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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他要是哭起来怎么办?

布莱泽向他伸出手去,但又立刻将手缩了回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样东西,吓得心都差一点蹦出来。那是一套微型对讲设备,另一端肯定在母亲的房间里,或者在保姆的房间里。万一孩子哭起来——

婴儿趴着睡在那里,头侧向一边,一只小手压在脸蛋下。他身上的毯子随着他的呼吸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他的脑袋上刚刚长出毛茸茸的短发,仅此而已。枕头上放着一只红色的出牙嚼环。

布莱泽小心翼翼地伸手按了一下上面的电源开关,上面的红灯灭了,对讲系统随之关闭。就在它关闭的时候,布莱泽在想如果停电的话,这屋子里会不会有什么报警器响起来,提醒大家。

乔治,我们就是这样干的,他想。

妈妈请注意,保姆请注意,对讲系统在闪烁,因为有个愚蠢的大块头绑匪刚刚把它关了。家里来了个愚蠢的绑匪。快过来看看。带上枪。

可他一进屋就知道这一切不是闹着玩的。

别停下来,布莱泽,赶紧抓住机会。

要想逃之夭夭的话,现在是他最后的机会,他知道这一点。他现在仍然可以像刚才进来时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夜幕中。他们永远猜想不到差一点发生什么事,但布莱泽会永远记在心里。或许他可以进去,用他的大手摸一摸婴儿那小得可怜的额头,然后离开这里。他仿佛突然看到了二十年后的布莱泽,在报纸的社交新闻版中读到约瑟夫·杰拉德四世的名字(乔治总是说这一版登载的全是一些有钱的婊子和发情的种马的消息)。报纸上会登出一张照片,上面有一个身穿礼服的小伙子,旁边依偎着一个身穿白色礼服的姑娘,姑娘的手中还会握着一束鲜花。这条新闻还会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结的婚,准备去什么地方度蜜月。布莱泽会看着那张照片,心想:哦,伙计。哦,伙计,你根本不知道。

布莱泽深吸一口气,然后再慢慢呼出来。他揭开毯子,将孩子抱起来时用毯子裹住他,然后把他轻轻地搂在怀里。婴儿哼了一声,扭了扭身子,微微睁开眼睛,像小猫一样尖着嗓子叫了一声。然后,他重新闭上眼睛,身体放松下来。

里面的童床和他买的那一张几乎一模一样。墙上贴着迪士尼卡通人物图片。屋里还有一张换尿片用的小桌,一个上面放满了各种霜呀膏呀的架子,还有一个婴儿用的小梳妆台。梳妆台的颜色非常鲜艳,大概是红色或蓝色的,布莱泽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童床里有个婴儿。

布莱泽长舒了一口气。

他久久地凝视着屋里的一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到了这一步。这不再是痴心妄想。他可以做到。想到这里,他真想就此逃之夭夭。

他转身出了门,回到了楼厅中。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在简简单单地走出婴儿室。他是在跨过一道界限。他已经无法再说自己只是个一般小偷。他所犯的罪就在他的怀中。

楼厅的另一边还有一扇门。他推开门后,看到里面是婴儿室。

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根本不可能再下梯子,布莱泽想都没有想那种可能性。他向楼梯走去。楼厅上铺了地毯,但是楼梯上却没有。他第一脚踩在锃亮的木质踏步竖板上就发出了很大的响声,清晰可辨。他停住脚,侧耳聆听,神经异常紧张。可是屋里仍然没有一丝动静。

他绕过了楼梯角。要是非得上三楼怎么办?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惧,就像他偶尔在噩梦中体验过的那种恐惧(他的噩梦总是和赫顿之家或者鲍伊夫妇联系在一起)。万一现在灯突然亮了,有人抓住了他,他该怎么说?他能怎么说?就说他是来偷银餐具的?可二楼根本没有银餐具,再傻的笨蛋也知道这一点。

但他的神经已经开始变得越发紧张。怀中的孩子似乎越来越重,惊恐在啃咬着他的意志。他眼角的余光似乎可以瞥见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先是一边,然后是另一边。他每走一步都担心孩子会动弹,会哭。他只要一哭,全家人都会被惊醒。

第三个房间里睡着另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那女人即便在睡着的时候也在呻吟。布莱泽赶紧把门关上。

“乔治——”他低声喊道。

他继续向前走。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他以前从来没有察觉过时间的流逝,现在却意识到了。他在这睡梦中的豪宅里待了多久了?十五分钟?二十分钟?

