宗皇帝的墨宝。方总管,这些带出来肯定不会有人盯着你的,你只管带,带多少我都用金页子和你换。如果方总管依旧忌讳,怕其中的折书奏报会出事,那你可以单把国史院的文册先送几箱出来。那都是陈年记事的文册,没人在意,我一样的价钱换。靖康元年的最好,那年大事多,文墨更有价值。”樊先生显得很是体贴,万事都替方总管着想。最后的那个要求看似合情合理,其实细想却不简单。靖康元年,国史院记录的各种事宜,其价值恐怕不仅仅在文墨。

到了均右县之后,他从雉尾滩截杀现场的各种遗留痕迹中看出,那是两股弓射本领极强的箭手进行的对抗。但即便都是极强的,其中一股却是轻易就被全歼了。这说明另外一股的弓射本领不仅要高明许多,而且有着不可思议的攻击布局。阿速合自己也是极厉害的弓射高手,在看了现场状况后估算了下,确定要是自己陷入当时的绞圈也同样没有逃脱可能。

“国史院文册,那应该没问题。这些都未曾登记,即便全部拿出都没有问题。这和奏折公文不一样,奏折公文在民间出现,官家觉察后肯定会追查。国史院文册却是记录文章一样,除了当事人和记录人,一般不会知道真假,就算官家发现了也难以判断。”方总管眼睛亮起来,就像映衬了金页子的光泽。

从桐阳渡走,都是平坦道路,好走但目标也太明显。从玉盘坨过来的人如果装作难民或者混入难民之中,他们肯定不会走桐阳渡,而会走陶窑渡。因为契祥镇往陶窑渡的道路有山有沟有林,沿途不易被发现,也容易掩去走过的痕迹。所以阿速合也不细查了,直接带人从陶窑渡过了黄河,直奔均右县。

三个人离开红簪院时夜并不深,但是天很黑,黑暗里发情的猫叫声很怪很响。

此时再要想做些补救就只能派人按这些人离开的痕迹沿路追踪了,当追查到黄河边的契祥镇时彻底失去了踪迹。负责追踪的金国高手阿速合想到第二个故事里在均右县被截杀的难民,如果他们是从金国过黄河逃往南宋的,去均右县最近的两个渡口是陶窑渡和桐阳渡。契祥镇的位置差不多就在这两个渡口中间。

袁不彀他们几个人被带到一个洞口时天已经黑了,大半个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在了中天。袁不彀想扭头再看一眼天上那一片清亮都未能如愿,他是猛然间被推入黑暗的,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看到外面世界的光亮。

大名府玉盘坨现在是在金国境内,他们在此到底拿到了什么东西?如果只是值钱的宝物也就算了,但如果是对金国不利的什么东西却是绝不能放过的。

黑暗里很难行走,押着他们的黑衣人却似乎很是熟悉里面的状况,不借助任何照明依旧能走得顺顺畅畅。老弦子他们三个也还好,虽然看不见,但还能按黑衣人发出的吆喝伸着手臂摸索着往前。惨的是袁不彀,走得跌跌撞撞,脑袋撞在石头上好多次。因为四个人中只有他是被绑起来的,只能用脑袋摸索。谁让他是个年轻的汉子呢,这样的人肯定会被定为重点防范对象。

严素允还发现,这两个故事发生的时间相距很近,这其中会不会有着某种联系?于是,他马上派人去了大名府附近的玉盘坨,在那里果然发现挖掘痕迹,而且是两种挖掘痕迹。一种是挖开并回填的痕迹,这说明人家已经找到重要的东西,想不露痕迹悄然带着所获离开,且希望后续无人知道。另一种是很无序的挖掘,而且未将痕迹再加掩盖,这应该是前来确认第一拨人挖掘结果的,或者是想从第一拨人可能存在的疏忽中再寻到点有价值的东西。两种痕迹不仅说明南察都院发现这件事情太晚,而且连补救的机会都让别人抢了先。

