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我记得这栏杆就是昨天拆的,是吧,颜庄?”大鲸回头看着颜庄问道。
“你的意思是,他以为那里有栏杆,于是才会往前迈步?”
“是的。”
“哪里怪?”
“看,我说的没错吧。”大鲸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
贺望东却不以为意,自言自语道:“怪哉……”
“你怎么断定他是开门就往前走呢?”贺望东问道。
“看样子是个意外。开着的那扇门外原本是有栏杆的,但昨天拆掉了。这个谢全肯定没留意,开门就往外走,一脚踏空,就这样掉下去了……”大鲸对自己的分析感到很满意,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啥?”大鲸被贺望东这个问题弄得哭笑不得,“开了门不都往前走吗?常识,懂吗?我看你没睡醒吧?哦……昨晚你就没睡,难怪……”
枕头边上有一盏煤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对着院子的门朝外开了半扇,被风吹得直晃动。曙光通过这开着的半扇门照进来,房间里的东西清晰可辨。
“谢全是昨晚才住进这里的吧?”贺望东回头看着颜庄问道。
谢全住的房间里,进门后左侧放着一张床,被子胡乱地堆在床尾处,看起来像是刚起床时踢的。如果一个人是有准备地自杀,被子不会这么乱糟糟的。
颜庄急忙答道:“是,是,是的。”
颜庄把自己的工匠都安置在这客栈里。近日,怀德坊的罗汉寺开始修葺房子,工人们都去那里干活了。趁着房间都空着,颜庄便叫人来修补一下。白天木匠敲敲打打的,有些吵闹,但一到夜里,客栈就安静了。通往二楼的楼梯甚是陡峭。天还没有全亮,颜庄拿了个小灯笼照路。他点灯用的是昂贵的蜜蜡。
“我看那谢全懦弱无主,这样的性格,头一次住陌生的地方,多半会感到不安,若说按平时的习惯开门就往外走……怎么说都有些奇怪啊!”
四
听了贺望东的话,大鲸回头一想,也不得不承认道:“有点儿道理……”
“请、请吧。若在平日,这个时候该开始热闹了,今天倒是还安静……”颜庄稍稍定了定心,在前面带路。
贺望东没有理会正皱眉思考的大鲸,而是问颜庄:“老板,方便带我去其他房间看看吗?”
贺望东沉思了一会儿,道:“去报告武侯铺之前,先去看看他的房间。”
“没、没什么不方便的,请。”颜庄有些僵硬地说道。
“哦……”大鲸问到这里就碰壁了。他偷偷看向贺望东。
于是,在颜庄的带领下,贺望东和遥大鲸走马观花似的把赌坊中的客房都看了一遍,一圈下来,天已经全亮了。待回到谢全住的房间,贺望东问道,“老板,为什么这个房间跟别的房间不一样?”
“这……我倒是不太清楚。介绍他来的朋友说他身家清白,我自然也就没有多问。”
颜庄嗫嚅着说道:“最近打算翻新,这一间正在施工,其他的还没有动呢。”
“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你这里有这么多房间,却把谢全安排在没完工的房间里,怕是不妥吧?”
“是我请他来帮忙的……我不擅长写写算算,就托朋友找了个人。有个朋友去南方,就给我推荐了谢全。我见了他几次,觉得他为人老实,就决定聘请他。本来他从明天……不,是今天起就该开始做事了。”
“不是我安排的,是他自己执意要住这一间的。”
“他是来做什么的?”
“哦?”贺望东稍作停顿,突然换了严肃的口吻对颜庄道:“老板,这个房间里的东西万勿乱动。若是你不小心动了,休怪我把你弄进大牢去!”
“哎,其实他昨天才来。”颜庄道。
“是、是……”颜庄被贺望东一唬,吓得直冒冷汗。
“我的活儿呗。”大鲸说着,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总不能每次都指望贺望东,至少最基本的调查还得自己来,于是他又转身问颜庄,“这个谢全是什么时候住进你这里的?”
大鲸也有些吃惊,这个贺望东平时吊儿郎当的,这会儿搞什么?
