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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如雾

金铅发毒来。

银烛招烟用,

兴庆无一扫,

红雾毒蒸梅。

随处旧莓苔。

绿荫烟向笋,

诗后附有一行字:奉小诗一首,望贺老师不吝赐教。

残烟吹屋开。

贺望东扫了一眼明珠的小诗,不禁皱眉道:“这哪里是诗啊?要怎么改?半途而废就成了这个样子!”

剩罐冲天破,

贺望东没多想就打开了纸团,管它是不是给焦成的呢。不过打开后他才知道,这纸团本来就是给自己的。纸上写着一首五言律诗:

贺望东把纸片塞进怀里。他想起了金扫的话,明珠确实急切地想要展示自己的才华,这首诗就是个明证。

应该是给焦成的,可惜落偏了。贺望东想,或许是被软禁的明珠扔给意中人的情书。他环视四周,似乎没有人发现这个空中飞来的纸团。明珠不愧是高手,能够在表演中逃过睽睽众目扔出纸团,足见其技艺之高超、动作之敏捷。

胡旋舞下面一个节目,就是“烟雾仙人”。毕竟是第二次看了,贺望东倒也没那么好奇了。他左顾右盼之间,发现焦成也没有怎么看演出。待“烟雾仙人”的表演结束,两人随即起身,走至木门时,一个穿蓝色衣服的男人叫住贺望东。

贺望东是第二次看明珠表演胡旋舞,但这一次,他的关注点全在身旁的焦成身上。老实说,他有些担心这个过度兴奋的朋友。因此,当一个纸团飞落在他膝盖上时,他有些诧异。他条件反射似的朝台上看去,正好和明珠的视线相撞。尽管明珠在快速旋转着,但他仍能清楚地看到明珠在向他示意。很显然,这纸团是明珠趁机扔过来的。

“贺公子请留步。”

奏完曲子,胡姬退下。几个踩球和走钢丝的小节目过后,就是胡旋舞。明珠又上场了。

看此人的样子像是这个班子中的人。

焦成找了个座位坐下,死死地盯着台上,眼中似有火在燃烧。

“有件事想要请教贺公子,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于是两人再次一同到了“烟雾仙人”的演艺场,一进门就看见台上几个胡姬正在演奏西域的曲子。明珠也在其中,她显然也看到了这两人,眼神立马有些不一样了。

“有事要问,在这里就可以了吧?”

“我每天都能见到她……只要去西市就能见到,她就在舞台上啊……只是没法单独相会……啊,今天还没去西市呢!走,这就去西市!走吧,一起去!”焦成抓住贺望东的手臂,一把将他拉起来。

“不是我有事要问,而是我们班主。”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管他的好。看着焦成的样子,贺望东道:“一个月没见明珠,你就瘦成了这个样子……”

“哦?”贺望东看了一眼焦成。

“肯定不会错的。我知道,无论是才华还是容貌,金扫都比我强……但我是一片真心哪……我对明珠的心意,绝不会输给任何人!可女人不在乎啊……拿酒拿酒!我要喝个痛快!”

焦成问道:“要我在此等你吗?”

贺望东不知如何安慰,只道:“还不能断言。”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贺望东说完,跟着蓝衣男人进了木门。

“是啊……金扫……都说他是孔明再世……我可真是好心啊,给明珠找了这么个好老师!”焦成说着哈哈大笑起来,脸上却挂满了泪水。

两人到了后台。“烟雾仙人”还穿着表演时的衣服等着贺望东。

金扫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双眸炯炯、皮肤白皙,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贺望东想起前些日子和金扫同行时谈到明珠的情况。金扫说明珠是个才华外露且深情的女子,接着便突然噤言。他那面无表情的凝重神色,贺望东历历在目。

“叨扰贺公子,还请见谅。方才明珠——就是跳胡旋舞的那个女孩——是否给您扔了一个纸团?在下虽眼拙,在后台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不知贺公子可否将那纸团给我一看?”

“啊……有这种事!”贺望东不禁吃了一惊。

“烟雾仙人”说话很客气,但语气中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若是不答应,恐怕出不了这个门。何况,蓝衣男人已经转到贺望东身后,挡住了退路。贺望东心头急得冒火,但转念一想,不过是首拙劣的小诗,给他看看又何妨,没必要为此惹上麻烦。再说,让“烟雾仙人”知道这不是情书,对明珠而言也是好事。

“听说是金扫。”

于是,贺望东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那张已经展开了的纸片。

“不是你?那是谁?”

