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一下手表,刚过六点半。
只是布莱斯德尔不会善罢甘休,斯特林知道。
警方布下的罗网将覆盖一个三角形地区:西面为9号公路,北面为一条名叫潜鸟沟的二级公路,东南面是一条旧伐木公路。所有人到位后,这张罗网就会开始收拢,随后集中在赫顿之家。这场大雪虽然现在令他们头痛,但是等他们开始行动时,大雪就会给他们提供掩护。
斯特林还可以肯定一点:这个案子是布莱斯德尔一个人所为。如果还有其他人——也就是斯特林和格兰杰起初认定的策划了整个犯罪行动的那个人——他们现在也应该听到他的消息了,哪怕仅仅因为布莱斯德尔是个十足的笨蛋这个原因。不,这个案子很可能是他一个人所为,而他很可能就躲在那座旧孤儿院里(斯特林想,就像一只恋家的蠢鸽子),以为绝对不会有人去那里找他。他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们准会发现他像一只吓坏了的鹌鹑躲在灌木丛中一样躲在那里。
一切听上去不错,只是——
布莱斯德尔正躲在一个藏身之处,可能就躲在这已经被关闭的孤儿院里。这没问题,但布莱斯德尔会崩溃的。斯特林的鼻子在告诉他这一点。虽然那浑蛋没有翅膀,他却有两条腿,还可以跑。
“这玩意儿不能开快一点吗?”斯特林问。他知道自己这样问不对,这样催促那家伙不对,可他实在忍不住。
他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手枪柄戳到了他的后腰上,可他向来把枪插在那里。斯特林信赖自己的枪,信赖自己的联邦调查局,也信赖自己的鼻子。他的鼻子灵敏得像出色的猎犬。出色的猎犬在猎鸟时不仅能嗅出灌木丛中的鹧鸪或火鸡,而且能嗅出对方是否害怕,以及这种恐惧什么时候会迫使对方朝什么方向溃逃。它知道鸟儿想飞走的欲望什么时候会压倒静静躲在藏身的灌木丛中的欲望。
州警望着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望着斯特林那张瘦削的脸,望着斯特林那双向外冒火的眼睛。他心中想:这种A型行为准会要了他的命。
斯特林哼了一声。这是联邦调查局和缅因州州警的一次“联合行动”,而除了牙根管填充手术外,他最恨的就是“联合行动”。只要州警一介入,集体出错的可能性就会增加;而一旦与州警“联合行动”,这种可能性就会立刻上升为很有可能。现在这种情况就已经很糟了:居然与一个都不敢将车速提高到八十公里的冒牌海军陆战队员去冒险!
“斯特林特工,请系好安全带。”他说。
州警耸耸肩:“二十五分钟?”
“系好了。”斯特林说着用拇指勾出安全带,仿佛那是件背心一样。
“还要多久?”
州警叹了口气,稍稍加大了油门。
“二十四公里。”
早晨七点,斯特林下达了命令,各小组开始行动。积雪很深,有些地方深达一米多,但所有参加行动的人员仍然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着,相互通过无线对讲机保持联系。没有人抱怨。一个孩子的生命危在旦夕。纷纷扬扬的大雪给一切增添了一种更加凸出的、超现实主义的紧迫感。他们看上去一个个像早期无声电影中的人物,也就是那种黑白情节剧,观众早就知道其中谁是坏人。
“好吧,”斯特林看了一眼手表,“离坎伯兰还有多远?”
斯特林像橄榄球场上一位出色的组织进攻的四分卫,通过对讲机掌控着一切。东面的人进展顺利,于是他命令他们放慢速度,要他们与从9号公路以及从潜鸟山下潜鸟沟过来的那些人保持一致。斯特林不仅命令大家包围赫顿之家,还命令大家搜索沿途所有灌木丛和小树林。
“这鬼天气让我感到很紧张,”州警说,“这该死的大雪,道上这么滑。”
“斯特林,我是坦纳,听到了吗?”
“说话没必要这么刻薄吧?”