“干什么活儿?”贺望东问道。
“大鲸,把房间再仔细看一遍,什么东西放哪儿了,都记好了。”
“行了,别感叹了,干活吧!”大鲸催促道。
“知道了。”大鲸心中虽疑惑,但对于贺望东的话,他还是十分信服与顺从的。他环视了一番房间,又从颜庄手里接过灯笼,查看了天花板和墙壁,边看边嘀咕:“天花板是黑色的……咦?不对,靠近门的那一半没上黑漆,还露着木头,门的里侧是蓝色的。墙上挂着字画……”
贺望东蹲下来,亲自证实谢全确已断气,起身叹了口气道:“昨晚见此人,只觉得他性格软弱,没想到今早就遭遇不幸了……”
“那字画上写着什么?”贺望东说道。
大鲸抱着胳膊,俨然是在思考的样子。“总之自杀他杀都有可能……”大鲸说完,环视了一下四周,最后视线落在贺望东身上。他是在向贺望东求助,希望能得到一点儿启发。
“嗯……写着什么……太暗了,看不太清啊!”其实哪里是太暗了看不清,分明是他肚子里墨水少,字一潦草他就认不出了。
“应该不是。若是自杀,好歹穿戴整齐,你看他穿着中衣,还弄脏了……自然,你要说他睡梦中突然惊醒跳下也有可能……或者梦游……”这时候周围已经聚了一些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
“我看看。”贺望东走过来。
“是自杀吗?”
墙上挂的是阮籍的《咏怀》第十六首中的两句:
“嗯……是阿悦安排的,好像就在这上面……”颜庄的回答有些含糊。
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
“这个谢全,住哪个房间?”贺望东问道。
贺望东解释道:“这是一种劝诫,意思就是,小人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而君子则遵循常规来行事。”
“你还不信!人就在这,你自己过来看!”大鲸道。
“我也不计较个人得失,这么说来,我也是君子啦!”大鲸的话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只有颜庄眼睛看着别处,口中道:“不会的……怎么会呢……”他素来以侠义自居,真遇上事了,反而显得没出息,连死人的正脸都不敢看。
不过贺望东没空计较,他对颜庄说道:“把这幅字拿下来,我要带走。”
“哦?是吗?啊,对,就是他!”这回大鲸也确定了。
五
“昨晚你还和他一起吃过饭呢!”贺望东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谢全。
掬水楼的二楼,贺望东坐在桌子前为小凯写词。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大鲸说。
“贺公子还写不出来吗?”小凯从后面替贺望东扇着风,见贺望东迟迟写不出,将扇子放在自己腿上,忍不住催问道。
不幸的是,此人掉下来时头朝下,脑袋像个被摔烂的西瓜,不过脸还能勉强辨认出来。
“正在苦思冥想。”
“果然没错。”
“贺公子今日为填一首词,花的时间未免久了些。”
三人急忙穿过院子。因为赌了个通宵,脚下都有些轻飘飘的,尤其是颜庄。贺望东还算好,第一个走到仓库门前。
“其实刚才写了一首,但觉得不适合你唱,就再写一首。”
“什么像不像,过去一看不就知道了!走吧,一起去。”大鲸瞬间就把赌钱的事搁在一边儿了。
听闻此话,小凯不禁喜由心生。她温柔地起身,把手放在贺望东的肩上。
“我看像。”贺望东说。
“做什么?”贺望东回过头。四目相对,彼此的心意立马就融合在一起。他轻轻抚摸着放在自己肩上的手。
“什么?有人掉下来?”大鲸虽是来赌博的,但毕竟在金吾卫当差,听到有人掉下来,自然而然就起身走到了门口。
正当暧昧之意浓郁时,走廊上传来跑动的声音。小凯的手不自觉地从贺望东肩上缩了回来。
“不会吧?”
“抓到了,抓到了!”遥大鲸人还没现身,声音已经传来了。
“你看那……不是血吗?”贺望东指着地面道。
“什么抓到了?”贺望东问道。
一楼的仓库本身就有两层,若再从楼上掉下来,就相当于从三层高的地方掉下来,且又是石头地面,再怎么着也得受重伤。
“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小凯双颊泛红,不停地用扇子扇着。
“若真是那样可不得了,这么高的地方……”颜庄的声音有些颤抖。
“呀,不开心?哦,是不是我破坏你们的好事了?”大鲸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从楼上呗,不然还能从哪里掉下来?”