“她曾跟我学作诗,可惜后来不知何故没有再学。这就是她扔给我的,她写了首诗,让我修改。我看她自己是想学作诗的,想必是有人不希望她学。”

“说是明珠……她有相好的了……老头子一怒之下就把她关起来了。唉,可那个人不是我啊!”焦成皱着眉头悲愁不堪。

贺望东说着刻意把纸片摊开在“烟雾仙人”跟前,好让他看个仔细。

“究竟怎么回事?”

“哦……是诗啊!”“烟雾仙人”紧张的情绪立马松弛下来,恭敬地赔笑道,“让贺公子费心了,不知她的诗写得如何?”

“不是因为我们的事……我花光了最后一点儿钱,才从管理道具的那人口中探出消息。”

“说是诗却不像诗。”

“哦?你和明珠的事,他知道了?”

“是吧?是吧?”“烟雾仙人”频频点头,显然对于贺望东这个回答很满意。

“唉,见不到明珠啊……‘烟雾仙人’不许她外出。”

在回去的途中,贺望东心中始终放不下明珠的事情,于是决定去金扫那里一趟。焦成如此爱慕明珠,若明珠真的爱上金扫,这事还真有些麻烦。当然,贺望东面对金扫这样的文人才子,没有直截了当地问此种男欢女爱之事,只说刚从西市看完“烟雾仙人”回来,想借此打开话题。

看到焦成的样子,贺望东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随口问道:“好久不见了,是出什么事了吗?”他说完才想起焦成的怪癖,于是赶紧命小凯备酒。

“这个‘烟雾仙人’果真了得!”

大约过了一个月,焦成再次来到掬水楼找贺望东。他两颊凹陷,腮帮子似被削掉了一块,但眼睛却闪闪发亮。

“不过是借用障眼法的小把戏,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金扫却有些不以为意道。

“哦?”贺望东不禁有些好奇。

贺望东闭着眼睛,他并没有在听李航那空洞的论调,而是在思考其他问题。

金扫解释道:“假设他能找到一种茎或藤蔓足够坚韧的植物,将其中的芯抽掉,就能做成长长的管子。将这些管子染成与地毯一般的颜色,铺在地毯之下通到幕后。五彩的烟就在观众看不见的地方被吹进管子里。‘仙人’总是拿手背朝向台下,想来掌心正握着那些长管位于其掌心部分管子,很有可能被染成了肤色,因而从台下难以辨认出来。”

李航接着道:“不过我听说,这家伙对两派势力的态度模棱两可,反而令两派势力都对他保持着警惕。像他这种阴险之人,若能为己所用自然如虎添翼,但若被政敌拉拢,后果实在难以想象。大家都怕他呢。这种人,不会有好果子……哎呀,也是,这世上的事,哪能样样都顺心呢。”

“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啊。地毯的颜色不正是红和黄吗?只是,若这烟是其他人从后台吹进管子的,那如何能做到出来的颜色与‘仙人’的手势完全一致?”

“为了能当官,我多年来费心费力,这土包子来长安才几年工夫,就想挡我的路,简直岂有此理!”李航愤愤不平地骂着金扫,闭口不提金扫的学识与才华——这些东西在他眼中一文不值。他只是嫉妒这个后来居上的“无赖汉”。

“曲子。那正是他们传递信息的途径。每次烟的颜色要变换,音乐都会先发生变化。想来后台有多个风箱,操作之人听到音乐,就知道下一个应该吹哪种颜色的烟。”

原来在李航看来,不明底细的金扫即便做官,也就做个属吏这样的小官。然而,因其名声在外,直接被提拔为侍郎也不无可能。若官位出现空缺,金扫必定是第一候补。对于像李航这样为了做官而到处打点奔命的人而言,他自然成了眼中钉。

贺望东边听边点头道:“有理……那么,把烟收回来,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名声很高啊!我就想不明白了,他这种来历不明的家伙,竟然能得到如此多的关注,而我们却至今默默无闻……可悲,可叹啊!”

