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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密信风波

袁不彀远远地看到了丁天,却没认出这就是在鸡公山毕军营中伏桌搭牌的那个汉子。就算认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就是丁天选入择训院的,更不知道在发现自己有畏血症后他曾帮着说话,没让他去北三关而是留在羽林卫造器处。因为袁不彀在毕军营晕倒之后就再没当面见过丁天,而丁天则在暗中关注着他。

赵仲珥说得非常有道理,但这并不能消减丁天心中的担忧,带着这样一队人北上,能惹来坠尾的,就同样能惹来阻截的。坠尾的会慢慢跟盯,阻截的却会迎头猛击,所以凶险依旧存在。这趟暗活,捉奇司没用一个自己的人,是不是已经要把这些人当作替死鬼呢?

车队过了午时出发,挑这时辰上路不太顺遂。按卜算命理的说法,这叫盛往暮走、越走越黑。他们一队十几辆辕高马壮的大车过街出城,引来了很多人的驻足观望。很快,“捉奇司出动高手去办大事”的传言在市井间传开,半个时辰工夫,临安城里已经人尽皆知了。

“我们选的是老弱、新人,坠上捉奇司的那些高手盯你们个两三日就会反应过来。所以你们不用当心,当他们发现自己盯的是假目标后,不会轻举妄动,因为他们怕打草惊蛇暴露自己。他们也会因此判定这是圈套,更不会自己往里面钻了。”

车队出发后的当天夜里,捉奇司再出一路人马。这队人马精骑简行,行进快速灵活。

赵仲珥这话一说,丁天心里沉了下来:“王爷是让我们当诱料,牵了一些人鼻子走?不过诱料往往都是最好吃的料,指不定就成了别人口中的食。”

他们以金批密令叫开城门,迅疾而去。当这队人马离开临安五六里地远时,从道路附近一处树林中转出几骑坠上了他们。而当他们走出十里时,又有第二股人坠了尾儿。只是,从第二股人谨慎小心的做法看,他们和之前那几骑不是一路的。

“你也知道最近捉奇司办事不顺,多遭损折。所以我们怀疑临安城内有对手眼线,甚至有些对手就是我们身边的人。这一回你带的天狐十八神射和掀山盖带符提辖是临时凑搭的,从各营各处挑出来的老弱和新人。这回,你们也没有什么实际的事情要做,就是大张旗鼓地出临安一路北上。至于出于什么目的你就不用管了,只管按秘传的指令去做,一切自在掌控之中。”

捉奇司的那队人马趁夜秘行,丝毫未曾觉察到自己已经被两股尾儿坠上。这才刚离开临安,接下来的路上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情况发生,看来他们反是比袁不彀他们北上的车队危险多了。

丁天本不是捉奇司的人,但捉奇司的一些规矩和要求他知道的。像他这种走过江湖道、舔过刀头血的人想法多、顾忌多,不管什么情况都会先把各种疑问排列在脑海里。赵仲珥为了打消丁天的疑虑,选择了直言相告,不过相告九分真相,掩盖了一分阴谋。

也就在这个深夜时刻,捉奇司的辨思轩仍有几根儿臂粗的红烛点着,再有东山岭的春儿茶泡了一壶,百香坊的瓜子点心摆了几盘。坐在茶案边的铁耙子王赵仲珥端着表情不变的菩萨脸,慢条斯理地抿茶嗑瓜子,而坐在他对面的李诚罡却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事实上赵仲珥并不刻意掩饰各种虚头,他意味深长的话语总像半扇屏后藏了三分其他东西,而这三分东西应该比意外凶险更加可怕。

“王爷这招以虚作实,可有把握?”李诚罡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

丁天也没想到,这一回被匆忙地选来带队行事,自己误选中的袁不彀也会怀着目的陷入到这趟活儿之中。他只知道,自己带着这群人北上并非一路游玩那么轻松,指不定就会遇到意外凶险,否则就不是铁耙子王赵仲珥亲自和他交代任务了,而越是身份尊贵的人出面就越说明他们要掩饰的虚头很多。

“这要看对方怎么选。”赵仲珥嘴里咬着瓜子含糊地回道。

有时候世事还真就是那么巧,这一回给袁不彀他们带队的“蝎尾黄蜂”丁天正是当初将他选入羽林卫的黄须汉子。

“王爷觉得那些人会放过下晌走的丁天一路,却在夜里盯住地射众骑组成的另一路?”李诚罡又问。

“军役选人和择训院选人?呵呵,我就是军役时被误选上的,然后择训院发现我有病症又被选下。不会就是这丁教头把我选上又选下的吧,要是的话那倒也真是巧了。”

“等,等消息。”赵仲珥简短地回答,明显是对这样的问题感到不耐烦。

“‘蝎尾黄蜂’是外号,他本名叫丁天,是羽林卫最好的近搏教头,最擅长使用短小兵刃。他在羽林卫弓射营教习弓箭手护身杀人的技击术,因为弓箭手带了弓箭后便无法携带其他长大武器,而一旦箭支用光或被敌人逼近,就只能用短小兵刃杀敌保命。丁天平时领羽林卫将虞侯官职,实则为禁军教头兼内卫教头。大部分时间是在弓射营教习,需要时还会参与军役选人和择训院选人。”老弦子毕竟在造器处待了这么多年,对羽林卫中有名的厉害角色有颇多了解。

就在这个时候,轩外传来轻巧快速的脚步声,来的是个身手矫捷的高手。

袁不彀就挤在老弦子的旁边,清楚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问道:“我们带队的首领叫‘蝎尾黄蜂’?”

“王爷,李大人,已有两根尾子坠上地射的三十六骑。我的人会赶到前面易装设局,查出这两根尾子什么来路。”脚步声在轩外停住,人是站在难以看清脸面的黑暗处说的话。

“这活儿真是越发奇怪了。要说临时调个带队的来倒也正常,可怎么把‘蝎尾黄蜂’都调来当幌子?这可是拿着黄金当狗屎,糟蹋能人啊!莫非‘蝎尾黄蜂’得罪了上面什么人?”老弦子在自言自语。

“嗯。你怎么做不用跟我说,我只管花钱买你的结果。”赵仲珥吐出口中一片瓜子壳说道。

袁不彀和老弦子没有太多东西要准备,但他二人心中都存着不甘和不忿,反而磨磨蹭蹭拖到最后才准备好。也就在他们准备好后的半个时辰,带队首领出现,吩咐他们立刻上路。随后,十几辆布篷布帘遮掩的大马车拉上所有人和东西出了临安城,一路往北而去。

“按值论价,我会让王爷满意的。”

不论是寻宝探秘还是打幡走圈,皇命不可违,军令也不可违。捉奇司是唯一有资格替皇上下皇命又可替羽林卫下军令的,所以这群临时组合的天狐十八神射和掀山盖带符提辖全都在两日内匆匆准备好一切。好在需用的大器物、大材料可以随时从就近的州府调用,所以准备的大多是自己常用的装备武器和合手工具。这样就简单多了,将日常用的带上就行。即便没有,只要不太挑剔,临安城里总能找到合身合手的。

“让我满意也就是让你自己满意。事情做好了,将来遂了你们回归故里的心愿,那才是真正大利。”

其实是虚晃实钩的招儿

“是。对了,我手下兄弟冒险过河摸了一笔货,不知王爷有没有兴趣?”

就在袁不彀盯着医官时,那医官悄悄抬头,正好与袁不彀对视一眼。这一眼让两人都愣在那里,就好像突然的碰撞谁都来不及做出反应让开。不过最终还是袁不彀的目光在一阵慌乱和羞涩中远远甩向了一旁,医官澈净的目光未曾有一丝波动,只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哪方面的?”

袁不彀定睛看了看老弦子所指的两个人。这两个女子都着男装,戴书生帽,看不出实际年龄来。医官头微垂,看不清面容,身材瘦小,缩在男装袍衣中,像个青涩瘦弱的少年。绣丞面容圆润,体型丰满,凹凸处明显,一眼可以看出是女人形态。

“玉盘坨下面的。”

“没错,捉奇司这回做得太过明显了。十八神射、带符提辖竟然选得这么草率。你看那边,那两人虽然穿的男装,其实是女儿之身。没猜错的话,她们应该是圣医馆的医官和御绣坊的绣丞。捉奇司行事,必配技艺高超的医官和绣官。这不是为了行事中的伤病救治和衣物修补,而是因为宝藏古墓中可能会有毒物瘴气需要医术药物来破解,还有一些细致机关的窍要须以刺绣的细致手法才能解开。但是掀山盖以往都配有自己训练好的医官和绣丞,全是男性。这一回直接从圣医馆和御绣坊调用人手,连性别都不加忌讳。可见主事者太不当回事了,做幌子装样子都很不认真。”老弦子越说越气,感觉捉奇司的做法是对他手艺的极大侮辱。

“收了。”

“我们临时抽调过来也是打幡走圈。”袁不彀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玉盘坨下无墓无穴,却有水流冲道纵横崎岖,就如盘缠的树根。从土质痕迹看,每到水盛之季,此地下水流必然湍急诡异。我的人循着掀山盖挖掘痕迹而入,只找到一具嵌于土石缝中的尸骨。可见,他们掘挖到此处便回头了,如若寻到什么东西,定然是从这尸骨上得到的。”

“掩饰掀山盖?捉奇司的掀山盖不仅是最好的匠人,而且都是擅长开宝藏挖古墓的高手。所谓带符提辖,那意思是说有皇家军职护身,有灵符法器镇鬼。你是调来替代掀山盖带符提辖的,扪心自问,你能做些值得假十八神射掩饰的事情吗?”

