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你什么都不想!布莱泽,等你那看似天真的小玩偶长大成人后,他会专程走上十多公里,只为了在你那该死的坟墓上吐口痰。我再说最后一遍,弄死那孩子!”
乔治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他真的一直都在那里,因为布莱泽相信自己感觉到了——感觉到了一点——感觉到乔治离开了小屋。虽然窗户一扇也没有打开,门也没有发出响声,然而的的确确,小屋显得比刚才空荡了一些。
布莱泽低头望着地板,那可怕的枕头就在那里。他还在发抖,可现在他的脸也开始发烫。他知道乔治说得对,可他还是说道:“乔治,我不想引火上身。”
布莱泽走到卫生间门口,一脚将门踢开。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洗脸池、锈迹斑斑的淋浴头,还有马桶。
“你是想把他留下来,是不是?”卫生间里传出了乔治的笑声,听上去像下水管道的咕噜声。“你这可怜的笨蛋。你让他活着,他长大后只会恨你。他们一定会的。那些所谓的好人,那些富得流油的浑蛋,那些共和党百万富翁。布莱泽,难道我什么都没有教会你吗?我再给你说一遍,而且用傻瓜都能听得懂的话:如果你身上着火了,他们根本不会在你身上撒泡尿,把火扑灭。”
他想再睡一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刚才差一点干成的那件事像一道帷幕一样挂在他的脑海里,还有乔治说的那些话——他们快要抓住你了。如果你还待在这破屋里,他们明天中午前就会抓住你。
“你走吧。”
最糟糕的是:等他长大成人后,他会专程走上十多公里,只为了在你那该死的坟墓上吐口痰。
“要是你不,那我就走了。”
布莱泽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真的成了被追捕的对象,甚至感到自己已经真的被抓……就像一只身陷蛛网的甲虫,在做徒劳的挣扎。他想起了老电影中的一些台词。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抓住他。如果你现在不出来,我们就进来,而且是子弹先进来。举起手来,你们这些人渣——游戏结束了。
“不。”
他猛地坐了起来,浑身大汗淋漓。快五点钟了,从被孩子的哭声惊醒到现在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一个小时。黎明即将到来,可这会儿天边还只有一条淡淡的橘黄色细线。头顶上的星星仍然在围绕着古老的轴心转动,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布莱泽,干掉他。”
如果你还待在这破屋里,他们明天中午前就会抓住你。
布莱泽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气,凹进去的额头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他双手握拳,仍然紧紧抓着枕头。他低头望了一眼,仿佛枕头烫手一样立刻将它扔在了地上。他的手在发抖。他一把抓住自己的腹部,想让颤抖的双手停下来。可他的双手仍然抖个不停,而且很快就变成了浑身发抖。他的肌肉像电线一样嗡嗡直响。
可是他去哪儿呢?
乔转过头来,睁开眼睛,然后重新闭上眼睛,笑了。他把拇指塞进嘴里,又睡着了。
其实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几天前就知道了。
孩子没有哭。布莱泽觉得这孩子要是哭一声的话他的心里会好受一些,因为如果孩子像虫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去,那似乎已经远不止可怜了。那是一种可怕。布莱泽挪开了枕头。