“我去西域游历时,曾见龟兹人从井中打水却不用吊桶,而是用竹筒往上吸水。竹筒的上端连着一个用熟羊皮做成的袋子,下端通向水井中。他们先从羊皮袋中压出空气,等袋子重新鼓起时,水就被吸上来了。烟比水要轻,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烟的重量要恰到好处,若是太轻就必然会飘散,‘仙人’能使烟保持不动那么久,这倒确实令我佩服。”

“怎么说?听说他可是个不世之材。”

两人围绕着“烟雾仙人”的绝技闲聊了一会儿,到底没说到明珠的事情上。贺望东觉得有些压抑,只得告辞了。

“这个人可不好办哪!”

回到掬水楼后,贺望东把明珠扔给他的纸片夹在尚未读完的《曹子建文集》中。

“有过一面之缘,并无深交。”贺望东简单地回道,他不知道李航的用意,没有说刚才自己和金扫一道的事,免得招来麻烦。

李航发表完“官场之道”,突然问道:“你认识一个叫金扫的人吗?”

两天后,金扫死在了自己的住处。

贺望东对于派阀之争不感兴趣,对于李航的话也只当是耳边风。

这里从前是一个富商的宅邸,主屋已经倒塌,只剩下一个长方形的厨房。金扫就住在这厨房里。不过说是厨房,其实是个没有隔断的宽敞的大屋子,以前常用于举办盛大的宴会,大小与普通百姓的中等住宅差不多。大屋子里并排有五个大灶,都盖着锅盖,盖上积满了灰尘。金扫孑然一身、独自过活,都是在外边吃饭的。屋里还有三条长凳与若干粗糙的桌子,供那些前来学习讨教之人所用。金扫的床则放在墙角。总之,这大厨房看起来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玄宗皇帝还是太子时,儒生宋璟就开始伺候他了,打倒了武氏、韦氏和太平公主等势力后,宋璟掌握了中枢大权。但同时,高力士的势力也在逐渐得到巩固。李航认为,若想要升迁富贵,就得抛却观望态度,旗帜鲜明地加入其中一个阵营。不过,李航自己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混到,这些话实在无法令人信服。

话说这天早上,金扫的学生准时来到这里,但门却关着。这种事情学生们还是头一回遇到。金扫素来起得早,莫非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学生们轻轻推了推门,发现门是从里面锁上的,这么说来,老师应该在家。当时陆陆续续到了四五个学生,但无论怎样敲门都没人应,学生们不禁担心起来。该不会是突然得了重病不省人事吧?几个人一商量,先去报告了武侯铺。不一会儿,武侯铺的官吏来了,叫门无果后,决定破门而入。若真是染病无法动弹,还得赶紧去请大夫。

“如今大权掌握在宋璟等儒生派手中,但高力士等宫廷势力也有所抬头。若想在官场站稳了,需得投靠此二者之一。犹豫不决之人难成大业。若不能把握时势动向,那可不行啊!”

然而,当门被砸开,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是金扫的尸体,并且已经凉透了。

贺望东本想带金扫去掬水楼玩儿,但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说动金扫,于是一个人回了掬水楼,李航正在等他。和往常一样,自诩消息灵通的李航一见到贺望东就大谈官场风云。

是暴死。

“她在学经时也总是拼命地显示自己的才华,是个深情之人……”金扫忽然不说了,厚嘴唇紧闭,脸色也凝重起来。

仵作粗略地验了尸体后说道:“许是心脏骤停致死。”

“刚入门就辍学了……不过她在作诗方面有天赋,也急切地希望能有所成就。”

金扫在长安城也算是风云人物,关于他的死,一时间,大街小巷传言四起。有人说,以金扫之才,将来必定登上高位、辅佐君王,有人担心他为自己的政敌所用,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他以除后患。有人甚至说暗杀金扫的,就是高力士的人。

“她的诗写得怎么样?”金扫忽然改变了话题,明珠跟着贺望东学作诗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这倒是不无可能。”贺望东也这么想。前两天他还听金扫侃侃分析“烟雾仙人”的绝技,这会儿金扫却成了冷冰冰的尸体。想置金扫于死地的,恐怕不只有派阀中人,比如将金扫视为自己飞黄腾达的阻碍的李航之流……贺望东想到金扫那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感到格外不安。

