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又抓过来,用力往后拉我,固执地说:“跟我走,回学校。”
我掰开她的手,不快道:“你明知道我回去也是睡不着,跟囚犯似的,不是更遭罪吗?你想让我精神崩溃发疯吗?”
我一把推掉她的手:“我说你怎么回事儿啊?你听不懂人话吗?”
“你也回去。”她抓住我胳膊,用力往起拉。
“你自己坐这儿干吗!那不冻出病了吗!”
“你回去睡觉吧,挺晚了。”
“我和姜志新说会儿话,你回去吧,我又不是小孩。”
“睡不着我陪你,别一个人在外面乱走啊!”李小钰指着我的胳膊,居高临下地说道,“你看你还穿这么少出来,你想冻死自己吗?”
她气得脸通红,忽然扬起手,拔高音量冲我嚷道:“哪有姜志新啊!成天姜志新姜志新的,那是你幻想出来的人,你别闹了行不行啊!”
“我睡不着。”我理直气壮地回答。
“我幻想出来的?我疯了还是你眼睛瞎了?这是谁?”我把姜志新拉到我身前,指姜志新的脸,质问李小钰。
我摇摇头,叹口气,小声对姜志新说,你看,去不成的,李小钰看得太紧。我没有动,也没有回应,静静地看李小钰跑过来,看她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地质问我。
“那是谁?”
“你怎么又跑到外面乱走!”李小钰沿着街道往我这边跑,又急又气地大声说。
“姜志新,我们铜城人,是我们俩的老乡啊。”
“那我们现在就走。”姜志新站起来,态度坚定。
“我告诉你廖宇,那什么都没有,是空气。至于你说的什么姜志新,你还记得楚满刚失踪的那个夏天吗?我们俩站在公交车站看那些贴在电线杆上的小广告,有楚满的寻人启事,还有别人的寻人启事,有一张寻人启事就是姜志新的,你还随口念了出来。”
“不,我不可能放弃的。”
“哪有那么回事!你竟然说此时此刻站在我手边的姜志新是空气,你真的是疯了。”我拽着姜志新转身怒气冲冲地走,“咱们走,别搭理她。”
“可也许这是找到杨聪的最后机会,也是最后的时刻,你想放弃吗?”
“往哪儿走,你给我回来!”李小钰喊叫起来,追上来拽我衣服。
我点点头:“不过我暂时真的不方便出门,李小钰看我看得很紧,我跟她提过好几次要去甫阳市,她都不让我去,还威胁我,说我要是去,她就告诉我家里。你知道,为了我找楚满的事,我妈和我爸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和对我的担心,我不能再让他们受刺激。”
我一扭身,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把,她趔趄一下,跌坐在地上。
“一个戴棒球帽和口罩的形象,说明不了什么。”
“别跟着我!”我指着她怒声呵斥。
“是的,但这只是我推理出来的,根据杨聪在网上跟我说的那些话,他说他当时咬伤季伟民的老妈逃走后,逃进深山,在快饿死的时候,被一个采蘑菇的老头给救回家,那个老头住在山脚下的栗子园里,是个孤寡老汉,救了他,照顾他,当时还想收留他来着。所以很容易想到,对于杨聪来说,这世界上恐怕没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安全,山脚下的栗子园,与世隔绝的孤寡老人,是不是够安全的?”而我却有些动摇,“但是现在想想,他倒未必会在那儿,杨聪太狡猾了,他如果真的躲避到那儿,在网上跟我说话时怎么可能提到那个细节呢?还有,听了你之前的话……”
她从地上爬起来,无声地跟在我的后面走,跟了几百米远,还是不说话,也不肯回去。我气得再无法忍受,转过身,又要去推她,但被姜志新给拉住胳膊。
“对,你不是说杨聪现在躲避在甫阳市吗?”
“你别跟着我听见没有?”我几乎要大声喊。
“甫阳市?”
李小钰的面部肌肉微微颤动,盯着我的眼睛,眼泪滴滴答答地掉出来:“你别这样,廖宇,你不知道班里的同学都说你疯了吗?他们还要报告辅导员,让学校通知你的家里给你带走,还要把你送进精神病院呢。是我极力阻止他们不要那么做的,不能让学校知道啊,更不能让你的家里知道啊,难道你真想被送进精神病院吗?”
