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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夜谭

“可以了。”

“这就走了?”大鲸道。

“你看出门道来了?”

贺望东打断遥大鲸的话,道:“走吧。仲麻吕说不定正被那个胡人女子欺负呢。”

“看出一点儿。”

“你……”

“什么?”

“小的自然是知道的,贺公子的大名,在长安城那是无人不知。只是小的职责所在,让二位进来已是破了规矩,还请遥大人和贺公子见谅……”

“曲明其还没来得及喝酒。”

遥大鲸一听官吏下逐客令,眉头一拧眼睛一瞪,生气地说道:“你可知道这位贺公子是谁?”

“你怎么知道?”

“贺公子若是查看完毕,还请早早离开的好……”

“你自己看酒壶。”

贺望东理解官吏是怕担责,这便站直身子,对尸体合十行礼。

大鲸凑近桌上的酒壶,果然,从壶嘴还能看到酒。换言之,酒是满的。

贺望东边听边哼哈地微微点头。因为要保护命案现场,尸体仍在椅子上坐着。贺望东俯身查看着死者的伤口,伤口很小,因光线太暗,看不清形状。他伸手欲进一步探查,被武侯铺的官吏拦下:“贺公子使不得。”

“只是简单地看了一下。心脏上的伤是致命的,其他的还得等天亮了听上头的命令,小的们不敢造次。”

街上依旧车水马龙。长安城似乎并未因这起意外的死亡而笼上阴影。贺望东和遥大鲸穿行在炫目的灯光之中。

“仵作验过尸体了吗?”贺望东问。

“你对曲明其了解多少?都说来听听吧。”贺望东说道。

贺望东和遥大鲸在曲家门口站住,打量了一番曲宅,然后绕到后门,从后门进入屋内。武侯铺的陪同官吏把大致情况又说了一遍,基本和大鲸所述一致。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阿倍仲麻吕稍有些不安,毕竟人生地不熟的,幸好有碧云陪着。

“但说无妨。”

贺望东起身,朝着隔壁方向喊道:“仲麻吕,我去去就回,在这等我。不会很久的。”

“听说他不仅是个爱财如命的吝啬鬼,还是个色鬼。”

武侯铺是金吾卫下属,大鲸虽管不到怀远坊,但毕竟是金吾卫的人,想到命案现场看看这种事,还是能说上话的。

“白天那个被当作靶心的女人是他的小妾吧?她过去是做什么的?”

“这……”大鲸故意表现出为难的样子稍作思索,其实他就是在等贺望东这句话,片刻后,他才道,“也罢,我也一起走一趟,武侯铺的官吏会放你进去的。”

“是他的小妾没错,以前干什么的,这我就不知道了。以曲明其的性格,估计舍不得花钱雇人。这种活儿,别说没人愿意干,就是有人愿意,出价也不低,所以干脆收作小妾,省得付工钱了。”

“如此……”贺望东喝完一杯酒,继续道,“可否带我去曲家看看?”

“你这无凭无据地瞎推测……罢了。白天看演出时,你可有留意曲明其那三个徒弟?”

大鲸挑着眉毛保证道:“绝对没有!曲明其的老婆说,因为知道曲明其很快就会回家,她出门时并没有带钥匙,想着到时候让曲明其来开门,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呢!木匠砸门进去的时候,洒在地上的酒还没干,想必被杀没多久。”他其实是想说:这次的案子可比四方馆的案子难呢,看你小子怎么破!

“你是说飞镖王义、射箭孟悦道、吹箭宋卓?嗨!看他们干什么?”

贺望东问道:“没有人进去过的痕迹?”

