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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好的。”

“不过我还是先把票买好吧。在我们到达波士顿之前,你继续装聋作哑,那样会更安全。”

于是,约翰买了车票,他们一起上了大巴。车上的大多数乘客都是军人和带着小孩旅行的年轻女人。司机大腹便便,大屁股,身穿灰色制服,裤子笔挺。布莱泽觉得那制服非常刺眼,也许他将来长大后也可以当一名灰狗大巴驾驶员。

“哦,太好了。”

车门嘶的一声关上后,大功率引擎轰隆轰隆地发动了起来。大巴倒出了停车泊位,驶进了国会街。他们上路了,要去某个地方。布莱泽的眼睛简直不够用。

“不会的。”约翰虽然仍显得很疲倦,但刚才与警察的那段插曲过后他已经恢复了一些,至少他的眼睛里又有了光芒。“我们一到波士顿就会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不会花大力气去寻找两个孩子的。”

大巴过了一座桥后便驶上了1号公路,速度也越来越快。路旁的景色一晃而过,布莱泽看到了许多大油罐、汽车旅馆的宣传画,还有什么“普鲁蒂饭店——缅因州最佳龙虾餐馆”的广告牌。大巴经过一片住宅区,布莱泽看到一个男子正在给草坪浇水。那男人穿着百慕大短裤,看上去却哪里也不去,布莱泽真为他感到遗憾。大巴经过了海潮冲出来的浅滩,海鸥在那里翻飞。约翰所说的地狱之家已经在他们身后。现在是夏季,阳光灿烂的白天才刚刚开始。

“我们会不会被抓住?”

他终于将目光转向了约翰。他觉得如果不把自己这种美好的感觉告诉什么人的话,他会裂成两半的。可约翰已经睡着了,小脑袋耷拉在一边肩膀上。睡梦中的他显得那么苍老,那么疲惫。

“可他们一旦得知有人从赫顿之家逃了出来,就会知道准是我们俩。”约翰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那个警察肯定会记得。他还会气得发疯。天哪,可不嘛!”

布莱泽心中感到有些不安,想了一会儿后又将目光重新转向窗外,那里的一切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景色,望着波特兰和基特里之间那肮脏不堪的滨海区向后退去,暂时忘记了约翰。他们在新罕布什尔州上了收费公路,不一会儿就到了马萨诸塞州。没过多久,大巴驶过了一座大桥,布莱泽估计他们到波士顿了。

“是的,”布莱泽开心地说道,压根儿想不起来格里芬是什么鸟。“是啊,是啊!”

绵延不断的霓虹灯,成千上万辆小车和大巴,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可他们的大巴还在向前行驶。他们经过了一个停车场,门口有一个橘黄色恐龙守护着。他们经过了一艘正在行驶的巨轮。他们看到一家餐馆门前有一群塑料奶牛。他看到到处都是人。他怕这些人,同时又喜欢他们,因为他们在他眼里是陌生的。约翰还在睡觉,喉咙深处传出了轻微的鼾声。

“我看到他的时候,一心只想着‘牢头’又要抓住我们了。至于格里芬嘛,那是一种传说中的鸟,你不记得了,你英语书中的那篇故事里的,还是我帮你……”

大巴翻过了一座小山,迎面而来的大桥更加宏伟,周围的建筑也更加壮观,摩天大楼像一支支银箭和金箭一样飞向蓝色天空。布莱泽立刻将目光收了回来,仿佛自己刚刚目睹了原子弹爆炸似的。

“刚才真是了不起,”布莱泽忍住笑,说道,“你怎么想到那个名字的?”

“约翰,”他几乎是在抱怨,“约翰,快醒醒。你一定得看看。”

“快点,马丁。”约翰说,布莱泽听到这名字后真想开怀大笑一番。他们俩进了卫生间后,终于乐得倒在了对方的怀里。

“呃,怎么啦?”约翰慢慢醒来,用指关节揉了揉眼睛。接着,他也看到了布莱泽刚才隔着巨大的车窗看到的景色,不由睁大了眼睛:“我的天哪!”

