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布莱泽 > 第22章

第22章

他们到手三百四十块,乔治分了一半给布莱泽,把布莱泽高兴坏了。他可从来没有干过这么轻松的活儿。乔治真是太有才了。他们可以去城里四处玩这一招。

“多谢。”布莱泽说。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摆出手枪的姿势,朝店员一皱眉,然后转身向电梯走去。店员目送他离去。等他回到自己的收银机旁时,里面装钞票的格子已经空了。布莱泽来到了街上,乔治正开着一辆锈迹斑斑的旧福特车在等他。他们扬长而去。

乔治像刚刚在某个孩子生日聚会上表演了几套把戏的三流魔术师那样谦虚地听着布莱泽夸他的话。他没有告诉布莱泽这还是他读小学时玩过的招数——两个伙伴会在卖肉的柜台前打起架来,而就在店主将他们拉开的时候,第三个伙伴会在放钱的抽屉里偷钱。他也没有告诉布莱泽,这种把戏只能玩一次,否则不是第二次就是第三次他们会被抓住的。他只是点点头,耸耸肩,高兴地看着这大家伙惊奇的神情。惊奇吗?布莱泽对乔治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店员松了口气:“一楼。”

他们开车去了波士顿,将车停在一家酒铺前,买了两瓶五分之一加仑的“老祖父”威士忌。他们随后去华盛顿街的宪法电影院看了连场电影,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上那些汽车追逐的场面和手持自动武器的家伙。他们当晚十点走出电影院时全都烂醉如泥。福特车上的四个毂盖都被人偷了。尽管那几个毂盖和那辆车一样已经旧得不能再旧,乔治还是气疯了。接着,他看到有人还用钥匙刮掉了他贴在车上的“请把票投给民主党人”的不干胶。他放声大笑,然后一屁股坐到路缘上,笑得眼泪顺着他那灰黄色的脸颊流下来。

“这里哪儿可以吃午饭?”

“是被某个崇拜里根的家伙偷走的,”他说,“我可以保证。”

店员走了过来,但与布莱泽保持着一定距离。“先生,您有什么事?”

“也许弄坏破干胶的人和偷毂盖的人不是一伙的。”布莱泽说着也坐到了乔治的身旁。他感到头发晕,但这是一种快乐的头晕,是一种舒服的头晕。

“嗨,你!”布莱泽做了个手势,招呼他过来。

“破干胶!”乔治像突然胃痛一样弯下了腰,但他是在放声大笑,而且还使劲跺着脚。“我知道巴利·高华德肯定会有新词的!该死的破干胶!”突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那双眼泪汪汪的眼睛一本正经地望着布莱泽。“布莱泽,我刚刚尿湿裤子。”

布莱泽点点头,转身向衬衣区望去。铺面巡视员走了。不远处,有名店员正准备按刚刚被乔治洗劫一空的那台收银机上的“无销售”键。

布莱泽放声大笑,直笑得倒在了人行道上。他从来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即使和约翰·切尔兹曼在一起时也没有。

“本店今天会免费送你一件衬衣。不过,我们要先耽搁你几分钟。请到三楼七号房间找弗拉赫蒂先生。”

两年后,乔治在使用伪造的支票时被抓。运气再次垂顾布莱泽,他正好得了流感。警察在丹弗斯的一家酒吧外面抓住乔治时,他的身边没有别人。乔治被判了三年,这对于伪钞罪初犯而言判得偏重。不过乔治是诈骗惯犯,而那位法官向来以量刑偏重著称,甚至很可能是个共和党佬。他在监狱里待了二十个月就因“表现良好”被释放了出来。

“好的,”布莱泽怒视着霍根,“不过,先让我把衬衣买好。”

乔治在被判刑前将布莱泽拉到了一旁:“大个子,我要去沃尔波尔了,至少一年,也许还会更长。”

铺面巡视员对布莱泽说:“先生,也请你跟我来一下好吗?”