“嘚……我倒是留意了一下。照理说,如此危险的活计,表演者应当目光坚定、心无旁骛,但我发现,那三人看那女人的眼神中夹着一丝异样……”

“你说怪不怪?就那么小的房子,门窗都被闩住了,他怎么就被杀了呢?看那伤口,像是被锥子刺的,有三处,其中一处正中心脏。”大鲸边喝酒边把事件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什么异样?我倒是没注意……对了,我听说那个女人从曲明其那里逃跑过,可惜被抓回来了。”

一行人在曲妻的带领下来到临街的屋子里,曲明其果然坐在椅子上,却已经死了。小桌上还放着一把酒壶,酒杯滚落在地,看样子是从他手中脱落的,酒和血混在一起,从胸口一直淌到膝盖。

“没跑掉?”

曲妻跟着丈夫这些年,也算有些见识。她意识到情况不妙,立马去了怀远坊坊门旁的武侯铺说明情况。于是武侯铺官吏带了附近的木匠来,因后门较小,便把后门砸了。

“干这一行的,往往不同地方的同行也都有联系,逃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曲妻推不动门,焦急地拉着绳子。正月寒风凛凛,小胡同中虽挂着些灯笼,到底不够明亮,且前后不见人,孩子们也跟着焦急起来。曲妻无奈,绕到后门去,发现后门也被上了闩。她又推了推后门旁边的两个小窗户,亦被锁上了。

“哦?这么说来,她倒是有作案动机。老头子一死,她就自由了。”

这天夜里早些时候,妻子带着孩子们先回了家。门被反锁了,她知道丈夫在家,便又拉了拉垂在大门外的门铃绳子,可就是不见丈夫出来开门。曲家没有院子,曲明其尤其喜欢待在临街的那间屋子里,铃铛就安在那里,他不应该听不到。要知道,像他这样半辈子走南闯北的江湖艺人,即便是在睡觉时,也时常保持警觉,稍有动静就应声而起。

“她?你的意思是,人是那个女人杀的?”

这天演艺场的表演散场后,曲明其回到了位于怀远坊小胡同的住处。主街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小胡同则异常寂静。曲明其和一妻一妾并三个孩子住在一起。他的妾正是白天演出时那个被当作靶心的女人。不过妻妾和孩子们都出去看灯了,家里就剩曲明其一人。

“我这么说了吗?”

每天的八百响鼓声敲响之前,市场会先敲三百响,作为店铺停止营业的信号。当下这个季节,申时五刻前后,演艺场就要上板了。虽说上元节解除了宵禁,但人们上街都是为了看灯,没人会在这样难得的夜里跑去看“围美姬”。

“你刚刚不是说她有动机吗?”

曲明其这家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上元之夜,男女老少无不上街观灯游玩,他却冷笑道:“灯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在家里喝点儿小酒自在痛快!”

“人不是她杀的,她那时候在看灯呢,估计还有人陪着。”

大鲸被贺望东弄糊涂了,脑子转了一圈儿,没想明白贺望东想说什么,只得顾自说道:“这个曲明其手艺一绝,也算是位奇术大师,没想到连死也要搞得这么离奇!”

这边屋子里,阿倍仲麻吕正在写字给碧云看,字迹甚是工整。他写的是六朝诗人的诗句,一边写一边还给碧云解释。碧云望着这个日本来的年轻人专注的侧脸,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佩服。

确实有些离奇。被人杀死在门窗俱锁的屋子里,现场没有留下凶器,不知道凶手是怎么出去的。贺望东边走边陷入了沉思。显然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杀人案件。凶手进入屋子后,曲明其在椅子上坐下,凶手趁其不备,用类似锥子的东西刺死了他,然后携凶器逃跑……贺望东在脑海中还原杀人情景,却像是掉进了一个预设好的旋涡。

小凯笑道:“我们到隔壁的屋子去吧。”

“你在想什么呢?”大鲸见贺望东半天不说话,心急地问道。

“嚯!”大鲸眼珠子一转,扮了个怪相。

“不通……”贺望东轻轻晃了晃脑袋。

“他正和一个年轻姑娘在一起呢。”

“是吧?我就说这案子不好办!”正说着,遥大鲸脚下一滑,差点儿没摔倒,他窝火地骂道,“谁他妈乱倒水,想摔死老子!”