他下了床,手忙脚乱地匆匆穿上衣服:保暖内衣、羊毛衫、两双袜子、李维斯牌牛仔裤、靴子。婴儿还在睡梦中,但布莱泽只来得及匆匆看他一眼。他从洗碗池下取出几个纸袋,开始往里面装尿片、倍得适奶瓶及几罐牛奶。
布莱泽跪下来,将枕头蒙在婴儿的脸上。他的两个胳膊肘现在都在摇篮里,一边一条放在那小小的胸腔旁,他可以感觉到乔吸了两口气……停下来……再吸一口气……再次停下来。乔动了一下,弓起了后背,同时将头扭向一边,重新开始呼吸。布莱泽稍稍加大了力度。
纸袋装满后,他将它们拎到外面的野马车旁。野马车停在偷来的福特车边上,布莱泽起码掌握着野马车后备箱的钥匙。他将纸袋放进了后备箱。他现在进进出出都是一路小跑。一旦决定了要离开这里,惊恐便随之而来,怎么也摆脱不掉。
“动作要快,”乔治在卫生间里说,“别让他受罪。”
他又拿出一个纸袋,把乔的衣服装了进去。他收拢换尿布用的小桌,将这也装到了车上,慌慌张张地认为到了一个新地方后乔准会喜欢这小桌,因为他已经习惯了。野马车的后备箱不大,但他把几个纸袋移到了汽车后座上,终于将小桌塞进了后备箱。摇篮可以放在汽车后座上,他想。婴儿食品可以放在副驾驶座前的脚坑里,上面再放几块婴儿毯子。乔已经真的喜欢上了婴儿食品,每次喂他他都快乐地大口吃着。
“上帝啊,”他说,这个词听上去突然变得那么空洞乏味。
他又往屋里跑了一趟,然后发动了野马车,打开空调,将车内调到了舒适的温度。现在是五点半,天越来越亮,星光越来越暗。这会儿只有金星还在天空中闪烁着。
乔治向来正确……除了他犯错的时候。可布莱泽仍然觉得这样做不对。
布莱泽跑回屋,把乔从摇篮里抱出来,放到自己的床上。婴儿嘟哝了一声,但是没有醒。布莱泽把摇篮拿到了外面的汽车上。
布莱泽俯身望着摇篮,手中握着枕头,枕头套黑乎乎的,上面沾满了他留下的一层层头油,当然是在他头发没有被剃光之前。那时的他需要往头上抹头油。
他再次回到屋里,眼睛胡乱地望着四周。他从窗棂上取下收音机,拔下插头,将电源线绕在收音机上,然后将它放到桌上。他走进卧室,从床底下拉出自己那只咖啡色旧皮箱——箱子四角已经起毛泛白。他将自己的其他衣服一股脑全塞了进去,最后还加了几本黄色杂志和几本漫画书。他拎着箱子,拿起收音机走到外面的汽车旁。汽车里的东西越来越多,都快装不下了。然后,他最后一次回屋。
他一把抓起自己的枕头,拿着它回到厨房。乔就睡在壁炉前,小手从嘴里掉了出来,但手指上仍然留有使劲啃过的痕迹。这世界也充满了痛苦。不仅肮脏,而且痛苦。长牙时的疼痛只是人世间第一项也是最轻的一项痛苦。
他摊开一张毯子,将乔放进去,将他严严实实地包好后塞进了自己的外套里,最后再拉上外套的拉链。乔已经醒了,正像沙鼠一样从一层层的包裹中向外张望着。
布莱泽突然想到,如果自己真的杀了他——非常非常轻地杀了他——乔立刻就会进天堂,变成那里的一个小天使。乔治在这一点上大概也没有说错。布莱泽相信自己死后肯定只会像大多数人那样下地狱。这世界太肮脏,你在这世上活得越久,就变得越发肮脏。
布莱泽就这样抱着乔来到了汽车旁。他坐到方向盘后,将乔放在副驾驶座上。
一切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如果乔治说警察就在附近,而且越来越近,那他肯定没有说错。乔治在发现警察方面嗅觉非常灵敏。如果他匆匆离开这里的话,孩子当然会拖累他——乔治在这一点上也没有说错。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拿到那笔赎金,藏到什么地方去。可是杀死孩子?杀死乔?
“听着,你这小浑蛋,别在那里乱滚。”他说。
“你知道我没有错。我们向来都是这样干的。”
乔笑了,立刻拉过毯子蒙住了自己的小脑袋。布莱泽扑哧一笑,可就在那一刻,他看到自己正用枕头捂着乔的脸。他吓得打了个寒战。
“乔治,你是对的。我想是的。”
他将车倒出车棚,掉了个头,沿着车道驶了出去……他不知道,警方正在各处设置路障,布下天罗地网,而他恰好赶在这张网形成前两小时将车驶了出去。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傻瓜布莱泽?我说得对不对?我的脑袋是不是绝顶聪明?”