“听到了,坦纳。请回话。”
“当然可以,”州警说,“然后我们一上午就别干事了,只管在雪堆上找牙吧。”
“我们已经到达通向孤儿院的大道。铁链还横在路上,但是锁被砸坏了。他肯定在里面。完毕。”
他意识到自己在胡思乱想后,立刻将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中:“你能不能让这玩意儿再跑快一点?”
“明白。”斯特林说。他全身四通八达的神经立刻兴奋了起来。虽然天气寒冷,他还是感到自己的裤裆和腋窝里到处都是汗。“有没有看到新的车胎印,请回答。”
就在布莱泽准备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斯特林正坐在这次逮捕罪犯、营救孩子行动的指挥车上。这是一辆四轮驱动的越野车,斯特林坐在中间座位上。开车的是一位州警,摘掉自己的大警帽后,那样子像第一次理发后的海军陆战队新兵。在斯特林的眼里,大多数州警都像海军陆战队新兵,大多数联邦调查局的特工都像律师或会计。这绝对符合实际情况,因为——
“没有,完毕。”
布莱泽倒退着出了洞穴,跟着自己的脚印沿原路往回走。他刚才留下的脚印已开始被雪花掩盖。他快步走着,到了平地上后干脆跑了起来。现在是早晨七点十五分。
“继续前进。完毕。”
布莱泽真不愿意丢下他独自出去,尤其是在出了昨晚的意外之后,可他必须出去。他的本能告诉他必须出去。他把乔放在一块毯子上,用另一块毯子盖住他,然后用两块大石头将上面那块毯子压住。他想——他希望——万一他不在的时候乔醒了过来,孩子可以转动脑袋,但是爬不出来。必须这样才行。
他们已经找到他了。斯特林最担心布莱斯德尔又抢先了一步,赶在他们到来前带着孩子开车跑了,可是没有。
奶瓶摸上去热了之后,他把它递给乔。孩子这次急不可待地吸吮起来,一口气将它喝了个精光。在喝到最后两口时,乔的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呆滞、恍惚的表情,布莱泽对此已经再熟悉不过。他把乔架到肩膀上,来回摇晃着他。乔打了两个嗝,咿咿呀呀地嘟哝了大约五分钟,然后就不做声了。他的眼睛再次闭上,布莱泽已经习惯了这一过程。乔现在会睡上四十五分钟——也许一个小时——然后一上午都会非常活跃。
他冲着对讲机轻声下达了命令,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像狗一样气喘吁吁地穿过雪地。
“我说,”布莱泽说,“你不会记得这一切,是不是?”
布莱泽翻过“胜利花园”与赫顿之家后院之间的围墙,一路跑到门口。他的脑子嗡嗡直响,他的神经感觉像赤脚奔跑在碎玻璃上。乔治的话在他脑海里回荡,一遍遍地反复着:布莱泽,他们差一点抓住你了。
“摇一摇,伙计。”布莱泽说,随即大声笑了起来。他从外套口袋里取出那瓶冰凉的牛奶,擦掉粘在上面的树叶,将奶瓶放在火堆旁热一热。狂风在洞外肆虐呼啸,可洞里却一点点地暖和起来。他真希望自己早一点想起这个洞穴,这地方肯定要比赫顿之家好。把乔带到一家孤儿院本身就不对。乔治准会说这是运气不佳。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冲进办公室,开始把所有东西,衣服、食品、奶瓶,一一装进摇篮,然后蹬蹬蹬地跑下楼,冲到外面。
乔突然冲他一笑,露出了刚长出来的牙齿。布莱泽松了口气,也冲他一笑。既然这孩子还会笑,病情就应该不会太重,对不对?他把一根手指伸给乔,乔立刻将它紧紧握在了手中。
恰好是七点三十分。
“应该带你看个病,”布莱泽对他说,“我们一离开这鬼地方,我就带你去看病。医生会把你治好的。你会壮得像头牛。”
七点三十分。
他将小树枝一根一根地添进去,火迅速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然后,他抱着乔坐到了火堆旁,让孩子烤烤火。乔的呼吸平缓了许多,但那种支气管炎式的呼哧声仍然还在。
“停一下,”斯特林冲着对讲机低声说道,“大家都先停一下。格兰杰?布鲁斯,听到了吗?”