“往前走,”乔治在下面说道,“就像那老笑话说的那样,慢慢走,不要跑。向我声音这边来,布莱泽。”

隔壁是间卧室,里面有张带帷帐的大床,但是床上没有人。床上铺着床罩,紧绷绷的,仿佛硬币掉在上面都会弹起来。

布莱泽开始下楼。虽然无法做到不发出响声,但至少他现在的脚步声已经不再像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第一步那么响。怀中的婴儿扭动了一下。无论他用什么方式,他也无法让怀中的孩子一动不动。到目前为止这孩子还在睡梦中,可他随时,随时会——

他轻轻推开旁边那扇门,结果发现里面正中央放着一张书桌,墙上到处都是书——书籍装满了一个个书架。书桌上有台打字机,旁边有一堆文件,上面压着一大块看似玻璃的黑色石头。墙上有幅肖像画,布莱泽只能隐约看清肖像上的男人头发花白,脸上的愠色仿佛在说“你是个小偷”。他关上门,继续向前走。

他开始数自己在楼梯上走了多少级。五级,六级,七级,八级。楼梯很长,他估计是专门为盛大舞会设计的,好让那些蠢妞从楼梯上飘然而下,就像《乱世佳人》中那样。十七,十八,十——

布莱泽右边的楼梯通向一楼,于是他转向左边,顺着过道往前走。除了他的脚踩在地毯上发出的细微响声外,这里没有任何动静。他连壁炉燃烧的声音都听不到。真是古怪。

楼梯的最后一级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脚再次重重地落到了地上:啪!婴儿的脑袋猛地颠簸了一下,他哭了一声,这一声在这静谧的世界里是那么的响亮。

“布莱泽,别去管那些塑像,赶紧找到那孩子。梯子就在外面——”

楼上亮起了一盏灯。

他看到一道楼梯从下面宽敞的门厅盘旋而上,十分雅致。楼下的门厅倒是看不见,但油光锃亮的地板隐隐约约地反射着亮光。楼厅的对面有一尊少女塑像,她的对面——也就是楼厅的这一边——有一尊少年塑像。

布莱泽感到一阵惊恐,睁大了眼睛。肾上腺素立刻涌进了他的胸膛,涌进了他的腹部。他的身子变得异常僵硬,他紧紧地搂着孩子。他强迫自己稍稍放松下来,躲进了楼梯后的阴影中。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又是害怕又是震惊,脸扭曲得变了形。

布莱泽轻轻打开房门,准备一有响声就停下来,可这扇门打开时没有发出任何响声。门缝刚容他穿过,他就钻了出去。门外既像个过道又像个走廊,脚下是柔软的厚地毯。他随手关上房门,在黑暗中顺着走廊旁的栏杆来到了更加黑暗的地方,然后向下望去。

“迈克?”一个带着睡意的声音喊道。

在床的另一边,窗台和地板上各有一团软绵绵的脏雪,已经开始融化。

一双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到了楼厅的栏杆旁,正好就在布莱泽的头顶上。

布莱泽已经来到了门口。他转动门把,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床上女人的一只胳膊耷拉在胸前,刚好把乳房遮住。她丈夫仰面朝天地睡在那里,张大了嘴巴。他每次皱起鼻子重重地打鼾前,那副样子都像个死人。这让布莱泽想起了兰迪当初的样子——兰迪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上的跳蚤和壁虱纷纷离它而去。

“迈克,迈克,是你吗?你这坏东西,是你吗?”声音就在他的头顶正上方,那语气像舞台上的低声旁白,是那种“别人都睡着了”的口吻。说话的声音很苍老,带着一丝嗔怒。“去厨房看看老妈准备的那盘牛奶。”声音停顿了一下,“要是你打碎花瓶,老妈可要揍你了。”