一路上他专挑偏僻道路和二级公路,竭力避开波特兰市区和郊区。发动机单调的响声以及空调吹出的热气几乎立刻就将乔送进了梦乡。布莱泽打开收音机,调到他最喜欢的乡村音乐电台上,太阳出来的时候,电台开始播音。他听到的首先是朗读《圣经》中的一段,然后是一则农业新闻,然后是右翼的波士顿自由阵线发表的一篇评论,那准会让乔治发表一番亵渎神灵的高见。最后终于轮到了新闻。
对!像阿卡普尔科或者巴哈马群岛。
“警方仍在追踪绑架约瑟夫·杰拉德四世的那些人,”播音员的语气非常严肃,“目前至少有了一个新的进展。”
“他这会儿睡着了,所以不会有任何感觉。快把你的枕头拿来。你的枕头带着你的气味,他会喜欢的。用枕头捂住他的脸,死死地捂住。我敢打赌,他父母相信这一幕早就发生了。他们可能第二天晚上就开始为再制造一个小共和党人替代物而努力了。然后你可以碰碰运气,试着去拿赎金,拿到后赶紧去一个暖和的地方。这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对吗?对吗?”
布莱泽竖起了耳朵。
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变得正常起来,几乎到了轻柔的地步。
“接近专案组的一位人士说,波特兰邮政局昨晚收到了一封信,有可能提出了赎金要求。邮政局立刻派专车将信件直接送到了杰拉德家。本地警方以及负责该案的联邦调查局特工阿尔伯特·斯特林不愿意就此事发表任何评论。”
“你想不出来的!”乔治提高了嗓门,几乎变成了咆哮,仿佛他正在忍受着痛苦。“难道非得让警察赶到这里,将子弹射进你脖子上面那跟着你到处乱跑的蠢脑瓜,你才会意识到这一点吗?布莱泽,你想不出来的!但我可以!”
布莱泽根本不关心后半截新闻。杰拉德家族已经收到他的信了,这就好。下一次他得给他们打电话。反正他忘记带报纸、信封以及调制浆糊的东西了。再说,打电话总是个更好的办法,速度更快。
布莱泽挪动了一下双脚。他的心跳得很快,他希望乔治能尽快从卫生间出来,因为他要撒尿,而他绝对不愿意当着什么鬼魂的面撒尿。“等等……我得想一想。乔治,如果你出去散散步……也许等你回来时,我们可以想出一个办法来。”
“下面是天气预报。盘旋在纽约州上空的低气压将向东移动,给新英格兰的居民带来今年最大的一场暴风雪。国家气象台已经发出了暴风雪警报,大雪最早将于今天中午开始。”
“我不是说把他送回去!”乔治吼了起来,“你以为他是什么?一只可以退回去的奶瓶?我在说杀了他!现在就动手!”
布莱泽拐进了136号公路,行驶了三公里后又拐入臭松路。汽车经过了一个冰封的池塘,他和约翰当年曾在那里观看河狸筑坝。他有一种梦境般的恍惚感。他看到了那座如今已经无人居住的农舍,他有一次曾经和约翰以及另一个长相像意大利人的孩子闯进去过。他们在一个柜子里发现了一摞鞋盒,其中一个盒子里装满了黄色照片——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各种姿势都有,里面甚至还有一张一个女人和一匹马还是一头驴做爱的照片。他们整整看了一下午,先是惊奇,然后有了性欲,最后是厌恶。布莱泽已经忘记了那个长相像意大利人的孩子的真实姓名,只记得大家都叫他“大脚趾”。
“可如果我把他送回去,怎样才能……”
汽车向前又行驶了一公里多之后,布莱泽在岔路口向右拐进一条坑坑洼洼的三级公路,上面留有什么人开车时小心碾压出的狭窄车辙,随后便一直没有人经过这里。向前继续行驶四百米,过了孩子们当初称之为“甜蜜宝宝弯”(布莱泽多年前记得那名字的由来,现在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一段弯道,他终于看到前面的道路上横着一条铁链。布莱泽下了车,走到铁链前,稍稍一用力就将锈迹斑斑的挂锁从搭扣上拉了下来。他以前来过这里,只将锁在地上使劲摔了五六下就破坏了它那已经陈旧的机械结构。
“我说话结巴了吗?把他打发掉。他是个沉重的包袱。没有他你照样可以拿到赎金。”
他丢下铁链,向道路另一端望去。自从下了上一场大雪之后,就没有任何车辆在上面行驶过。布莱泽觉得只要先把车往后倒一倒,然后稍稍加速,野马车应该能冲过去。他可以过一会儿再回来把铁链重新横挂在道路上,他这样做又不是第一次。这地方总是吸引着他。
“什么?”