他从山沟尽头扯下一些纠结在一起的枯树枝,又从树枝下抓了几把落叶塞进口袋里。他回到洞里后点燃这些东西,升了一堆火。洞后上方有一个腭裂般的小裂缝,足以创造出通风气流,将大部分烟带到外面。他不必担心有人会看到这点黑烟,至少在风过雪停之前不必担心。
对方传来的声音带着一丝歉意:“我是科利斯。”
他戴上帽子,将帽舌向左边一拉,然后走了出去。
“科利斯?我并没有叫你,科利斯。我要找格兰杰。完毕。”
“你等着,”布莱泽说,“等着我。”
“格兰杰特工受伤了,长官。估计摔断了腿。完毕。”
布莱泽从衬衣里面掏出纸尿裤,然后又掏出一瓶牛奶。他试着把奶嘴塞进乔的嘴里,乔却把头扭开了。
“什么?”
他明白了。毯子裹得太紧。他把乔放在地上时用毯子将他裹了起来,但他裹得太紧了,乔无法呼吸。他颤抖着双手,赶紧松开毯子。乔使劲吸了一口洞中湿润的空气,咧嘴哭了起来。这是一种微弱、颤抖的哭声。
“这些树林到处都是陷阱,长官。嗯,他一脚踩空,摔了下去。我们该怎么办?完毕。”
“上帝,你这是怎么啦?”布莱泽喊了起来。两边的石壁将他的声音反射回他自己的耳朵里。“怎么啦?怎么——”
时间正在流逝。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沙漏,里面装满了白雪,布莱斯德尔正从沙漏中央滑过,而且是坐在一张该死的雪橇上。
乔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情,然后不再大口喘气。
“把伤口固定好,给他裹上暖和的衣服,再把对讲机留给他。完毕。”
布莱泽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冷,至少这里面不冷——晃了一下手中的火柴,将它熄灭。
“是,长官。你要和他说话吗?完毕。”
字是用蜡烛熏出的黑灰写上去的。
“不用,大家继续前进。完毕。”
约翰和克莱顿·布莱斯德尔。八月十五日。在地狱的第三年。
“是,长官。明白。”
布莱泽将孩子放在树枝上,伸手在外套口袋里摸索着,那里时刻放着一盒火柴。他划亮一根火柴,借着摇曳的亮光看到洞壁上还留着约翰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写在上面的字迹。
“好的,”斯特林说,“各组组长听好,大家继续努力。完毕。”
洞里又暗又潮,却很暖和,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地上铺着柔软的、不知什么年代的松枝。布莱泽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多年前的一个禁止走出赫顿之家的下午,他和约翰·切尔兹曼意外发现这个地方后,将那些树枝拖了进来。
布莱泽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胜利花园”,来到花园尽头毁坏的石墙前,翻过墙后也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就顺着山坡滑进了树林,双手紧紧将摇篮搂在怀里。
他向下走去,滑了一跤,腰先着地,但仍然紧紧抱着孩子。他的右脚踝一阵剧痛,就像有人在他的肌肉里突然点燃了火苗。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块三角形的黑影,两边是圆形的岩石,像两个乳房一样耸在外面。他向那里爬去,紧紧搂着怀里的孩子。没错,就是这里。是的,是的,是的!他低下头,爬了进去。
他站起来,正要开始向前走,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放下手中的摇篮,从裤腰带上拔出乔治那把手枪。虽然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但他知道。
也许还在下面一点。
他躲到一棵老松树巨大的树干后。飞雪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左脸颊,那里很快就失去了知觉。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心中充满了愤怒。他需要尽快回到乔的身旁,但他也需要站在这里默默地等待。
他开始在半坡上来回寻找,察看着杂乱的岩石、半露在外的树根、雪坑,还有一堆堆的松针。他没有找到。他感到万分惊恐,寒气现在会慢慢穿过毯子,穿过乔身上的一层层衣服。
万一乔醒了,从毯子里钻出来,爬进火堆怎么办?