“你的人进出玉盘坨没有遇到金国兵马?”

袁不彀心里咯噔一下:“十八神射做幌子,会不会不是为了掩饰其他什么人,而是为了掩饰我们这一队中掀山盖要做的事情。”

“没有,原以为会有此类麻烦,实则和平常一样。”

“就是做个幌子吸引别人注意力,让别人忽视掉真正在行事的其他人。你这趟就跟着吃吃喝喝,沿路赏景把自己养肥,等完事了重回造器处接着受罪。”

“好,这笔货儿好,货价加两成,依旧老铺子取款。”铁耙子王显然对这个信息非常满意,主动提高了酬劳。

“什么是打幡走圈的活儿?”

“是。”轩外的人拱了拱手,化作一溜小风,叶飘草摇般瞬间踪迹不见。

“给他们安个十八神射的号头,然后马上派了出去听遣行事。很明显这一趟就是个打幡走圈的活儿,你要想借着这趟活儿出彩,留在捉奇司应该是不可能的了。”

辨思轩中沉静了一会儿,李诚罡这才开口:“呵呵,这关于玉盘坨水根穴的信息倒是有些趣味。”

“这就不对了。我那几个择训院的伙伴虽然是择优进入羽林卫弓射营的,但都才去不久。如果其中一两人因天赋异禀被选入羿神卫也算正常,怎么会一下全都被选入!捉奇司似乎也未像你说的再经训练和挑选,而是直接就让他们成为最高级别的十八神射。是你搞错了还是捉奇司的规矩改了?”袁不彀听老弦子一说立刻觉出不对了。

“说说,趣味在哪一处上?”

人字档无组合,都是个人为射。发现好射手就收录其中,作为天地两档的补充。但其实人字档名册中常在的射手也就一百多名,并不比地字档的多多少,而且其中有一部分还是铁耙子王身边的弓射护卫。

“那尸骨莫非就是当初失踪的陶礼净?他在地下水道错综诡异的玉盘坨得到某种启示,窥出以往事件的真相,便想逃脱金国的押送队伍。结果钻进地下水道却没能寻道钻出,困死在了里面。”

地字档其次,地字档为鬼射。鬼射组合方式更多,可九人,可五人,可三人,但是这些组合的攻防阵势比十八神射少了很多。也就是说,他们可以组成的攻杀阵势,十八神射都可以组成,而十八神射组成的阵势他们却不行。

“还有呢?”赵仲珥又问。

神射遭殒不是第一次,只是没有像这一次全军覆没。十八神射每次损失人手都会添加高手重新组合,每次重组都会换名,折损过的名字被视为不吉。十八神射先后有过天鹏、天鹰、天骏等等名称的组合,天狼是第九个名字了。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只组合过九个天字档十八神射。

“他身上的确是带了重要的东西,掀山盖带符提辖也找到了,所以金国人马才会追击阻截,将带了东西往回赶的十八神射聚歼雉尾滩。”

老弦子说的大体上是正确的,羿神卫人数不仅不多,而且编制简单,总共分天、地、人三级,最高就是天字档,神射组合,天射射神神难逃。这种组合要经过最严格的挑选并加以训练,除了个人弓射和单兵技击能力不同一般,还要能实施多种阵形的组合射杀。所以要组成十八神射是很难的一件事情,最多时整个羿神卫中也就三组。近些年来,就只剩天狼十八神射这一组,因为一直都没有合适人选可以搭配更多组合。没想到,剩下的唯一一组在雉尾滩还被人尽数灭了。

“不是金国人马。如若金国知道我们做的这件秘活儿,哪怕事后才知道,他们都应该重兵守住玉盘坨,将那地下再翻找几遍,绝不会还像平时一样,任由别人随意出入。所以到现在金国知不知道这件事情都难说,而截杀十八神射的应该是其他方面的人。比如均州府出现的黑衣蒙面人,再比如今夜坠上地射的两根尾子。”赵仲珥觉得自己今夜最大的收获,至少是把玉盘坨发生的一切弄清楚了。

“不不不,绝不正常!”老弦子立刻打断了袁不彀,“捉奇司是专替皇上寻宝藏挖财库搜罗奇珍异宝的,需要时,一些部府、军营没法出面做的秘密事情也是他们去完成。所以羿神卫的人数虽然不多,却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他们不仅要杀人除兽,很多时候还需要做一些远距离扳机扩、触弦簧、开启坎扣的活儿。十八神射是羿神卫中的佼佼者,羿神卫的人都是从羽林卫弓射营中挑选,能留在弓射营已是不易,能被选中成为羿神卫更是不易。羿神卫的人还要经过更高级别的训练,根据技艺高低分成天地人三个档次,最高的天字档就是十八神射。”

沉寂了一会儿,李诚罡带着些许犹豫问道:“王爷觉得两河忠义社的人靠得住吗?他们真有能力把那些暗手一个个拉出来?”

袁不彀眨眨眼睛:“如果是这样,他们从羽林卫弓射营抽调弓箭手组成天狐十八神射没什么不正常的啊?”

赵仲珥轻咳了一声:“莫鼎力在大青河古坝与两河忠义社接头,所得信息指引他前往均州查找线索,但是东西刚刚到手就被别人抢走了,说明有人一直都在盯着莫鼎力,盯着捉奇司,而且势力非同一般,边关重守均州府的官家、军家都有他们的部署,临安城里也一样不会少了他们的人手。要想揪出这些人来,捉奇司出面肯定不行,刑部、兵部更不妥当,稍一动作就全在别人眼里。边辅虽然隐秘难测,但由皇上亲自掌控,我们不能调用。”

“我之前虽然对捉奇司了解不多,但十八神射我是知道的。捉奇司羿神卫职编上隶属羽林卫弓射营,他们的弓弩有时候会拿到我们造器处来修理维护,所以我和他们有过一些接触。”

“所以王爷借用朝廷以外的力量。这样,捉奇司在明处,实际被捉奇司遣用的力量却暗藏在江湖各处。此法子绝妙,只不过江湖之上鱼龙混杂,谁可用、谁不可用很难度测。”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问老弦子,按照他谨慎的性格,肯定闭口不言。但袁不彀和他现在的关系不一样,这么些日子以来,每天随时随地接受袁不彀的提问,每天吹毛求疵地寻找指导袁不彀的机会,让回答袁不彀的疑惑几乎成了他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江湖上鱼龙混杂难以度测,但两河忠义社不用度测,他们是最适合使用的江湖力量。两河忠义社一直想‘除国贼、驱金虏,回还两河家乡’,当初与岳家军就曾有过很好的合作。他们行事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得到财富,更有夺回失地、重整山河的愿望。这样一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是利用或雇佣,而是合作,相比其他的江湖组织要稳妥得多。不过这终归是无奈之举,要是朝堂净、人心诚,又何苦利用外面的力量啊。”

“弦子师傅,我看你心情不太好,是不是提的官、给的饷都不值当?”袁不彀悄悄地问老弦子。老话说得没错,好事要喊着说,坏事得掖着问。这话是有道理的,一件坏事的恶劣程度很多时候取决于群体的恐慌程度。

“王爷这一着虚幌实钩倒是可能将一些心怀叵测的暗手揪出,说不定还能挖些个外番收买安插的叛贼。只是莫鼎力那边的事情要耽搁了,抢去东西的人肯定走在了前面。”

人群里只有老弦子是哀怨的,于是袁不彀盯上了他。也是,除了他这个在羽林卫造器处混了许多年的老混子,其他人都是刚刚招入的新卒。这其中要有什么不妥和怪异,除了老弦子估计再没其他人弄得清楚。