好的一方面呢?马上就要下雪了,雪可以掩盖他留下的车辙。
“把这孩子打发掉。”乔治说,几乎像后来想起来又加上的一句。
他一屁股重新坐到车上,将车挂在倒车挡上,向后倒了将近一百米。然后,他将变速杆一直压到最低,猛地一踩油门。野马车果然名副其实,发动机一阵轰鸣,车主装在车上的发动机转速表已经显示超过了红线。布莱泽用掌缘将变速杆重新推到驾驶挡上,盘算着如果这偷来的小马驹真的开始使劲,他可以再放慢速度。
“哪里……”
车向积雪冲去。野马车想打滑,但布莱泽使劲将它拉了回来,拨正它的小脑袋。他凭着自己的记忆向前驶去,而他的记忆半梦半真。他指望着这个梦能够让他避开隐藏在道路两旁积雪下的深沟,否则这匹野马就会遭殃。车快速向前冲去,积雪在车两旁翻飞,变成了两把白晃晃的扇子。乌鸦从用做柴薪的松林里飞起,缓缓划过灰蒙蒙的天空。
“赶紧离开这鬼地方。现在就动身。”
汽车翻过了第一个山坡,道路随后向左拐。车轮再次打滑,布莱泽再次在差一点失去控制时驾驭了它。方向盘自行转动了一下,但又被他牢牢地掌握在手中,车轮随后又有了一点牵引力。积雪四处飞舞,遮住了挡风玻璃。布莱泽打开了雨刮器,但在雨刮器启动之前,他的眼前一片白茫茫。他在完全看不见的情况下开车,又是惊恐又是兴奋地狂笑着。落到挡风玻璃上的雪被清除后,他看到正前方刚好是大门。大门关着,可现在已经来不及采取任何措施了,他只能将一只手放在睡梦中的婴儿的胸前,祈祷。野马当时的时速约六十多公里,而积雪的深度已经到了车门槛板那里。布莱泽听到一声巨响,随即感到车身在颤抖。这辆车的校正算是彻底完蛋了。板子开裂后飞了起来。野马的车尾猛地一摆动……车身一旋转……汽车停了下来。
布莱泽低下了头。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我该怎么办?”