“在那边。”她用手指了一下。

“你知道我们该去哪儿吗?”布莱泽小声问。

“这里有卫生间吗?”约翰大声问售票员。

“我知道。我的上帝,我们要过那座桥吗?一定会的,是不是?”

警察走后,布莱泽和约翰对视了一眼,差一点想放声大笑,但售票员这会儿正注视着他们,所以他们赶紧低头望着地面。布莱泽紧紧咬着嘴唇。

他们看到的是神秘河大桥,大巴很快就行驶在了上面。这座大桥像托普瑟姆露天游乐场上的“野老鼠”过山车的一个超级版,先将他们带到天上,再将他们带入地下。等他们终于重新回到阳光下时,太阳正从大楼之间照射下来。这些大楼太高,从灰狗大巴的车窗望去根本看不到楼顶。

“那好,让他们继续翱翔吧,中士。”警察给约翰敬了个礼,走出了汽车站。

布莱泽和约翰在特里蒙特街的汽车总站下了车,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留意周围的警察。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这个汽车站太大,各种通知像上帝的声音一样在他们的头顶上轰鸣着。这里的旅客多如牛毛,布莱泽和约翰肩靠肩,紧挨在一起,仿佛担心对面过来的人流会将他们分开,让他们永世不得再见。

“我当然知道,警官。”约翰说。

“那边,”约翰说,“快点。”

“好吧,我相信你的话。”警察站起身,把武装带向上拉了拉,然后推了一下布莱泽的肩膀,布莱泽顺势坐回到长凳上。“孩子,路上小心。万一遇到麻烦的话,你知道他姨妈家的电话号码吗?”

他们走到一排电话机旁,却发现每部电话都有人使用。他们在最后一部电话旁等待着,直到打电话的黑人打完电话走开。

“他永远听我的话,绝对不会伤人的。”

“他头上那玩意儿是什么?”布莱泽仍然饶有兴趣地盯着刚刚离去的那个黑人。

“我说,你可真有一套啊!”警察说,“他会永远听你的话吗?汽车上可是坐满了人,万一这个傻大个——”

“哦,那玩意儿可以保持头发整洁,就像印度人的包头布。我记得大家叫那玩意儿男士头巾。别那么盯着他看,免得别人把你当乡巴佬。待在我身边。”

“瞧,我这就让他站起来。你看好了。”约翰在布莱泽的眼前做了几个毫无意义的手势,手势做完后,布莱泽站了起来。

布莱泽一一照办。

“嗯——”

“给我一个——妈的,这破玩意儿居然要二十五分。”约翰摇摇头,“我简直不知道这里的人都怎么过日子。布莱泽,给我一个二十五分的硬币。”

“他块头是很大,可他很听话。你想看看吗?”

布莱泽给了他。

最后还是那警察开了口:“他块头很大,肯听你的话吗?”

电话亭的架子上有一本号码簿,封面和封底装订着硬塑料。约翰翻了翻,将硬币投进电话机里,然后开始拨号。他开口说话时故意压低了嗓门。他挂上电话后,脸上露出了笑容。

两个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布莱泽因为刚刚被判定为哑巴,现在自然也开不了口。

“我们可以在亨宁顿大街的YMCA住两晚。二十块钱就可以住两晚!就算我是基督徒吧!”他举起一只手。

“我希望你能如愿,孩子。再糟糕的事也会有它好的一面。”

布莱泽在他的手上拍了一下,然后说道:“可我们总不会两天就把二百块钱都花完吧?”

“我带他去他姨妈家,让他在那里住几天。”约翰一下子来了精神,“我,我可能会去看一场红袜队的比赛,算是犒劳犒劳自己吧……怎么说呢……”

“在这种打一个电话都要二十五分的城市里?当然会啦!”约翰打量着四周,两眼发亮,那眼神就像这汽车站以及车站里的一切全都属于他似的。在多年后遇到乔治之前,布莱泽再也没有见过什么人的眼睛里有约翰那种眼神。

警察神情黯然。

“听着,布莱泽,我们现在就去看球赛。你觉得呢?”