贺望东也半开玩笑地说道:“若他真是私会女人去,想必先要钻进哪个酒肆去喝上一升酒。在我那儿喝的酒,劲儿早该过了。”话音未落,他只觉得一阵怅然。焦成的人生被束缚住了,只有满身伤痕的人,才会如此执着地追求艺术性人生。

这天晚些时候,李航兴冲冲地来掬水楼找贺望东。他满面春风,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金扫打趣道:“莫不是与那女子私会吧?”说着他朗声笑起来。

“金扫被人杀了!”刚进屋,李航就迫不及待地说道。

从“烟雾仙人”的演艺场出来后,贺望东和初次见面的金扫搭伴而行。原本焦成也是一道的,但他中途说有事,先行离开了。

“想必整个长安城都已经知道金扫被杀了。”贺望东自斟自饮道,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眼睛的余光却不时扫向李航。

金扫自称为经学家,与长安的文人学士偶有来往,但他的学识实在令人咋舌,尤其是对于时政的看法,往往能一言切中要害,是以有人这样说:“像他这样的人,若能入朝为官,辅佐社稷,必定前途无量啊!”听说还真有高官曾去邀请他当幕僚,不过被拒绝了。确实,像金扫这样的人,做个幕僚未免太屈才。又听说宰相想要起用他,对他委以重任,但也不了了之。反正,他没有进入官场,依旧住在陋巷之中。

“我早就说过,这种人不会有好结果的。”李航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凑近贺望东道,“你知道是谁杀的他吗?”

金扫对各地的地形、风俗、物产、交通乃至军事,几乎无所不通。有人认为他必是一个常年走南闯北之人,不过有人说他不像,因为他皮肤太白了。

贺望东反问道:“莫非你知道?”

金扫的眼睛炯炯有神,甚至有些使人感到畏惧,加上他那鹰钩鼻,更使人觉得不寒而栗。他的嘴很大,嘴唇很厚,面颊上半部有些清瘦,而嘴和四方形的下巴却很丰满。诚然,他的五官有些不协调,但他那白皙的皮肤将不协调统一了起来。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是儒生派就是高力士的人。”李航压低了声音,“八成是高力士的人下的狠手。”

当有人问他是哪里人时,他就闪烁其词:“哪里人不都一样?”有人问他年纪,他说:“二十五岁时还记得年纪,但不记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可有证据?”

金扫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他住在升平坊一所无人居住的破房子里,据说来长安几年了,在那之前的经历无人知晓,只知道他是从南方来的,说着一口江南方言。

“要什么证据!反正不管怎么说,他死得好!”

贺望东看着李航的脸,只觉得说不出的反感。那是一张被权力扭曲了的脸。

金扫也看到了焦成,向这边欠身致意。

“呀,金扫也来了!”焦成站起来,指着前面说道。

金扫死后的第三天,贺望东读书至深夜,忽然听到有人使劲儿地敲门。他一手提着灯,一手打开门,只见焦成面色苍白地站在门外,就像一个鬼魂似的。

看得入迷的贺望东如梦初醒,不停地揉着眼睛。

“怎么了?深更半夜的……”贺望东问道,

精彩绝伦的魔术!

焦成身上散发出一股酒气,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真相大白了。”

在观众热烈的喝彩声中,“烟雾仙人”满脸笑容地频频行礼致谢。

“什么真相大白?”

“烟雾仙人”置身于缤纷的五彩烟圈之中,就在观众快要看不见他时,幕后的伴乐突然停了。最大的红色烟圈蓦地消失了,“烟雾仙人”的脸出现在烟圈消失的地方。他向观众鞠躬致谢,接着伸出手,沿着黄色的烟圈轮廓一划,烟圈马上就不见了。他依次用手指点悬在空中的五彩烟,点到哪里,哪里的烟就消失。

“明珠的真相……她不是‘烟雾仙人’的女儿。她……她是人家老婆!”

“烟雾仙人”的手指移到哪里,哪里就冒出烟来。彩色的烟有的纵横交错,有的围成圆圈,和明珠身上的丝带一样,跟着伴乐跳动着,仿佛有生命一般。

“老婆?”