洞道里没有走太长的距离,拐过两三个弯之后见到了昏黄的烛光。进到洞里这个位置才使用照明是最基本的防范手段,拐过几道弯后光亮就不会从洞口传出,也就不会被人发现。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南宋境内,临近均右县的雉尾滩有人截杀难民。一百多难民,老老小小没留一个活口,全部被弓箭射杀。后来均右县县衙收殓时,未将其中十八具尸体掩埋,而是运送到了均州府。这是个奇怪的故事,现今虽然贼寇盗匪猖獗,但他们还不至于对逃难的难民下手。均右县更是奇怪,怎么会单单留下十八具尸体?

黑暗是可怕的,但有了光亮后看到的那些情形比黑暗更加可怕。他们来到的是洞里一处比较宽敞的地方,这个地方足够站下几十个人。但是现在能站在这里的黑衣人也就十多个,更多的是尸体,而且都是黑衣人的尸体。

第一个故事是有那么几十个人跑到大名府附近的荒郊野外找寻什么。这些人的样子都像结队同行的商帮,逗留期间也和附近人做了几笔小买卖,但是每笔买卖都是吃亏的,好像并不了解价格行情。更有意思的是,他们中间有人偶然流露的口音是江南的,也就是说是南宋的人。就因为确定其中有南宋的人,这个故事值了大钱。

那些尸体的死法有很多种,压死、砸死、扎死……最惨的那个身体整个断为两截。那人是被并不锋利的器物斩断,或是被生生扯断的。

严素允最近听了两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

这些尸体应该都是从前方的洞道里拖出来的。有两个人正用力扯动绳子,把又一具黑衣人的尸体从前面的洞里拖回来。这具尸体看着还算完整,但从他软塌塌的状态看,应该是周身骨头尽碎而死。

金国南察都院是个公开的衙门,做的事情却是明暗都有。严素允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悬赏招募讲故事的人,故事必须是和南宋有关的,而且要那种怪异的、很少有人知道的故事。故事不分新旧,但如果是新近发生的故事,获得奖赏的数额会比旧故事高出很多。

随意绺卦线设置的门户

严素允是商人的后代,而且是药商的后代,极其懂得把控斤两,更懂抓准疗效。但他知道自己被派驻于南察都院,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把控斤两和抓准疗效,而是要找药引子。一服药不管是用在金国还是南宋,要是没了药引子那就是一碗苦水汤而已。而要是能把这药引子捏住了、用好了,那这碗药是良药还是毒药,是喂给金国还是喂给南宋,都是可以凭人力调整的。

前面的洞道口原先应该有一个对合门,现在有半边石门仍旧竖立在那里,上面凿砸的痕迹无数,却未能将其砸坏。另外半边石门已经断作两截,移到了一边。好在这半边石门背后是通道,一个人侧着身体就能进去,而砸不坏的那半边背后可能仍是山体。

但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注定了南宋和金国之间,和议只是暂时的,血拼却是早晚的。所以金国一直想要掌握南宋暗地里在做什么,以防被南宋打个措手不及。要了解并掌握南宋,就需要使用对他们更为了解的汉人。设置南察都院之时,金世宗权衡后挑中了六驸马严素允,任都院留守使兼淮西道巡监。

“还是不行,怎么办?如果追杀硬点子的头把刀回来之前我们还没找通路子,他会把我们全填到洞里去的。”拉绳子的人看了下脚边的尸体,问另一个黑衣蒙面人。

金世宗完颜雍是个智勇兼备的皇帝,从海陵王完颜亮手中夺取皇位后采取防守南宋平定契丹策略。等契丹乱势平息之后,再专心对付南宋,击退隆兴北伐。之后虽然与南宋定下和议,心中却时刻提防着南宋。时不时地会唆使所辖一些小部族对南宋进行小范围的侵扰,提醒南宋不要轻举妄动的同时,也鼓动着自己所辖部族的杀心和野性。