“他妈妈的事吗?不是太明白。”

布莱泽搔了搔头。对他来说,这一切变化得太快。“怎么看?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去那里。”

警察朝布莱泽的方向一点头,“他明白……”

“波士顿每辆出租车都知道怎么去芬威球场。”

“我有点害怕,”约翰说,布莱泽相信约翰的这句话倒是实情,他自己也害怕,而且非常害怕。

“出租车可贵了。我们又不是——”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任务很艰巨啊。”警察说。

他看到约翰在微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突然醒悟过来,他们有钱,的确有钱。这就是钱的用途:让人废话少说。

“他妈妈上礼拜死了,”约翰说,“他和我们住在一起。我爸爸妈妈得干活,反正我现在放暑假,我爸爸妈妈就问我能不能送他过去,我说可以。”

“可是……万一白天没有比赛呢?”

“是吗?”警察坐下来仔细打量着布莱泽。他倒是没有起疑心,但他脸上那副表情又明明白白地显示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会集三种不幸于一身——又聋又哑,智力还有障碍。

“布莱泽,你认为我为什么非要选今天动身呢?”

“哦,我和他不是亲戚,”约翰说,“这家伙智力有些障碍。他叫马丁·格里芬,又聋又哑。”

布莱泽笑了起来,然后两个人又拥抱在了一起,就像在波特兰那样。他们互相拍着背,开心地笑着。布莱泽永远忘不了那一幕。他抱起约翰,在空中转了两圈。人们回过头来看他们,大多数人看到这个傻大个和他那骨瘦如柴的伙伴时都露出了笑容。

“哦?你们的家人呢?”

他们出了长途汽车站,上了出租车,司机将他们送到兰斯道恩街时,约翰给了他一块钱的小费。这时刚好是下午一点差一刻,白天看比赛的观众并不多,正三三两两地进场。比赛过程激动人心,波士顿队在第十局战胜了鸟队,比分是三比二。尽管波士顿队在那一年的表现差强人意,但在那个八月下午他们却表现得像冠军。

“波士顿。”约翰说。

比赛结束后,两个孩子在市中心到处转悠,一面好奇地东张西望,一面竭力避开警察。落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长,布莱泽的肚子在咕咕直叫。约翰在看比赛时吃了两根热狗,但球员们在场上的精彩表现让布莱泽看得如痴如醉,完全忘记了吃东西。那可是汗流浃背、真正玩命的硬汉啊。观众人数之多也让他感到震惊,几千个人聚集在这么小的地方。可他现在饿了。

“对,”警察微微笑了笑,“你们要去哪儿?”

他们走进了一家名叫“林迪牛排屋”的餐馆。餐馆里面不太宽敞,灯光暗淡,散发着啤酒和炭火烤出的牛排的香味。高高的火车座上蒙着红色的真皮,有几处坐着几对男女。左边是长长的吧台,上面划痕累累,但仍然光洁照人,仿佛木头里面能散发出灯光似的。吧台上每隔一米左右就会放一个碗,里面装着椒盐花生米和椒盐卷饼。吧台后面的墙上挂着球员们的照片,其中一些签了名,旁边还有一幅裸体女人的画像。吧台后面坐着一个大胖子,正低头望着他们。

“是啊,”约翰说。他朝售票处方向努了努嘴,“买票是在那里吗?”

“孩子们,想要点什么?”

“早上好,孩子们。来得可真早啊,是不是?”汽车站墙上的钟显示才六点二十二分。

“嗯……”约翰说。这是他这天第一次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一个警察走了过来,手中的警棍轻轻拍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布莱泽吓呆了。恐怕他们的旅程还没有开始就要在这里结束了。那笔钱会被没收,警察可能会把钱上缴,也可能自己留下。至于他们俩,他们会被送回赫顿之家,可能还得戴上手铐。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北温德姆劳教中心那些黑暗的画面。还有那“铁皮箱”。

“牛排!”布莱泽说,“两份大牛排,外加牛奶。”

“你去买两张七点钟的来回票,”他对布莱泽说,“给她五十块钱。我估计票价最多五十块,不过你还是另外准备好一张二十块的,握在手里,免得钱不够。别让她看见那些钱。”

大胖子咧嘴一笑,露出几颗让人胆战心惊的牙齿。他那样子像是能将一本电话号码簿嚼碎。“有钱吗?”