先前有明珠的胡旋舞带飞波浪一般的五彩丝带,此时又有“烟雾仙人”的五彩烟雾,观众可谓大饱眼福。

“是啊,是班子里的人喝醉了说漏嘴的……她骗了我,我……我才……”焦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柄短刀。

接着琵琶也加入了伴乐,“烟雾仙人”以手指在空中画圈,空中飘荡着红色和黄色的圈,有大有小、有粗有细。这五彩的烟雾,仿若五彩的颜料,将舞台装饰得缤纷绚丽。

贺望东心下一惊,压低声音问道:“你杀了她?你究竟做什么了,焦成?”

“烟雾仙人”回到最初站的位置。此时,除了笛子,还加入了铜锣的声音。“烟雾仙人”向左移动半步,鲜红的烟柱自他指尖滚滚而上,比先前的烟粗了好多倍。“烟雾仙人”缓缓地左右移动手指,竖着的烟柱横了过来。

焦成却只是发了疯似的一味摇头。

“烟雾仙人”向右移动半步,但手的样子保持不变,忽然,他指尖冒着的烟变成了黄色。笛声逐渐低哑,忽而又振奋似的格外高昂。“烟雾仙人”半步半步地移动着身体,他指尖冒着的烟由黄变蓝、由蓝变白、由白变绿。最后,五种颜色的烟排像线条一般,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

贺望东急了,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笛声时强时弱,时高时低,具有浓厚的异域风情。

“我是想杀了她……我偷偷地去了他们家,可是,他们已经死了,到处都是血……‘烟雾仙人’和明珠都……”

笛声从幕后飘来,先是微弱的,接着忽然变得高昂起来。此时,“烟雾仙人”竖着的食指上冒出一缕鲜红的烟,徐徐上升。

“血?他们是被人杀掉的?”

“烟雾仙人”有着褐色的浓眉、宽厚的肩膀,五十来岁,头上缠着布,耳边的鬓发已经斑白。他站在舞台中央,先是伸出手掌,将右臂抬至水平位置,然后从容不迫地把胳膊一屈,使手腕高出头顶。他手背朝看客,竖起食指,攥紧拳头。

“看那样子是的……”焦成喘着大气说道,“‘烟雾仙人’已经断气了,可明珠……明珠还气若游丝,我把她抱起来,她是在我怀里咽气的!”

下一个节目就是最受欢迎的“烟雾奇术”。

“这么说,事情就发生在你到达那里前片刻之间?”

不一会儿,胡旋舞结束了。五彩旋风逐渐减速,缓缓地转了几圈后,变成一阵微风,最后消失在幕布后面。

“是啊……”焦成摇摇晃晃地进了屋,精疲力竭地往椅子上一坐,手中的短刀啪啦一声落在地上。

贺望东看了看身旁的焦成。焦成的脸在燃烧,他为绚丽的五彩旋风陶醉,他的整颗心都被舞蹈——不,是明珠——夺走了。受他的感染,贺望东的情绪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谁会杀他们?”贺望东关了门,琢磨着金扫的死和刚刚发生的命案,二者会有关联吗?

只见明珠弯下上身,在桦色的地毯上使劲儿一蹬,飞跃而起,脚尖着地的一刹那,她再次开始急速旋转。但这次并非固定于一个地方,而是不断地变换位置,仿佛旋风一般,只恨舞台太小。她的旋转,将伴乐压了下去。看客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胡旋舞,完全忘记了音乐。

“我哪知道谁杀的他们!我来这里是有事情要问你……”焦成突然双目充血地盯着贺望东。

“好戏要开始了……”焦成低声道,兴奋得手握拳头。

“你想问什么?”

明珠在台上稍作静止,尔后举起双臂,并以右腿为轴开始急速旋转。挂在手腕上的彩色丝带也随着她翩然起舞,仿若有生命的精灵,时而飞升,时而垂下。不一会儿,旋转停止了,明珠抖动着手腕,让丝带继续飘荡。她那白皙的面庞,在交错飞舞的缝隙当中若隐若现。蓦地,音乐停了。

“我抱着明珠的时候,她还没有死,弥留之际,她叫了一个人的名字……她在我耳边说了句‘啊,贺老师’……”

明珠头戴璎珞帽,身穿西域风格的无袖浅蓝色薄裳,两只腕上挂着各色丝带。贺望东只见过她穿便服的样子,此时不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在她旋转停下的一刹那,贺望东总算认出了她的脸。没错,正是明珠。

“她叫的是我?”