“那也不一定,抢到东西并不一定能读懂其中含意。另外,丁天那一路也并非全虚。”赵仲珥脸上的笑带着几分得意。

袁不彀对这个说法存疑,所以他在人群中寻找能够真正做出解释的人。人群中有人是欣喜的表情,有人是疑惑的表情。袁不彀知道,这两种表情的人所知情况可能连自己都不如。他要找的是和众人反应完全不同的表情,比如带着痛苦和无奈的哀怨。

“调用丁天,我以为王爷是要让虚幌子更像虚幌子。否则全是无名之辈,反会让暗中琢磨的暗手有其他想法。”李诚罡的揣测不无道理。

“十八神射负责保护大家路途之上不受虫兽盗贼侵害,而掀山盖的活儿无非开个路架个桥,最多再刨个坑挖个坟。”对方轻描淡写地说完,随即就走了。

“他们那群人中有过人本事的可不止丁天一个,只是其他人都不大引人注意,或者是别人根本不知道的。圣医馆的医官舒九儿,人称赎九命。御绣坊的绣丞丰飞燕,会缝创于汉代的绝技‘云掩身过’秘法七针,人家给她个外号‘穿云肥燕’。”

不过袁不彀很快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最先需要考虑的是命而不是钱和官位。自己患有畏血症,这个掀山盖的活儿要是自己不能承担,有多少财富官职到最后也就能做个气派些的牌位。再者,他的目的也不是官职和饷银,而是要把活儿做好,然后留在捉奇司。所以趁着捉奇司出面说事的人还没走,他赶紧凑到近前追问掀山盖的带符提辖都需要做些什么事情。

“下官知道这两人,她们的技艺是出类拔萃的,但终究是女儿身,就算身怀的绝技与捉奇司活儿能对上路子,也难保有技无力,力不从心。”李诚罡对这两人只是耳闻,从未亲眼见识过她们的本事。即便亲自见了,也不认为两个弱女子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十八神射、掀山盖这样的称号袁不彀他们是第一次听说,很是无动于衷。但是正七品职位、从六品的饷银,却是让人心气猛地一振。谁都没有想到在捉奇司出活,可以享受这么高的待遇。

“万事玄机,不外乎天地人三界。寻辨命门奥秘,难说擅长医道绣技的女子正好就是启门之匙。另外,除了这两人还有一些能人。工部疏理处的成长流,他是江湖上为数不多的兼工兼武的匠人,前年淮河淤塞泛滥,他替代工部巡河使指挥疏通解决了水患。羽林卫造器处的老弦子,这人虽然专注整弓修弩,其实在扎架搭梁的手艺上也有独到之处。”赵仲珥竟然把些角落里无关紧要的小人物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回答,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们被调到这里来,具体要干什么。好在很快就有捉奇司的人出面,向所有人说明了情况。弓射营调来的十八个人是要组建新的天狐十八神射,而工部和造器处调来的人是临时替补掀山盖外出做活还未回来的那些带符提辖。所有参与此次暗活的人即刻提正七品云骑尉,饷银按从六品发放。在两日内准备好个人物品和各种需用,启程前往均右县。

“这些都是平常人不知道的,王爷掌丞天子助理万机,怎会有工夫知晓?”

“不。我身体不好,所以被派去了造器处,专门给你们修造兵器。”袁不彀笑了笑,问道,“你们知道把我们调到这里来做什么吗?”

“我也不全知道。这舒九儿曾为郡主看诊,那时说起过丰飞燕。成长流是莫鼎力点名要的,他说既然线索是从玄武水根穴得到的,就需要个懂水脉流势的人。莫鼎力曾经江湖上闯荡过,知道成长流。至于那个老弦子,是羽林卫造器处的人一起推荐的。”

“肯定是因为不够本事厉害,把他安排到更高级别的卫军营了。”死鱼并非奉承,他真觉得应该是这样。

高人知高人,误差只半成,所以丰飞燕、成长流都应该是有真本事的。而共同推荐的却不一定是高人,造器处都是些心思奸猾的主儿,犯难犯险的事情肯定是合伙往最好欺压的人头上推。所以老弦子可能并非赵仲珥想象中的高手,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会什么独门手艺。

“不够,呀!是不够啊,这么长时间你去哪里了?怎么没有和我们一起编入弓射营?”石榴见到袁不彀后很是兴奋。

“王爷是把齐云二字所藏秘密的活儿,交给这四个人们不会注意的高手?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还少一个懂风水堪舆的高手。”

进了捉奇司后,有个惊喜让袁不彀暂时放下了心中的不安。石榴和死鱼竟然在这里,还有大熊和谢天谢地兄弟,一起在羽林卫择训院待过的同伴有十来个都摊上了这次暗活。

“开始我也这样想的,后来细琢磨下又觉得不需要。方腊曾言,找到大宋命门,而非龙脉,也非运穴。方腊虽借摩尼教起事,但能想到利用信教天命一类说法,必定也是知道龙脉、运穴之说的。而他却偏偏说命门一词,这便可以断定他不是从风水命理上着手,而是寻的其他玄机窍要。再者,莫鼎力信中也丝毫未提风水堪舆之说,他是个周全仔细之人,要有这方面线索肯定会提要求。”

按本事、按资格,袁不彀都是参与不了捉奇司暗活的。不过,在造器处全体人员想方设法的努力下,肯定可以顺理成章把这活儿照顾给他。但这到底是怎样的一趟暗活,自己应该怎样才能避免畏血症发作,怎样才能把活儿做出彩,这些未知还是让袁不彀非常忐忑。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莫鼎力没有把线索尽数告知。可能是怕密信不密,也可能是怕我们得到全部线索后另遣他人寻查真相。这样一来他就没了价值,再不会得到重点保护和强援支持,一个弃子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危险。”

“疯了疯了!真的疯了!”老弦子知道,从袁不彀说出这句话开始,他留在造器处还不如出去做暗活。

“我自然明白,所以才派丁天这路人给他遣用。莫鼎力是我要用的第五个高手,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高手。”赵仲珥停了一下,把手里握着的瓜子放在桌上,“其他挑选过来的虽然都是新人,但这些人并不弱,他们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技能。我只是改变了原来天字神射和掀山盖的组成格局,减弱了武力和挖坟破墓能力,但融入了更多技能在新组合里。说不定其中还有更多适合此次任务的高手。”

“因为我不想留在造器处,这里死气沉沉像个坟墓,这里的人一个个就像缩头乌龟。”袁不彀声音提得更高,估计前后三进院子的人都听到了。

有一支红烛的火苗连续晃动了几下,是快烧到尽头了。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泛白,一个本该寂静安宁的夜,在虚虚实实、繁杂纠结的思筹中过去了。而一场诡谲多变、风云莫测的缠斗,已然悄悄铺展开来。

“为什么?”老弦子从语气到表情都极力表现了自己的震惊。

辕马未曾觉察狼尿

“捉奇司这趟暗活我陪你去了。”袁不彀声音提得很高,屋里屋外应该有不少人听到了。听到的人顿时释然欣喜,袁不彀这句话就像在卖身契上画了个押。

丁天带领着一队人不急不忙地往均右县走,沿途该吃吃、该喝喝,日出三竿才行,日不下山即宿。每到州县镇驿,还要揩地方官家油水,这和以往捉奇司秘密行事的做法完全不同。

“造器处调用两个人,除指定我之外还有一个名额,我估计整个造器处只有人推没有人接。谁要做梦不小心说句愿意去的梦话,马上就会有人禀告,有人做证把他给定下。这活儿好接,但要想通过一次暗活就留在捉奇司却是不易。不仅要有些真本事,这趟活大小得做出些彩才行。”

过长江后,他们接到莫鼎力通过“轮儿转”密信道发来的指示,让他们改道往西,但又不说清他自己在哪里,以及和丁天的大队在哪里会合。

“你的意思是说,可以借着这趟暗活进入捉奇司!”