其中一张五斗橱上有个小的三折金相框,形状很像金字塔,里面夹着三张照片。下面是乔·杰拉德三世和他那橄榄色皮肤的纳美尼亚妻子,上面是杰拉德四世——一个头发还没有长出来的婴儿,身上盖着一床婴儿毛毯,一双黑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他刚刚进入的这个世界。

要是那孩子现在哭一声——

金光一闪。

布莱泽头顶上的那个声音又低声嘟哝了句什么,但声音太含糊,他没有听清楚。那双拖鞋踢踢踏踏地渐渐远去,然后停了下来——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扇门咔嗒一声轻轻关上,也带走了所有的亮光。

他屏住呼吸,肚子像漫画中的上校一样鼓在外面。他像讽刺漫画中一直躲在床下的情人那样,踮着脚向房门走去。

布莱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发抖,因为一发抖就可能惊醒怀中的孩子,就会惊醒孩子。厨房在哪儿?他怎么能同时带走梯子和孩子?还有那电网呢?有什么办法——怎么办——在哪里——

“快走,布莱泽!快点!”

为了不让这些问题困扰自己,他开始动起来,悄悄向门厅走去。他低头护着怀中的孩子,就像一个巫婆怀抱着一个包裹。他看到旁边的双扇玻璃门开了一条缝,里面打过蜡的地板闪闪发亮。布莱泽推开门,发现里面是餐厅。

布莱泽回头望着他们。床上的女人上半身没有盖被子,睡袍领子被扯到一侧,露出了一个乳房。布莱泽死死盯着那乳房,看着它上下起伏,看着乳头被刚才那阵短暂的微风一吹后变得更大,他心旷神怡——

餐厅里的布置异常华贵,红木餐桌意味着感恩节时上面会摆放着二十磅重的火鸡,礼拜天下午上面会摆放热气腾腾的烤肉。餐厅里有一个高大华丽的碗柜,玻璃门后的瓷器光洁耀眼。布莱泽像幽灵一样继续向前,没有做任何停留,可尽管如此,这巨大的餐桌和那些高背椅还是唤醒了他心中强烈的仇恨。他有一次跪着刷洗厨房的地板,乔治说这世上像他这样的人多得是,不只是在非洲。乔治说杰拉德那样的人对他这样的穷人假装看不见。好吧,就让他们往楼上那童床里放一个布娃娃,假装那是个真孩子。既然他们那么会假装,那就让他们假装下去吧。

当然有响声,而且响声还很多,比方说呼吸声。那对夫妇几乎在同步呼吸,仿佛在骑着一辆双人自行车。床垫发出的嘎吱声,时钟发出的嘀嗒声,空气发出的呼呼声——应该是壁炉的响声。还有这屋子本身发出的响声。它在向外呼气,五十年来、七十五年来、甚至一百年来它的健康每况愈下,只能靠砖头和木头这些老骨头硬撑着。

餐厅尽头有扇弹簧门,他打开弹簧门走了进去,里面是厨房。透过炉子旁结满了窗花的窗户,他可以看到他带来的那把梯子。

什么响声也没有。

他想找个地方把孩子放在上面,然后去打开窗户。厨房的炉台虽然有些宽度,但恐怕还不够宽。而且尽管炉子上没有火,他还是不愿意把孩子放在炉台上。

布莱泽将手指慢慢插进窗户底部与窗框之间的缝隙中,然后将窗户慢慢往上托起。窗户悄无声息地向上升。他的一条腿跨了进去,然后是整个身体。他转身关上窗户。窗户落下来时的确吱嘎响了一下,落到窗框上时也重重地响了一声。他吓得赶紧蹲下身,一动不动,不敢回头去看床上的动静。他竖起两只耳朵,倾听着哪怕最小的一点动静。

餐具室的门上有个钩子,上面挂着一个老式的菜篮子,布莱泽看到后眼睛一亮。那篮子倒是很大,上面有提手,而且也很深。他取下菜篮,将它放在墙边一个上菜用的小推车上。他把孩子塞了进去,孩子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别停下来,”梯子下方传来了乔治的声音,“赶紧抓住机会。”