小凯被他一说更恼了,仰面望着天花板,耍起了小性子,但在男人看来,这模样比起平时来,反而添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掉下来的?哪里?”
“啊,说正事儿!”大鲸道,“就那个颜庄,他偷偷地进了谢全的房间,还揭开地板……我的人早就等着他呢,一下子就把他抓住了。”
“像是掉下来的。”
“那可太好了。”
“我去看看。”
“嗯,太好了。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不像在睡觉啊。”贺望东探出身子,眼睛盯着仓库前那个看起来像人一样的东西。
初步查看了谢全的房间后,贺望东告诫颜庄不得动房内的东西,并让大鲸派人去盯着。这天深夜,颜庄偷偷地进了房间,被大鲸的手下打了个正着。
“哎哟,是个人吧?真的是,怎么睡那里,着凉了可怎么办好!”颜庄皱着眉头道。
“果然是颜庄啊……”贺望东轻轻点了点头。
贺望东的视线越过颜庄的肩膀看向院子里。他指着仓库的门前,问道:“那是什么?”
“他真是凶手?可那天晚上,他和我们在一起啊。他不是一晚上都在玩骰子吗?先是听到叫喊声,然后是有东西掉下来的声音,但那会儿颜庄就在我们旁边呢……再说,那个谢全不是他刚刚才雇来的吗?”大鲸虽按照贺望东的指示抓到了颜庄,但完全摸不着头脑。
大鲸伸开双臂打了个哈欠,使劲儿往椅背上靠了靠。
“他是怎么办到的,这倒是不难推测。至于为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贺望东说道。
于是,颜庄起身,吱的一声,把对门推开。微弱的光线缓缓进入房间。颜庄又揉了揉眼睛,道:“呵,天快亮了。”
大鲸一头雾水,嘟嘟囔囔道:“是你让我盯着,说有人要是进房间,就说明心中有鬼,就算不是凶手,也一定和凶手有关……一会儿说知道,一会儿说不知道,到底知不知道?”
“总之先去看看。”贺望东说。
“好吧,我确实对颜庄有所怀疑。就算不是他干的,他也脱不了干系。”
“莫不是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颜庄揉着眼睛道。在这一堆人中,属他年纪最大,熬了一夜,已然精疲力竭。
“那你就说说为什么,说简单点儿。我把人抓了,到时候上头问我干吗抓他,我也只能说他进了房间,怀疑他是凶手。可要是再问个为什么,我就说不上来了,岂不难办?”
“管他呢!来,接着来!”遥大鲸一门心思全在骰子上。
“我明白。”
三
“那你说说。”
紧接着,传来一种可怕的啪嚓声,继而一切归于平静。
“我怀疑是颜庄干的,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谢全。他说谢全是朋友介绍来的,但我看不是。他们肯定还要更深的关系。这得你们金吾卫去调查了。”
“什么声音?”贺望东纳闷地问道。
“这不废话……”大鲸不耐烦了,粗声粗气道。
“卢!卢!”叫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这声音已经没那么清脆响亮了。就在这时,猛地传来一声叫喊:“啊!”这声音过于尖锐,近乎惨叫。
“颜庄对谢全的生活习惯很了解。他说谢全前一天才来这里,照理说,他不应该知道谢全酒后话多的毛病。当然,也有可能是谢全自己说的,且不管这个。谢全房里的陈设,和其他房间都不同,床的位置、墙上挂的字画,还有涂了一半的天花板。一般说来,客栈的房间都是差不多的,很显然谢全的房间是经过精心布置的。”
但凡进赌场来的,十有八九都没有想过几点离开。何况宵禁一过,坊门关闭,赌钱最容易消磨时间。眼见着夜深,又眼见着东方发白,而一心扑在赌桌上的人完全注意不到。
“说得好像你亲眼看到似的……”大鲸嘀咕道。
掷骰子时,无论是赌博者还是围观者,都可劲儿地喊着自己希望的点数,和下棋比起来,显得相当粗野。
“还有,我问颜庄为什么让谢全住那个房间,他说是谢全自己要求的。但我记得我们见谢全的时候,他还背着包袱,分明是没去房间就直接被带到了客厅。然后他就喝得不省人事了。颜庄让伙计把他扛走,还说房间问阿悦,显然是他事先安排好了。可见他在说谎,反正死无对证。”
时下流行的赌博是骰子。骰子一面黑色,一面白色,其余四面画着雉和牛。一次掷五个骰子,若全是黑色的,叫作“卢”,这是最厉害的;其次是五个白色的。不同的组合便有不同的名称,例如,一雉一牛三白曰“开”,二雉二白一黑曰“塔”,二白三黑曰“枭”,不一而足。此外,还有一条规则,若是以“枭”赢了,就能得到双倍的赌金。
遥大鲸若有所思,点头道:“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油灯已点上。桌子收拾干净,就等着开赌。
“还要一件事……那天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贺望东说。
这伙计人高马大的,一下子把谢全抱起来,眉毛都没动一下就走出了房间。
“什么人?”