“可是你的律师——”

铺面巡视员说:“大家都散了吧,事情已经了了。哈代百货本周降价的东西特别多,大家快去看看吧。”布莱泽觉得那巡视员的声音像播音员一样动听,怪不得他能担任这么重要的职位呢。

“那个笨蛋连教皇被控强奸都辩护不了。听我说,你别再去莫奇糖果店。”

“你跟我来。”侦探抓住霍根的胳膊。

“可汉克说要是我有空,他可以——”

商店聘用的侦探看了铺面巡视员一眼,点点头。人群又是一片“啊”声。侦探将钱包递给布莱泽,布莱泽将它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离汉克远一点。找一份正当工作,等我出来,这才是你该做的。千万别独自玩那些骗术。你他妈的太笨。你心里明白,是不是?”

“没多少钱,大概是十五块吧。”

“是的。”布莱泽说,然后咧嘴笑了,可他心里真想大哭一场。

“里面有多少钱?”

乔治看出来了。他在布莱泽的胳膊上捶了一下。“你会没事的。”他说。

“当然有,大卫·比林斯,”布莱泽说,“就是我。”

就在布莱泽出门时,乔治又叫住了他。布莱泽回过头来,乔治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指了指他的额头。布莱泽点点头,将帽檐朝代表着好运的左边一转。他笑了,但内心仍然想大哭一场。

布莱泽一时愣住了,接着就像乔治正站在他身旁一样。布莱泽,是大卫·比林斯。

他试着干他的老本行,可是与乔治生活了这么久之后,他觉得洗衣房的工作过于安分守己。他辞了这份工作,想找一份更好的活儿。有一阵子,他在一家名叫“作战区”的夜总会当保安,可这一行并不适合他,因为他心太软。

“里面有身份证吗?”侦探打开钱包后问。

他回到缅因州,找了一份砍小树卖给别人当圣诞树的活儿,同时等待着乔治出狱。他喜欢这份工作,喜欢开车将圣诞树运往南方。他喜欢新鲜空气,喜欢没有被高楼大厦破坏的地平线。城市有时不错,但树林更安静。树林里有鸟儿,有时还能见到鹿群在趟过小水塘——每到这时你就会不由自主地可怜起它们来。布莱泽肯定不怀念波士顿的地铁,不怀念推搡的人群。可是当乔治给他寄来一封短信时——星期五出来,希望见到你——布莱泽立刻辞去工作,再次向南去了波士顿。

“就是这个,”布莱泽说,“这是我的。他肯定是趁我看衬衣的时候从我后面的口袋拿走的。”

乔治在沃尔波尔服刑时又学会了许多新的骗局,他和布莱泽就像老太太买了辆新车后不停地试驾一样,将这些新花招逐一进行了尝试。其中最成功的要数同性恋骗局,顺顺当当地玩了三年没有出一次意外,直到布莱泽最后因为乔治所说的“耶稣显灵”被抓。

彼得·霍根考虑了一下是否应该主张自己的权利,但他还是掏出了口袋里的所有东西。人群看到那只不值钱的棕色钱包时,发出了“啊”的一声。

乔治在监狱里时还另有收获:他有了一个念头,想干一笔大买卖,然后彻底退出。他告诉布莱泽,这是因为他不愿意再看着自己将人生最好的年华浪费在与同性恋在酒吧打情卖俏上,而且那种酒吧里的每个人都穿得像《洛基恐怖舞会》中的人物一样。或者浪费在推销假百科全书上,或者浪费在诈骗上。不,干一笔大买卖,然后一劳永逸。这成了他整天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乔治慢慢向电梯走去,那副机灵、充满活力的样子像哈代百货最出色的店员。

他在监狱里认识了一位因杀人而入狱的高中老师,名叫约翰·伯吉斯。伯吉斯提到了绑架这个点子。

那位侦探说:“把东西都掏出来,不然我就叫警察了。”

“你在说胡话!”乔治吓坏了。当时正是十点放风的时候,他们在院子里边吃香蕉边看着几个肌肉发达的蠢家伙在投掷橄榄球。

“决不!”