丁天接到密信后,带队沿着江淮西道缓缓往西行进。于他而言,不继续往北是好事,他最担心的就是一路往北并潜入金国境内。那样的话,自己这面幌子就成洗脚布了,湿不湿、味不味的人都会来蹭两脚。

老弦子叹了口气:“唉,可惜了!你如果真是要解啥谜题、破个秘密,这次调人倒是个机会。捉奇司不仅搜罗天下奇珍异宝,还收集各种奇案异事,以便从中分析推断出自己可利用的信息。再加上悟秘阁中各种奇书异帖,多少世间无解的谜案都能从他们那里找出真相。”

往西才两天,在沽酒渡那里,丁天又接到密信,让他们过江回到南岸,并在过江后加速往西。这让人不免觉得有些怪异。

“我倒真是想挣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可没想到最后关头畏血症发作,被送到这里来了。”袁不彀不敢说真实目的,只能随口说假话,以便套出老弦子知道的更多情况。

过江之后的路并不好走。这地界虽然遍布良田和富庶村落,但他们行走的道路离大江不远,沿江有不少孤立的石山兀自立在江中和江边。这样的江边一般都会有大量的碎石和沙子,而江岸不远又是淤泥沉积而成的软土,长满了芦苇蒿草。接下来的几天,他们的车辆都在碎石与软土交替的野路上颠簸,丁天也一改之前态度,催促车马急急地往前赶。这将一些很少坐车和很少在这种道路上坐车的人,颠得五荤三素。

“怪不得没人敢解说给我听,是怕我告发他们有篡位野心啊。可是不知道这和我记忆里的黑影子是不是一回事?”袁不彀心里暗自说道。现在为止他还不敢将自己的目的告诉任何人。

袁不彀年轻,身体壮实,除了畏血没有其他毛病,对于这种急速赶路、野路颠簸的行进方式并没有太大反应。老弦子就不行了,他被颠得骨头散架、肠胃吐光,一天到晚无力地哀叫着“吃不消哇、吃不消哇……”

“好吧,大宋太祖皇帝硬手取天下,仁心治天下。但皇上不是神仙,神仙还有三昧真火呢,所以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需要别人替他行雷霆手段的。太祖皇帝选中了自己的亲弟弟赵光义,也就是后来的太宗皇帝,赐乌金氅、金牛冠,让其替自己行雷霆手段,处理一些暗地里的事件,可先杀后奏甚至只杀不奏。后来烛影斧声,太宗登基,乌金氅、金牛冠便成了篡位夺权的代说。而之后大宋每一朝皇帝虽然都设有多个秘密机构,却再也没有赐过类似乌金氅、金牛冠的信物,让其他人暗中拥有与皇帝同等的生杀大权。”

其实吃不消的远不止老弦子一个,绣丞丰飞燕的反应也比较严重。她和医官舒九儿两个人单独坐在一辆装了半车东西的大车上。本来有东西压车尾应该比其他车辆更稳些才是,但丰飞燕平时做的都是身稳眼稳的细活,身体比较丰盈导致气血容易上头,所以晕得不行。最开始,舒九儿还能用些驱晦醒脑的药物替她缓解,后来索性用迷神的药物直接让她处于半昏睡状态。

袁不彀从话音里听出老弦子是知道这话意思的,心中不由一阵狂喜:“这里就我们两个,你告诉我,我又不会乱说的,给我讲讲呗。”

半昏睡的丰飞燕,缺少自主控制的身体随着车子颠簸摇晃,很容易受伤。舒九儿控制不住她,只好跟丁天商量,从其他车上挑一个心思手脚都干净的男子来车上帮忙。舒九儿只瞟了一眼,就选中了袁不彀。

这一趟是做幌子的

袁不彀上了舒九儿的车子后,拿些布条布带,轻松地就把昏睡的丰飞燕给固定住了,平稳得就像蛛网中心的蜘蛛。固定好之后,袁不彀准备跳下车回自己车上,舒九儿突然说道:“要走?是怕我吗?”

“这话不要乱说,犯忌讳。”

袁不彀没看舒九儿,嘴里说道:“我干吗要怕你?”

“师傅,你知道‘乌金氅,金牛冠’吗?”袁不彀突然想到自己进造器处几个月了,竟然每天沉迷于弓弩修造技法之中,把最该问的给忘记了。

舒九儿道:“怕在我们车子上待长了会带来蜚语或者什么不慎引起的误会。不过我瞧你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怕的,那天在临安城还没动身时你的表情就不好,是担心此行遇险吗?”

“我听说了,你患有畏血症,还拼了全力往羽林卫里钻。如果你是为了升官发财来的,进了造器处这梦以后就再不要做了。如果你是为了窥什么秘密,寻什么真相,那你应该努力往捉奇司里钻才对。”老弦子对袁不彀很尽心,问的、没问的都尽量告诉袁不彀。

袁不彀呆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女扮男装的医官会和自己说这些。片刻后,他镇静下来,淡定地道:“我是怕这趟活儿根本没啥可做,让我再回到造器处那老坟一样的地方……”

“看来我最初方向就偏差了。”袁不彀低声嘟囔着。

石榴、死鱼、大熊,谢天谢地两兄弟,他们几个在同一辆车上。择训过程中他们是对手,心中一直都有抵触,进了弓射营后依旧话说不到一块去。石榴脸皮厚,时不时地就找些由头搭话,但谢天谢地兄弟俩很少会接他话茬,大熊更是不愿意搭理他。特别是石榴管他叫大熊时,他便眼睛一瞪,扭头看其他地方去了。

“当然了,不仅做活儿过程中可以知道些秘密,那些在捉奇司里立了奇功的,还可以入悟秘阁揣摩领 悟各种奇书异帖、古物珍玩,获悉以往破解的秘密,参与还未能破解的秘密,从中悟出宝藏所在和绝世技艺,或者发现秘密事件之外的更多秘密。”

“大熊,你原是猎户,看看这周围有啥兽子,打两只,晚上大伙打牙祭。”石榴胂着脸,没话找话。

“你是说替捉奇司做这种暗活可以获知一些秘密?”

“这里有狼,你下车撒尿注意点,别草丛里蹿出一只,咬掉你的根。”熊达听了石榴的话心里不舒服,狠狠损他一句,然后拉开布帘,探头往外面看去。

“暗活行的都是秘事,秘密无法破解,肯定落不到个好。秘事一旦破解,知道了秘密的人更是可能落不到个好下场。”

“咦,是有兽味。”头才探出,熊达就觉察到异常,“是狼,这里有很强的狼尿味,我们可能走进狼群的地盘了。”熊达说完站了起来,顺手还将搁在车帮上的钩矛拿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你这妖风也来得太快了吧?吓唬人都不会。要用狼群吓唬我,你也憋一会儿再装样啊。”石榴撇嘴,很不以为然。他觉得熊达是在吓唬自己。

“捉奇司的暗活儿只要是在大宋境内,凭他们的牌头,地方官衙、军营都会全力支持和保护。所以危险倒不见得,问题是怕最终落不到个好下场。”

熊达根本不理会石榴,皱眉皱鼻,用心嗅闻:“是狼尿味,而且味道很浓。奇怪,我都闻出了,怎么拉车的马匹一点反应没有?它们应该比我更早觉察到的。”

“弦子师傅,你为何如此焦虑,这调用的活儿很危险吗?”袁不彀问。

“是不对,我也闻到了。如此浓重的狼尿味,得是百头以上的狼群,赶紧报丁教头,不能再往前去了。”谢天很肯定地说,谢地在他后面一个劲地点头。

拿到调用令箭后,老弦子仿佛是见到了自己的灵堂,鬼魂般转来转去却不说一句话。

熊达没有多想,篷布帘一掀,纵身跳出车外,往队伍前头一阵狂奔。到了前面,先把头车头马的嚼子一把拉住,让车戛然停住,同时不停地朝后面挥手,示意让车子都停下。等车辆都相继停下后,熊达这才对面露诧异的丁天说明自己发现狼尿气味的情况。

其实,羽林卫造器处总共点了两个人,一个指定一个未指定。估计,未指定的一个只是为了让老弦子心里平衡而随意加上的。

“这里有狼?”丁天看着熊达的脸,很不相信。

老弦子忐忑不安。他就是个老而不死混吃混喝混日子的,除了修个弓弩,暖个坟都差着热劲儿,完全没想过会被捉奇司点名出暗活。

“有的,这里虽然不是山林草原,但是沿江会有滩狼。滩狼喜吃漂到江边的浮尸,也会捕食其他小兽子和江鱼江豚。”

袁不彀走进捉奇司的时候仍是一脑袋浆糊,他不知道自己主动参与捉奇司的活儿到底明不明智。他也担心自己的畏血症会在做活儿过程中再次发作,那样的话,不仅前功尽弃,连小命都难保。

“像你说的,滩狼吃浮尸捕小兽江鱼,可江中哪有那么多浮尸,也不用集群围捕吧,所以滩狼都是单个或零星几只一起,一般也不敢袭人。”丁天对滩狼的习性也有所了解。

他心中的无奈,有一部分来自朝廷——主管的军事部门竟然无法从辖下州府驻军那里得到真实信息!

“教头说得是,可我真的闻到浓重狼尿味,怎么会这样?”