颜庄便叫吩咐他道:“你把谢先生送回房间……他的房间,你问一下阿悦。”
“你应该也认识,就是经常在西市搭台修理的临时木匠。”
正巧,一个大个子伙计端来饭后洗手的铜盆。
“哦,那个应急工呀!他怎么了?”
“哎呀这个谢全……真是对不住,我这就带他回房。”颜庄咂咂舌头道。
“像他们这样的临时工,往往是哪里急需表面工就往哪里去,不重质量,只重速度。他出现在颜庄的赌场,我就觉得奇怪。谢全出事当天,我去西市找他,问他:颜庄的赌场是有什么急活吗?他说是改装一个房间,活儿不算多,但颜庄非得亲自指点,花了不少时间。”
谢全已然意识模糊,呜呜啊啊地不知说些什么。他勉强吃了一口鲜菇鸭腰,似乎是为了表示对两位客人的尊重,接着身子往椅子上一歪。颜庄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谢全流着口水打呼噜的样子。
“亲自指点?这个颜庄还真是……哦,我明白了。可是,光凭这些也不能断定就是颜庄杀的人啊!”
贺望东笑了笑,又想起了刚才从院子里走过去的男人。叫什么来着?名字是不知道,就知道个绰号——应急工匠,他经常在西市的一些小戏园子里干搭建舞台、布景等杂活儿。这些临时搭建的戏台,只要演出期间能用就成,因此不要求多坚固,但要做得快。颜庄居然连这种临时工都用,可见对于修葺一事是何其草率。
确实,总不能因为颜庄叫人改装了房间,半夜又去现场,就认定他为杀人凶手。若不能拿出更有力的人证、物证,只要他一口咬定自己无辜,谁都不能拿他怎么样。
大鲸立马塞了一大口,边吃边说道:“嗯,这菜不错。”
大鲸抱着胳膊自言自语道:“没错,看来最重要的是找到谢全以前的住所,若两个房间真的一样,那就有理由相信是这个颜庄在捣鬼。”
就在这时,鲜菇鸭腰上来了。这道菜是将鸭肾、蘑菇、竹笋放在一起,加上胡椒炖制而成的。
“那也未必。颜庄可以说是为了让谢全住得更舒服啊。很多客栈都是这样,比如为了接待新罗来的客商,特意按照新罗人[1]的习惯来布置。”
贺望东的座位正对着门,一个男人扛着修葺房屋的工具从院子里经过。“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贺望东看着那人的脸和走路的姿势想。
“这还真是……不好办哪,可也得办哪……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种人,贺望东倒是见怪不怪了。但凡性情懦弱者,都喜欢用喝酒来壮胆,但终归懦弱,即便喝醉了,心里话也仍是说不出口,于是只好继续闷头喝,直到最后不省人事。
六
诚如颜庄所说,这个谢全一喝酒就撒酒疯,而他又没什么酒量,不一会儿就咿咿呀呀口齿不清了。他也不吃菜,伸出手就为了拿酒杯。
遥大鲸虽然有时会觉得贺望东爱卖关子的毛病很讨厌,但对贺望东的指示,还是言听计从的。离开掬水楼,他就去查谢全原来住的房子,可查来查去,也没什么收获。
这谢全和颜庄年龄相仿,但他身材瘦小、面色苍白,与又白又胖、红光满面的颜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总是低着头,似乎很怕见贺望东和遥大鲸。
“真是怪哉,问了那么多人,居然没人知道这个谢全以前住在哪儿。”再次来找贺望东,大鲸有些无精打采。
“这……”颜庄似乎还想推辞,见遥大鲸不耐烦的样子,双手抱拳道,“那就请二位多多包涵了。在下还有些事,先出去了。”
“你还在查?”