他们赶到长途汽车站时,约翰已经筋疲力尽。他一屁股坐到长凳上,布莱泽也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约翰的脸颊上又泛起了红晕,但这红晕却好像不是兴奋带来的结果。他好像有些喘不上气来。

布莱泽啪的一声将一张二十块钞票放在柜台上。

早晨六点,他们已经到了国会街。布莱泽仍然精力旺盛,兴致勃勃,约翰的眼睛四周却已经出现了黑眼圈。那笔钱就装在布莱泽的牛仔裤口袋里,钱包已经被他们扔进了树林。

大胖子拿起那张钞票,对着灯光检查了上面的安德鲁·杰克逊像,用手指夹着晃了晃,然后将它收了起来。“好的。”

他们从太平梯爬了下去,锈迹斑斑的梯子每次一响,他们的心就会怦怦直跳。下到太平梯最低的平台上后,他们跳了下去。他们跑过操场,许多年前初来乍到的布莱泽就是在这里第一次挨揍的。布莱泽扶着约翰爬过了操场另一头的铁丝网栅栏。八月的天气很热,天上挂着一轮明月,他们穿过公路,开始徒步前进,只要一看到前方或者身后很远的地方偶尔出现车灯,他们就会立刻躲到路旁的沟里。

“不找钱?”约翰问。

他们一直等到下一个周三的晚上。约翰在这期间给波特兰的灰狗长途汽车站打了个电话,得知每天早晨七点有去波士顿的班车。他们午夜刚过就离开了赫顿之家,约翰认为步行二十四公里去波特兰最安全。他们不能搭别人的便车,那样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两个午夜过后还在公路上游荡的孩子肯定是逃出来的。毫无疑问。

大胖子说:“不找钱,你们也不必后悔。”

一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布莱泽又兴奋得拍打起约翰的后背来,到最后差一点将他打倒在地。

他转身打开冰柜,取出两块布莱泽这辈子见过的最大最红的牛排。吧台一端有一个很深的烤架,大胖子带着几分不屑将那两块牛排扔了进去,火焰立刻腾了起来。

“对!”

“乡巴佬的特色菜,马上就好。”他说。

“只是我们有钱,对吗?”

他倒了几杯啤酒,端出几盘果仁,拌好沙拉后又将它们放在冰块上。沙拉准备好后,他将牛排翻了个身,然后走回到约翰和布莱泽跟前。他将被洗碗水烫红的保护手套放在吧台上,说:“你们看到独自坐在吧台尽头的那位先生了吗?”

“对。”

布莱泽和约翰一起向那里望去。吧台尽头那位先生穿着整洁的蓝西装,正闷闷不乐地小口喝着啤酒。

“没问题,我差不多已经盘算好了。重要的是他们会以为我们逃走了,因为从这鬼地方出去的孩子大多是逃走的,对吗?”

“那是丹尼尔·J.莫纳罕,波士顿最出色的丹尼尔·莫纳罕警探。我估计你们大概不想和他聊聊像你们这样的乡巴佬怎么会有二十块钱来点顶级牛排吧?”

“当然明白,可是约翰,我不大会制订计划。”

约翰·切尔兹曼神色大变,身子微微一晃,差一点从凳子上摔下来。布莱泽伸手扶住他,同时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说:“这钱是我们正大光明得来的。”

“不行,得先等一等,过两三天再说吧。我们得制定一个计划,而且要小心。要是我们不留神的话,恐怕走了不到三十公里就会被他们抓住,带回到这里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吗?从谁那里正大光明得来的?是正大光明抢来的吧?”

一阵狂风吹来,卷起报纸在院子里飞舞。布莱泽赶紧抓住报纸,将它卷成一团后塞进了屁股后的口袋里。“约翰,我们现在就动身吗?”