布莱泽伸手重新发动汽车,但汽车的发动机颤动一下后就没有了声音。
“你太愚蠢,连给自己让路都做不到。我真不知道我干吗还要管你的事。你犯了十多个错误。如果你运气好的话,警察也许到目前为止只发现六个到八个。”
他的面前就是赫顿之家,红砖砌成的三层结构,如今已经变成了灰黑色。他望着被木板钉死的窗户,站在那里发呆。他前几次来这里时看到的也是这个样子。往日的记忆开始骚动,开始添加色彩,开始有了生命。约翰·切尔兹曼在替他做作业。“牢头”发现了。捡到钱包。熄灯后躺在床上,在漫漫长夜里计划着怎样把钱包里的钱花出去。地板蜡和粉笔灰的气味。墙上那些板着脸的画像,那一双双眼睛似乎总是在跟着你。大门上挂着两块牌子,其中一块牌子上写着“不得擅自闯入,坎伯兰县警长”,另一块牌子上写着“如想购买或租赁,请与缅因州城堡岩市的杰拉德·克拉特巴克房产公司联系”。
“怎么会……怎么……”
布莱泽将车速放低,重新发动野马车,汽车开始慢慢向前移动。车轮不停地打滑,他只好使劲向左打方向盘,以保持直线。不过,这辆小野马车还能行驶,他慢慢将车开到了主楼的东侧,这里与隔壁低矮的一长排储藏室之间有块小空地。他将车开到空地上,将油门一直踩到底后车才前进。他关掉发动机,周围的寂静立刻笼罩了一切。他立刻就看出这辆野马车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至少完成了他所需的使命;它会在这里一直待到春天到来。
“如果你还待在这破屋里,他们明天中午前就会抓住你。”
虽然汽车里面并不冷,布莱泽还是打了个寒战。他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不,他们不会的。乔治,我这次干得真不错。真的。干净利落。我要告诉你我都干了些什么,告诉你我多么小心……”
回家来住。
“当然是警察。你以为我在说谁,共和党全国大会?是联邦调查局,是州警察,甚至还有本地那些穿蓝制服的家伙。”
他撞开大楼的后门,用三层毯子将乔裹好后,把他抱了进去。屋里面似乎比外面更冷,仿佛寒气已经渗入了这座建筑的骨子里。
“谁要抓住我?”布莱泽问。
他抱着孩子来到了楼上马丁·考斯劳的办公室。磨砂玻璃上马丁·考斯劳的名字已经被人刮去,办公室里空无一物,已经没有了“牢头”在里面时的那种感觉。布莱泽使劲回想着马丁·考斯劳之后是谁来当的院长,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反正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这里,去了坏孩子们去的北温德姆管教所。
“布莱泽,他们快要抓住你了,”乔治说,然后绝望地吼了一声,“蠢货。”
他把乔放在地板上,开始在大楼里四处搜寻。他看到了几张课桌,几块大木头,还有一些皱巴巴的纸。他将这些收拾到一起,抱回院长办公室,在墙上的小壁炉里生起了一堆火。火烧旺后,他又察看了一下烟囱,烟囱的排烟效果很好。然后,他回到野马车旁,开始卸东西。
他向卫生间那里望去。没事,是乔治。卫生间的门半开着,乔治如果拉屎的时候想和他说话就会这样把门打开一半。“上上下下都没有好东西出来。”他有一次半开着门拉屎时这样说,结果逗得两个人放声大笑。乔治心情好的时候非常滑稽,可他今天早晨似乎心情并不好,而且布莱泽记得自己最后一次从卫生间出来时把门关上了。他估计穿堂风肯定能将门吹开,可是他感觉不到有穿堂……
到中午时,他已经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婴儿躺进了摇篮,还在睡梦中(不过已经有了要醒来的迹象)。孩子的尿片和罐头食品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架上。布莱泽还找到了一把椅子,然后将两张毯子铺在屋角,算是自己的床铺。屋里的温度略微有所上升,但挥之不去的寒意却是根深蒂固的,不停地从墙壁上慢慢渗透出来,从门缝里钻进来。他必须把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
“布莱泽。”
布莱泽穿上外套,走了出去,先是沿着道路走到铁链旁。他将铁链重新挂好,看到锁虽然坏了却仍然能合上之后,他很高兴。你几乎得把鼻子凑到上面才会看到它不对劲。然后,他又一路走回去,尽量把损坏的大门重新支起来。门虽然已经被撞得不成样子,可当他使劲(他现在已是汗流浃背)将破损的木板插到积雪中时,木板还是竖在了那里。管它呢,如果真有人到了这里,他就有麻烦了。他虽然笨,却还没有笨到那个分上。
总之,一切都会顺利的,这才是最重要的。起初确实有些吓人,他也为那老太太(他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感到难过,可现在真的会变成“干净利落……”
他回到“牢头”的办公室时,乔已经醒了,正撕心裂肺地哭着。布莱泽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害怕了。他给孩子穿上一件小外套(绿色的,非常可爱),然后把他放在地板上,任由他玩耍。布莱泽趁乔在摸索着怎么爬行时打开了一个婴儿牛肉罐头。他怎么也找不到那该死的匙——最终肯定会像大多数东西一样自己突然冒出来——只好用手指尖挑着罐头里的东西喂孩子。乔昨天晚上又长出了一颗新牙,这让布莱泽喜出望外。这样一来,乔总共有三颗牙齿了。
只是对于他而言,赫顿之家的确在闹鬼。他应该知道,那些鬼当中就有他。
“很抱歉,这玩意儿是凉的,”布莱泽说,“我们早晚会有办法的,好吗?”