“酒后谁都话多。”遥大鲸道,“都别客气了。”
“是啊,长安城这么大,问了几条街的人还是没啥头绪,都不知道从哪里查起了。”
“哎……我这位朋友是个老实人,就是……就是酒后话多……”
“他来长安时间不长,认识的人不多。”
“颜老板可是有什么顾虑?”贺望东问道。
“可不?那怎么办?”
“这……怕是不妥……”颜庄欲言又止。
“从外地来到长安,一般会去哪些地方?”
“别啰唆,坐下吃吧,反正酒菜够。”大鲸是来赌钱的,和谁一起吃饭,他并不在意。
“这个……客栈?”大鲸想了想道,“不对,他一来就住进了颜庄的赌坊……还能去哪儿?看来还是得问颜庄。这家伙不用刑是不会招的!”
颜庄抱歉道:“让两位见笑了,这是在下的一位朋友,名叫谢全,刚从乡下来,原本让人带去后厨吃饭,不想却带到这里来了,搅扰了二位的兴致……”
正说着,曹茂来了。他先前因为做了李宜的帮凶,在贺望东的帮助下免于一死,成了贺望东的仆人,不过贺望东很快就给他自由了。正因为这样,只要是贺望东交代的事情,曹茂可以说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遥大鲸也爽快地说道:“就是就是,你自己家,客气什么!”
“有什么消息?”贺望东问曹茂。
贺望东见状,道:“既是颜老板的客人,不妨坐下一起吃吧。”
“这几日我在南方人聚居之所打探了一番,你们猜怎么着?居然没有人听说过谢全。我就拿出你给我的画像,结果有个人一看就说:‘这不就是颜庄吗?’”
那男人肩上背着个旧布包袱,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什么?”贺望东和大鲸异口同声地喊起来,“颜庄!?”
伙计也是一怔,带着几分委屈道:“不是这里吗?小的以为……”
饶是曹茂早料到这两人会大吃一惊,也还是被吓了一跳,连带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是、是啊,那个人还说……”
颜庄先是一怔,继而愠色道:“不是说客人来了,就带他去吃点儿东西吗?怎么带这里来了!”
大概半年前,从江南的丹阳来了一个叫颜庄的人。他年过三十,也没有一技之长,那身子骨又干不了体力活儿,在长安晃荡了半年,也没找到个活计,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回老家去。
就在这时,另一个伙计领着一个男人进来道:“掌柜的,客人来了。”
三天前,就在颜庄打算离开时,有人对他说:“有个荐头也叫颜庄,何不去向他讨份工作?你们同名同姓,这也是缘分哪!”颜庄很好奇,但也没有细究,无论如何,只要能在长安安身立命就好。于是,他去找了那个荐头颜庄。
不一会儿,伙计开始上酒上菜。酒是时下流行的葡萄酒,酒杯是西域来的雕花玻璃杯。
三天前,正是谢全出事的那天。
颜庄买的客栈盖了南、北、东三面,连成一片,就像“口”字缺了西边那一竖。三人所在的这个客厅,就在这东面的竖道上。横道上的两栋房子,北边是马厩,南边是仓库。客栈还有二楼,全都是客房。为了拆掉二楼的栏杆,园子里架着梯子。
“还有其他的消息吗?”贺望东问。
颜庄觉得大鲸的话说到自己心坎里了,连忙附和道:“可不是吗?这房子旧了,有些地方不牢靠,这不先紧着抢修吗?您瞧那些栏杆,哪个还好用啊?哎,只好先从栏杆换起。”说着,他打开对开的门,让两位客人看看院子。
“我去看了颜庄……就是谢全住过的房间。”
大鲸顺着颜庄的话说道:“啥都贵着呢!”