“哦,那个年轻人呀……咳,不过这和我进去有什么关系?”

“你没事吧?”

“阿倍仲麻吕,今天一起逛西市的。”

“我没事。”遥大鲸连连摆手,忍不住又骂了两句“去他老子娘”才算消气儿,末了不忘提醒道,“你也看着点儿脚下,别踩到冰滑倒了。你那小身板可不禁这么摔。”

“那谁在里面?”

“你说什么?”

“是啊。”

“我说你小心点儿别摔了。”遥大鲸看着贺望东,“咋了?”

“这房间不是你包下了吗?”

“这就通了。”

“屋里有人。”

“啥通了?”

“怎么了?”大鲸一脸不解。

“没什么,回掬水楼吧。”

贺望东拉住他的袖子道:“且慢!”

“喂!你别走那么快,小心……”

“可不是吗!我一听他被杀了,赶紧去了现场……后来,右金吾卫的人来了,就没我什么事了……咳咳,这么好的日子见死人,真晦气!啊,拿酒来,拿酒来!”大鲸催着喊着就要去开房间的门。

两人回到掬水楼,一进走廊,只听碧云在问阿倍仲麻吕:“日本有那么大的寺院吗?”贺望东皱皱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会几个时辰都在讨论寺院吧?

“哦?是那个不简单的人?”

小凯坐在阳台栏杆旁的椅子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贺望东本想悄悄走过去吓她一跳,但在距离一步远时,小凯蓦地醒了过来。

“没错,就在西市演艺场门口……就是那个班主,曲明其。”

“你们回来了?”小凯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名妓,任何情境下都如此从容。

“我今天见过?”

“回来了。你是不是觉得无聊了?”

“对了,那个人你也认识,今天还见过呢!”

“是啊,隔壁那两人……哎,听得我干着急呢!对了,案子怎么样了?”

“杀人?”贺望东这才稍稍严肃一点儿。

贺望东道:“有一些眉目,但仍疑点重重。”他说着在桌边坐下,接过小凯递过来的茶水慢慢喝着。

“有人被杀了,还是我认识的人呢!”

“这种事情本就费神。贺公子奔波了大半夜,吃点儿东西吧。我让人做了消夜,这就去取来。”小凯说完,转身吩咐了丫鬟几句。

“哦?什么样的大事?”

不一会儿,丫鬟就端着几个小菜进来了。

“话虽如此,毕竟是大事啊,我既然知道了,就做不到不闻不问了。”

“正好我也饿了。”遥大鲸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拿起筷子就吃。

怀远坊在西市南边的右街上。右街的事情,由右金吾卫管,而大鲸在左金吾卫当差,自然管不到。

“就你着急。要不要把隔壁那两个人也叫过来?”小凯指的是阿倍仲麻吕和碧云。

“那不归你管呀!”

“对对,一起吃。”遥大鲸嘴里塞得满满的,全然不顾形象,扭头冲着墙壁喊道,“我说你们两个,腻歪了大半夜,过来吃消夜了!”

“怀远坊。”

小凯有些嫌弃地说道:“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就在隔壁,没两步路,我让丫鬟过去叫就是了。”

“什么地方?”

“不必费那个劲儿!我给你隔空吼过来多省事。”

“可不是吗?偏偏在这个时候!”

遥大鲸把嘴里的菜咽下,正打算再吼两嗓子。

“大事?在如此美好的上元之夜?”以贺望东的了解,大鲸说是“大事”,估计也就是谁家夫妇打得鸡飞狗跳了,或是谁家媳妇儿闹跳河了,又或者是谁家遭遇小偷了之类的,所以并没有太在意。

小凯连忙捂住耳朵道:“别别!”

“没办法,刚要出来就遇上大事了。”

贺望东道:“我们吃,随他们去吧。大鲸你这‘隔空狮吼’……”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夹菜的手也悬在半空。

贺望东还搂着小凯,见了大鲸便问道:“唉,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小凯推了推贺望东:“贺公子怎么了?”