“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张浚苦着脸,叹口气。

“除非是人为驱赶聚集的狼群,或者人为设置的狼尿。而不管这两个情况中的哪一种,有狼还是没狼,人却一定是有的。”

“呵呵,看来张大人这回是拿定主意,要踩着捉奇司的后背摘果子了,而且早就把鞋子选好了。”

丁天说这话时,石榴和谢天谢地两兄弟也都赶到了前面,听了丁天的话后,石榴立刻大声道:“那大家赶紧四处查看查看,看这周围是不是有什么人藏着。” 石榴话音未落,反应快的人已经下意识地抬头搭手,往周围看去。

“知我者莫过范兄。‘死过卒’都是征战多年的老兵卒,好不容易保住性命服满军役,但是金人侵夺、家乡俱毁,再回不去家乡,只能自己组成帮派讨生计,算是个半江湖半商的组织。我经常照顾他们,把军营里的采办生意给他们去做。这些老兵卒都对金人心存痛恨,能在多年征战中保全性命,本事也都是了得的。我们只需编个对抗金人的理由,再给足需用,他们肯定会卖力为我们做事。”

“不要看!我们可能正被人盯着。你们这一看,他们便认为我们已经发觉他们的存在。赶紧往后边传话,掉转马头往回走。”丁天果断发出指令。

范成大眯眼抿嘴,“唔”了一下:“张大人难道想雇人?”

听到指令后,立刻就有人跑着往后传话,让车辆掉头往回走。

“这个我想到了,所以不能用枢密院的人,更不能用我们自己的人。”

袁不彀还在和舒九儿辩论,车队前面突然一阵轻微的骚乱,随即所有赶车人勒马放轮卡(2),将车停了下来。车子停得有些急,刚刚从车帮上收回脚的袁不彀没能蹲稳,一个踉跄冲到前面,扑倒在舒九儿的身上。

“捉奇司的动向可不好抓,特别是最近。他们暗中遣往北方的掀山盖带符提辖和十八神射全数殒没,这时候各方面的防范和警觉都会提高,一不小心可能会与他们发生误会。”范成大的担心很有道理。

舒九儿当即用力推开压住自己的袁不彀,坐起时又被袁不彀摁住了帽带。稍稍用力一挣,书生帽掉下,发髻散开。发丝甩动中,绽开个百媚生的秀面儿。

“还有捉奇司!这是个绝不能忽视的皇家官院,几乎所有出人意料的事情都和他们搭边。或许,我们没必要去追问均州发生了什么,只须抓住捉奇司的动向。”

舒九儿的长相很惊艳。黑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艳红的嘴唇,在一肩飘逸黑发的衬托下,整个白皙的脸玲珑剔透,如同美玉雕出来的。

“比枢密院更有权力的,除了皇上、边辅、白虎堂,就是禁军统制了。”

袁不彀有那么一个瞬间看呆了。虽然他早就知道舒九儿是个女的,却没想到卸掉男装的掩饰后会如此美艳。

“如此大动干戈,必有大利可图,所以这军报不仅不实,还有瞒报。细琢磨起来,这事从头到尾没有实质理由贯穿,连关键的解法寺也都是含混带过。有那么多人在现场见证的事情,芦威奇还敢有恃无恐地瞒报,牵涉到的肯定是比我们枢密院更有权力的层面,就算我们最终查清了真相,也不一定能治罪于他。”张浚语气有些无奈。

舒九儿坐起来后,羞怒难当,见袁不彀直眼盯着自己,不由得顺手就给袁不彀一记耳光。

“你是觉得军中有人在替金国做事?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替自己做事。可不管替金国做事还是替自己做事,定是见了大利才会出手,又何苦装扮盗贼去抢个寺庙。”范成大的脑筋在快速转动。

“我……我不是故意的。”袁不彀抚着火辣辣的脸,觉得这一巴掌受得很是冤枉。

“我正要查查到底谁是家贼!隆兴元年我受命北伐,一路夺城拔寨,偏偏这时军中内部出现乱象,将不出力,军心涣散,每到战事关键时刻,总有人带头退逃,最终导致全线败退。”张浚一拍桌案。

“你就是故意的!按照你平时显现的腿劲腰力,这样的状况你应该可以稳住的。”舒九儿果然是个不同一般的医官,她竟然能从一个人日常的举手投足判断出其肢体具备的力量。

“不是,应该是自甘为贼。均州的这潭水可是浑啊,驻守的府营复杂,有京里派的、自己带的、当地自组的,各怀各的心思呢。”

“我应该能稳住?不是,是太突然了,我根本没注意到。”袁不彀说的也是真话,虽然有足够的腰腿力量,如果不懂运用,不懂如何贯多力为一气,要想瞬间反应并稳住突然被外力推动的身体,那还是极难做到的。

张浚终于听到自己想听的了,于是沉声说了四个字:“贼喊捉贼。”

“你就是故意的,看你样子老实,其实也不老实。”

“那帮盗贼不仅抢寺,还当街阻击增援官兵,可见是预先知道官兵行动的。他们的人数肯定不少,可之后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留就消失了?对仗中官兵死伤许多,贼人活的死的一个都不见?这件事,怎么看都觉得像是演的一出戏。”

就在两人一个羞斥一个解释的时候,有人从前面一溜小跑着过来,边跑边紧张地对那些赶车的说:“掉头,赶紧掉头,往回走。”

张浚微微点头,觉得范成大还没有说到他想听的关键点。

舒九儿和袁不彀同时止声,相互看一眼。

“有贼入城抢寺杀僧,这寺庙中存了何等大的财富会惹来盗贼冒险入城做此大案?州府亲兵在寺中与贼争斗,死伤数十人,能有如此实力的可不是一般的盗贼。且盗贼抢寺,州府亲兵不守护州府衙门,如何会在那里?捕杀盗贼之事自有巡街铁卫、三班衙役和守城兵将去做。”

“怎么回事?前面好像出事了。”舒九儿小声说。

“怎么不实了?”张浚这样问,是想证实自己的推测。

袁不彀没有作声,他竖着耳朵在听什么。突然间,他猛地又往前一扑,再次将舒九儿扑倒在车上。

范成大,一介文人,性格上却是直率大度。看过均州发来的军报后,他立刻表情纠结,但仍旧坚定地发表了看法:“这军报不实。”

舒九儿本来是要奋力将袁不彀推开的,但近处很清晰的一声惨叫让她停住了。惨叫是他们这辆车的车夫发出的,与惨叫一同发出的还有密集的“笃笃”声。“笃笃”声是箭头射入大车木板的声响,而袁不彀能及时躲开,是因为他提前听到了弓弦的崩弹声和箭支的划空声,这些声音对他来说太熟悉了。

当一个人对自己的想法充满疑虑时,最好先听听自己信得过的人的想法。整个枢密院里,张浚信得过的人不多,范成大 (1)算一个。

密集的箭射之下,有人当场惨叫着中箭倒地,有马匹受惊后狂奔几步栽入路边沟壑里,还有车辆被狂马拉翻连人带物滚落一地。

张浚看完军报后紧皱眉头,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想法,而是起身走出阅文堂,穿过直直的墨瓦长廊,来到另一个院子里的编修堂。进去后,他直接将军报放在枢密院编修官范成大的面前。

第一轮箭支差不多全部落完的时候,没等舒九儿推,袁不彀已经蹦了起来。起来之后,他立刻将车子两边系绳解开,把后面拉的货物拉倒下来。车后那一堆箱子包裹的形状大小袁不彀是在瞬间看清楚的,并且在心里快速成为了各种不同功用的构件。倒下的过程中,他挥洒自如地推撞了其中几个,让它们稍微有一些位置变动。当所有箱子包裹落定后,很巧妙地在下方支撑起一个空穴,不仅没有砸到舒九儿和丰飞燕,还成为袁不彀和她俩避免箭支射中的封闭掩体。

枢密使张浚收到芦威奇的紧急军报就不比莫鼎力的密信晚。这是芦威奇权衡再三,斟词酌句后拟出的军报,如果不是顾虑太多,可能还会更早一些到达张浚手里。

快速做成的掩体可以遮挡下一轮的箭射,但是袁不彀却没有找武器还击,也没有替代车夫赶车逃走。他惧怕见到被射杀车夫留下的血迹,更畏惧亲手拿起武器来杀人,这也是他在造器处试弓时,最后射中目标的一箭始终射不准的原因。

莫鼎力在蒙面人突袭解法寺后的第四天才从均州城里混出来,独自溜到均右县又用了一天。这样几天耽搁下来,他密信走的轮儿转信道速度虽然快,实际并不比其他任何一条途径的信件更早到达临安。

遭遇赶尽杀绝的绞圈

赵仲珥这样的吩咐像是在开玩笑,但了解赵仲珥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不会开玩笑的人。或者说,他说出的话再怎么像开玩笑,那都是要付诸实施的。更何况,这些像是开玩笑的部署中,或许隐藏了他真正的用意。