“有什么发现?”
贺望东先前和颜庄也打过几次照面,都是跟着大鲸去赌场时遇到的,来颜庄的客栈赌场,这还是第一次。
“按照你的吩咐,我特意留意了天花板。”曹茂回忆道,“一半是黑色的,一半露着白木头。对了,还有那个门,内侧是蓝色的。门对面是茅房。”
“哎呀,谁不想那样啊,可是手头紧呀!”颜庄说着缩了一下肩膀。
“天花板哪半边是黑色的,哪半边是白色的?”
“你就不能下个决心全部翻新一下?哦……好像是在修葺?”贺望东问道。
曹茂想了想道:“靠近床的那半边是黑色的,靠近院子的那半边是白木头的。”
颜庄笑道:“不瞒您说,也就这一间上得了台面,其他房间破旧得不堪入目哪!”
“果然是他。”贺望东拍了一下大腿。
房间的布置是西域风格的。擦得锃亮的大理石地面,紫檀木桌子周围雕着时下流行的葡萄纹饰。花瓶中插着不知名的花,贺望东对草本相当有研究,却也叫不上名来,想必也是西域传来的。
“还有一件怪事。半个月前,就有人去打探过颜庄……就是谢全。”
“哟,看不出来,外面破破烂烂的,里面别有洞天啊!”大鲸在屋里环视一番后说道。
“果然是他!”大鲸也拍了一下大腿。
二人被领进了一个房间,那里已经放好杯箸。
“还有这个……”曹茂说着从袋子里取出一个挂轴。
“这边请。”
大鲸呀的惊叹一声,乍一看,这挂轴和谢全房间里挂的那个一模一样。“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待他念完才发觉字体不一样,虽然很相近。
赌局没有立刻开始。颜庄为了拉拢这位金吾卫的官老爷,心里打着小算盘。
“这个颜庄……谢全肯定是被赌场的颜庄设计杀害的。”大鲸分析道,“提前打听、诱骗颜庄、改装房间,连字画都做了,他早就想好了要杀掉谢全。”
“来啦?恭候多时了!”颜庄搓着手道。
“要是颜庄死不承认呢?”
“可不是吗?没错儿!”大鲸晃着膀子大步走进赌场。照理说,他在负责长安城治安的金吾卫做事,出入赌场这种地方实在不妥,但他自己并未意识到。
“这……”
贺望东走进赌场,一种乱糟糟的感觉扑面而来。“赌钱就要在这种地方。”他说道。
看着大鲸发愁的样子,贺望东笑道:“放心吧,他会承认的。”
客栈就在新昌坊,离青龙寺不远。新昌坊位于长安最东边的一条街上,紧挨着城墙,旁边就是延兴门。新昌坊往南是升道坊、立政坊、敦化坊等,再过去就是曲江。新昌坊西面斜对着安邑坊,安邑坊的北边就是“东市”。此地虽然热闹,但给人一种在曲江边上、城之尽头的感觉,总之,算是个不好不坏的地方。不过,对于赌场来说,却相当理想。
七
客栈本已残破不堪,虽说地方大,但有一半都无法住人。颜庄以极低的价格买下这家客栈,一来是为了装点门面,二来是为了开赌场赚钱养手底下这些人。
都说长安最美是春日,其实夏日的长安也别有风味。石榴花和夹竹桃竞相开放,将原本就繁华的长安城装点得更加喧闹。
要做好荐头这行当,最重要的是手底下有人,若在任何时间、做任何活计,都能立马凑足人手,生意才能越做越红火。因此,但凡一流的荐头,平时总要养一些闲人。
掬水楼中,夏日的傍晚,将古色古香的桌椅搬到院子里,在盛开的石榴花和夹竹桃下那么一坐,旁有美女和美酒相伴,别提有多惬意。
颜庄的赌场设在他的客栈里。他做荐头赚了些钱,买下了这家客栈。这客栈占地不小,还设有马棚,不过颜庄并不经营客栈,他还是做着荐头的老本行。
贺望东叫上大鲸和晁衡,与小凯以及碧云一同在院中饮酒畅聊,不过聊的还是颜庄赌坊那件案子。
二
“老贺,你怎么就认定颜庄……不是,谢全是杀人凶手呢?”一杯酒下肚,大鲸问道。
两人于是辞了晁衡,去了颜庄那里。
贺望东慢悠悠地喝着酒,和小凯眉来眼去了一番,才回道:“这个真假颜庄的案子,说起来也是凑巧。”
贺望东不禁苦笑道:“行了,你别扯了。我这就走。”
在长江沿岸有个叫丹阳的小镇,前几年出了个头脑聪明但性情乖僻的年轻人,大名正是谢全。这个谢全不务正业,以骗人钱财为生。有一次,因诡计被识破,受骗者要求谢全还钱,谢全一时起了杀心,之后逃出了丹阳。这桩事,贺望东是听一个朋友说起的。