“到了,”布莱泽说,“就在这附近。”
布莱泽安慰着自己:他不会的,孩子们都怕火。
他吃不准原来那道低矮的蒺藜篱笆是否还在,结果真的还在。积雪已经堆到了篱笆顶上,他差一点绊在上面摔倒,也差一点和孩子一起一头扎进积雪中。他没有摔倒,而是小心翼翼地大步跨了过去,然后顺着地面上一个深深的裂口走了下去。这里的土壤裂了开来,露出大地的骨架。这里的积雪比较薄,风在他们的头顶上呼啸着。
万一他爬出山洞,到了雪地上怎么办?万一就在布莱泽像个树桩一样站在这里的时候,乔被冻死怎么办?
“好了,”布莱泽说,“我们快到那里了。”
他不会的。他还在睡觉。
乔开始抽泣,喉咙里发出了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声。
是啊,他是在睡觉,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后,谁也无法保证他会睡多久。万一风向变了,洞里到处都是烟怎么办?就在你站在这里的时候,方圆三公里或者八公里内唯一的生命——
“胜利花园”的尽头还有一堵墙,是用石块垒成的。许多石块已经坍塌,留下一个个大缺口。布莱泽跨过其中一个缺口,连滑带跳地下了墙外的陡坡。他的脚后跟掀起了一团团粉末状的白雪。陡坡下又是一片树林。三四十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火灾,一场大火灾,但大树和灌木已经横七竖八地长了回来,相互争抢着地盘和阳光。到处都有被风吹断的树木,许多埋在了积雪下。尽管布莱泽在赶时间,他还是放慢了脚步。狂风在树梢上呼啸而过,他可以听到树干在呻吟,在抗议。
周围不止他一个人。周围还有别人。别人。
布莱泽穿过后院,笨手笨脚地翻过院子尽头的水泥墙,墙外就是当初的“胜利花园”。如今,这里只剩下了低矮的灌木丛,在积雪覆盖下变成了一个个圆形的小丘,外加几棵长得乱七八糟的小松树。他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大步向前跑去。乔现在已经不哭了,但是布莱泽可以听到他与零下十多度的低温抗争时发出的急促而简短的呼吸声。
可是除了风声、树枝折断的声音以及雪花落下来时轻微的沙沙声外,树林里一片寂静。
孩子的脸现在已经气得铁青。布莱泽抱着他从院长办公室去楼梯时,他的尖叫声在已经腐朽的过道里回荡着。下了楼梯后,他将自己的帽子戴到乔的头上,还没有忘记让帽子歪向能带来好运的左边。布莱泽的帽子将乔的小脑袋罩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布莱泽走进了迎面扑来的大雪中。
该走了。
然后,他跪在地上,给乔穿衣服,而且尽量让他穿得暖和一些:两件衬衣,两条裤子,一件毛衣,小绒线帽。乔在经受这一切苦难时怒不可遏地尖声啼哭着。布莱泽对此视而不见。孩子的衣服穿好后,他将自己的两块毯子折叠成一个厚厚的小兜,把乔装了进去。
可现在还不行,还得再等一等。
乔躺在毯子上,海星状的小手紧紧抓着奶瓶。布莱泽赶紧收拾东西,将它们装进包里。他扯开一包纸尿裤,将它们塞进自己的衬衣里,到最后他的身子鼓了出来,简直像马戏团的胖小丑。
布莱泽,你当时就应该听我的话,把那孩子杀了。
他给乔喂了奶酪牛肉泥。乔以前一口气能吃完整整一瓶,可今天刚喂了五匙,他的小脑袋就开始扭向一旁。布莱泽强行喂他时,他哭了起来。布莱泽拿了一瓶牛奶给他,他立刻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问题是现在只剩下三瓶牛奶了。
是乔治。这次是在他的脑子与他理论。天哪!
“乔,得吃东西了。快点。我们得离开这里,不过我已经有主意了。”
我从来没有去过别处。现在赶紧走!