说曹操曹操到,大鲸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

“我知道答案了。”

“是吗?”

“什么答案?”

贺望东听出了小凯话中的挖苦之意,解释道:“面对如此美景美人,自然想喝点儿酒,这才想起了他。”

“我一直在想凶手杀了人以后是怎么出去的,百思不得其解,但如果凶手根本没有进入屋子呢?”

小凯扭着身子站直道:“这种时候还想着别人,贺公子果然够朋友呢。”

“不进屋子?那曲明其是怎么被杀的?”

蓦地,贺望东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什么时辰了,大鲸这小子怎么还不来!”

“吃你的吧!”贺望东把菜夹进遥大鲸口中,自己则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我先去睡会儿,你们慢慢吃。”

贺望东把手放在小凯肩上,将她揽入怀中。仰望天上皎洁的明月,俯瞰满城辉煌的灯火,又有温香软玉在怀,真真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贺望东的手不自觉地探寻着小凯身上最柔软的地方,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依偎了许久。

“喂喂!你小子这就不厚道了!”遥大鲸追着贺望东到榻边,“你知道凶手怎么杀人了?”

“是吗?”小凯说着靠近贺望东,声音也更低、更柔了,“我也愿为贺公子受罪……”

“瞧你那样,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男人都喜欢看女人受罪,并从中感到快乐。”

“你别打岔!”大鲸叫起来,“你且说说,这人是怎么被杀的?”

“哦?那个女人好像很有名……听说男人都喜欢看被飞镖和利箭围着的女人……”

贺望东无奈,看样子不说清楚甭想睡觉了。他只好坐起来:“凶手很谨慎,没有留下蛛丝马迹,但有时候,毫无破绽本身也是一种破绽。”

“这个碧云……”贺望东想了想,道,“有点儿像西市‘围美姬’被当作靶心的那个女人。”

“啥玩意儿?说重点。”

“我明白。碧云不黏人,你放心吧。”

“好吧……其实不难,只是我们一开始想错了方向……曲宅的门窗都是从内部闩上的,但还有一个地方,可以通到外边。”

“你也这么认为?”贺望东有些无奈道,“到底太年轻了,对什么都过于理想化。我只是希望他能稍稍放松一下。”

“还有一个地方?”大鲸摸着下巴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高声道,“对,烟囱!”

小凯不禁笑起来,道:“你怕是要失望了。依我看哪,他定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

贺望东原本还对这个搭档抱有期望,一听这话,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道:“烟囱连着外边是没错,但它都通到灶膛里去了。莫非你觉得凶手杀完人会从烟囱里爬出去?”

“行。这小子太规矩,年纪轻轻就一板一眼的,就让他单独和美女待着,最好能做出点儿出格的事来。”

“不是烟囱?”大鲸又开始思索。

“就剩他们俩行吗?需要叫个丫鬟吗?”小凯靠着栏杆低声问道。

贺望东提醒他说:“是个小窟窿。”

小凯跟了出来。屋子里就剩阿倍仲麻吕和碧云两人。

“窟窿?”大鲸想了半天,说道,“你就别卖关子了。”

“大鲸这小子还不来,酒只好一会儿再喝了。走,灯不错,陪我看会儿。”贺望东说着走到阳台上。

“就是穿门铃绳的那个洞啊。”

“阿倍……仲麻吕。”只说这一句,这个年轻人就已经满脸通红。

“哦……”大鲸回忆着在曲宅看到的情景,“没错,铃铛在屋里,绳子一端在门外,那个门的上端确实有一个窟窿……可这能做什么?”

“我叫碧云。”胡人女子以笨拙的中原话自我介绍道。

“那个窟窿口径不过一寸大小吧?”

贺望东暗暗赞叹,不愧是小凯,选得正合适。阿倍仲麻吕眼下正拼命学习中原话,但仍说得磕磕碰碰,本就拘谨得很。若是小凯找个年纪稍大的、爱说话的姑娘,以阿倍仲麻吕一条筋的性子,拂袖而去也未可知。现在两人年龄相仿,中原话的水平也差不多,相处起来自然轻松些。

“可不?那么小的洞能做什么?”