黑衣人装束完全一样,如果不说话还真发现不了其中谁是做主的、谁是做事的。

金国南察都院是一个针对南宋设置的机构,掌管这个机构的最高官员是一个汉人,叫严素允。这个严素允祖辈、父辈都是贩卖药材的富商,与北方女真、契丹各部族有着很深厚的交往,与渤海几大族也关系密切。渤海李氏大族出面保媒,让金世宗招严素允为六驸马。这李氏大族有如此面子是因为金世宗的母亲李洪愿就是李氏大族的人,李氏相当于金世宗的外祖。

“这四个人能闯到这里肯定不是偶然,看样子应该和冲入绞圈的车队有关系。从他们中间选个人往里走,死不死就看他们的运气了。”主事的人发了话。

听故事得来的玄机

“别这样啊,别让我们死呀,我还没嫁人呢。听你口音也是余姚一带的,我们算得上老乡的……”丰飞燕一通哀求,其实是硬把自己往死路上推。试想人家就怕露了身份痕迹才蒙的面,你连人家说话口音都报出来了,最终不管成不成事都不会再放你生路了。

一边是害怕他们抢先到达猰貐坟得到什么东西而全力追赶阻止,一边是认为前面的猰貐坟是他们唯一的活路而拼命往前奔逃,目的不同,努力的方向却完全相同,而误会对方意图下的共同努力往往会出现意外结果。

“哟呵,是个女的呀!看她肥肥壮壮,我还以为是个男人!”有个黑衣人这时候才从丰飞燕的声音里听出她是女人。

袁不彀他们跑出的距离已经听不清后面人说的话,但是听得到声音,看得见人,所以加快速度更加拼命往前跑。前面的猰貐坟已经是他们唯一的生路,要想活命只能寄希望在那里找到一处可以躲过追杀的地方。

“你……”丰飞燕听完,很是气愤,却不敢多说话了。

逃命的是袁不彀他们四个,但不知道为什么,后面追杀的那些人似乎比他们更加焦急紧张。似乎是怕袁不彀这四个人抢在他们之前得到些什么。

“那就把这个胖女人先推进去,做活估子(2)。”做主的黑衣人发了话。

“分两队截住东西侧,就算他们从暗盒子捞了点什么,也不要让他们遁了风(1)。”又有人在喊。

“等等,让我来。”有人高声喊一句。

“快追,他们要进暗盒子了。”有人用江湖暗语在喊。所谓的暗盒子一般是秘密场所或正在进行秘密事情的场所。

众人循声看去,发声的是袁不彀。他眼睛死死地闭着,抿紧了嘴,也皱紧了眉。快走到洞里这个位置时,弥漫的血腥味就已经让他作呕。他知道前面肯定有更浓重的血色,为了不至于见血晕倒,他只能现在就把眼睛紧紧闭上。

袁不彀他们的速度不够快,毕竟有两个女人和一个老人在。所以还没等他们躲进猰貐坟,后面的追兵就已经从蒿草丛里冒了出来。这股追兵颜色杂乱,行动迅速,就像蒿草中湍急流过的浑水,流过之后在沙石滩上快速蔓延开来。

“呵呵,这小子虽然害怕得连眼睛都不敢睁,怜香惜玉的心倒是一点不减。本来倒是想把他留最后的,既然他愿意抢前面做活估子,那就成全他好了。”

“或许没到这里就连车带人全数给灭了。”老弦子听到了袁不彀的低声嘀咕,随口回答了一个很残忍的结果,而这很大可能就是事实。

袁不彀被推到了通道口,然后有人把他身上背的那圈绳子取下,从两腋下横胸绑住。逃命时袁不彀随手带的绳子,没想到现在又派了这么个用场。而他随身带的两个饼子,早就被黑衣人搜出,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袁不彀走几步后又往四周看看,然后低声嘀咕道:“奇怪,十八神射的两辆车跑到哪里去了?大江在此处拐弯,沿江道路也是转向西南方向的,他们最终也该跑到这一片才对。”