“绑架的名声是不大好,因为搞绑架的好像总是一些白痴。”伯吉斯说。他已经微微有些谢顶。“绑架一个婴儿才是上上策。”

“霍根先生,请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

“是啊,就像豪普特曼那样。”乔治像被电刑处死一样来回晃动着身子。

“彼得·霍根。”

“豪普特曼是个白痴。听我说,拉斯普,只要精心策划好,绑架婴儿很少会失手。如果警方问那婴儿是谁干的,他能说什么呢?咿—咿—呀—呀?”他放声大笑。

铺面巡视员在问穿鳄鱼衬衫男子的姓名。

“是啊,可是这影响太大了。”乔治说。

“别发火,大块头。冷静点。”

“那当然,当然影响很大。”伯吉斯微微一笑,开始揪耳朵——他特别喜欢揪耳朵。“是会引起一些轰动。绑架婴儿和杀死警察总是会引起轰动。你知道哈里·杜鲁门对此是怎么说的吗?”

布莱泽朝他扑去,他赶紧躲到了一旁。商店聘用的侦探赶紧推开布莱泽。布莱泽一点也不介意,他正玩得开心。

“不知道。”

“我在地上捡了个钱包,”穿鳄鱼衬衫的男子承认道,“正准备寻找失主的时候……这个浑蛋……”

“他说如果你连这点热量都承受不了,那就从厨房滚出去。”

“翻翻他的口袋看!”布莱泽嚷道,“这狗娘养的居然偷我的钱包!”

“可赎金怎么取到手?”乔治说,“就算拿到手,那钱也都做了记号。这是毫无疑问的。”

侦探过来时赶紧停手,乔治嘱咐过他,但仍然要摆出一副要杀了那家伙的架势。

伯吉斯像教授一样竖起一根手指,然后又糊里糊涂地揪了一下耳朵,多少有些损坏自己的形象。“你以为他们会报警?只要你能把他们吓唬住,他们就会与你秘密成交。”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就算那些钱真的做了记号……你能说你就不认识几个人?”

商店聘用的侦探赶紧将布莱泽和鳄鱼衬衫被撕破的男子分开。

“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

“都散开!”铺面巡视员边挤过人群边大声喊着。哈代百货还真聘用了一名侦探,他就跟在铺面巡视员的身后。“够了!快住手!”

“有些人专门收购黑钱。这对他们来说只是另一项投资,就像黄金和政府债券。”

男装部有两台收银机。乔治按了其中一台上的“无销售”键,打开收银机后开始取出里面的现钞。他穿了一条大裤子,前面缝了一个口袋——有些像暗袋。他不慌不忙地将钞票塞进去,先是十块和二十块的——新开张的人运气就是好,里面居然有五十块的——然后是五块和一块的。

“可是取回那笔赎金——怎么取回来呢?”

许多人刚才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这会儿全都围了过来。他们想看看布莱泽是否真的会赶在铺面巡视员、商店聘用的侦探或别的什么负责人到来之前杀了被他抓住的那家伙。

伯吉斯耸耸肩,又揪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那很容易。让他们从飞机上扔下来。”说完,他起身走了。

“这狗娘养的偷了我的钱包!”布莱泽嚷道。

布莱泽因为“耶稣显灵”的骗局被判了四年。乔治说只要他在监狱里洁身自好,情况就会好得多,最多两年。果然如他所说,布莱泽在监狱里只待了两年。这次进监狱与当初揍了“牢头”后服刑没有多大区别,只是那些牢友年纪老了一些。他这次没有被单独禁闭。每当长夜难熬,他开始烦躁不安时,或者每当他被无限期地关在牢房里,无法享受放风的特权时,他就给乔治写信。他常常写错字,但信写得很长。乔治并不常回信,不过渐渐地,写信的过程虽然非常吃力,却能让布莱泽的心情平静下来。他想象着自己写信时乔治就站在他的身后,越过他的肩膀偷看着。

“快松手!”员工高声喊道,“冷静点!”

“监玉斯衣房,”乔治会说,“我的天哪。”

乔治一直在装着看休闲装,现在解开外套上的纽扣,大大方方地脱了外套,将它塞进一摞圆领T恤衫的下面。反正没有人注意他,所有人都在看着布莱泽。布莱泽用力一扯,撕烂了那件鳄鱼衬衫。

“不对吗,乔治?”

男装部的一个员工想管一管闲事:“嗨,够了!”

“是监—狱,监狱;洗—衣—房,洗衣房。监狱洗衣房。”

“快把他从我身上拉开!”男子尖叫道,“把他拉开!”