布莱泽知道如何制造那种亮光:高速公路信号棒。他会去城里的五金店买上五六个,将它们在他选中的地点摆放成一小堆。这些玩意儿会发出刺眼的红光。他也知道地点应该选在哪里:奥甘奎特南面一条伐木公路。公路上有一块空地,卡车司机们有时会将车停在那里,下车吃午饭,或者钻进驾驶室后面的床铺上睡一会儿。这块空地靠近1号公路,任何飞行员顺着公路向南飞都必定会看到那些信号棒,堆在一起,像一盏巨型红色探照灯一样将亮光射向天空。布莱泽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但他认为那点时间足够了。第一条伐木公路通向一些纵横交错且没有任何标志的蜿蜒小径,而且路名都很怪,什么“沼泽小溪路”啦,什么“撞破鼻子路”啦。布莱泽对那些小径了如指掌。其中一条通向41号公路,他可以从那里再折回到北面,找一个地方藏起来,直到事态慢慢平息下来。他甚至想过躲到赫顿之家去。那地方现在空无一人,到处都被用木板钉死了,前面还有一块“待售”的牌子。布莱泽前几年经过那里几次,而且每次都像个胆小的孩子一样,越是听说自己家附近有个闹鬼的屋子,越是被这屋子吸引回去。
乔根本不在乎那玩意儿是不是凉的,只管大口大口地吃着,可是吃完后他又哭了起来。布莱泽知道乔是肚子痛,他现在已经能区分肚子痛时候的哭声、长牙齿时疼痛的哭声、以及“我累了”的哭声。他把乔架在肩膀上,扛着他在屋里转悠,边走动边揉着乔的后背,低声哄着乔。看到乔仍然哭个不停,布莱泽便抱着他在寒冷的走廊里走来走去,嘴里仍然低声哄着他。乔开始边哭泣边发抖,布莱泽赶紧用毯子裹住他,并且把毯子一角翻过来,像风帽一样罩住乔的脑袋。
收音机里响起了音乐声。乔睡得很香。布莱泽想上床再睡一会儿,明天要干的事很多,更确切地说是今天要干的事很多。他想再给杰拉德家寄一封索要赎金的信。他已经想出了一个取钱的好办法,是他从前一天晚上的梦中得到的灵感,而且是个疯狂的噩梦。他已经想不起梦里的情景,但刚才被婴儿的哭声吵醒前他那香甜、舒坦、没有噩梦的睡眠似乎反而让那个梦变得清晰了起来。他将要求他们把赎金从飞机上扔下来,而且必须是那种飞得不太高的小飞机。他要在信中告诉他们,飞机必须沿着1号公路从波特兰往南向马萨诸塞州边境飞行,寻找一个红色亮光。
他上到三楼,进了第七教室,他和马丁·考斯劳当初就是在这里上数学课时相遇的。里面还剩下三张课桌,堆在角落里。他在其中一张课桌面上看到了自己亲手刻出的名字缩写CB,如今已经差不多完全被后来那些乌七八糟的涂鸦所遮盖(这些涂鸦的内容包括画出来的心、男女生殖器和信誓旦旦的诺言)。
如果某个骗局非常成功,他和乔治有时会买一瓶“四玫瑰”威士忌,然后一起去看电影,喝一口“四玫瑰”,再喝一口从电影院冷饮摊上买来的可乐。如果电影很长,当银幕上终于出现演职员表时,乔治有时会醉得连路都走不了。乔治身材矮小,因而酒精进入他体内的速度也更快。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常常会让布莱泽回想起当年他和约翰·切尔兹曼结伴去北欧电影院看老片子时窃笑的情景。
他感到无比惊讶,摘下手套,手指慢慢摸着当初刻下的痕迹。一个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的男孩在他之前来过这里。真是难以相信。说来也怪,这让他想起了独自停留在电话线上的那些鸟儿,真令人伤心。桌面上的刻痕年代久远,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抚平。桌面已经接受了这两个字母,将它们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凌晨四点关于婴儿绑架案的新闻没有什么新内容。他们好像没事;杰拉德家要到今天晚些时候才会收到那封信,说不定还要等到明天。这完全取决于购物中心的邮箱什么时候打开。再说,他想不出他们还会有什么线索。他一直小心谨慎,除了橡树公寓那个家伙外(布莱泽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他觉得这完全可以算乔治所说的那种“干净利落的活儿”。
他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冷笑,赶紧转过头来。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布莱泽就开始感到一阵不安,再也睡不着了。他起身打开收音机,把音量调小。他在日出之前相互争抢听众的上千个电台之间搜寻着,终于找到了WLOB电台那强大的信号。
“乔治?”