“拿好。”绳子系好后,有人往袁不彀手里塞了一支火把和一根木杆。木杆是齐眉高的白蜡杆,极具韧性,过去常用作兵器的杆和柄,也可直接制作成齐眉棍、哨棒等防身武器。不管怎么样,黑衣人还是希望袁不彀能进到里面解开机括(3),打通通道的。而要想打开通道,照明的火把和试探的杆棒是最基本的器具。

老弦子不和她搭话,只管走自己的。

拿住了火把和木杆,袁不彀依旧没有睁眼。这个时候,他就站在血洼之中,只要一睁眼,肯定会就此晕倒。他一旦晕倒,两个女人和老头子就得往满是杀戮机关的通道里去了。

“对,先过去找地方躲起来。有命就是路牌,没命的话不是坟也是坟了。老头,我说得对不对?”丰飞燕好像是和老弦子杠上了一样。

“袁不彀,你是好人,你替我冒险赴死,我欠你一命。你记着,只要你能活着回来,我就把自己嫁给你。”袁不彀的举动让丰飞燕变得分外感动。这也难怪,一个平时根本没有男人愿意接近的女人,突然见到一个愿意替自己赴死的男人,定然会动心的。

“管他是坟碑还是路牌,我们赶紧躲过去,后面好像有人追来了。”舒九儿听到后面蒿草荡里有异常响动。

袁不彀没有说话,他根本就没有把丰飞燕的话听清楚。下一步就将迈向死亡之道,他一直在想自己会是怎样一种死法。

“也可能这石碑只是块路牌,是指那座石山叫猰貐坟,或者这整块地界叫猰貐坟。”袁不彀终于开口,说了句自己的想法。

见袁不彀不理会自己,丰飞燕一下挣脱按住自己的黑衣人,跑过去一把抱住袁不彀的胳膊:“你听见我说的吗?你睁眼再看看我呀,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人了。”

袁不彀在旁边一句话都没说,他是在暗自惊异。传说猰貐原为天神,被危谋杀后死而复生化作牛身马蹄人面的怪兽,也有一说是马蹄豚首。身长乌金刺,刀枪杀不死。兴风作浪于弱水,后被后羿除掉。这是后羿技成出道后杀死的第一个怪兽,而且是斗得最为艰苦才最终除掉的一只怪兽。但是这怪兽死后真的埋葬在这座石山里吗?还是真像老弦子说的,死后化作一座石山。别说,这石山形状倒也真有些卧牛的样子,另外山上那些紫黑色的竹子也有些像乌金刺。

袁不彀眼皮子跳动几下,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面乱转,很明显受惊了。

“姑奶奶,我就一个修器物的,你问的这些我怎么知道。”这一回老弦子不等丰飞燕问完,就打断了她,之后再不说话,只管往前面走去。

“赶紧进去。”有人拉开丰飞燕,推了一把袁不彀。

“传说中后羿射猰貐,猰貐死尸落洪水中。你觉得那座石山里头像是埋着怪兽猰貐的尸体吗?抑或……”

“等等!”丰飞燕又高叫一声,尖利的声音把整个洞里的人都吓到了,“等等!等等!这门上有线,皱石流挂线。”

“可能是立碑时这片江滩还是水面,只能立在岸边。后来慢慢积聚沙石才成滩地的。”

“什么皱石流挂线?”做主的黑衣人往前紧走两步问道,边问边朝未曾砸坏的半边门看去,但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这碑也太小了吧,怎么都没法和那大坟匹配呀。再说人家墓碑都在坟前的,哪有离着整里地立个墓碑的。你这人说话怎么像藏掖着些什么的?”丰飞燕的发问不仅不屈不挠,而且个个都问在点子上。