“哦,是的,对。”

“我来教训教训你,看你还敢偷我的钱包!”布莱泽冲着那家伙吼叫道,他现在已经非常入戏了。“我要杀了你!”

他从来没有查过词典,不过他拼写单词和使用标点符号的水平还是有了提高。

布莱泽抓住那男人的肩膀,将他拎了起来,像摇晃药瓶一样左右摇晃着他。穿鳄鱼衬衫的男子大概是个惠特曼迷,也粗声粗气地喊了起来。零钱从他的口袋里掉了出来。正像乔治所说的那样,他将一只手伸进装着那只钱包的口袋,但布莱泽朝他的头上打了一下——不是太重。穿鳄鱼衬衫的男子立刻尖叫起来。

另一次:

对他粗暴一些,但不要伤着他,乔治嘱咐过他,继续嚷嚷,千万别让他把钱包扔掉。如果他看上去想把钱包扔掉,可以用膝盖顶住他的腹部。

“布莱泽,你的香烟配额都浪费了。”那是千载难逢的时刻,有些烟草公司当时正给服刑人员免费发放小盒香烟。

穿鳄鱼衬衫的男子脸刷地一下白了……朝周围看了一眼……跑了起来。他刚跑了四步,布莱泽就抓住了他的领口。

“我又不抽烟,乔治。这你知道。那些香烟一直堆在这里。”

商店里的顾客纷纷转过身来,伸长了脖子,店员们也开始东张西望。铺面巡视员看到了发出喧哗的地方,向他们这边走来,并且在收银处停了一下,按了一下上面写有“特殊情况”的按钮。

“你听我说,布莱泽。你星期五去领香烟,然后下星期四再把它们卖了。那时候大家都巴不得有烟抽。这才是你该做的。”

布莱泽高声喊了起来:“抓小偷!抓小偷!对,就是你!”

布莱泽照乔治说的去做,结果惊讶地发现人们为了几根香烟居然愿意付那么多钱,根本不会用乱石块把你砸死。

穿鳄鱼衬衫的男子弯脚钩住钱包,将它移到正在翻看的毛衣架子旁。然后,他将手伸进口袋,取出车钥匙,将钥匙丢在地上。哎呀。他弯腰去捡车钥匙,同时捡起了钱包。他将车钥匙和钱包一起塞进了裤子前面的口袋里,然后慢慢向外走去。

再一次:

一直要等到他将钱包装进口袋,乔治说,然后再大声喊叫。

“乔治,你好像病了。”布莱泽说。

那天在哈代百货,他们像所有刚开张的人一样运气不错。一个男子慢慢走了过来,他身上穿了件衬衣,衬衣胸前还有一个鳄鱼标志。他看到了钱包,朝左右两边望了一眼,看看有没有人过来。没有人。布莱泽又拿起一件衬衣,举在胸前照着镜子。他的心在怦怦直跳。

“当然没有。我刚拔了四颗牙。痛死我了。”

“他们并不诚实,”乔治冷笑着说,“许多人只是害怕而已。你好好盯着钱包。如果有人趁你不注意把它拿走了,你只是丢了十五块钱,而我为你准备的那张假身份证却要贵得多。”

布莱泽下一次获准打电话时立刻与乔治通了话,没有让对方付款,而是用他在黑市上卖香烟得来的钱付了费。他问乔治牙齿怎么样了。

“天哪,”布莱泽说,“我没有料到诚实的人会有这么多。”

“什么牙齿?”乔治气鼓鼓地说,“那该死的牙医大概把它们串了起来,像乌班吉女人那样挂在脖子上。”他停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拔了牙?什么人告诉你的吗?”