“我们是时候去甫阳市了。”姜志新忽然说,转过脸看我,目光变得锐利。
我指着她的脸,气得说不出话。
挖到楚满的尸体,本已经给我造成极大的刺激,楚满的妈妈又因此自杀了,我自然觉得是我害死了她,于是巨大的悲伤与负罪感再一次对我造成极大的刺激。我终于承受不住,被这铺天盖地的刺激给击伤,无法入睡,无法面对阳光与人群,变成了鬼,在每个死寂的夜里,独自在街上飘飘荡荡。
“你别总是自言自语的假装旁边有个叫姜志新的人行不行?你到底是真看见一个叫姜志新的人站在你身边,还是故意想象出来的,又或者是吓唬我们呢?我求你了,你别这样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的打击,可你要坚强啊。这一切全都不是你造成的,不是你害死了楚满,更不是你害死了楚满的妈妈,你就不能振作一点吗?”
楚满的妈妈为什么死?我再清楚不过,因为她对生活彻底绝望了,她活下去的最后的一丝希望,是有一天楚满能够回家,可惜我发现了楚满的尸体,楚满确定已死,那个楚满某一天能够回家的支持她活下去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便因此支离粉碎了,她只好选择以死亡的方式来告别人世的痛苦。
我的手指向下,一下一下用力地往下指地面,情绪激动地大声说:“姜志新说在这附近看见过杨聪,戴着棒球帽和口罩,声音古怪,千真万确是杨聪。我是在打猎你懂吗?打的是杨聪这个猎物,你当我每天来这里是赏月呢吗?你成天粘着我胡言乱语,在这儿大吵大嚷,惊动了杨聪,又会让我错过他的,你知道你坏了多大的事吗?你赶紧回去!”
楚满的妈妈在得知了楚满的死讯半个月后,在一个晚上,吃了大量的安眠药。她的死亡是一个多星期后才被发现的,发现的人是我。我接连三天去探望她,每次去都不在家,后来从门缝里闻见了尸体腐烂的恶臭味道,这才引起怀疑,然后跟邻居说了这个发现,邻居们商量后,报了警。
“等什么杨聪啊!他已经死了!”
埋在海棠树下的尸体经过鉴定后,确定是楚满。楚满是被钝器击打头部致死后,以倒立的姿势给垂直地埋在海棠树下的深坑里的。
“他没死!”
警察赶来后,我和程野他们都不被允许进入现场,并被带到公安局。
“他死了,谭晓琳已经把一切都跟警察说得清清楚楚了。”
程野默默地站了起来,已经没有必要继续挖了。他看着惊呆的田原,无力地说了一声:“报警吧。”田原愣愣地看着程野,像是不懂程野的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声音颤抖地拨打了报警电话。
“谭晓琳撒谎!杨聪没死,要是死了的话他的尸体在哪儿?这是杨聪耍的把戏,是他指使谭晓琳那么说的,我比谁都了解杨聪。”
我双手捂住那只鞋,用力往上一拉,鞋子掉了,露出一只穿着袜子的脚。脚烂了,袜子也烂了,与其说那是脚,不如说是一团泥巴。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恐惧而痛苦地看着那只露在外面的腐烂的脚。
发现楚满尸体不久,谭晓琳来到公安机关投案自首,讲诉了她认识杨聪和帮助杨聪躲避公安追捕的经过,以及我找到杨聪躲避处后她砍伤我的事和她跟着杨聪逃走后发生的事。
我挖得快些,很快让那只鞋子全部暴露。可以说,我认识这双鞋,楚满便有一双这样的球鞋,而他失踪那天穿的正是这双鞋。我高高悬在喉咙的心瞬间跌落下去,狠狠地砸在我的躯壳里,就像一个传国玉玺往无底深渊里无情坠落。
她和杨聪逃走后,赶到铜城长途车站,没有目的地选了辆可以最快离开铜城的车,买票,上车,然后离开铜城。
我扔掉铁锹,让程野往一旁站,噤若寒蝉地缓慢跪下,用两只手轻轻挖鞋边的土。这时程野也扔掉铁锹,跪下来,双手在我挖的那只鞋的旁边挖。