“这是碧云。从波斯来长安不过半年,中原话说得不利索,还请这位大人多多包涵。”

“除去绳子的大小,我估计那窟窿口有六七分大小。只要有半寸大小,就能从外面看见屋里的情况。”

小凯聪慧过人,知道贺望东是要给阿倍仲麻吕找姑娘。不一会儿,她带着一名红发蓝眼睛的胡人女子进来了。

曲宅的门铃绳子是白色的,曲妻说原先的绳子磨损了,这是刚换上的。窟窿上头有房檐挡着,即便刮风下雨,也不用担心风和雨水跑进屋里来。

贺望东简单地把阿倍仲麻吕介绍给小凯,又道:“找一个年轻的姑娘来。”

“窟窿位置较高,若想从外头看屋里,需要一个垫脚的台子或梯子。”

贺望东和大鲸告别后,带着阿倍仲麻吕在街上东游西逛了一阵子,然后进了平康坊掬水楼。贺望东预定了二楼角落的房间。小凯作陪。

“这倒没什么,关键是窟窿离屋檐那么近,估计只能容下一个人头。”

上元节无宵禁,男女老少纷纷上街观灯。有些人回家以后,也仍打开窗户,想多看一会儿外头的喧闹景象。

“没错,确实局促,连身子都动弹不了。”

大鲸皱着眉头催问道:“你到底想说啥?”

“眼睛不行了,演不了了。那种活计,眼神儿最重要。再说,当个领班也不错,比起亲自登台,赚得多还省心省力。”

贺望东看着大鲸的样子,终于说到点子上了:“凶手就是通过那个窟窿杀掉曲明其的。”

“他不表演了?”

大鲸先是一怔,继而感觉自己似乎被愚弄了,有些恼怒道:“别逗我了,那窟窿口凑个眼珠子还行,难不成还能隔空……”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顿住了。

末了,大鲸感叹道:“确实是个非同一般的人,不过现在好像一心只想着赚钱了。”

“想到了?”

这个班主本名曲明基,因避玄宗皇帝的名讳而改为曲明其。五六年前,曲明其独自登台表演“围美姬”,集飞镖、射箭、吹箭三种技艺于一身,从未出现过任何差池,树立了口碑,赚了不少钱,于是开了这个场子。如今表演的是他的三个徒弟,飞镖王义,射箭孟悦道,吹箭宋卓。

“隔空杀人……飞镖不行,弓箭也不行,地方太小,施展不开,但是吹箭完全可以。是……是宋卓?”大鲸眨巴着眼睛问道。

大鲸赞道:“不愧是贺望东,动若明火啊。我跟你说……”

“他确实有这个嫌疑,但也并不一定是凶手。”贺望东道,“不妨设想一下,凶手先利用窟窿看准曲明其的前胸所在位置,再把吹箭筒插入窟窿中。若凶手技艺够高,在这样的距离,射中曲明其的要害并非难事……当然,这只能说明凶手是怎么杀人的,至于凶手是谁,还得你们金吾卫去查,毕竟会吹箭的并不只有宋卓一人。”

贺望东见他的样子,觉得这是个不好对付的老油条。走到西市出口处,他才说道:“刚才那个人,看起来不简单。”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个宋卓有嫌疑,这总没错吧?”

他嘿嘿地笑道:“哪里哪里,只是过得去吧……”他五十岁上下,又瘦又矮,动作却相当敏捷,眼睛也滴溜溜地灵活得很。他不停地对这位金吾卫大人点头哈腰。

“没错。”

原来此人就是这个班子的班主。

“可我还有个问题……”

“我看今天上座人都满了,赚大了吧!”大鲸说道。

“你是想说凶器?”