“皱石流挂线也叫随意绺卦线。所谓随意,是指按照实际物体纹路走线,此石门面为皱石面,便以皱石石纹走线。所谓绺卦,卜算中的意思是以绺丝随风之形为卦,运用在实物上则是指实物表面附着物的走形,而这石门上用的是水珠流挂的走形。”

大家顺着老弦子所指,真就看见沙土里插着一块矮小粗糙的老石碑。

两三个黑衣人立即趴在了那个石门上,想找出丰飞燕所说的线和形,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喏喏喏,你看看,这脚边不是有块石碑刻着猰貐坟吗?”老弦子被一句句逼问烦了,赶紧指着脚边说道。

丰飞燕的一番话,主事的黑衣人没能听懂,于是希望得到最为简单直接的解释:“你说的这些有什么用?”

“你怎么知道那叫猰貐坟?”丰飞燕又问。

“你们可能找错路了,这半边门也是可以打开的,只是要按门上线纹设定的方向角度运力。设计如此精巧的门,它后面要是也有一个通道,那里面藏存物的价值应该远远超过可以随便砸破石门的通道。”

“那座山就是坟,猰貐坟。”

“你能把门打开?嘿嘿,你要能打开,那我就不让这小子当活估子去蹚死道,那你就可以嫁给他了。”主事的黑衣人有些欣喜,淡淡地笑道。

“咦!躲到坟里?这话说得怪吓人的,再说这哪里有坟?”丰飞燕快人快语直接问老弦子。

“我开不了。”丰飞燕没有丝毫犹豫地回道。

老弦子只盯着脚边看了两眼,便坚定地指着前面说道:“躲到那个坟里去!”

“要是开不了,你们就都得死!”

“可是往哪里躲?这周围好像没有适合藏身的对方。”袁不彀又四处看了下。

“别别别!我不是那意思。我一个人开不了,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怎么开。”

“那怎么办?要不还是找个地方躲一躲吧。我可不想落在那些贼匪手里。”丰飞燕的神情比谁都急。

那黑衣人听这话,犹疑起来。这石门开启时会不会有什么危险?这女子会不会是故意装傻充愣让自己手下再搭进几条命去?

“是走错了,但回头也来不及了。水圈地,江水上游泥沙因江中山体阻挡,逐渐在山与江岸间的狭窄水道积聚成滩地。这里整个呈大滩小口形状,前面是大滩,后面是小口。回头的话,后面小口恐怕已经被那帮贼匪杀才给堵住了。”老弦子也意识到自己带错了路,自以为聪明的选择,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们开?这门上万一有什么机关暗器,我可做的就是亏本买卖。这样,你说怎么开,我让这小子和那老头子来开。要是力气还不够,你和那个丫头也一道帮忙。”

“那我们赶紧往回走!”舒九儿急了。

竟然这么谨慎!丰飞燕觉得只要方法对了,开个门不会有太大危险,也就没有和他再多分辩什么。而其实她再多言也没用。

“这路不对!”袁不彀从蒿草丛中钻出后一眼就发现了问题,“江流绕石转个弯,独伸东南围一滩。这是水圈地,死路。”

丰飞燕用袖子拂扫了一下石门的皱石面,用小指指甲顺着一个石面皱纹慢慢移动。到一个小小的转折点处停一下,顺着转折之前的方向划一条线。然后继续顺着石面皱纹再往前移动,到下一个转折处再划一条线,如此重复。

以江岸为参照,可以看出那山应该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里。山上植被并不丰富,很多地方都直接裸露出褐红色的山石。山上紫黑色的细竹倒长得不少,沾点土的石缝就有得往外冒。这样一来,那山就又有几分像长满刺的怪兽,江风刮过,隐隐有怪声传来。不知是那些竹子造成,还是山上其他什么石缝石窍造成的。