他们俩找办假证的人办了假身份证,专门找那种又小又破的旅馆住,白日不出门,到了深夜才由谭晓琳出去买些食物和用品。两人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停留,但不会停留太久,始终在逃亡的路上。
挖了很久,没有挖到什么,我和程野都感到了明显的疲累。站在一边的田原也早不如最初那样紧张了,变得有些百无聊赖。就在我要提议歇会儿的时候,程野突然拔高音量来了一声:“挖到了!”我一激灵,拎着铁锹跑过去,见是两只运动鞋,鞋底全都冲上。
杨聪的身体打一年前开始出现问题,健康状况越来越差,我跟踪谭晓琳来到西郊他的躲避处时,他的健康状况已经非常糟糕,那天傍晚,是被谭晓琳搀扶着走到马路边的。这样的逃亡,一直持续到他们逃亡到湖南省。
我带着他们俩绕到后院,翻墙进入,到仓房里取了两把铁锹。我与程野一人一把,走到海棠树下,一人一边,开始往下挖。这时的他们俩已经在路上听过我的解释,所以此刻都相当的紧张和好奇,不知那个答案到底是什么。是什么?我们三个都没有出言猜测,不过各自的心里恐怕都有一个相同的答案,只是那答案太可怕,都没敢说出口。
到了湖南后,杨聪的病情加重,不敢看医生,自己在网上按照自己的病情搜索治疗的方法,吃了很多药,但不见好转,并且开始出现短暂昏厥的情况。他意识到自己恐怕时日不多,特地在网上把他的事情详细地讲给我听。
我们三个人打车来到西郊站,然后由我带路,直奔那个院子。我在那里受伤后,警察来到这里后对这里进行过封锁,他们救走季伟民,寻找过杨聪的线索后,这里便解除了封锁,但房主依然没有回来,所以这里现在是空的,不过院门是锁着的。
按照谭晓琳的说法,杨聪觉得等死是件很无聊也很痛苦的事,他不想等死,所以决定自我了结,可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尸体,更不能容忍自己被法医们解剖研究,所以决定以让自己消失的方式来进行自我了结。
我先是打算给小武打电话,刚要呼叫,立即意识到他的身体恐怕是挖不动的,便给程野打去电话,程野非常爽快,都没有听我解释,立即答应,并带着田原赶来与我汇合。
那天深夜,杨聪和谭晓琳往洞庭湖里划船,划了很久,划到岸边的一切都消失了才停下。杨聪用一张渔网把自己仔细裹住,渔网上捆绑了很多石块,所以他一跳到湖里,就沉了下去,也没有挣扎,湖面很快就平静了。
我边在铁锁街上走,边想象我不久后挖掘答案的景象,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是那海棠树那么大,树下的面积也大,没有具体的位置点,恐怕我得绕着大树挖很多土,所以我想到找个帮手。
谭晓琳划到岸边后,眺望黑夜里茫茫无际的湖面,纵然有再大的本事,也无法找到杨聪投湖的位置了。
放暑假的第一天,我夜里在网上跟“猛犸”聊天,他终于告诉了我那个我苦苦追寻的答案。第二天一大早,我早早离开家,打算去西郊的海棠树下挖掘答案。
后来铜城警方去过一次湖南,雇佣打捞船打捞过一次杨聪,但没有找到。
想到楚满的妈妈,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形象,憔悴,虚弱,孤零零地沿着街道走。
对于杨聪是否真的投湖,大部分人都持怀疑态度,但谭晓琳一口咬定她是陪着杨聪划船到湖里并亲眼看着杨聪沉入湖里的。
“不敢,因为我怕我会死,忘了吗?楚满的妈妈就是这么死的,很可怕的。”
警方问过谭晓琳那个我特别关心的问题,便是杨聪到底有没有第三只眼睛。谭晓琳的回答是不知道,因为杨聪的额头上无时无刻不贴着一块白色胶布,临死都没有撕下来过。
“你应该吃得再多些试试。”
“他本人死也好,没死也好,反正不会再在你的生活里出现了,那是什么意思?对于你来说,那不就是死了吗?从他在网上跟你的对话看也看得出来啊,你们的故事结束了!”