焦成凑到贺望东耳边低声道:“明珠登场了。”

“不错,她口中的‘贺老师’,除了你,不会是别人。”

正当看客们心神荡漾地沉浸在异国风情的歌舞中之时,一个妙龄少女出现在舞台深处。

贺望东不知道焦成想说什么。

姑娘们在台上快速旋转,看客们个个眼花缭乱。只见她们排成两列,又迅速向左右分开,然后坐下纹丝不动。从舞台两侧跑出一群穿蓝色服装的小伙子,将琵琶、笛子、笙、箜篌等乐器递给姑娘们。

焦成继续道:“她临终之前叫了你的名字,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线索。”

“烟雾仙人”的班子,除了最精彩的“烟雾之术”外,胡旋舞也相当不错。幕布一拉开,十来个波斯姑娘翩翩起舞。这些姑娘在唐诗当中被称为“胡姬”。她们有的在酒肆或妓馆中陪伴客人,有的在舞台上表演异域舞蹈,她们是绽放在这长安城的异国花朵。

“毫无头绪……她只是拿着她写的诗叫我修改……她不是你介绍来的吗?除了诗,我们并没有其他来往。”

焦成瞪着贺望东,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就这些?”

两人就座后,焦成像小孩子一般高兴地说道:“啊,胡旋舞马上要开始了!”

贺望东没有回避他的视线,缓缓点头道:“就这些。”

西市如往常一般熙熙攘攘。一进演艺场,看到三三两两的看客,贺望东心中不由得一阵发酸。

焦成颓然地低下头道:“看你的样子,不像在骗我。即便你和明珠之间真的有什么……如今也成没什么了……何况,她是‘烟雾仙人’的妻子……”

焦成为明珠择良师教其作诗读经,是想将她打磨成精致上流的艺术品。在焦成的观念中,人生即是艺术,每个人都需经过精雕细琢,方能成为成功的艺术品。因而在他看来,李航等醉心于官场名利之流,实在污浊卑鄙。

说完这些,焦成踉踉跄跄地走了,消失在长安的街道上。从那以后,没有人知道他的状况。

金扫出身江南,长安话并非他的家乡话,因而焦成选择他作为明珠的经书老师。金扫三十多岁,在一部分人当中声誉极高。有人评价他是个实干家,不过据说他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样啊……其实我给她找了个经书老师,是升平坊的金扫,不过金扫并不教她作诗。或许是她难以一心二用吧。”焦成说着摇了摇头。

几年后,贺望东去洛阳游历。行至秦岭与太行山毗连的地方,他在黄河边上遇到了昔日好友张峰。

“是啊,有一阵子没见了。”

这个张峰也是个怪人,他原先是个儒生,在长安研究本草学。如今他专门为采药人做药草鉴定,为的是不让商人以“品质不好”为由随意压低药草的价格。

刚从崇昭坊走到延康坊,一路上始终保持沉默的焦成突然开口道:“听说‘雾仙’的女儿最近没有去你那里?”

“近来比较清闲。”张峰对贺望东的到来表示欢迎,

对贺望东而言,与其听李航那套做官经,确实不如和焦成去看奇术表演。

“你就没想过回长安混个一官半职?”

不过,焦成对李航可是厌恶之至。听说李航要来,他不耐烦地说道:“何必管他呢!我们走吧。”他有些意气用事,强拉着贺望东出了掬水楼。

张峰笑着回道:“我只想多一些自由,现在这样就挺好,有时间看看书。对了,最近我在研究仙丹,颇有些心得。”

贺望东自然知道李航的心思,不禁自嘲地想道:“也罢,说不定还能帮我打探身世呢。”如此,对于李航的接近,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仙丹即为长生不死药,并不是从药草中提炼的,而是从矿物中提炼的。因为药草与人一样,终究是要死的,炼不出长生不死药。