然后他就会另外有个人。
没有人应答。他的呼唤声传了出去,又反弹回来。这声呼唤仿佛在嘲笑他,仿佛在说没有什么一百万,只有这小小的屋子,这曾经让他丢脸害怕的屋子,这曾经让他学不进东西的屋子。
他低头望着乔,心中在想——这次是比较有意识地想——乔是个不错的孩子,而且也很可爱。这谁都能看得出来。如果能看到他经历《婴幼儿大全》中那位医生所说的各个阶段,会非常有意思。乔正处在准备到处乱爬的阶段,自从布莱泽把他带到这小屋之后,这小浑蛋有几次曾经手和膝盖并用地趴在那里。然后他就会走路……就会开始牙牙学语……然后……然后……
趴在他肩膀上的乔动了一下,打了个喷嚏,小鼻子通红。他开始啼哭,哭声在这寒冷、空荡荡的大楼里显得那么微弱。潮湿的砖墙似乎吸收了他的哭声。
布莱泽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摇篮,然后开始晃动摇篮。乔动了动,但是没有醒。一只小手塞进了嘴里,他开始用力啃起来。布莱泽松了口气。也许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书上说婴儿那样啃手不是饿了就是长牙齿了,而他相信乔并不饿。
“好了,”布莱泽哄着他,“别害怕,别哭了。我在这儿。别害怕,你会没事的,我也会没事的。”
或许是布莱泽一直在走动,或许是布莱泽说话的声音,总之乔的哭闹声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布莱泽围着厨房又转了几圈后,乔的小脑袋靠在了布莱泽的脖子上,呼吸慢慢变长,成了睡梦中那种缓慢而均匀的呼吸。
孩子又在发抖,布莱泽决定把他抱到楼下“牢头”的办公室里去。他要把乔放进壁炉前的摇篮里,再多给他盖张毯子。
布莱泽将不停号哭的孩子举到肩膀上,扛着他在厨房里转起了大圈子。“好了好了,”他说,“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我来摇摇你。睡吧。好了好了,乖呀乖呀。嘘,宝贝,嘘!你会把睡在雪地里的熊吵醒的,然后它就想来吃我们。嘘。”
“好了,宝贝。好了,没事了。”
他把乔放到换尿布用的小桌上,取下尿布,结果发现问题并不在这里。尿布虽然有点湿漉漉的,却还没有到湿透的地步。布莱泽在孩子的屁股上扑了点爽身粉,然后给他换了块新尿布。可是乔还在拼命地哭,弄得布莱泽开始又是担心又是绝望。
可是乔一直在哭,一直哭到哭不动为止。乔的哭声停止后没多久,天开始下雪了。
凌晨三点四十五分,婴儿的哭声吵醒了布莱泽,给他一瓶牛奶也无法让他安静下来。看到孩子一直哭个不停,布莱泽开始感到有点害怕。他伸手摸了摸乔的额头,没有发烧,可乔的哭闹声很大,令人担心。布莱泽担心他是不是血管破裂了或者遭遇了类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