“我背着李小钰从网上买了一瓶安眠药,最多时我一次吃四片,可还是一点困意都没有,所以你知道,李小钰给我吃的是真安眠药也好,假安眠药也好,都无所谓了,因为我的身体出了太大的问题,我睡眠的功能彻底失灵了,就是说坏了。”
“没结束!我不认输!我要找到他,你回去,别跟着我。”我拧身往前疾走。
“你说得对。”姜志新从外套兜里掏出烟来,叼在嘴里一根,却没有点,而是在出神地看着对面,可对面除了夜色与路灯好像什么也没有。
“不行!回来!”李小钰拉我的胳膊。
我同意地点头:“没错,就是这样,我问过她好几次,她都指天发誓地说我吃的是真安眠药,我不信,但为了安慰她,我假装相信了。暑假时发生的那一系列事儿,让她为我吃了不少苦,我不该再让她为我操心,为我受苦。”
我转身双手推她,狠狠地把她推倒。她啊一声坐在地上,立即往起站,我迈步上前,又推她,她又跌坐在地上。她一尝试站起来,我就把她推倒,一遍又一遍,她连着四五次要站起来都被我给推回去。她狼狈不堪,悲愤至极,呜一声就哭了。我见她哭了,也不挣扎着要站起来了,便转身继续大步朝前走,心想她不会再追上来了,可是一转头,她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在后面默默地跟随着。
“那药一定是假的,李小钰怕你真吃安眠药形成药物依赖,年纪轻轻的,对健康不好,所以弄些钙片维生素片什么的冒充安眠药。”
她真固执啊,我想。
“我吃了,李小钰的同学有办法买到,给我买了很多,我每天睡觉前吃两片,可还是睡不着,一点儿困的感觉都没有。”
我不忍看她的模样,她让我怜惜至极,又气恼至极。我大叫一声,冲到路边,挥起拳头用力击打路灯的灯杆,一下又一下,用力击打。她大惊,跑上来一把给我推开。
“你需要吃点儿安眠药。”
“你干什么!”
“因为我睡不着。”
“我想死!”我冲他大吼,忽然心里一阵绞痛,像一条从水桶里捞出的湿毛巾被两只有力的大手拧着,拧出哗哗的水,可那不是纯粹的水,而是委屈愧恨与痛不欲生。
“是你来得早,你为什么每次都比约定好的时间早那么多呢?”
她抓起我的手,关切地查看我的拳头。
“你怎么才来?”他坐下后,我有些厌烦地问他,“我都在这附近转悠半天了。”
我起伏的情感如惊涛骇浪里摇摇欲坠的破船,大声道:“你知道吗?你知道杨媛为什么会死吗?是因为楚满逼她爱我,是因为我;苗馨为什么会死?不是因为杨媛想杀她,是我把杨媛逼到那地步的,是因为我;露西为什么会死?是因为杨聪通过跟踪我知道的她,也是因为我;楚满为什么会死?是因为我;楚满的妈妈为什么会死?是因为我;小武为什么会残废?是因为我……你能感受我心里的痛苦吗?我在背负着多少条人命苟活?我凭什么还有脸活下去?我活下去,就是因为我得给他们报仇,我得杀掉杨聪,不然我怎么活啊?我和杨聪,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你懂吗?”
姜志新终于来了,瘦削的长脸,凌乱的头发,裹着一件黑色的长外套,一副没睡好又很怕冷的模样。他走到我面前,咳了一声,我看他一眼,示意他坐下,他便在我身边坐下。
“我懂!”
我一个人穿着短袖在秋天的深夜里漫无目的地乱走,走到证券交易所的门口才停下,那头巨大的牛好像在怒视我,我拍拍它的腿,在它脚边的台阶上慢慢坐下,欣赏地看着眼前的街道,街道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阒寂无声的世界,一切都像假的。
“你不懂!”我吼叫着,又挥起拳头,拼命击打路灯。
不远处,寝室楼的所有窗口全黑了,已到熄灯时间,学校给强行断电,那些参加完一整天军训的大一新生应该因为疲惫而沉沉地入睡了吧。我羡慕他们,有旺盛食欲的人和可以轻松入睡的人是幸福的人,我不幸福,因为我已经连续好长一段时间夜不能寐,我可以用来睡的那些觉都被一只幽灵的手给偷去了。
她扑上来,紧紧地抱住我:“你别这样!我求你了……”她吓哭了。
夜已经很深了,没有星星,没有月光,是个满天乌云的漆黑夜。晚间的空气很凉,毕竟快到中秋节了,站在马路边,凉风不停,把我的短袖吹得冰凉冰凉的,我觉得我的身体像被两大块结冰的厚铁板给用力夹着,五脏六腑都动得僵硬麻木了。
我也哭了,我抱住她,紧紧地抱着她,越哭越伤心,在宇宙般的黑夜里,简直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