“这钱是我们正大光明得来的,是我们捡到的。要是你毁了我和约翰的钱,我就给你一拳。”

“布莱泽,有人会听到的,也会看到的。快放我下来。”

吧台后的男人望着布莱泽,眼神里又是惊讶又是欣赏又是不屑。“你块头不小,可你是个笨蛋,孩子。你随便握个拳头,我可以让你尝尝什么是拳头的滋味。”

他们放声笑了起来。布莱泽背起约翰,围着工具棚转起了圈子。两个人一路欢笑着,相互拍打着对方的后背。最后还是约翰让布莱泽停了下来。

“先生,要是你毁了我们的假期,我就给你一拳。”

“真是太好了!”

“你们从哪儿来的?新罕布什尔管教所?北温德姆管教中心?你们肯定不是波士顿的,因为你们的头发上有干草。”

“好啊,”布莱泽说,“那肯定很好玩。”他想了想,“天哪,约翰,去波士顿?波士顿!”

“我们是从赫顿之家来的,”布莱泽说,“我们不是骗子。”

可他已经兴奋得说不下去了。他扑到布莱泽身上,开心地笑着,捶打着布莱泽的后背。穿着衣服的约翰仍然很瘦小,身子很轻,尽是骨头。他的脸滚烫,贴在布莱泽的脸颊上像火炉一样烫人。

吧台尽头那位波士顿探长已经喝完了啤酒。他举起空酒杯,示意再来一杯。大胖子看到后,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你们俩坐着别动,也别想开溜。”

“不是,我们在外面一直待到花完这笔钱为止。我们去波士顿……不去什么小馆子吃饭,要去一家大饭店……住宾馆……看红袜队比赛……还有……还有……”

胖子又给莫纳罕端去了一杯啤酒,并且对他说了句什么,逗得莫纳罕哈哈大笑。那笑声很刺耳,里面并没有多少幽默。

布莱泽想了想:“你是说……永远不再回来?”

大胖子回到了吧台后。“这个赫顿之家在哪里?”他这次问的是约翰。

“我们逃走吧。”约翰说。他那张长脸兴奋得露出了喜色。

“缅因州的坎伯兰,”约翰说,“我们每星期五可以去弗里波特镇看电影。我在厕所里捡到一个钱包,里面有钱,然后就像布莱泽刚才说的那样跑到这里来度假了。”

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希望约翰能拿个主意,因为那二百四十八块钱已经成了令他困惑的难题。二十五美分可以买瓶可乐,两块钱可以看场电影;如果大于这个数,布莱泽估计可以坐大巴去波特兰,在那里看场表演。至于这么一笔巨款,他的想象力已经不够用了。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用它去买衣服,而他偏偏对衣服不感兴趣。

“只是碰巧捡到一个钱包?”

“哦。”在布莱泽的心中,“报酬”一词刚才还是半米多高的两个金字,现在倒塌后变成了一堆毫无用途的废渣。“那我们怎么办?”

“是的,先生。”

“是啊,”约翰边说边揉着被布莱泽的拳头打中的地方,“我们给那家伙打电话,他给我们十块钱,再在我们脑袋上轻轻拍一下。仅此而已。”

“这子虚乌有的钱包里有多少钱?”

“酬谢!”布莱泽喊了起来,在约翰的肩膀上捶了一拳。

“大约二百五十块。”

遗失男士黑皮钱包,照片夹层旁印有姓名缩写字母RKF。如有捡到者,请电话联系555-0928或致信本报转五九五信箱。定有酬谢。

“我的老天爷啊,我估计钱全装在你们口袋里了是吗?”

斯蒂夫·罗斯每星期天早晨都得送报,约翰从他手里买了一份波特兰发行的《新闻先驱报》。他和布莱泽躲到工具棚后面,翻到报纸上的分类广告栏。约翰说他们要找的内容在这里。失物招领栏在第三十八版。果然,在“丢失”一只法国贵妇犬和“捡到”一双女式手套之间刊登着下面这则告示:

“还能放在哪儿?”约翰不解地问。

可是没有人搜他们的身。约翰的肚子也治好了。似乎捡到那么多钱之后他吓得再也拉不出来了。

“我的老天爷啊,”大胖子又说了一遍。他抬头望着扇贝形的铁皮天花板,眼睛转了转。“你们居然告诉一个陌生人,轻而易举地告诉了一个陌生人。”