“十八神射还射,封住北边高坡芦丛。其他人下车后退,躲到百步外的崖石背后去。”丁天很镇定,他边喊边用手中尖头短铁棒拨打持续射来的箭支。这种状况在他预料之中,当初赵仲珥交给他任务时,他就觉得坠尾的高手或许会对自己这队幌子进行辨别,而前面拦截的却不会有丝毫踌躇。

“事情得一步步做,做一步才能看清下一步还做不做,又怎么去做。这样,立刻把最近择训院挑选出的羽林卫新卒集中,从弓射营中挑选些本事过得去的,重组十八神射。另外,按莫鼎力要求,从工部调些擅长挖掘的工匠,再找几个会搭架撑柱的。所有应用器具都备好后,让他们立刻前往均右县寻莫鼎力,由他带领了去把这个‘齐云’给弄清了。”

十八神射虽然不是真正的神射,但他们毕竟都是择训院多层筛选挑出来的,在弓射营里也训练了好几个月,反应能力要远远好过一般的军营弓射手。刚刚发觉被袭,他们就立刻各自找到合适位置躲藏。而丁天一发令,他们马上就从各个位置探出,朝高坡芦丛开弓回射。

赵仲珥眯了眯眼睛,杜字甲所说听起来似乎更加有道理,但如果牵扯上方腊搜罗江南数州的财富,却是徽州齐云山更加靠谱。

虽然完全看不见芦丛里的目标,虽然还击在整体布局上显得凌乱,但每个人的弓射力道和准确性都还不错,芦丛中第二轮射出的箭支比第一轮稀落了许多。

杜字甲忙回话:“这齐云最有可能是山西洪洞青龙山的齐云瀑。山西洪洞为我朝皇家赵姓的发源地,而那青龙山东临汾河,南望天寿,北连娄山,峰峦秀丽、蜿蜒曲折,道道山脉犹如青龙汇聚。要说真有什么宋室命门,应该就是这里。”

回射的结果让十八神射有了更多信心,所以他们加快了回射的节奏。在十八神射的快速反击下,对方的攻击更加弱了。开始还坚持射出些稀稀落落的箭支,到后面便出现了时间较长的停顿状态。

“那你认为这‘齐云’所指为何?”赵仲珥脸上笑呵呵的,口气却是有些不耐烦。

丁天勒马打个旋儿,躲到一辆装满用需物品的大车后面,皱着眉狐疑起来:“奇怪,开始那轮箭射如此密集,怎么可能被十来个人把势头打压下去?刚才我拨打箭支时分明觉出对方力道强劲,是一群受过极好训练的射手。还有狼尿布圈骇辕马的招数,单是采集狼尿就非常花费工夫,一般人可不会采用。”

“这倒不一定。徽州有齐云山,桂东也有齐云山,洛阳还有齐云塔。从陶礼净到玉盘坨后才痛哭一夜的情形看,这齐云二 字应该与水有关。大宋命门也是与水有些关系的,太祖皇帝打天下用的盘龙棍,龙需水兴。江中洲杀寇,驼踏淮河,挖穿鹳水,长江大战,大宋天下得来,步步都是与水有关。”杜字甲的思路是从风水玄理上走的。

“丁教头,他们好像退走了。要不我们冲到坡上去,看下到底什么情况。”熊达这是猎户的习惯,打中猎物后总想赶去看看收获如何。

“印记上有‘齐云’二字。这齐云有可能是指的徽州齐云山?那里曾经是方腊的屯兵之处。陶礼净从方腊处发现蹊跷一路追查,留下线索直指齐云山,实属情理之中。”李诚罡说道。

“看下情况?”丁天黑了脸。若是前去查看,会在北面高坡和车队之间的空旷地上被人一举扑杀。

“莫校尉信里说,十八神射尸身上寻到的物件在均州城被抢。出手的是一批黑衣蒙面人,从各种迹象推断像是我宋军兵将。这就奇怪了,原来我以为掘开玉盘坨的事情惊动了金国人,这才遭遇围追堵截,现在看来关注这件事情的远不止我们捉奇司,还有其他躲在暗处的人。”莫鼎力在密信中把自己的经历和目前处境说得很清楚,这是为了让赵仲珥酌情处置,派出最合适的人手来支援自己。但是赵仲珥似乎对他的状况不关心,反倒对提到的蒙面人更感兴趣。

“不能往前!退,边退边间续着射几箭,让对方认为我们还在这里。”丁天低声吩咐道。

只要这东西在自己手里,捉奇司就不会轻易放弃自己。莫鼎力了解铁耙子王,任何人都可能成为他丢卒保车的棋子。这块皮肉如果真的送回去了,铁耙子王完全可能将他作为牵制别人注意力的假目标,然后另外派遣高手按皮肉印记上的线索去破解相关秘密。

掀山盖带符提辖和车夫哪儿顾得这些,箭阵之时就已经在往后面崖石的方向逃命了。他们大多都是临时拉凑过来的工部匠人,以前哪见过这种阵仗,一出现攻击马上想都不想就下意识地往回逃,没一个还顾得上马车和别人的。但开始逃时是箭雨最密的阶段,一下就死伤了好几个。其他人见一时逃不了,就找隐蔽的地方先藏着不动,或者直接趴在地上,尽量减小被射中的可能。当高坡芦丛中射出的箭渐渐少了,他们便立刻抓紧机会爬起身继续往后奔逃而去。

从所获信息上看,只能算抢到了小半块金属牌。不过,即便只有小半块,莫鼎力也没有将它传回捉奇司。如今这块皮肉是最能体现他价值的东西,也是在必要时可以保住他性命的东西。

丁天是个好教头,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技击本领,也懂许多江湖上的招法伎俩,但他并未经历过沙场征战,对于兵家战法知之甚少。对方刚才密集的箭射只一会儿就暂缓下来,那说明对方已经改换攻击方式。新的攻击方式肯定是针对实际情况调整的,实际情况包括丁天他们的马匹对狼尿没有反应并进入对方预警范围,包括对方误以为丁天他们早就发现他们的存在,包括丁天这些人一旦遭遇攻击肯定会往后面逃命,而他们逃走了的话就会将某些信息带走并传递出去。所以新的攻击方式是将他们赶尽杀绝。

到底是哪一个齐云

暂缓攻击后,芦苇里的人抽调了部分人手迂回到丁天他们的背后。这样就能将企图逃走的一举扑杀,同时还能将未来得及逃走的全都包围其中。

真正找到的东西已经被别人抢走,莫鼎力手里只有那块金属牌烧热后烙下印记的皮肉。从那皮肉上可以辨出一面文字花纹,为“齐云”二字加水浪飞云纹。钮头呈一顺的凸起状,这一点和玉璇玑相似。每个凸起的钮头形状却并不一致,而且没一个可以辨出。因为烙下印记的是反面,看不到钮头正形。只其中一个钮头可以依稀看出像个伏地的牛或羊,但整体又怪异得很,与牛、羊相差很大。

丁天发现情况不对,是在他自己也准备往后逃走的时候。转身之际,他看到那些快跑到拐弯崖石的人一个个都倒下了,是那种草捆子般的不带生命迹象的摔倒。丁天知道,这种摔倒只有直击要害后瞬间死亡才会出现。

很多的无从知晓,在等待了这么长时间之后,终于摸着了点东西。只是这东西他们并没有亲眼看到,全是莫鼎力密信里的描述。

往后面逃的路断了,那里已经有了埋伏。

这批破穴掘墓高手在水根穴眼中到底经历了什么无从知晓,而挖开了玄武水根穴这种传说中的水源根本会带来什么后果,更是无从知晓。

“退回不去了,往前冲!”丁天当机立断。

捉奇司掀山盖的带符提辖个个都是破穴掘墓高手。十八神射不仅仅要保护带符提辖和带回关键东西,在开启穴道穴眼之时,他们还要运用弓箭远距离破解穴中机关设置。

退回去,会有埋伏等着。守住原地更不是办法,箭支早晚会用完,然后别人步步逼近,直到自己的人全被夺取性命。眼下只有往前冲这一条路可以试试,至少不会落入另外两种必死的局面。

当初陶礼净北上,随身肯定带了他认为重要的东西。在玉盘坨水根穴前,他可能得到了某种启发,发现自己带的东西关联了很多重要秘密,甚至是关乎宋室江山命运。这些秘密应该在玉盘坨下,就算不是直接的秘密,那也是给了陶礼净启发。所以赵仲珥派掀山盖的带符提辖连同天狼十八神射潜入金国境内,挖进玄武水根穴。