李航几乎每天都要来找贺望东,其实也没什么事。他为了捞个官做,可是下了不少功夫,倒不是因为有什么抱负,他只是羡慕当官带来的地位和荣誉。他和贺望东说得最多的就是如何猎取官职这类事。每每谈到高官奢华的生活,他的羡慕之情就溢于言表:“等我做了官……”他做梦都想住进那种豪华的官邸,过上仆人相随、妻妾成群的生活,时常说着说着,他便手舞足蹈起来,末了又忍不住一阵叹息。他之所以接近贺望东,也是因为他感觉到贺望东和宫里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张峰原本是个药物学家,现在又成了半个矿物学家,他的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大小的坩埚、铁盘和其他稀奇古怪的器具,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正是隆冬时节,但屋子里所有的窗户都大开着,贺望东只觉得冷。张峰正用一个小盘子煮着什么东西。

贺望东虽然经常在西市转悠,但还真没去看过“烟雾仙人”,原先是不在意,后来是因为登台表演的是跟着自己学作诗的弟子明珠,他有些不忍。不过很久没见明珠了,一想到她那活泼的样子,贺望东心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他犹豫道:“李航可能会来……”

“这大冷天的,怎么不关窗?”

一日,焦成来掬水楼找贺望东。他用西域进口的玻璃杯一下子喝了五杯酒,然后说道:“要不要一起去看‘烟雾仙人’?”他指的是明珠的父亲“雾仙”表演的奇术。

“冷也没办法,性命可不能当儿戏啊!”

“这么冷,开着窗才是把性命当儿戏吧?”

小凯轻轻地拧了一下贺望东的大腿。这对于两人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

“你不懂。我正在煮丹砂炼水银,这烟气可是有毒的,若把窗户关起来,毒烟越积越多,我们就有性命之忧了。”

“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烟也能熏死人?”贺望东心里突然猛地一沉。

“这也不好说。我还打算向她表达爱慕之意呢。”

“是啊,外行人炼丹就常有不幸丧命的。不了解这些东西的性质,是很危险的。”

“是太可惜了……焦成想必是被那个波斯女子迷住了吧?莫非是焦公子觉得贺公子不可靠,让那个姑娘别来了?”

“烟熏死人……”贺望东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出“烟雾仙人”的绝活来,紧接着,金扫的死、“烟雾仙人”和明珠的死……这些原本已经模糊的人和事,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话虽不错,但她在作诗方面很有才华,半途而废太可惜了……不过,她的诗已经相当不错,再坚持一些时候,必定能更出众。”贺望东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故意给小凯看的。

蓦地,有一个东西闪电般击中贺望东的心——明珠扔给他的纸团。他记得明珠的诗中反复出现了“烟”和“毒”,当时只觉得拙劣之至,如今想来,以明珠之才,怎么会不知道作诗最基本的原则呢?贺望东不禁心潮起伏。

不过没多久,明珠就不来了。小凯放下心来,有些得意地说道:“想必是学不下去了。一个波斯女子学作诗,毕竟难为她了些。”

回到长安后,贺望东从《曹子建文集》中找出那张写着小诗的纸。这本文集有十卷,那张纸就在第五卷的书页中,上头还留着揉成一团造成的褶皱的痕迹,纸面虽已泛黄,但文字清晰可辨。

“如何回绝?焦成说得有理。”贺望东装傻道。

小凯有些不满道:“你为何不回绝了呢?”

剩罐冲天破,

就这样,明珠开始跟着贺望东学作诗。

残烟吹屋开。

末了,焦成又强调道:“所以,只有你有资格教她作诗。这未尝不是你的荣幸啊!”

绿荫烟向笋,

他的理由很简单,明珠虽是波斯人,但中原话说得十分流畅,若是别人教她,往往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她能懂”,因而也就草草教之。而贺望东也是异邦人,他是来到长安后才学的中原话,自然十分清楚哪些东西对于异邦人而言不易理解。

红雾毒蒸梅。

“这事非你不可!”焦成坚持到。

银烛招烟用,

贺望东在诗词方面并没有突出的造诣,不过是习得了一些文人必备的修养,像他这样水平的诗人比比皆是。

金铅发毒来。

“为什么要我教她?我可干不了这事。”

兴庆无一扫,

“她是一颗未经打磨的明珠,若能悉心调教,必定能成为一等一的女子。”焦成有一个怪癖,即他只要喝了酒,不但不口吃了,还变得善于辞令。

随处旧莓苔。

“作诗?”贺望东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当年贺望东觉得这首诗糟糕透顶,如今再读却恍然大悟。这首八行小诗正好摆成一个矩形,不正暗示着金扫所住的大厨房吗?