这是整个行动中最微妙的部分。布莱泽微微转过身,既要装出没有看钱包的样子,又要留意那只钱包。对于任何一个不经意的旁观者而言,他似乎正全神贯注地查看几件凡豪森牌短袖衬衣。乔治已经给他仔细设计过。如果有诚实的人看到钱包,他们就得取消整个行动,转场去凯马特。他们有时候得换五六个地方才能成功。

布莱泽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干什么坏事被人逮了个正着一样,或者在小礼拜堂里手淫时被人看见一样。“是啊,”他说,“有人告诉我的。”

他走进男装部时,将手塞进屁股后的口袋里,装出一副要看看钱包是否还在的样子,顺手把钱包往外拉了四分之三。当他低头察看下面架子上的几件衬衣时,钱包掉在了地上。

布莱泽出狱后和乔治一起向南游荡到了纽约,但他们俩都不喜欢这个城市。乔治的钱包被偷了,乔治觉得那是对他本人的侮辱。他们坐车去了佛罗里达,在坦帕市凄凄惨惨地过了一个月,身无分文,骗人的把戏也玩不成。他们只好再次回到北方,这次不是回到波士顿,而是回到了波特兰。乔治说他想在缅因州避暑,并且假装自己是个有钱的共和党浑蛋。

他们走进哈代百货后,布莱泽按乔治的吩咐,直接走向男装部。他没有带自己的钱包,而是带了一个不值钱的塑料夹子,里面装了十五美元,还有一张身份证,上面的名字是大卫·比林斯,住在里丁市。

他们回到波特兰后不久,乔治就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文章,说杰拉德家多么有钱,说小杰拉德新娶的西班牙裔姑娘有多么漂亮。伯吉斯提到过的绑架一事又浮上了他的心头——干一笔大买卖。可杰拉德家没有孩子,当时还没有,于是他们返回了波士顿。

布莱泽也能让乔治那饥渴、紧张的神经平静下来。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乔治有一天终于明白,如果自己说:“布莱泽,你得从屋顶上下来了,因为我们得行动……”布莱泽就会照办。从某种角度来说,布莱泽是乔治永远买不起的凯迪拉克——如果道路崎岖不平的话,布莱泽会给他提供强有力的弹簧。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这种在波士顿过冬、在波特兰避暑的生活成了一个规律。他们会在六月初驾着一辆破旧不堪的车子回到波特兰,冬天挣到的钱不管还剩下多少,都藏在备用轮胎里:有一年是七百块,另一年是两千块。回到波特兰后,如果有机会,他们就继续合伙上演一场骗局。其他时候布莱泽都在钓鱼,有时还会在树林里设一两个夹子捕猎。那几个夏天是他特别快乐的时光。乔治躺在阳光下,想把皮肤晒黑(他这简直是做梦,结果只是被太阳晒得脱了皮)。他看报,拍打蚊子,声援那些巴不得罗纳德·里根(他把里根称作“老白鬼”)一命呜呼的人。

乔治一眼就喜欢上了布莱泽,因为布莱泽是个笨蛋,而且不会掩饰自己。布莱泽不是那种精明过人的家伙,不是花花公子,不是那种躲在幕后操纵别人的骗子。他不玩台球,更不吸海洛因。布莱泽是个十足的乡巴佬,是个极好的工具。在他们共同生活的那几年里,乔治就这样利用着布莱泽,但从来没有滥用他。乔治就像一位出色的木匠那样喜欢顺手的工具——那些每次都让他如愿的工具。他可以瞧不起布莱泽,可以在布莱泽仍然睁着眼睛时放心地和他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并且知道自己醒来时,他们的赃物会一分不少地还在床底下。

他们第二年来缅因州避暑时,他在七月四号那天看到乔·杰拉德三世和他的纳美尼亚妻子已经当上了父母。

在此后的七年中,乔治完善了自己的一些骗术,还发明了一些新的花招。他母亲百无聊赖地在一份法律文书上签了字,让他担任坦茜·拉克利的合法监护人,于是乔治就将这小婊子送进了学校。有一天,他发现她在注射海洛因,而且,天哪,她居然怀孕了。汉克·梅尔切巴不得不立刻和她结婚。乔治起初吃了一惊,后来一想也觉得这没有什么。这世界到处都有那种不遗余力地要向你证明他们多么聪明的傻瓜。

布莱泽当时正坐在小屋的门廊上,边听收音机边玩着单人纸牌游戏。乔治关掉收音机,说:“听我说,布莱泽。我有主意了。”

失去了谋生手段之后,乔治去了波士顿,并且带上了十二岁的妹妹。没有人知道坦茜的父亲是谁,但乔治有自己的怀疑对象:坦茜和“尿罐子”一样长着翘下巴。

三个月后,乔治死了。

后来,黑帮从大西洋城来到了北方。他们接管了地下彩票业。当地一些原来已经玩到一定分上的庄主遭到了黑帮的清洗,“尿罐子凯利”便是其中之一。人们后来在一个汽车垃圾场找到了他,他的喉咙被割断,睾丸被塞进一辆雪弗兰比斯坎仪表板下的储物箱里。