“拉两辆装东西的马车过来,把车并排系好,车上的东西堆到两边。”石榴说话间已经拉过来一辆马车,死鱼马上也拉来了第二辆。

这样一来,玉盘坨里有玄武观一点都不奇怪,经常举行大祭祀也不奇怪,突然出现雾气更不奇怪,但水根穴从外面看确实是一座荒芜土岭,土岭之下有些什么只有掘开了才能知道。

两辆马车并排,用绳子把车系在一块,东西堆在车子外侧。剩下的人都上了车,包括丁天。谢天谢地兄弟俩拿十八神射配备的快射小弩同时往两辆车的辕马屁股上射一箭,两匹马惊痛之下朝前撒蹄狂奔。

地理图初步分析之后,杜字甲亲自偷入了金国境内,实地查勘。这过程中虽然遇到不少艰难和惊险,但他身份确实为一介布衣,又是惯走天下凭口舌吃饭的江湖油子,总有办法化险为夷。最终,结合多方面的信息和查勘结果,杜字甲获知玉盘坨的位置为民间传说中的玄武水根穴眼,也就是所谓水源根本,可调天下各处水势。

不从自己走过的道路脱逃,反朝着完全不清楚状况的前路冲进,这一做法让芦苇里的人始料不及。有大队的人出现在这偏僻的地方对于他们来说已经非常意外,出现的车马不惧狼尿进入警戒范围更是意外。最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些人竟然具备很强的反击能力,而且审时度势之后竟然会选择继续往前冲进。于是高坡上的弓箭手一起朝两辆马车的辕马集中射来箭支,但这辕马一旦狂奔起来了再想要射中就没那么容易了。

李诚罡找来了大名府周边地理图,并通过赵仲珥请杜字甲协助破解。杜字甲本就对此事非常感兴趣,自然不惜余力。赵仲珥也觉得此事别有玄妙,不仅给予很多支持,还全程参与其中。

马车一路狂奔着冲了过去,对手却绝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他们此时一下有了比将所有人赶尽杀绝更重要的任务,就是阻止马车往前去。他们最初设置狼尿圈以及其他准备就是要吓住别人,不让往前面去,那样会发现并影响到他们正在做的秘密事情。现在事态比他们想象的要难以控制,对方竟然突破警戒圈和绞杀圈朝着正在发掘秘密的地方直冲而去。

只是,陶礼净最终去往了哪里的确是一个谜。金兵看押严密,营寨门墙都无法出去,除非有飞天的本事或者真是遁地进到墓里了。

所以不管是原来埋伏在高坡芦丛里的,还是迂回到崖石退路那里的,全都不顾一切地跳身起来,朝着两辆马车急追过去,持续用密集的箭射阻止马车往前。到这个时候已经可以看出,拦截、袭击捉奇司车队的是黑衣弓箭手。

不过可以肯定,陶礼净并没能把事情查透,否则就不是三番五次上呈奏报。按照他疯癫的状态,应该会越级直奏甚至宫前举奏。而他在被金兵掳押北上的途中,于玉盘坨痛哭一夜并消失,这应该是他从那地方发现或者得到了什么启示。因为他是自愿随二帝北去,根本没有必要半路再逃。突然消失肯定是出于某个重要原因——比跟随二帝更加重要的原因。至于他如何逃走的并不难解释,一个记录外史并追查奇异事情的人,要想从各种事件记录中学到个脱枷的办法肯定没问题。而他整夜的号哭应该是在迷惑别人,让金兵放松警觉,最后借助玉盘坨定时出现的晨雾逃脱。

众人奔向前头后,方才惨烈的杀场只留下一地尸体、几辆马车和一路散落的箱子、包裹。周围变得异常的寂静,偶尔有一声鸟的怪叫,就像在给那些死去的人们鸣不平。

陶礼净当年所查之事后来被流传为“陶礼净玄武星归位”事件。李诚罡听闻后,找了很多人查证。他觉得陶礼净当初记录方腊相关事情时发现的两个不可知非常合理准确,而之后他研究追查的重点应该是在所谓的“宋室命门”上。

可能是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往前冲去的两辆马车上了,也可能觉得在那种情况下绝不会还有人在原地不动的,仍在车上的人算是暂时躲过了杀劫,只是并未远离危险,需要赶紧抓住机会逃。

也有人说,这玉盘坨其实是一座远古大墓,过去这里每年都要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如果真是这样,那陶礼净只有钻进到了大墓,才说得通他的踪迹全无。

袁不彀等了一会儿,觉得外面没有动静了,这才慢慢推开两只箱子,探出身体察看周围情况。舒九儿乱手乱脚地摸索着把绑扎丰飞燕的布条都解开了,再拿出一只小瓷瓶拔掉塞子在丰飞燕的鼻子下晃了两下。

后来打听了一下,这荒岭叫玉盘坨,原先岭上还有个玄武观,只是后来倒塌不见了。周围根本没有可让陶礼净遁走和藏身的途径。

“怎么回事?东西倒了?好在没砸到我,这要破了相,你们担待得了吗?”丰飞燕很快醒了过来,爬起身来就是一连串的问题。她尖脆的嗓子、利索的嘴皮让别人根本来不及接上话头。说话的同时,她顺手一推,虚搭而成的掩体登时塌了,箱子包裹全滚落在大车两边。

天地又恢复了清明,陶礼净却踪迹不见。他与别人相连的枷具被丢落在地,没有一丝损坏。周围看护的金兵各守其位,营门营墙也未有任何异样,很难想象陶礼净是怎么走掉的。

丰飞燕的反应谁都没有想到,滚落的箱子发出一阵大响,可把袁不彀和舒九儿都吓得魂飞魄散。两人蹲在车上,就像裸体的人突然暴露在大众眼前,只能不知所措地蜷缩自己的身体。

这一夜月无光、风哀号,陶礼净的哭声让整个营寨无人敢睡,无论谁听了那哭声都觉得带着一种人间尽毁的惶恐。第二天一早,一夜未能安睡的萧苏力早早起来吩咐拔营启程。就在此时,周围风云变色、昏天黑地,惨雾滚滚越聚越浓,将营寨层层包裹。这些雾气出现得突然,消失得更突然,消失的同时陶礼净的哭声也戛然而止。

周围依旧一片寂静,鸟的怪叫声忽然也没了。除了拉车的马偶尔打个喷鼻,好像再没有什么活着的东西。

当时,一行人过黄河后途经大名府地界,在城南郊外的一处荒岭扎营。陶礼净到此处后不久便伏地大哭,哭了整整一夜。

袁不彀缓缓站起身来,抬头往车前车后看了看。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下,眼中的情景有些恍惚。掀翻的车子,散落的物品,横七竖八的尸体。好在那些尸体都离得很远,看不到血迹。不过血腥味还是随风隐隐飘来,他只能用手捂住口鼻。

靖康之乱后,陶礼净自愿随被掳的徽宗、钦宗北去金国。他属低级官员,不能与两个皇帝同行,由金国宗翰部参将萧苏力领兵卒押解。

“怎么会这样?遇劫道的了?官家人让蟊贼给劫了,还死这么多人,真是没用。”丰飞燕边说边跳下了车子,很难想象如此大大咧咧的女子竟然是个绣丞,这性格与她需要耐心和细致的手艺真的不搭。

这期间,陶礼净将自己的各种发现又撰文奏报了几次,但他的疯癫状态让人更加不相信。所有奏报连国史院都没出,便全数被压了下来。

“快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的。”舒九儿推了袁不彀一把,但她自己却抢先跳下车去。这是出于医者的本能,首先想到的是救命。

陶礼净并未就此放弃。他觉得自己的上报一直未有回复可能是因为缺少佐证,于是花费大量时间精力查阅书籍、拜访高人,并多次查勘方腊以往的驻据之地,想找出可靠的依据来。在这过程中,陶礼净开始变得神神道道,痴迷于玄学易理,说话做事让人觉得很不正常。国史院见这情形,不敢再让他记史,只让他干些裁纸订册的事情。

袁不彀虽然被推了一把,却没有挪地方,依旧呆呆地站在车上。这也难怪,患有畏血症的人面对如此一个到处尸体的杀场,心中的惧意肯定是难免的。更何况袁不彀长这么大真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

可惜,这个奏报递得很不是时候。那时平乱成功,皇上正开心,没哪个近臣会不识趣地去说此懊恼之事。更何况这事情本就没可靠依据,搞不好还会让徽宗觉得是在诅咒宋室基业。所以此上报搁在一边,不了了之了。

“下来呀,你站车上当自己是菩萨,给他们超度呢?”丰飞燕回头见袁不彀还站在车上,尖喝一声,但随即又转头低声嘀咕一句,“这个没用的男人怎么在我们车上的?还和我一块儿压在箱子下面。”

陶礼净将发现的两个不可知情况报送上司,并且强调第一个,说如果此事仍在继续的话,宋室基业恐有危难。

“啊……啊……下去……下……哎呀……啊……”袁不彀像是被丰飞燕给喝醒了,抬脚下车,但是脚尖被车帮绊一下,差点就直接摔下来。亏得手脚还算灵活,跳下车后连续趔趄,总算是把跌势缓减下来,最终在一团草窝前站稳脚步。

另一个是方腊短时间内夺取多个州县,所掠官家富户的金银财宝却不知去向。童贯攻破帮源洞后挖地三尺都未找到,而方腊其他几个驻兵之处也都不曾有发现。这笔财富会不会被方七佛带走了?破宋室命门或许需要很大资金支持,这笔财富是否被用在这事上了?