然后是窗户。布莱泽将窗户往上一托,不想外面还有一扇防雨用的老虎窗。楼上那些房间并没有老虎窗,但这扇老虎窗用螺丝牢牢地固定在了窗框上。

动作必须要快:打开窗户,爬进去,重新关上窗户,不然一月的寒风一定会把他们冻醒。可如果推开窗户时真的发出了响声,那也会惊醒他们。

他打开一个个柜子,水池下的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擦碗布。他取出一条,上面有一个美国秃鹰的图案。布莱泽将它缠在手上,向老虎窗最下面的玻璃用力一击。玻璃碎了,没有发出太大的响声。窗户上出现了一个大洞,周围是锯齿状的碎玻璃。他开始将这些像箭头一样伸向窗户中央的碎玻璃一块块取出来。

他开始思考。

“迈克?”还是刚才那声音在轻轻呼唤。布莱泽惊呆了。

正当他开始觉得这扇窗户用了别的什么办法关死的时候——这可能就是插销没有插上的原因——窗户突然开了一条细缝。木质窗框轻轻响了一下。布莱泽立刻停了下来。

声音不是从楼上传来的,而是——

布莱泽站在梯子上,尽可能叉开双脚,为的是增加杠杆作用,然后开始向窗户上用力,逐渐加大力度。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在梦中翻了个身,布莱泽停了下来,等到他再次进入梦乡后才继续用力推窗户。

“迈克,你撞倒了什么?”

他们可真胖啊,布莱泽想,他们真胖,都是些愚蠢的共和党人。虽说我有点笨,但他们却真的很愚蠢。

——而是来自门厅,并且越来越近——

他将目光慢慢转到了窗户的内插销上,那是一个简单的小弹簧碰锁,只要有适当工具就很容易打开。这种工具就是乔治所说的撬棍。布莱泽当然没有这种工具,但他也不需要,因为插销根本就没有插上。

“你这坏孩子,会把大家都吵醒的。”

布莱泽紧紧盯着他们,惊呆了。他忘记了害怕。不知为什么——他倒不是突然来了性欲,至少他认为自己没有想做爱的感觉——他感到自己的阴茎在勃起。他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约瑟夫·杰拉德三世夫妇。他正盯着他们看,而他们却不知道。他正窥视着他们的世界。他可以看到卧室里的五斗橱、床头柜和宽大的双人床。他可以看到一面大穿衣镜,镜子里面有他,正从寒冷的户外向里张望。他正望着他们,而他们却不知道。他兴奋得浑身发抖。

——越来越近——

卧室里有一张双人床,上面躺着两个人。布莱泽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到两个模模糊糊的白色圆圈。

“我这就把你关到地下室去,免得你再干坏事。”

他开始往上爬,边爬边抖落身上的雪花。梯子往下降了一次,他吓呆了,立刻屏住了呼吸,但梯子随即稳定了下来。他再次往上爬。他看到墙壁上的砖块在他面前往下走,然后他就到了窗台那里。他看到里面是一间卧室。

门开了,门旁出现了一盏蜡烛形状、上电池的夜灯,灯的后面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布莱泽依稀辨认出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脚步很慢,似乎竭力不愿意打破这寂静。她身上套着厚睡衣,脑袋的侧影看上去像某部科幻电影中的怪物。这时,她看到了布莱泽。

梯子是铝制的,很轻,他轻而易举地将它举了起来。梯子最高一级刚好抵达厨房上方那扇窗户下。他在离梯子最高处还有两三级的地方就能够得着窗户插销。

“你——”刚说了这一个字,她脑子里专门处理紧急情况的那一部分——虽然上了年纪却没有消失——立刻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说话不是明智之举。她猛吸一口气,准备高声尖叫。

布莱泽呼吸急促,喷出一团团雾气,还得竭力忍着不出声。他打开锁住梯子伸展部分的插销,将梯子拉到最长。由于戴着手套,他的手指很不灵活,摸索了两次才将插销重新固定好。他已经在积雪中打了几个滚,全身上下一片雪白,像个雪人。他的帽檐仍然朝向能带来好运的左边,现在就连这帽檐落下的雪花也像小雪崩。可除了插销发出的咔嚓一声响以及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外,四周一片寂静。雪削弱了所有响声。