他们经常参与掷双骰子的赌博活动,以前从来没有出过事。这是一种无法耍花招的游戏。布莱泽从来不玩,但常常替乔治接受赌注。乔治的运气非常好。

乔治十七岁那年,“尿罐子”给他找了份工作,让他坐庄玩地下彩票。当时的普罗维登斯正经历毫无意义、杂乱无章的复苏,还美其名曰经济欠发达的新英格兰各州的繁荣时代。当时的彩票生意非常兴隆,乔治也挣了不少钱。他买了名牌衣服,开始在账本上做文章。“尿罐子”以为乔治是个好孩子,有进取心,每星期三能给他带回家六百五十块。可乔治瞒着他继父另外私藏了两百块。

十月的那天晚上,乔治连着坐了六次庄。他们在地上铺了张毯子,跪坐在乔治对面的那家伙每次都下注,而且每次下注赌的点数都与乔治相反。他已经输了四十块钱。赌博的场地是码头旁的一家仓库,里面各种气味都有:烂鱼味、谷物发酵后的酸味、盐腥味、汽油味。大家安静下来后,你可以听到海鸥在屋顶上行走发出的“嗒—嗒—嗒”的响声。已经输了四十块钱的那家伙名叫瑞德,他说他身上有一半佩诺布斯科特印第安血统,而且他那样子也像。

十三岁那年,他和朋友在一家沃尔沃斯商场行窃时被抓,又是缓刑,又是一顿毒打。乔治此后仍然去商店行窃,但他提高了自己的技术,再也没有被抓住过。

当乔治连着第七次拿起骰子,而不是将坐庄权让给别人时,瑞德在下注线的后面扔下二十块钱。

乔治此后再也没有无缘无故地偷过车,仅这一次就足以让他懂得兴高采烈地兜风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是一个没有欢乐的世界。

“拜托,骰子,”乔治轻声嘀咕着。他那张瘦脸泛着红光,帽舌朝向能带来好运的左边。“拜托你了,来一个大的,拜托,拜托,拜托!”两个骰子落到毯子上后变成了十一点。

“你也想挨几下吗?”“尿罐子”问,看到坦茜摇头后他接着说,“那就把你的臭嘴闭上。”

“连赢了七把!”乔治那沙哑的嗓子喊道,“小布莱泽,快把赢的钱收起来,老爸现在要赢第八把了。要像德凯特那样再赢一把大的!”

他很聪明,却也很愤世嫉俗。他的人生经历让他懂得了许多,而这些都是汉克·梅尔切那样的失败者永远无法学到的。乔治十一岁那年,他和三个年纪稍大的熟人(他没有好朋友)偷了一辆汽车,从普罗维登斯一路兜风到了中央法尔斯城,后来被警方抓获。驾车的孩子十五岁,被送进了管教所。乔治和另外两个孩子被判缓刑。乔治还被狠狠地毒打了一顿,打他的是已经和他母亲住到一起的那个脸色憔悴的专门给人拉皮条的家伙。他叫艾登·奥凯拉赫,严重肾虚,所以大家都叫他“尿罐子凯利”。“尿罐子”不停地打他,直到乔治同母异父的妹妹尖叫着让他住手。

“你耍赖。”瑞德说,声音不大,也不露声色。

乔治命苦,只能靠自己打拼。他出生在普罗维登斯市一家名叫圣约瑟夫的天主教医院的免费病房里。母亲未婚,父亲不详。医院里的修女建议他母亲将孩子送人领养,可她拒绝了。她要用这孩子来报复自己的父母。乔治在普罗维登斯的贫困区长大,四岁那年第一次骗人。他打翻了一盆枫树糖浆味道的燕麦片,母亲正准备揍他一顿,他却骗母亲说有个男人给她送来了一封信,就在过道里。母亲出去寻找时,乔治将母亲锁在门外,然后迅速从太平梯逃了出去。尽管母亲后来揍他时比平常更狠,他还是永远也忘不了知道自己成功后的那种兴奋劲,哪怕那只是短暂的兴奋。此后,他一辈子都在追求那种“我赢了你”的感觉。那种感觉虽然短暂,却总是那么美好。

乔治那只捡骰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你说什么?”