“把钱包塞进去,我们出去的时候,他们可能会搜身。”

大胖子叉开五指,将手放在吧台上,向前探过身子。他那张脸便是多年饱经风霜的见证,但那张脸上现在却没有恶意。

“还在。”

“我相信你们,”他说,“你们头发上粘了那么多干草,肯定不是在说谎。可是那位警察……孩子们,我可以鼓动他来抓你们,那就像猫抓耗子一样容易。你们被关进监狱,我和他把那笔钱分了。”

“天哪!”布莱泽说,“你外套衬里上的那个破洞还在吗?”

“我会揍烂你,”布莱泽说,“那是我们的钱,是我和约翰捡到的。你听着,我们一直待在那鬼地方,那地方糟透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家伙,也许觉得自己懂得很多,可是……算了。这是我们该得的钱!”

约翰得意地微微提高了嗓子,但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银幕上的恶魔正在追赶一个穿着棕色短裤的姑娘,观众们都在忙着开心地尖叫。“二百四十八块!”

“等你完全长大成型后,你会变成一个恃强凌弱的恶棍。”大胖子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将目光转向约翰。“你这位朋友有点缺心眼。你知道这一点,是吗?”

“我算不出总共有多少,”他小声说,“有多少钱?”

约翰已经恢复了常态。他没有吭声,只是死死地盯着胖子的眼睛。

布莱泽接着钱包,拿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打开放着钞票的夹层。他感到自己的胃往下一沉,然后又往上弹起,最后卡在了喉咙口。夹层里装满了现钱。一张,两张,三张五十块的,四张二十块的,几张五块的,还有几张一块的。

“你照顾好他,”大胖子说,然后突然笑了起来。“等他完全发育后一定要带他回来,我要看看他那时候会长成什么样子。”

“在厕所里捡到的!”约翰悄声回答,他兴奋得浑身发抖。“肯定是什么人坐下来拉屎的时候从他裤子里掉出来的!里面有钱!很多钱!”

约翰没有笑,脸上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更严肃。但是布莱泽笑了,他明白已经没事了。

“……弄来的?”布莱泽压低了声音。

大胖子取出那张二十块钱的钞票——完全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拿出来的——把它推到约翰面前。“孩子们,今天的牛排算是本店请客。把这钱拿去,明天去看场棒球赛。希望这钱不会被人扒走。”

“嘘!”前排座位上有人嘘了他们一声。

“我们今天去了。”约翰说。

“嗨!你从哪里……”

“好看吗?”大胖子问。

布莱泽瞥了一眼,约翰的手藏在座位下,手中握着一样东西,是一个钱包。

约翰这时真的笑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壮观的场面。”

“不是……不是。你看这个!”

“是啊,”大胖子说,“当然是的。看好你朋友。”

布莱泽从电影世界回到了现实中,那样子就像一个熟睡的人刚刚从午休中醒来似的。“什么事?你病了吗?拉在身上了?”

“我会的。”

约翰回来后重新坐在他身旁,可他几乎没有察觉。约翰开始拉扯他的衣袖并且悄声叫他:“布莱泽!布莱泽!我的天哪,布莱泽!”

“因为朋友总是相互照应。”

在观看电影正式放映前的预告片时,约翰还没事;可华纳兄弟的片头刚一开始,他就突然站了起来,从布莱泽前面挤过,然后像螃蟹一样横着身子沿过道走去。布莱泽很同情他,可这就是生活。他将目光转回到银幕上,那上面正刮着一场沙尘暴,周围的景色看似缅因沙漠,只是那里多了几座金字塔。不一会儿,他就被剧情吸引住了,皱着眉头,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我知道。”

尽管肚子还在咕噜咕噜乱叫,约翰还是经不住布莱泽的劝说,和他一起上了大巴。他们坐在大巴的前排座位上,就在驾驶员身后。毕竟现在轮到他们成大孩子了,自然可以坐前排座位。