“贺望东不会掉下去,他住在掬水楼的楼上,比那些住在平地上的人更注意看脚下。”大鲸说着又扯贺望东的袖子,不断使着眼色。
“可怜了自幼与他一同玩耍的老好人,因受他的牵连,天天被乡里人欺负数落,不得已也离开了家乡,四处漂泊,听说也来了长安。”那个朋友喝着酒。
“是啊,还得注意脚下啊!”
“那个谢全一直没有抓到吗?”
贺望东道:“哦?有这样的事?那想必是长在崖上的树和草挡住了他,才让他免于一死。”
“天下这么大,上哪儿找去。这种人若不能绳之以法,恐怕会祸害其他人啊!对了,听说你最近……”
晁衡似乎没有看到大鲸焦急的神情,顾自笑道:“听说有个外来的和尚因沉醉于此处的风景,竟不甚掉落下去,好在伤势不重。”
那天见到“谢全”时,贺望东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杀人犯谢全。当时并未太在意,毕竟同名同姓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何况眼前的“谢全”懦弱胆小,怎么看都不像做惯了骗钱杀人勾当的人。直到看到“谢全”的房间,贺望东才开始起疑。
“确实名不虚传。”素来对风景不甚上心的大鲸夸赞了一句,手却不断扯着贺望东的袖子,低声道,“走啦走啦。”
离开赌坊后,贺望东去西市打探了一番,又派曹茂去江南人中间打探,这才推测出了整个案子。
青龙寺在新昌坊南门的东侧,是隋朝建立的,最初叫灵感寺,后改名为观音寺,几年前才改为青龙寺。这一时期似乎很流行改名,譬如长安,隋朝时称京城,后改为西京,十五年后,又改为中京,四年后改回西京,次年又改为上都。再说这青龙寺,因建在一处高坡之上,视野开阔,极目远眺,南边的景色尽收眼底,因而有“登眺”之美名。
原来谢全杀人后,一路从江南逃到了长安,化名为颜庄做起了荐头。“颜庄”正是那个老好人玩伴的名字。本来他买了客栈,开了赌坊,也算是有了安身立命之所,谁承想,真颜庄也跑来长安了。这个真颜庄老实木讷,揽不到活儿,听说有个和自己同名的荐头,就想来求份工作糊个口。两个颜庄一碰面,事情就复杂了。
“再多待一会儿吧?此处风景如何?”晁衡已脱去初入大唐时的青涩,添了几分沉稳。他来青龙寺跟着这里的和尚学官话,索性就住了下来,如今已两月有余,俨然把青龙寺当作了自己的家。
真颜庄说道:“你不是谢全吗?这些年不见,你混得好像挺好……”
贺望东并没有瞎说。他确实去新昌坊青龙寺找晁衡了,不过两人只聊了一刻钟,他就以大鲸为借口道:“本想多待一会儿,可这家伙催得急。”
假颜庄也不掩饰,一边请真颜庄喝酒,一边道:“能在长安碰到老朋友,实在是意料之外啊!实不相瞒,当年那件事之后,我真是寝食难安啊,冒用你的名字,也实属无奈之举,还望看在自幼相识的份上,能体谅体谅。”
小凯小声嗔怪道:“又瞎说。”
真颜庄老好人的脾性一上来,连声说:“自然,自然。”
“晁衡”即阿倍仲麻吕,他给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字。
假颜庄又叹道:“这几年埋头苦干,好不容易才有了眼前这番景象。如今你来了,就跟着我做事吧。只是这名字的事,还望替我保密,待想到周全之法再说。”
果然,贺望东嚯地起身道:“我约了晁衡。”
真颜庄本就没什么主意,假颜庄说什么,他都只会点头称是。这么一来,两人算是达成了默契。自然,对于假颜庄而言,杀掉真颜庄是势在必行的,他可不想自己几年的心血付之一炬,还搭上性命。就算真颜庄确实不会说出去,他也必须死,只有死人才能完全保守秘密。
小凯从旁道:“是啊,若是枕在小凯姑娘的大腿上还嫌闷,那可就算不上男人了。”不过她很聪明,知道今天是留不住贺望东了。
大鲸半夜抓了假颜庄后,按照贺望东的指示,又派人去丹阳,从官府找了个认识谢全和颜庄的人。
“我并不觉得闷啊!”