他才站稳脚步,便又用被火烫到般的速度往一旁蹿开。就在那草窝里有一具被三支箭穿透胸腹的尸体,尸身上伤口的血虽然不多,却足够让袁不彀感到晕眩。他用自己常年在山林中锻炼出来的腰力脚力,以及在择训院训练出的反应和身手快速躲闪开,只是这躲闪慌乱了些、盲目了些,贯注了全部力道的身形重重撞在旁边一辆侧翻的大车上,连带车上落下的一堆物品一起撞倒。

一个是方腊举事以信奉摩尼教鼓动人心,对手下亲信和将领却说“已窥宋室命门,破其则天下易主”,并且暗遣高手去办此事。后来方腊 兵败,但兵败之后破宋室命门之事还在不在进行就不得而知了。帮源洞被破之后,未见方腊手下最得力干将方七佛。这方七佛会不会就是去执行“破宋室命门”的任务了?或者逃躲他处,寻找时机“破宋室命门”,再图举事?

侧立着的车子和物品轰然倒地,扬起一团灰土。灰土中蓦然冲出一个身影,手持武器一阵乱舞:“不要过来,都不要过来!我有五丁五甲护身,会唤仙家魔道杀人。都离我远一点,不要伤我!伤了我你们也会有报应的!”

陶礼净为了记录这段历史,查看了所有从方腊败军处收缴来的文书和物件,然后发现两个不可知的情况。

那人一阵胡言乱语的威胁恐吓,到最后,话却是越说气势越弱,跟求饶并无太大分别。

宣和二年,方腊起事,迅速拿下江南数州,但时日不长,便被童贯率大军击溃。童贯在帮源洞杀七万起义军并生擒方腊,翌年处死。

袁不彀听声音熟悉,定睛看去果真是老弦子。老弦子眼睛闭着,也不看别人,手里抓一把刀身只铜钱大小的桃形刮刀乱舞。这刮刀是修弓时刮剔弓背、割磨弓弦用的,拿来切块熟肉都费劲,更不要说杀人保命了。

陶礼净是宋徽宗在位时的国史院编修,主要负责外史的整理记录。所谓外史,就是宋朝皇帝实施的政策战略对外界的影响和结果,包括一些平乱伐强的战争过程,以此标榜皇上的文才武略、丰功伟绩。

“弦子师傅,是我!是我呀!你快把刀放下。”

李诚罡进入捉奇司后,不辜负铁耙子王厚爱。他从各种书本碑刻的文字资料中发现多个秘密,为捉奇司寻财克凶找到很多线索。眼下被认为最有价值的,也是他主张再查的。

老弦子听罢,顿了顿,缓缓睁开了眼睛:“啊呀呀!真是你呀!你没死?没死好,没死好,快扶我一把,我这腿软得有些站不住了。”

李学士李诚罡是正三品的宝文阁大学士,这其实是不太务正业的一个人,苦读多年、几经科考终于混到一官半职,但有了官位之后心性一下就淡了。他不再思取更高官职,只喜欢搜野闻、看野书,研究些民间残本杂帖。当他从野闻野书、残本杂帖中发现“捞星渡银船”“骆氏宗屋群十一玉柱”,并按线索找到实物后,铁耙子王立马调他进了捉奇司,还让皇上破例连升他七级,从一个从六品的撰事文侍直接升到正三品的宝文阁大学士。

“我扶你我扶你,可你得先停下,别再舞那刮刀了。”

杜先生叫杜字甲,江湖人称“足踏阴阳”,擅长风水地理、玄学易数,曾做过一件地府夺魂的传奇事情。他是赵仲珥专门请来的家臣,不属任何官家府衙辖下,只为赵仲珥一人做事。

老弦子扔掉了手中的刮刀,但手臂却没有停住挥舞。直到搭住袁不彀的手臂,他才停了动作。也就在他搭住袁不彀的刹那,软晃的双腿稳住了,腰背挺直了,眼睛也聚光了。

密信展开之后,铁耙子王只看了一眼信背面的貔貅标志,便立刻高声招呼手下,让他们把杜先生和李学士请过来。

“你们在干吗?你们这是要干吗?”恢复状态后的老弦子第一句话竟然是声色俱厉的质问。

莫鼎力的密报没有过两堂四关,因为铁耙子王早就吩咐过了,近日均右所有的密报都直接呈送给他。由此可见,赵仲珥对偷入金国、暗启水根穴这件事情的重视程度。

“我们去查看一下还有没有人活着。”舒九儿淡淡地回一句。

密信到达临安时,铁耙子王赵仲珥正在批阅各路奏报。这些奏报到他手里一般都要经过两堂四关核选,先是酌急堂走一下。确实紧急的可以直接送到铁耙子王手里,剩下的则要通过审事堂。审事堂有四个环节,入门、二拣、三辨、终度,简称四关。四关过后,确定有价值的、需要铁耙子王亲自过目的再送上去,而四关过程中发现什么重要的、紧急的信件,也可以直送到赵仲珥手里。

“不可能,刚才那箭雨的劲道和准头,只要不是躲在箭支走线的范围之外,没一个人可以逃脱性命。”

莫鼎力拟的这份密信走了两者兼有的途径。均右县的密目孔子设置的时间不长,相关联的几个点都用的飞信,到了靠近临安的暗点后,就改用了江湖道传递。因为后面的路程州府村镇变多,人群密集,飞信远不如江湖道专人传递来得安全。

“那可说不定,一支箭可以要人命,但有时候十支箭也不见得杀得了一个人。只要还留得一口气在,我就有可能把人给救回来。”舒九儿语气依旧淡淡的,说话的同时她已经转身朝着那些尸体走去。

飞信传递消息是最快的,但耗费也极大,必须要有足够多的且训练得极好的信鸽、信鹞。为了保证信鸽、信鹞送达信息的准确可靠,每段可靠的飞行距离都必须安置密目孔子。这样信鸽、信鹞就不用飞行太久,中途遇到意外的可能也会尽量降低。

“救回命又能怎样?你能把人带走?还不是让他躺在这里等死,或者等那些贼匪回来再补一刀。”

飞信携带有专门的秘匣,是鲁班锁式的组装匣。不懂组装规律是打不开的,除非把匣子连带信件一起毁了。一个密目孔子会有几个人一起将信装匣,匣子系在信鸽或信鹞的腿上放飞。这样就有相互的制约,谁都不能私下打开看那密信,更不可能修改内容。飞信到达下一个密目孔子后,就会换信鸽或信鹞,原来的信鸽、信鹞喂饱后重新放回,这样就相当于告诉上一个密目孔子信已收到并中转。如果在计算好的时日里上一个密目孔子没有见到回来的信鸽、信鹞,那么就会认为中途出现意外,马上采取补救措施。

老弦子的话让人很有触动,丰飞燕转回身来,袁不彀微微点头。舒九儿依旧无动于衷,继续朝着那些尸体迈步过去。

“轮儿转”的密信道其实是多种传递方式混合运用,除了江湖道,还有很大一部分线路用的是飞信,特别是新建的密目孔子或临时设置的密目孔子,因为这些区域线路的江湖力量还没来得及笼络了为己所用。

“这样不仅救不回命来,还得搭进自己的命。现在贼匪都去追杀逃走的神射了,不是求财而是要命,我们可能误入别人做要紧事情的地方了。但是不管求财还是要命,那些强匪最终都会赶回来。这里的污糟摊子肯定要收拾干净才行。所以我们应该尽快逃离这儿,稍微耽搁一下说不定就走不了了。”

“轮儿转”和江湖传信很相似,也真的借助了驮子帮、骡马掌档,还有依江守河的摸鱼家、背龙帮等一些江湖道。江湖上混饭的那些人,只要做到办好事给足钱、办不好事要他命,他们就会比官家、兵家的人更加卖力可靠。

(1) 范成大:南宋名臣,中兴四大诗人之一。对内治官抚民,对外不畏强虏。

捉奇司收到了均右县密目孔子的密报。这密报是莫鼎力拟的,由捉奇司的密信道“轮儿转”传递回来。这是比官驿道、军信道更加快速安全的传信途径。

(2) 轮卡:马车的刹车。

轮儿转送来的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