他转身来到床边,乔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看到布莱泽后,冲他一笑,随即将拇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这动作几乎带了几分心满意足的味道。
他决定赶紧走,但他又决定还是先数到十再走。他刚数到六,山坡下深绿色的树林里有什么东西走了出来。是个州警,但布莱泽一点也不感到害怕。他的恐惧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是异常的平静。现在唯一重要的是乔,是照顾好乔。他想那名州警不会看到他,但一定会看到他留下的脚印,那也一样糟糕。
他突然有了灵感。
布莱泽看到那名州警会从他藏身之处的右边经过,于是赶紧围着大松树悄悄溜到了左边。他想起自己和约翰、“大脚趾”以及其他男孩曾经在这些树林里玩过那么多次,玩过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游戏,也玩过警察抓强盗的游戏。只要用一根弯曲的树枝对着你,再喊一声“砰”,你就死了。
乔动了一下,醒了,但布莱泽根本没有听到乔发出的动静。一个能去的地方,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一个隐秘的地方,让他们永远找不到他。一个就连乔治也不知道的地方,一个——
只要一枪就能结束一切,根本都不需要打死对方或者伤着对方。枪声就足够了。布莱泽感到脖子上的静脉在怦怦直跳。
他开始疯狂地开动脑筋,想制定一个计划。应该还有地方可去,一定有。
那名州警停了下来。他已经看到了脚印,一定看到了。不然就是看到大树后露出了布莱泽外套的一角。布莱泽打开乔治那把手枪上的保险。如果真要开枪的话,他希望这一枪是自己射出的。
这也不是乔治在说话,这是他自己的思想,而这千真万确。
州警重新开始移动,时不时低头望望雪地,但注意力大多放在灌木丛中。现在他距离布莱泽只有四十五米,不——不到四十五米。
你这可怜的傻瓜。他长大后会恨死你。他们一定会那样教他的。
布莱泽听到左边传来了咔嚓声,随即是一个人的咒骂声。有什么人掉进了雪坑或者被低矮的树枝绊倒了。他的心又往下一沉。这么说,树林里到处都是州警。可或许……或许他们都在朝同一个方向搜索……
尽管屋里冷得滴水成冰,他的脸上和胳膊上还是挂满了汗珠。
赫顿之家!他们在包围赫顿之家!肯定是的!只要他能回到洞穴里,他的方向正好与他们相反。然后,再往前五公里,树林里有一条伐木公路——
一想到这里,他就感到万分恐惧,可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们会握着枪冲进来——而且枪里上了子弹——然后把孩子夺回去,再次绑架他,绑架他的乔。
那名州警离他更近了,大约只有二十米。布莱泽绕着大松树又向侧面挪了挪。如果有人现在从他这一侧的灌木丛里突然出来的话,他就完蛋了。
他再次有了被追捕的感觉,被困在了一个渐渐收拢的圆圈里。他想起了白色的审讯室,想起了自己得上厕所,想起了向你提问却不给你时间来回答的情景。这次不会在一个空了一半座位的小法庭里对他进行小规模的审理。这次的审理会像马戏表演那样座无虚席,然后是终身监禁,如果他想反抗就会被单独囚禁。
州警从松树旁走了过去,布莱泽可以听到他的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嘎吱声,甚至可以听到州警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叮当作响——可能是零钱或钥匙。当然,还有他的腰带发出的吱嘎声。
布莱泽,他们差一点抓住你了。
布莱泽小心翼翼地向大树一侧又挪了几步,然后等待着。等他再次向外张望时,州警已经背对着他了。州警还没有看到那些脚印,但他会看到的,只是他这会儿正好踩在那些脚印上面。
布莱泽睁大了眼睛望着四周,仿佛要证实这一点。
布莱泽走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大步向那名州警走去。他将乔治的手枪倒过来握在手中,抓住枪管那一头。
这时,就像有一颗流星突然划过他那糊涂的意识:这里正是赫顿之家!