一升酒下肚后,焦成对贺望东道:“你教她作诗,如何?”

多年前,贺望东看到“剩罐”二字就一头雾水。他曾告诫明珠,作诗时不要刻意用生僻难懂的词句,尤其不可自造,除非是已然功成名就的大家。现在他终于看懂这个犯了作诗禁忌的句子。“剩”即为多余,“冲天破”的多余之物,正是厨房里的烟囱。第二句的第二个字“烟”与第一句的“罐”对齐,表明烟是通过烟囱向屋里灌的。第三句中的“烟”是第三个字,说明烟逐渐沿着烟囱下降。第四句的第三个字是“毒”,与上一句中的“烟”对齐,可见进入屋里的烟不是一般的烟,而是毒烟。第五句的“烟”又向后错了一个字,说明烟继续下降,而此句的“烟”字与下一句的“毒”字对齐,再次强调是毒烟。第七句中的“扫”……不正是金扫的名字嘛!

焦成带来的女子是西市演艺场中“烟雾仙人”班子里的波斯姑娘,名叫明珠。她长相可人,被人们唤作“雾仙之女”。

贺望东脑海中出现一幅画面——“烟雾仙人”将一根长管子放进金扫家的烟囱里,用风箱将含有剧毒的烟吹进管子。毒烟沿着管子进入烟囱,接着缓缓下沉,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屋子。明珠是想告诉他,“烟雾仙人”要杀金扫!

小凯不喜欢焦成,说他不懂得人情世故,居然把女子带进掬水楼来。

如此一来,最后两句就很好理解了。“兴庆”是指兴庆宫。玄宗皇帝很中意自己登基以前住的宅邸,搬进皇宫后,把旧府邸当作行宫,取名“兴庆宫”。“兴庆无一扫”,是说皇帝身边再无金扫!像金扫这样的正直之人被杀,革新之路受阻,朝堂之上皆是苔藓,满目疮痍。

除了焦成,还有一个叫李航的人和贺望东也混得很熟。焦成是正经刻板的人,颇有些隐士性格,而李航却是个欲壑难填、俗不可耐的家伙。两人都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有着天壤之别,又都与贺望东交好,可见贺望东心胸之开阔。

贺望东口中发涩,喃喃道:“我都做了什么?”

自从认识贺望东,焦成就经常去找他,不过并非去他家,而是去掬水楼的小凯那里。起初,他进屋后总是一声不吭的,小凯不习惯,甚至觉得有些可怕。他就那么坐着,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喝着贺望东给他倒的酒。直到大概一升酒下肚,才开始说话。他口吃很严重。

凭金扫当年的才气,足以左右派系之争的结果。其中一方担心他被政敌利用,故而起了杀心。就在此时,他们了解到了明珠和金扫之间的暧昧关系,于是决定借“烟雾仙人”之手除掉后患。不料此事被明珠听到,故而写了那样一首拙劣的诗,用如此隐晦的方式向贺望东求助,大概是担心万一纸团被别人捡到,也不至于泄露机密。

帮助遥大鲸破解了上元之夜的案子之后,贺望东成了西市演艺场的名人,结交了不少游手好闲之人。这些人一遇到事情就来找他,使得他有些得意忘形起来。混迹在这一带的多是流氓之辈,不想也有一本正经的人,这倒是件稀奇事。焦成就是其中一个。

事后,该派系担心事情败露,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烟雾仙人”和明珠通通灭口。

不过,所谓马有失蹄,人有失手,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如果当初自己看出了明珠诗中蕴含的信息,成功救下金扫,“烟雾仙人”和明珠是否也就不会被灭口?贺望东想起了焦成的话,明珠临死时叫着“贺老师”,想必是在怨恨自己吧?鸿胪客馆的案子、曲明其的案子,他贺望东都漂亮地揪出了杀人凶手,明珠是信任自己,才会千方百计用诗告诉自己……“她到底是看错我了。”贺望东越想越感到喉头苦涩。

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的贺望东在探究身世之谜的过程中,渐渐锻炼出了出色的推理能力,即便是繁杂难解的事情,他也总能理出一些头绪。

纸片掉落在打开的书页上,盖住了书上的诗,只露出最后一行:

“我是谁?”

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悲风来入怀,泪下如垂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