主事的黑衣人拿盏烛灯凑近石面瞪眼细看,顺着丰飞燕小指指甲移动的位置看,竟然真的有一条曲折的线。但这线形状很像石头的自然裂纹,细密得连蚂蚁都不可能爬进去。刚才丰飞燕竟然能借着扑朔的火把光亮,在几步之外就发现这样一根线,真的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往西南方向逃命看似没错,当过了前面土坡钻出密匝的蒿草丛后却发现,大江在这里拐了个弯。前面是大片布满碎石的江滩,只零星长了几处芦苇。一座不算小的山体突兀地立在江边,远看形状不是很规则,但浑然一体,没有断裂也没有挂连,就像一头背向这边卧伏江边的巨大石牛,只是看不到牛头和四肢。

丰飞燕的小指指甲在石面皱纹上划了十几个方向,这十几个方向全在她心里交叉成形。一个石门的开启不可能朝十几个方向,所以必须用这十几个方向指定的角度,综合算出几个最合理的合力方向出来,这也正是随意绺卦的窍要。懂得这种综合方向选择卦法的人,除了极少的即时境卦象师,就是更少见的懂得云掩七针的针绣高手。

和吉人搭不上边的老弦子差点急成个死人。他选择往西南方向逃走,没想到最终把大家带上了一条死路,而且是袋子口状的死路。

“这半扇石门竟然是双开的,看来这才是真正的正道门径。”说着话,丰飞燕已经牵着袁不彀的手,将他的手按在门上一个位置,然后自己双手按在门上的另一个位置。

袁不彀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这几个人正招引着一个野狗般在蒿草丛中钻行的死尸,还招引了一大群恶人。他只是想着,如果前面路途顺畅,那还算吉人天相。

“不够,你往左侧斜上六五角运力。”丰飞燕对袁不彀说完,自己双手横向直往右运力。

这不明来路的一拨人出现,至少意味了两点。一是丁天和十八神射还未被赶尽杀绝,那些追赶他们的黑衣弓箭手还没能腾出手来料理这边的现场。二是此地的局面变得错综复杂了,真正会影响那些黑衣人办秘密事情的一方已经赶到。

袁不彀依旧是闭着双眼的,他通过自己身形四肢位置确定了角度,按丰飞燕的指示运力。

这些人聚到一起后只草草检查了下现场,然后什么东西都没动,马上朝袁不彀他们逃走的方向追过去。从他们的做法、反应以及对现场的好奇度可以看出,他们不是刚才攻击捉奇司车队的那一伙人。

石门“嘎嘣”响了一下,竟然裂开一条不规则的约莫一指宽的缝隙。

这些人的脸色也同样杂乱,有人把脸整个抹黑,有人抹一半黑,有人整个抹蓝,有人抹一半蓝,还有人又黑又蓝,有人又黑又蓝又红……总之各种颜色、各种搭配,看着就像一群地狱中钻出的魔鬼。但不管什么颜色,目的和衣服一样,都是为了便于隐蔽。隐蔽他们的头领,让对手无法找到最重要的针对性目标。

“再往上直提三分,左旋至不能再旋的位置。” 丰飞燕指示袁不彀的同时,自己双手往下用力,这是在配合袁不彀的动作。两个人只要有一点配合不上,那石门也是会卡在一半不动的。但只要配合到位,石门便会轻巧滑开,不需要用太大力量。

复活的尸体刚刚藏好,几股人便从多个方向快速集结到捉奇司车队被灭杀的现场。出现的这些人衣着颜色杂乱,统一挂了杂七杂八的零碎,还统一装饰了树枝杂草兽皮羽毛。这样的装束怪异且难看,但绝对便于隐蔽。一个人穿了,动起来就像融入周围环境的一个影子,而一群人穿了,动起来了就像一块移动的地皮。

石门开了,中间整个横着分开一尺半宽的笔直空隙。此时已经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对插榫合结构,刚才不规则的缝隙只是外侧面板的边缘线,或者说是实际榫接卡合的指示线,本身没有榫合作用。但这样一条线能做得如此细密,且合了皱石流挂线,可见工艺的精细。