州警刚一低头就看到了布莱泽留下的脚印。他惊呆了,然后伸手去抓腰带上的对讲机。布莱泽高高举起手枪,用力砸了下去。州警哼了一声,身子摇晃了一下,但他头上的大帽子化解了刚才那一击的大部分力度。布莱泽再次出手,这次横着出去,击中了州警的左太阳穴。他听到了一声轻柔而沉闷的响声。州警的帽子滑到脑袋一侧,耷拉到他的右脸颊上。布莱泽看到他很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然后,州警膝盖一软,倒了下去,溅起了一片雪花。
乔治一定会放声大笑,一定会嘲笑他。乔治一定会说,我敢打赌,他们立刻会调出你的档案。克莱顿·布莱斯德尔最大的轰动。这倒是真的。他们会看到他以前玩过的靠宗教诈骗的案子,看到他进过南波特兰管教所,看到他在赫顿之家——
“该死,”布莱泽流着泪说,“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一个人呢?”
他再次将目光转向窗外,残缺的眉头紧锁着,开始思考。他们知道他是谁了。他真是愚蠢,把自己的真名报给了接线员,而且是全名,还带上了一个“小”字。他当时还美滋滋地认为自己很聪明,结果是蠢到了家。再次蠢到了家。愚蠢就像一座永远不会让你离开的监狱,你表现得再好也别想出狱,因为你被判了终身监禁。
他将那名州警夹在胳膊下,把他拖到那棵大松树下。他让那家伙靠着松树坐着,还将帽子给他重新戴好。虽然没有多少血流出来,但布莱泽自己心里很清楚。他知道自己的拳头有多厉害,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州警的脖子上还能摸到一点脉搏,但已经非常虚弱。如果他的伙伴们不立刻找到他的话,他必死无疑。唉,谁叫他来的呢?谁叫他多管闲事呢?
不是。那声音来自他自己的脑袋。他究竟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念头?
他拿起摇篮,继续向前走。他回到山洞时是七点四十五分。乔还在睡觉,这让布莱泽再次流下了眼泪,不过这次是如释重负的眼泪。洞里很冷,雪花飞进来后扑灭了那小小的火堆。
他猛地转过身来。“乔治?”他轻声呼唤着,“乔治,是你吗?”
布莱泽开始重新生火。
布莱泽,他们差一点抓住你了。
布鲁斯·格兰杰特工注视着布莱泽走下山沟,爬进洞口。格兰杰一直不露声色地躺在那里,等待着抓捕行动结束,然后有人能背他出去。他的一条腿疼痛难熬,他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
他在乔的伤口上方干净的皮肤上亲吻了一下,然后掀开毯子,走到床前。外面还在下雪,空气中和地面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估计晚上应该下了二十厘米厚的雪,而且这雪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然而他现在的感觉却像刚刚赢了彩票一样。他掏出科利斯留给他的对讲机。“格兰杰呼叫斯特林,”他低声说,“请回话。”
一想到这孩子会有那么多种选择,布莱泽打了个寒战。他真想一把将孩子抱起来。为什么?好让他看到乔睁开眼睛望着他。谁知道那双眼睛将来会看到什么呢?可那双眼睛现在紧闭着。乔也紧闭着。他就像一本奇妙而又可怕的书,里面的故事是用看不见的墨水写成的。布莱泽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不在乎那笔钱了,不是太在乎。他在乎的是想看看所有那些报纸上会怎么报道,会刊登什么样的照片。
对讲机里传出了静电噪声,怪异的静电噪声。
布莱泽抓起乔的一只小手,握着它,乔的手指立刻弯曲着握住了他的小指。布莱泽觉得乔的双手会长成一双大手,将来会握住一把木匠用的锤子或者机械师用的扳手,甚至会握住一支画笔。
“阿尔伯特,我是布鲁斯,情况紧急,请回话。”