大胖子端来了牛排、凯撒什锦沙拉、新鲜豌豆、一大堆油炸长薯条和两大杯牛奶。他还给他们准备了甜点——几块樱桃馅饼,上面的香草冰淇淋正在慢慢融化。他们起初吃得很慢,等波士顿最棒的莫纳罕警探离开后(布莱泽看到他居然没有付钱),他们俩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布莱泽吃了两块馅饼,喝了三杯牛奶。大胖子第三次过来给布莱泽的杯子倒满牛奶时,他放声笑了起来。

“去吧,”布莱泽劝他道,“电影院楼下的厕所那才叫好呢。我在那里拉过一次屎。我们就坐在离它不远的地方。”

他们出门的时候,街上的霓虹灯招牌正陆陆续续地亮起来。

可尽管这天晚上放映的又是恐怖片,约翰却不想去。他在拉肚子。他从医务室(二楼一个被过度美化了的柜子)拿了半瓶碱式水杨酸铋喝了下去,可那天上午和下午他还是去了五趟厕所。他也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好。

“你们这就去YMCA,”大胖子在他们出门前说道,“直接过去。城市可不是两个孩子晚上瞎逛的地方。”

他们有一次看了一部吸血鬼的电影,片名是《再度归来》。约翰·切尔兹曼版的这部经典电影是这样结尾的:伊戈尔·约尔加伯爵把“抖动的奶子有西瓜那么大的”半裸女郎的脑袋揪了下来,然后将这颗脑袋夹在胳膊下,跳进了约尔加河。他还为这部经典电影的地下版本取了一个充满爱国主义精神的名字——《约尔加的眼睛在注视着你》。

“是,先生,”约翰说,“我已经给他们打过电话,订好了。”

回到赫顿之家后,约翰便开始写故事。尽管这些故事的内容都来自他和布莱泽一起看过的那些电影,约翰还是在同学当中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其他孩子不喜欢你很聪明,但他们很羡慕一些小聪明;而且他们喜欢听故事,非常喜欢听故事。

大胖子笑了:“孩子,你很不错,你会没事的。紧挨着你这位大块头朋友,如果有人过来抢钱,你就躲在他身后。尤其要当心那些皮肤带颜色的孩子,你应该知道团伙是什么意思。”

布莱泽也很高兴。他每周能挣到整整三十美元,足够他买票看电影,外加他吃掉的所有那些爆米花、糖果和汽水。当然,他也替约翰买电影票,而且非常乐意。他甚至愿意将自己看电影时吃的那些东西也给约翰买一份,但约翰通常能看上电影就很满足了。他如饥似渴地看着,常常看得目瞪口呆。

“知道,先生。”

最后这群孩子当中就有布莱泽。他的个头像个大人——而且是个身材魁梧的大人——所以负责孤儿院后勤的弗兰克·瑟里奥特雇他干各种杂活。马丁·考斯劳本来会反对的,但弗兰克根本不买他的账。他喜欢布莱泽那宽阔结实的肩膀。弗兰克本人少言寡语,因此喜欢布莱泽直来直去地说行还是不行。布莱泽也不在意干重活,他可以爬着梯子将一包包“鸟牌”木瓦扛上去,也扛得起一百磅一包的水泥,而且可以连着干上整整一下午。他可以将教室里的桌凳和文件柜搬上楼或者搬下楼,并且没有一句怨言。也从来没有叫不动他的时候。最大的好处呢?他似乎对每小时一美元六十美分的报酬心满意足,这样一来弗兰克自己每周就能有六十美元进账。他最终用这笔钱给妻子买了一件时髦的船领羊绒衫,让他妻子着实高兴了一阵子。

“相互照顾好。”

孤儿院的孩子们每星期五都会被一辆破旧的黄色大巴拉进城,院方认为孩子们集体行动时不会有太多的违纪行为。有些孩子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悠,或者坐在城中心的广场上,或者躲到什么小巷子里去抽烟。城里有家台球室,但他们不许进去。城里还有一家专门放第二轮电影的剧院——“北欧电影院”,那些买得起电影票的孩子会进去看看杰克·尼科尔森、华伦·贝迪或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年轻时的风采。有些孩子靠给人送报挣钱,有些孩子夏天替别人修剪草坪冬天替别人铲雪,还有一些孩子则在赫顿之家打工。