“啊,遥大人……”喝冰水的人赶忙放下碗满脸堆笑地迎上道。

“对对,如果真的是用吹箭杀的人,而凶手又在屋外,那么吹箭应该留在曲明其身上,可是……”大鲸说到一半,见贺望东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便追问道,“你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快说说!”

表演看够了,贺望东等人走出演艺场。遥大鲸和坐在演艺场门口的男人打了个招呼。那男人正端着一碗冰水喝着。当时长安夏日暑热,冬日结冰,故有于冬季藏纳冰块于冰窖以供来夏使用的风习,但是多由宫廷、政府专门管理,因此一般平民在夏季很不容易喝到冰水。但是冬天就不同了,冰随处可见。长安气候干燥,嗓子容易发干,很多人都会在冬日喝点儿冰水缓解。此人喝的冰水叫作浆,是在甘蔗水中放入冰块而成,因而略呈褐色。

贺望东又故意卖起关子来:“你小子动动脑子也能想到。”

贺望东没有解释。刚才看表演时,他仔细地观察着美女和看客的表情。大唐民风开放,女子出行也相对自由,但观看“围美姬”的八成以上都是男人。被当作靶心的美女身体不得动弹,但终归做不到面无惧色,面对齐刷刷飞向自己的利器,或吓得闭上眼睛,或紧咬着牙撑着,内心种种细微的活动都表现在脸上。观众之中就有不少人偏偏喜欢看美女的表情,以此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就连出场表演的那三个男人,似乎也沉醉在女人的面部表情中。

大鲸果真认真思索起来,俄而说道:“我明白了,在吹箭上系上细绳,杀完人后把吹箭拉回来。我听说西域就有一种细而坚韧的丝线,只要足够长,应该不会影响到凶手吹箭。”

“什么反应?”大鲸显然没有理解贺望东的话。

“这不是没有可能,但凶手显然不是这么做的。”贺望东看似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眼睛亮得很,能注意到被别人忽视的细节。

“把这样的女人当作靶心……多少人其实是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

曲宅新换的铃绳是白色的,若是按照大鲸的推测,铃绳上面必定会沾染血渍,但事实上并没有。

“这倒是……那个女人确实漂亮……”

大鲸再次急躁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快说!”

“想必很多人都是冲着美女来的。”

在遥大鲸的催促下,贺望东简明扼要地说出自己的推测。大鲸叫了一声“原来如此”,噔噔噔跑出去,一溜烟就不见了。

“不看表演,还能看啥?”

“没什么。”贺望东掩饰过去,道,“这么多人,恐怕不全是为了看表演吧?”

贺望东站在栏杆边,已是深夜,街上依旧人来人往。有的一直未回家,有的原本已经回家,但因游兴未尽,又跑了出来。

“只是什么?”大鲸问道。莫非贺望东还觉得不够过瘾?

曲明其被杀的案子并不复杂,相信金吾卫很快就能查个水落石出,可自己的身世之谜却没有半点进展。贺望东不禁叹了口气,暗暗思忖,罢了,说不定解开了还不如不解开,就让这个谜陪伴自己一生吧。

“确实不错。了不起!”贺望东语气中带着佩服。这样的技艺,在长安城恐怕是绝无仅有的,难怪大鲸要带自己来看这个,“只是……”

贺望东打着哈欠道:“困了,总算可以睡会儿了。”

“怎么样?精彩吧!”大鲸有些得意地说道。

小凯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怕是睡不安稳呢!”

由此,从外到内围着美女的是白色刀片、红色箭、橘黄色箭,密密麻麻又轮廓分明。观众先是直冒冷汗,接着大声叫好,如此反复,只觉畅快过瘾。

“怎么说?”