乔治的笑容让布莱泽感到很轻松。乔治的笑容里没有伤人的成分,也没有刻薄的意思。由于这个活只有他们两个人干,所以布莱泽即便说了什么蠢话,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用胳膊肘捅一捅乔治的前胸,脸上露出只有布莱泽不明白的笑容。布莱泽不知道如果真有第三个人在场乔治还会不会笑。他可能会说“浑蛋,你那该死的胳膊肘别碰我”。布莱泽意识到,自从约翰·切尔兹曼死了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

“你换了骰子。”

乔治笑了——不是他和汉克·梅尔切在一起时的那种笑容——然后说:“对,布莱泽,就像个化名。”

“好了,瑞德,”有人劝道,“他没有——”

当天下午,乔治和布莱泽走进了哈代百货。这是林恩市的一家百货商店,生意非常兴隆。哈代百货的员工人人穿着粉红色衬衣,只有衣袖是白色的。他们还佩戴着胸牌,上面写着“你好!我叫大卫!”或者“你好!我叫约翰!”乔治的外套里面就穿了一件这样的衬衣,他的胸牌上写着“你好!我叫弗兰克!”布莱泽看到后点了点头:“这就像化名,对不对?”

“把我的钱还给我。”瑞德着,将手伸到了毯子对面。

“我也一样,只有蠢货才会胡乱开枪。你给我好好听着。”

“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打断你的胳膊,”乔治说,“那就是你会得到的,小子。”

“是什么样的活,乔治?”然后他想起了那双炽热、急切的眼睛,“我从不伤人。”

“把我的钱还给我。”瑞德的手没有缩回去的意思。

“乔治,叫我乔治。”

大家立刻安静了下来,布莱泽可以听到海鸥在屋顶上发出的“嗒—嗒—嗒”的响声。

“绝对能。是什么样的活,拉克利先生?”

“回家玩你的鸡巴去。”乔治对着瑞德伸出来的那只手吐了口痰。

“你能不能严格按我说的去做?”

每次都是这样,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脑子都反应不过来,快得难以置信。瑞德将那只被吐了痰后亮闪闪的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来一把弹簧刀。瑞德用拇指按了一下人造象牙刀柄上的镀铬按钮,毯子周围的人立刻散了开来。

“那当然。”布莱泽毫不犹豫地回答。

乔治喊叫了一声:“布莱泽!”

“是啊,算是这个该死的世纪的一笔大买卖。今天下午想挣一百块吗?”

布莱泽向毯子对面的瑞德扑去,但瑞德已经向前一扑,将弹簧刀扎进了乔治的腹部。乔治尖叫一声,布莱泽一把抓住瑞德,将他的头狠狠向地面砸去。瑞德的脑袋像被折断的树枝一样发出了破裂声。

“是吗?”布莱泽问。

乔治站起来,低头望着露在自己衬衣外面的刀柄。他抓住刀柄,想把它拔出来,但立刻痛得扭歪了脸。“妈的,”他说,“哦,浑蛋。”他重重地坐到了地上。

乔治冲着汉克的方向摆了一下头:“汉克出来后又有了大计划。这次是马尔登的一个加油站。”

布莱泽听到有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又听到脚奔跑在架空的木板上发出的咚咚声。

汉克往弹球游戏机里投了几个硬币,然后举起双手,哼唱起来,大概是《洛奇》的主题音乐。

“快带我离开这儿,”乔治说。他身上穿了件黄色衬衫,刀柄周围现在已经变成了红色。“把钱带上——啊,上帝!痛死我了!”

“那倒是。”布莱泽说。

布莱泽拿起散落在地上的钱,将它们塞进口袋,他的手指没有任何知觉。乔治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呼哧呼哧的声音像狗在大热天喘气时一样。

汉克去了之后,莫奇也回到了柜台另一头。乔治重新转过身来望着布莱泽:“那蠢货说你可能想找点活干。”

“乔治,我来把它拔出来——”

汉克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行啊,那当然。”

“不行,你疯了?你一拔,我肠子就出来了。布莱泽,快抱我走。啊,痛死我了!”