布莱泽的拳头已经落到了她身上。这一拳的力道丝毫不亚于他挥向兰迪的那一拳,也不亚于他挥向格伦·哈代的那一拳。他想都没有想,只是被惊动后的本能举动。老太太弯腰倒在了门口,夜灯压在她身下,灯泡在地上摔碎时发出了轻微的叮当声。她弓着身子倒在地上,一半在弹簧门里面,一半在外面。

乔治没有做声,但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低低的、悲哀的叫声——“喵”。布莱泽哼了一声,抬头望去。冰箱顶上的一双绿眼睛正低头望着他。

“乔治,我害怕。我想回家。”

布莱泽回到窗户旁,取下剩下的玻璃片。玻璃片全部清除干净后,他从自己在老虎窗下半截弄出的洞里钻了出来,然后侧耳聆听。

“布莱泽,你必须干下去,别无选择。”

什么动静也没有。

“我做不到,乔治。我会碰倒什么东西……他们会听到动静,会跑过来冲我开枪……要么就是……”

可是。

“随便哪扇窗户都可以。要是你不记得了,你只能慢慢摸索。”

碎玻璃就像重罪犯的梦一样在雪地上闪烁着。

他差一点喊出声来。

布莱泽将梯子拖开,打开上面的插销,将梯子收拢。梯子收拢的时候发出了可怕的吱嘎声,吓得他差一点惊叫起来。插销重新扣上后,他拎起梯子就跑。他从豪宅的阴影中跑了出来,已经跑过半个草坪时突然意识到自己忘记带上孩子了。孩子还在上菜用的小推车上。他的兴奋劲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拎着梯子的胳膊一松,梯子掉在了雪地上。他回头望去。

“布莱泽!”

楼上亮起了一盏灯。

这就是生活!一个声音在他耳旁尖叫道,这种罪行一定会被判重刑!现在还来得及,你还可以——

布莱泽在那一刻变成了两个人,其中一人想立刻朝大路跑去——按乔治的说法就是“逃命去吧”,另一个人则想回到那豪宅去。他一时无法打定主意。接着,他开始往回走,步伐很快,脚上的靴子踢起一团团积雪。

楼上有几十扇窗户,是哪一扇?如果说他和乔治真的猜中的话,如果他真的知道的话,那他现在也已经忘记了。布莱泽将手放在砖墙上,仿佛期待着砖墙会呼吸。他朝离他最近的窗户瞥了一眼,看到里面是一个光洁明亮的大厨房,简直像星际飞船“企业号”的控制室。炉子上方的一盏夜灯在塑料贴面和地砖上投下了柔和的灯光。布莱泽用掌心擦了一下嘴。他正变得犹豫不决起来,于是他转身回去搬来梯子,准备用它来战胜自己的犹豫不决。任何行动,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行动都可以。他在发抖。

窗框上还有一块碎玻璃没有清除干净,结果这块玻璃割破手套后又划破了他的手掌,但他几乎没有察觉到。他再次进屋,一把抓住篮子,使劲一晃荡,差一点将孩子甩出来。

他操起梯子,向能起保护作用的屋子的阴影处一路小跑过去。跑到那里后,他立刻蹲下身,一面调整好呼吸一面察看是否有任何动静。什么动静也没有。整栋楼都在睡梦中。

楼上有人冲了一下抽水马桶,那响声简直像雷声。

布莱泽站起身,察看了一下。一百米外就是杰拉德家的豪宅,屋后还有一栋较小的建筑,可能是车库或者客房,甚至有可能是仆人们的住处。两栋建筑物之间有一片开阔地,上面覆盖着积雪。他要是站在那里的话,谁醒来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布莱泽耸了耸肩。他们要是醒来就由他们醒来吧,他也没有办法。

他将篮子放到外面的雪地上,然后跟着钻了出去,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地板上那一动不动的身影。他拎起篮子,转身就跑。

他后退了几步——大路的两个方向仍然毫无动静——然后朝树篱跑去。就在到达树篱前那一刻,他的双腿使劲一蹬,身子笨拙地升到了空中。他跳了过去,但树篱尖刮了他一下,结果他平平地倒在了梯子旁的雪地上。他的左腿刚才在过橡树公寓的防风篱笆时擦破了,现在更是在树篱两边的雪地上以及树篱的几根树枝上留下了几滴AB型鲜血。