那些聚拢回来的强匪很快就会发现此地的异常痕迹,会发现有人没死逃走了,发现有尸体复活逃走了。但这个刚刚活过来的尸体却可以保证这些痕迹不包括他的。然后强匪们肯定会追踪而去,赶尽杀绝才罢休。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偷偷坠在这些强匪后边才是他认为最妥当最有收获的行动方式。

“右上三三角运力。”丰飞燕继续吩咐袁不彀,同时自己双手往左下大角度推一下。

这具尸体动了,幅度是最小的,只滚动两下翻入路边的草沟就失去踪影。

石门变成了四个石杠相互榫合的石框,显出一个虽然不是很大却方方正正的洞口。这整个开启过程流畅顺滑,轻松到位。单从这一点来讲,袁不彀和丰飞燕配合得很好,算得心有灵犀。

这个车夫着实不简单,他一直与辕马一道,那么辕马对浓重的狼尿味没有一点反应会不会和他有着什么关系?

主事的黑衣人挥手示意了下,立刻有人躲在石框旁边往洞里连扔几块石头,见洞里没有任何反应,才又用木杆在洞口里扫拨一番。

这次活过来的是一具车夫的尸体,就在最后面的车辆旁边。这个位置离前面阻击的箭雨以及后面迂回灭杀的弓射都有很大距离,是这前后两轮绞圈之间的一个空当。这个活过来的尸体选择这个安全的地方“死去”,说明他对截杀方式以及环境位置很是熟悉。而他到现在这个时候才活过来,则说明他比老弦子他们以及之前活过来的那具尸体更加镇定。

“你们此前确实找错路了,这个才是正道门径。”丰飞燕道。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这世上比一个被杀死的人活过来更加可怕的事情是两个被杀死的人活了过来。

“把那小子塞洞里去,让他先走一趟。”主事的黑衣人吩咐道。

木哨声低矮了,也变少了,应该是有些相互联络的群体已经见到了、聚拢了。这也说明他们离相约集结的地点已经很近,而且很大可能集结的地点就是拦截捉奇司车队的杀场。

“不是说好的,我启开门你们就不让他蹚死道的,让他活着我才能嫁给他,你们怎么说话不算数的?”丰飞燕正准备给袁不彀解开系在腋下的绳子,一听这话,马上尖着嗓子争辩。

随后,那蒿草丛谨慎地划开一道线,这道线方向坚定地朝向西南,跟在袁不彀他们背后。

“我们没有让他继续蹚死道,而是蹚这条新启开的道。你自己不也说,这是正道,那就是活道。”

留在原地的那片尸体中有一个突然稍稍动了两下。过了一会儿,那尸体弓起身体、手脚并用,就像一只四肢略有缺陷的野狗一样连扑带爬地钻进了旁边的蒿草丛。

在这样一群连自己人都可以拉去当活估子探道的恶人面前,丰飞燕的分辩毫无作用。袁不彀很快就被连推带踹,塞进了新开启的洞口。系着的绳子、火把和木杆也都是原来的。

袁不彀他们四个人走出百十步后掩身在一片蒿草中不见了。就在此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杀死一个人是可怕的事情,比杀死一个人更可怕的事情是被杀死的人又活了过来。

被推进洞道的袁不彀闻到一股清新湿润的味道,这种感觉非常好,于是他把眼睛慢慢睁开了。火把下可以大概看清洞里的情况,那石门造型奇特,开启原理玄妙,真到了里面却没有什么人为改造的迹象。袁不彀猜想,这里都是原有的自然构造。

好在丰飞燕要带的东西最少最轻,就一个小布袋,袁不彀又故意放缓脚步等她,所以这四个人变成老弦子走在最前面,舒九儿跟在他后面七八步远,而袁不彀和丰飞燕又落后舒九儿十来步。

既然里面是自然构造,通过气味判断也没有什么毒晦之物。袁不彀的胆子就放大了,他举着火把提着杆棒慢慢迈步往前,一路上小心跨过脚下凹凸石块和青苔面,让开洞顶上挂下的石柱石笋。