乔治点点头:“是啊,我是个怪人,仅此而已。汉克,你先去旁边待一会儿,去后面玩会儿弹球。”

布莱泽抱起乔治,乔治又痛得尖叫起来。鲜血滴落在毯子上,也滴落在瑞德那锃亮的黑发上。衬衣下面,乔治的腹部硬得像块木板。布莱泽抱着他出了仓库,来到了外面。

汉克赶紧打圆场:“乔治不是那意思。”

“不,”乔治说,“你忘记面包了。你得把那该死的面包带上。”布莱泽以为乔治是指他赢的钱,就说自己已经把钱装进口袋了,但乔治突然说道,“还有蒜味香肠。”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有那本书。”

莫奇端着汉克的鸡蛋冰淇淋和乔治的咖啡回来了。乔治喝了一口,立刻做了个鬼脸。“我说,你是不是总在咖啡杯里拉屎,还是有时也用一用尿盆?”

“乔治!”

“那当然。”布莱泽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那本书有照片——”乔治开始咯血,鲜血又堵住了他的呼吸。布莱泽将他翻过来,使劲拍打他的后背。对于自己该怎么做,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一点。可是当他将乔治再翻转过来时,乔治已经死了。

“乔治是个怪人,”汉克咧嘴一笑,“他最喜欢看比尔·克劳斯比的节目,只可惜他是个白人。”

布莱泽将他放在仓库外的木板上,一步步地向后退去。然后他又慢慢走上前,合上乔治的眼睛。他再次后退,又再次走到乔治身旁,跪下来。“乔治?”

布莱泽放声大笑,仿佛以前从来没有人注意到他块头很大似的。

乔治没有吭声。

“你好。”乔治摇摇头,“你他妈的块头真大,你知道吗?”

“你死了吗,乔治?”

“你好。”布莱泽感到有活干了。

乔治还是没有吭声。

莫奇去了之后,汉克说:“布莱泽,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大舅子。这是乔治·拉克利,这是克莱顿·布莱斯德尔。”

布莱泽一直跑到汽车旁,上车后一屁股坐到驾驶座上。他一踩油门,汽车向前疾驰了十米,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上面的橡胶纷纷剥落。

“我要杯咖啡,不加糖。”

“别开这么快!”汽车后座上传来了乔治的声音。

“给我来份鸡蛋巧克力冰淇淋,”汉克说,“你也来一份吗,乔治?”

“乔治?”

莫奇走了过来,用围裙擦着双手。“你好,汉克。”

“开慢一点,你这浑蛋!”

矮个子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继续望着布莱泽,那双炽热的眼睛让布莱泽感到有些不舒服。

布莱泽放慢了车速。“乔治!坐到前面来!爬过来!等等,我把车先停到路边。”

“是啊,州政府请我度假去了。”汉克说,“他们把我赶了出来,因为里面的人多得他们数也数不过来了。是不是这样,乔治?”

“不,”乔治说,“我喜欢坐在后面。”

“你好,汉克,”布莱泽说,“好久没见了。”

“乔治?”

布莱泽回头望去,看到了汉克·梅尔切,身旁还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家伙。那矮个子家伙穿着笔挺的西装,灰黄色的皮肤,一双眼睛像燃烧的煤块一样发亮。

“什么事?”

“他就是,”他听到有人在说,“他就是‘怪物’。”

“我们现在干什么?”

布莱泽坐在莫奇糖果店的柜台旁,边吃着一个炸面圈边看着一本《蜘蛛侠》滑稽连环画杂志。这时,乔治走进了他的生活。那是九月。布莱泽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干活了,因此手头有些紧张。经常在这家糖果店出没的几个自作聪明的家伙都已进了监狱。布莱泽本人也被叫去接受了审讯,为的是发生在萨戈斯的一起当铺抢劫案,不过他的确没有参与那起抢劫案,因而一脸茫然,那副诚实的样子打动了警察,他们让他走了。布莱泽正在考虑是否该重操旧业,去医院的洗衣房上班。

“继续我们的计划,”乔治说,“把那孩子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