一路上,他只停了片刻,弯腰捡起雪地上的梯子,夹在胳膊下,然后向树篱跑去。他在树篱旁停住脚,低头看了看孩子。乔四世还在香甜地睡着,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家园。布莱泽回头看了看那豪宅,楼上的灯已经灭了。

不知什么地方——是大路上?——传来了轻声耳语:“跳过去。”

他将篮子放在雪地上,把梯子扔到树篱的另一边。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刺眼的灯光。

“乔治?”他悄声喊了一下。

如果是警察怎么办?天哪!如果真是警察怎么办?

那是一根电线,缠绕在细细的金属桩杆上,每根金属桩杆向上四分之三的地方有一个陶瓷导体,电线就从这导体上穿过。原来是电网,就像鲍伊家牧场上安的那种。它大概会将任何接触到它的人打昏,让他尿湿裤子,同时发出警报。家里的司机、管家或随便什么人会立刻报警,事情就这么简单。然后一切就都完了。

他躲在树篱的阴影中,非常清楚他留在草坪上的脚印一定会暴露自己,因为草坪上只有他刚才跑回屋又跑过来时留下的脚印。

他弯腰跑到大路对面,好像一弯腰就谁也看不到他似的。他将梯子扔到了树篱的另一边,正准备从树篱上强行钻过去,突然有光线——可能是附近的路灯,也可能只是星光——映照出光秃秃的树枝间有一道银光。他凑近看了一眼,心立刻怦怦直跳。

车的前灯越来越亮,持续了片刻后,汽车没有放慢车速就消失了。

来到大路上后,他站住脚,朝左右两边看了看。没有任何动静,但是一道覆盖着积雪的树篱横在了他和那座黑黝黝的庄园之间。

布莱泽站起身,拎起篮子——现在是他的篮子了——走到树篱前。他用胳膊拨开树篱的顶部,将篮子递过去,伸到树篱的另一边。他无法将篮子一直放到地上,只好松手让它从一米高的空中落下。篮子落在积雪上时发出了轻轻的响声。孩子找到了自己的拇指,开始吮吸起来。借着附近的路灯,布莱泽可以看到他的小嘴撅着,很放松。简直像鱼的嘴。他还没有感觉到夜晚的寒冷,因为他全身上下都裹在毯子里,只有脑袋和那只小手露在外面。

他用一只胳膊钩住梯子,开始大步向大路走去。他想从正对着杰拉德庄园的地方出去,所以一门心思都在想着这一点,根本没有考虑到自己正在给别人留下脚印——他脚上那双军靴在雪地上留下了特有的小格子花纹。乔治可能会想到这一点,可乔治现在不在这里。

布莱泽跳过树篱,抓起梯子,重新拎起篮子。他猫着腰,快步穿过大路。然后,他沿着进来时走过的斜路穿过那块空地。他来到了橡树公寓周围的防风篱笆前,再次架起梯子(这次不必将梯子拉长),拎着篮子到达了篱笆顶上。

他将梯子向防风篱笆的另一边扔去,梯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雪地上,溅起一团雪花。他跟着爬了过去,裤子在凸出的铁丝网上挂了一下,他一个倒栽葱摔进了一米深的积雪中。这一跤让他摔得眼冒金星,却又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挣扎了一下,像一个疏忽大意的雪天使一样站了起来。

他骑在篱笆上,用他那两条过度疲劳的大腿夹住篮子。他知道,万一他滑下去,准会够他受的。他一用力,将梯子拉了上来,压在腿上的新重量累得他直喘气。梯子左右摇晃了一会儿,终于失去平衡,滑到了停车场这边。他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注视他,可这显然是多余的忧虑。假如真的有人在注视他,他又能怎么样呢?他现在感觉到了手上的伤口在痛,是一阵阵的抽痛。