“哎呀,遥公子啊,这般美景美酒,就不要再谈那些杀人的事儿了。”小凯摇着扇子,轻轻拍打了一下大鲸的肩膀嗔怪道,“怪煞风景的。”
“就去玩一会儿,我见你天天待在妓院里,估计也闷得慌。”
贺望东道:“若是不跟他说个明白,他怕是没有心思赏花乘凉。”
话说这天,贺望东躺在歌妓小凯的大腿上正感到百无聊赖,遥大鲸见状,便要拉他去颜庄的赌场。
“就是,不弄明白,我这心里头就是痒痒的难受。先跟我说说,完了再可劲儿乘凉。”大鲸道。
这荐头颜庄和金吾卫的小官吏遥大鲸,因都爱赌钱而凑到了一处。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
但凡干荐头这一行的,还有爱赌钱的,都想和当官的搞好关系。就当时来说,负责管理长安城的金吾卫,就成了他们最想要巴结讨好的对象。
“这么说来确实有酒的功劳。我也沾沾酒的光。”说着,大鲸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颜庄喜欢与人交往,他常说:“我之所以当荐头,就是因为能和各种人打交道。”他三十岁左右,说话带着南方口音,但这并不妨碍他和别人交流。除此之外,他最大的嗜好就是赌钱,甚至可以说,他的交友范围正是通过赌钱逐渐扩大的。
小凯马上给他斟上一杯,他又一饮而尽,这么三四个来回,他就不省人事了,摇摇晃晃地起身道:“小人……什么功劳……君子……嗯……忘了,哈哈。不去小便,不去……不留神就掉下去了!阿弥陀佛……”
颜庄就是荐头。他是从外地来的,没人知道他以前是做什么的。据他自己说,他生在江南,父母都信佛,要把他送去当和尚,于是就跑出来了。他在这长安城无亲无故,更不认得什么有权有势的人,但很快就成了荐头,可见其有些本事。
没有人理会这个醉鬼。晁衡和碧云不知何时已走到角落。
这种时候,荐头尤其活跃。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荐头都很讲义气,且和城中游手好闲之人来往频繁。
“哎,蚊子!”小凯用扇子拍了一下贺望东的脸,她其实是想说,“我们也去找个清静的地方吧。”
大唐正处于玄宗皇帝统治下的鼎盛时期,充满朝气,蓬勃发展。隋朝初期建造的一些建筑,到了该修葺或翻新的时候了,因此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工匠从各地会聚而来,整个长安城热闹非凡。
“知道了。”贺望东站起身,笑着摸了摸小凯的面颊。
长安,繁华古都,千古王城。公元前三世纪创建的汉王朝也以长安为国都,从那时算起,长安已有千年历史。不过,唐朝的长安城可没这么古老。而今的长安城是短命的隋王朝开皇二年建造的,汉代的长安城在更西一点儿的地方。玄宗皇帝即位时,这新的长安城也不过一百三十来岁,谈不上古老。
[1]新罗人:如今的朝鲜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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