这是他最后的忠告。

布莱泽十四岁(怎么看都比实际年龄大六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第二天,他们先是坐地铁,一直坐到完全没有了新鲜感为止。然后他们去看电影,接下来又去看了一场球赛。球赛结束时天已经很晚了,将近十一点。有人掏了布莱泽的口袋,但布莱泽按约翰的吩咐已经将他那部分钱藏在了内衣里面,所以扒手一无所获。布莱泽没有看清那家伙的长相,只看到一个瘦小的背影钻进了正从A号大门出球场的人群中。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布莱泽要是愿意的话早就成了孩子王,但他没有那种念头。他不喜欢发号施令,只会对别人的吩咐唯唯诺诺,而且尽量和气待人。他警告那些家伙,说如果他们再不放过他的朋友约翰,他就会砸碎他们的脑袋,但即使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依然尽量对他们和气。布莱泽回来后不久,他们就不再欺负约翰了。

他们又待了两天,又看了几场电影,还看了一场戏。约翰倒是很喜欢,但布莱泽没有看懂。他们坐在什么“宝箱”里,比“北欧电影院”的楼座还要高五倍。他们去了百货商店里的一家照相馆,拍了一些照片:布莱泽单独拍了几张,约翰单独拍了几张,然后两个人又合照了几张。在他们的双人照中,两个人都在开怀大笑。他们又去坐了地铁,一直坐到约翰开始晕车,呕吐在了他的球鞋上。接着,一个黑人走了过来,冲着他们大声嚷嚷,说这简直是世界末日。他似乎在说一切都是他们的错,但布莱泽也说不准他是不是要表达那意思。约翰说那家伙是个疯子,还说城里有许多疯子。“他们在这里像跳蚤一样繁殖。”他说。

但“牢头”再也没有传唤过他去挨板子,布莱泽也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借口。他每星期上五天学,与孤儿院院长的主要接触方式变成了聆听“牢头”的声音。“牢头”每天早晨和熄灯前都会在对讲系统里怒吼。赫顿之家的每一天都是在马丁·考斯劳的训话中开始的(约翰心情好的时候会说这训话是“每天念经”),最后又以《圣经》中的一首诗结束。

他们还剩下一点钱,是约翰想出了最后一招。他们坐着灰狗大巴回到了波特兰,然后将剩下的钱都花在了出租车上。约翰将剩下的钞票在万分惊讶的出租车司机面前晃了晃,虽然都是皱皱巴巴的五块和一块,加在一起差不多还有五十块钱,其中一些还散发着小克莱顿·布莱斯德尔内裤的芳香。约翰告诉他,他们要去坎伯兰的赫顿之家。

马丁·考斯劳续签了合同,板着脸注视着布莱泽进进出出,密切注视着他。他再也没有把布莱泽叫进过他的办公室,但布莱泽知道他完全可以那么做。如果“牢头”命令他趴下来挨板子,布莱泽知道自己会照办的,不然的话他可能会去北温德姆培训中心。那是青少年管教所,布莱泽听说里面的孩子真的会被鞭笞——像船上一样——有时甚至会被关进被称作“铁皮罐”的小金属箱里。布莱泽不知道这些说法的可信度有多高,也无意进去彻底了解清楚。就他而言,他非常害怕管教所。

出租车司机二话没说就按下了计价器。于是,在夏末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两点零五分,他们的出租车停在了赫顿之家的大门外。约翰·切尔兹曼沿着车道向阴森森的砖砌大楼走去,可他刚走了五六步就一头栽到地上,昏了过去。他得了风湿热,两年后离开了人世。

布莱泽回到赫顿之家后再也没有惹过祸。他夹着尾巴做人,不再吭声。那些比他和约翰大的孩子要么参军走了,要么离开了孤儿院——有些找到了工作,有些去了职业学校。布莱泽又长高了七八厘米,胸前长出了黑毛,胯部的毛发更是异常茂密,他因此成了其他孩子羡慕的对象。他现在已经在弗里波特高中读书。在这里读书没问题,因为他们不强迫他学算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