布莱泽下了车,打开车的后门,拉出了那把梯子。他已经开始行动,情况好多了。他只要行动起来,就会忘记自己的疑虑。

他拉直梯子,将篮子放在梯子的第一级上,用一只手扶稳,然后小心翼翼地迈腿跨到梯子的下一级上。梯子移动了一下,他赶紧停了下来,但梯子随即不再移动了。

来宾停车场黑漆漆的,空无一人。车轮碾压出来的雪脊在一盏孤零零的弧光灯照射下闪闪发亮。停车场与四英亩空空荡荡的绿化地之间有一道防风篱笆,这里的积雪堆得很高。

他拎着篮子下了梯子,然后用一只胳膊挽起梯子,走到他那辆福特车停放的地方。

布莱泽和乔治一起去过两次,看他们玩那种高赌注的游戏。他几乎不敢相信桌上会有那么多钱。乔治有一次赢了五千美元,另一次输了两千美元。正是因为橡树公寓靠近杰拉德庄园,乔治才开始正儿八经地琢磨起杰拉德家的钱和他们家那年幼的继承人。

他将婴儿放在副驾驶座上,打开后车门,将梯子塞了进去。然后他坐到了驾驶座上。

橡树公寓里根本就没有住着什么约瑟夫·卡尔顿,至少布莱泽认为里面没有。乔治说八楼的公寓被波士顿的几个家伙租了下来,用作他们寻欢作乐的场所。乔治将这些人称作“爱尔兰聪明鬼”。这些“爱尔兰聪明鬼”有时会在这里开会,有时在这里与一些“玩花样的”(乔治的说法)姑娘见面。他们大多数时候是在玩三人入局扑克游戏。乔治也上去玩过五六次,之所以能进去是因为其中一个“聪明鬼”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这个年纪轻轻就已经头发花白的歹徒名叫比利·奥谢,有着一双青蛙般的眼睛,嘴唇青紫。由于乔治说话的声音很刺耳,所以比利·奥谢称呼乔治为“刺耳”,有时干脆就叫他“刺儿”。乔治和比利·奥谢有时会议论什么修女和神父的事。

可是他找不到车钥匙,裤子的两个口袋里都没有,外套口袋里也没有。他担心钥匙准是在他摔倒时掉了。正当他准备去篱笆那里寻找时,他突然看到钥匙就插在发火装置上。他忘记取下来了。他希望乔治没有看到。只要乔治没有看到,布莱泽就不会告诉他。永远不会告诉他。

可那门卫只是点点头就进了岗亭,紧接着大门栏杆慢慢升起,布莱泽将车开进了停车场。

他发动汽车,将篮子放在副驾驶座的脚坑里。汽车开回到岗亭前的时候,门卫走了出来:“先生,这么早就走啊?”

布莱泽摇摇头,向停车场的门卫亮了亮一张红色塑料卡。那是乔治的。如果门卫说他得给楼上打个电话——如果他行动可疑——布莱泽就应该意识到那张卡已经不管用了,他们已经换了颜色或者什么别的,他就得立刻逃之夭夭。

“尽是一些差牌。”布莱泽说。

“好的,先生。”门卫似乎并没有因为现在将近凌晨两点而发火。“要我按铃通知他们吗?”

“牌技再好有时也会是这样。晚安,先生。祝你下次能有好运。”

“约瑟夫·卡尔顿先生。”布莱泽说。

“谢谢。”布莱泽说。

“先生,您找谁?”

来到公路上时,他停下车,朝左右望了望,然后掉转方向,朝阿佩克斯驶去。他严格遵守所有限速规定,也没有看到一辆警车。

杰拉德庄园的对面有一栋公寓大楼,离公路大约四百米的距离。“橡树公寓”高九层,里面的住户都是有钱人——非常有钱——他们的生意都在波特兰、朴次茅斯和波士顿。大楼一侧有个来宾停车场,停车场还有一个大门。布莱泽的车来到大门口时,旁边的小岗亭里走出来一个人,正在给自己的派克大衣拉上拉链。

就在他将车驶进自己家的车道时,乔醒了,哭了起来。

虽说时常有警察过来巡逻,在奥科马高地泊车也没有碰上任何问题。乔治几个月前就为这制定出了计划,正是有了这部分的计划才有了整个的行动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