舒九儿善良执着,但她不傻,一听到此起彼伏的木哨声后,立刻转身去自己车上拿了随身的医箱跟在老弦子的背后,反倒把还在犹豫的丰飞燕落在了最后。

走进去大概三四十步,系在身上的绳子就快放完了。石门那边传来喊声,让他慢一些,估计是要再接上一根绳子。也可能拉绳子的人确认前面这一段没有危险,可以直接跟进通道。

不管这相互应答的哨音是不是针对捉奇司车队的,只要对方还在行动就可能回到这里。回到这里就会发现有人没有死,接下来必定会再次搜索灭杀。

借着这个机会,袁不彀正好稍微调整了下身体状态。从闻到血腥味闭眼开始,到现在他浑身的肌肉都是拧成结的。周围随时可能出现机关暗器,每一步都可能踏入阎王殿中,这样的环境中心里肯定是放松不了的。这个通道里暂时没有什么机关设置,如果继续往里会有,自己应该让身体状态能在最快速度中做出反应逃过劫数。而要想找机会逃出黑衣人的掌控,也需要把身体调整到位。

就在袁不彀简单收拾完两样东西后,远处传来了尖厉的木哨声。那不是一般的木哨,而是至少可以吹出五种音的木哨。几处木哨声传来,不同哨音此起彼伏,似乎是在相互应答。以哨音为暗语,江湖上并不多见,官家兵家更是少有。

洞道有些地方特别低矮,袁不彀想调整肌肉筋骨,就需要找个能把自己身体完全舒展开的位置。前面三步远就有这样一个位置,袁不彀便走了过去。

世事变化太快,袁不彀原先还为这趟暗活儿不能出彩而不忿,没想到转眼间就变成需要千方百计才能活下来。他拉了圈绳子背在身上,再往怀里揣了两块饼子,装水的葫芦就在脚边,思想这附近应当不缺水,他踢了一下并没拿。

那一处的洞体确实高大许多,但地面却不太好立足,中间有一个笔直的半菱背(4)。用木杆慢慢探着走过去,落脚时应该可以避开半菱背,但袁不彀匆忙地直迈过去时,脚在半菱角上崴了一下,身体顿时朝右侧跌出去,重重地撞在洞体石壁上。

往北边,有大江阻挡。沿江往西,可能会遇到前面的强匪。往东去,强匪们其他的事情了结后,会回头往来路搜索。他们的速度肯定会被强匪追上。往南是最常规的想法,强匪也能预料到,他们如果朝这个方向追赶,一样是逃不掉的。这样算下来,往西南和东南应该是最合适的。西南方向是继续往前去的大趋势,会出乎强匪预料。一眼之间便确定走西南方向,看来老弦子的思路极为清晰,或是他曾经的江湖经验让他原本就知道该往哪里走。

袁不彀没有感受到跌撞的疼痛,反是心里有瞬间失去重力的虚慌。他的跌势没有在石壁上停止,而是继续往前、往下,滚落、下坠,再滚落、再下坠。

“关键时能保命的。”老弦子说完四处看看,然后选定西南方向而去。

(1) 遁了风:指逃走无踪影的意思。

“什么需用的?”

(2) 活估子:活的试探物。

走出几步后,老弦子见袁不彀没动,扭头叫他一声:“赶紧,带些需用的东西一起走。”

(3) 机括:机关或机械传动的集合处,解开这里才能将整个设置全部释放。

老弦子的话首先是把自己吓着了。他刚开始还没意识到这一点,等话说顺了、道理理清了,立刻反应出来处境危险的是他自己。于是再不管许多,断然甩开袁不彀扶他的手,捡起丢掉的小刮刀,在散落的物品里翻找了一下,找到自己的随身包袱背起来就走。

(4) 半菱背:截面是半菱形的长石,尖角在上。

逃命逃进水圈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