检查完伤口后,他仍然凝视着孩子睡梦中的那张脸,有些心旷神怡。除了正在愈合的那道略微有些凸起的划痕外,乔的皮肤异常光滑,白皙的肤色透着一丝鲜艳的橄榄色。布莱泽觉得乔的皮肤不会被太阳灼伤,只会被太阳晒成上等木料那种颜色,他的肤色会黑得让一些人误以为他是个黑孩子。布莱泽想,乔永远不会像他那样红得像只龙虾。乔的眼睑看得出是淡蓝色的,同样的淡蓝色在他紧闭的眼睛下方构成了两道小小的弧线。嘴唇红润,微微撅着。
毫无动静。
“该死的牙齿。”布莱泽小声说。他望着乔的额头。伤口已经结痂,应该不会留下伤疤。这就好。与生活打拼全靠额头领头,所以这地方怎么也不能有块伤疤。
格兰杰闭了会儿眼睛。“狗娘养的。”他说,然后睁开眼睛,开始爬行。
布莱泽六点十五分醒了。他侧过身去看乔。乔整夜都睡在他身旁,而布莱泽身上散发出的热量似乎对孩子很有好处。乔的皮肤摸上去不再发烫,呼吸时支气管发出的声音也消失了,不过脸颊上那两块通红的斑点还在。布莱泽将一根手指塞进孩子的嘴里(乔立刻使劲地吸吮起来),感到左边的牙龈又有一个地方肿了起来。他用手指压了压那地方,乔在睡梦中哼了一声,把脸转了过去。
八点十分。
“对。布莱斯德尔是个骗子,是个白痴,而且很懒。”在阿尔伯特·斯特林内心深处的信念教堂中,其中一条信念就是“骗子们个个懒惰”。“他还会去哪里呢?”他看了一下手表,五点四十五分。“我只希望那孩子还活着,但我不抱太大希望。”
阿尔伯特·斯特林和两名州警握着枪,站在马丁·考斯劳的旧办公室里。办公室一角丢了一床毯子。斯特林看到两只空空的塑料奶瓶,三个“康乃馨”牌浓缩牛奶空罐头,盖子像是用折叠刀打开的。还有两个装纸尿裤的空盒子。
“你真的想——”
“浑蛋,”他说,“浑蛋,浑蛋,浑蛋。”
“把他叫过来。让诺尔曼来这里,他可以负责接听电话。”
“他不会逃得太远,”弗兰克林说,“他是步行,还带着孩子。”
“他还在睡觉——”
“外面可是零下十二度。”过道里有人嘀咕了一句。
“我敢肯定他一定在那儿。”斯特林说。虽然这只是他的直觉,但这个直觉肯定不会错。他们今天上午就能逮住那狗杂种,还有他的同伙。“给州警察局打个电话,我需要二十位州警,至少二十位,外加你和我。”他想了想,“还有弗兰克林。把弗兰克林从办公室叫过来。”
斯特林想道:看看有谁能告诉我一件我他妈的不知道的事。
“里面没有住人。镇上曾经把它卖给了什么人,那个人想把它改成一所私立走读学校,结果破了产,于是镇上又把它收了回去,此后就一直空着。”
弗兰克林朝大家看了看:“科利斯去哪儿了?布拉德利,你看到科利斯了吗?”
“现在什么人住在里面?”
“大概还在楼下吧。”布拉德利说。
“十五年前就关闭了。”
“我们回树林,”斯特林说,“那傻瓜肯定还在树林里。”
斯特林站了起来:“那孤儿院还在办着吗?”
远处传来了一声枪响。虽然积雪减轻了所有响声,而且那枪声听起来隐隐约约,但那毫无疑问是枪声。
“布莱斯德尔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嗯,也就是州济贫院,反正是一回事。这家名叫赫顿之家的孤儿院就在他打电话来的那地方。”
大家面面相觑。整整五秒钟,也许是七秒钟,所有人都惊呆了,四周一片寂静。然后大家向门口冲去。
“说吧。”
子弹射进洞穴时乔还在睡觉。那粒子弹像一只恼怒的蜜蜂,跳飞了两次,崩下几块花岗石小碎片在空中飞舞。布莱泽正在把尿布摆好,准备等乔醒来后给他换上,以保证动身前乔身上穿的是干衣服。
有人敲门。斯特林猛地睁开眼睛。门口站着格兰杰。“我们大概有线索了,”格兰杰说。
乔突然醒了,而且开始哭泣。他的小手在空中挥舞着,一块花岗石碎屑划破了他的脸。
天空出现了第一缕曙光。阿尔伯特·斯特林正在杰拉德家书房里一张坐垫过厚的椅子上打盹。这已经是二月一日了。
布莱泽想都没有想。他看到鲜血后思维停止了,取而代之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漆黑的一片,是谋杀。他跑出洞口,尖叫着朝枪响的地方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