贺望东和遥大鲸带着阿倍仲麻吕挤进人群里。首先出场的是一个男人,他投掷的是普通飞镖。一连几十发,刀片闪闪发光,在距离美女的身体大约十厘米的地方,整整齐齐地排开。接着另一个手持短弓的男人出场了。他面容镇定地连射几十支红色的箭,每一支都正好钉在美女和飞镖之间,围成一个红色的人形圈。最后一个男人出场了,他表演的是吹箭,即用嘴把箭吹出去。箭是橘黄色的,射在红色箭和美女之间狭小的空间上。

“估计贺公子才睡下,遥公子的大嗓门儿就该来吵你了。”

长安城会聚了各色高人,功夫不到家的半吊子是难以站稳脚跟的。在西市台上演出的“围美姬”之所以能够吸引大量围观者,一则作靶子的女子一个比一个美艳,二则是她们要被利器齐齐整整地围上三圈。

听小凯这么一说,贺望东哈哈大笑起来。确实,以大鲸的性格,一定会第一时间来找贺望东报告案件进展。果不其然,天才亮没多会儿,遥大鲸像一阵旋风似的猛然闯进来。

所谓的“围美姬”,就是将飞刀、镖或箭射在美女周围的一种技艺。美艳的女子后背靠着木板,双臂张开,投掷者以她为目标,将几十枚利器围着美女扎在木板上。排列越紧密有序,就越能博得阵阵喝彩。若是美女稍稍晃动,就有可能被划破皮肤,甚至受重伤。

“抓到宋卓了!”

“哦……人是他杀的?”

“嗨,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果然没什么要紧的……”大鲸不免有些失落,不过很快恢复了神气,他想了想道,“围美姬!那个不错。”

“本来只是怀疑,想着先抓来问话,谁知这小子心虚,没问几句就吓得全坦白了。我也算没有白辛苦这大半夜……这还真是托你的福,那个右金吾卫的长史大人对我可是另眼相看哪。”大鲸满面得意,兴致勃勃,仿佛忘记了发生命案本是件憾事。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问问,西市中可有比较有趣的、有特色的玩意儿?”

左右金吾卫的长官是从三品上将军,次官是大将军,下边各有两名将军,再下边是从六品的长史。而遥大鲸的官衔是正八品下的“骑曹参军事”。

“什么事儿?”大鲸好不容易从那俩大高个儿后边挤到贺望东面前,有些期待地问道。

“那群家伙也不见得比我高明多少,他们也都以为是吹箭上系了绳子。”大鲸活灵活现地讲述着“破案”的过程,“我告诉他们:‘你们都错了,其实凶器还在屋子里!如果凶器被收回去,铃绳上必然会有血,但那绳子干净得很呢。凶手其实是用冰做的吹箭杀死了曲明其,而冰吹箭在身体的温度下融化成了水,所以曲明其的衣服是湿的。’你猜怎么着?他们都说,那衣服上的不是酒吗?我就说:‘当然不是,酒壶里的酒还是满的呢,曲明其根本没来得及喝酒,就被杀死了。’这下大家都服气了,哈哈哈……”他不过是把贺望东几个时辰前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却不记得这些话正是眼前这个听自己说话的人教的。

“来得正好,有事儿要问你呢。”贺望东道。

“得了,说说我不知道的情况吧。”贺望东道。

贺望东的目光再次在人群中寻找,总算在两个高大的男人后边,看到了矮子遥大鲸,他就像挂在那两个人的胳膊下似的。

“啊……哦……”大鲸笑了一阵,这才反应过来,“你想知道什么?”

“在这儿呢!”

“宋卓是曲明其的徒弟,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师傅?”

正在这时,贺望东听到后边有人叫自己:“望东兄!”听声音像是遥大鲸,可贺望东回头看了一眼,并未见那小子身影。

“他说是同情那个女人。”

“也好。”阿倍仲麻吕附和道。

“哪个女人?曲明其的小妾?”

“入魔了。”贺望东有些无奈,他在长安混了六年,对这些表演耳熟能详,也不知哪样最能表现“大唐特色”,便道,“那就随便看看吧,若是觉得没意思再换一个。”

“是啊!他说曲明其不是个好东西,对小妾动不动就拳打脚踢。尤其是那个女人逃跑被抓回来后,曲明其因为自己眼睛坏了没法演出,更是天天拿那个女人出气。唉,想想也是,那么漂亮的女人被这么个老头子糟蹋,不管是谁都会产生同情心的。更何况,他们几个天天在一起表演,感情更深厚一些……”

阿倍仲麻吕初来乍到,听不懂当地语言,觉得看看也不错,便说:“就看最能反映大唐特色的吧。”

“这么说,另外三人是同谋?”

“想看点儿什么?”

“是,不过宋卓正要交代,被我及时拦下了,最后他只承认是自己一个人干的。”

“嘚……”贺望东看着这个目光炯炯的年轻人,自知劝说无益,不如带他去玩,看看真实的大唐长安,于是两人就到了西市。这里除了贸易买卖,还有众多有趣的民间艺术。有的搭个小棚当街表演;有的围个圈子现场卖艺;有的在酒肆茶馆中演出;还有的专门开了个馆子,小厮在门口热情地招揽顾客。

“你小子还算明白。另外两个人想来和那个女人一起去看灯了吧?”

“大唐文化博大精深,我国望尘莫及,我辈须夜以继日,方能汲取一二,为我日本做些贡献。”

“没错。”

贺望东笑了笑,既有些佩服他的抱负,又不免担心他有些自负,便说道:“志向高远,只是不可过于心急啊。”

“他们必然会在人多的地方晃悠。”

阿倍仲麻吕自幼聪颖好学、才华横溢,当贺望东问他为何来大唐时,这个年轻人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来是为了学习大唐先进的文化。”

“你看见了?”

朱雀大街把长安城一分为二,东西两边各开辟了一个市场,是为东市和西市。东市靠近三大内,即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周围坊中多为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宅第,故市中多上等奢侈品。而西市不仅是平民百姓的市场,也是各国客商集聚之地,占地之广、商铺之多蔚为壮观。

“那个女人的嫌疑是最大的,她自然要在人多的地方晃荡,以此摆脱嫌疑。”

贺望东带着此次随遣唐使来长安的日本留学生阿倍仲麻吕去逛西市。

“有理。”

晌午刚过,人们就已经按捺不住,纷纷上街观灯赏玩。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在这一片人山人海中,都不过是熙熙攘攘的观灯者中的一员。

在抓到宋卓之前,遥大鲸就连夜派人去找了长安城几位技艺高超的制冰匠人、铁匠,以及稍有名气的其他吹箭艺人,专门询问了用冰制造吹箭的事情。据说,这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每个艺人对于吹箭的形状、重量都有不同的要求。要想表演成功,必须使用自己熟悉的吹箭。宋卓制作的冰吹箭和他平时表演用的吹箭还有些出入,因而吹了三支,才射中曲明其的心脏。对于此,宋卓感到遗憾。

宰相苏味道曾作诗云:“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一年当中只有上元这一天长安城允许夜行,因此虽非春宵,却也是一刻值千金。

末了,大鲸感叹道:“还别说,这个宋卓在吹箭技艺的追求上,还真有点儿执着。”

正值上元佳节,长安城淹没在千灯万花之中。街道两旁挂满了形态各异的灯笼,各家门前也都换了新灯,有玉兔、老虎、猴子、龙等新奇的灯笼,也有画着八仙过海、嫦娥奔月等神话故事的传统灯笼。有的挑起长竿,挂出一面面五彩斑斓的灯笼墙;有的直接挂在树上,装点出一株株绚丽夺目的灯笼树。

贺望东喝着酒道:“同情心……说得这么简单,不知道背后还有什么故事呢。说不定是那个女人求宋卓杀掉曲明其的呢?”

大唐在一片喧闹中迎来了开元六年。

“反正宋卓一力承担下来了,这案子算是可以结了。”大鲸似乎也有些同情那个女人,不愿意将她牵扯进这宗案子当中来。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隔壁的屋子传来了歌声,是一支不熟悉的曲子,调子中充满凄切哀愁。或许是碧云思乡心切,在为同样身在异乡的仲麻吕唱自己故乡的曲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