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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布里斯托显得更困惑了,说道:

“或许没关系。”斯特莱克说,“但你能想起什么来吗?比如头发的颜色,或者肤色?”

“恐怕想不起来了。我想……”他再次皱起眉头,陷入沉思,“我记得他穿了一身蓝衣服。我的意思是说,如果非要想的话,他应该是白人。不过,我不敢打包票。”

“我想,”他迟疑地说,“我想,我转身下楼时,他们两个应该都在那儿,而且都背对着我。你怎么问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恐怕,你还是得想想。”斯特莱克说,“不过,你的话已经对我有帮助了。”

布里斯托猛地停在人行道上,显得有些迷惑。三个穿着职业装的男女夹着文件,急急忙忙地从他们身旁走过。

他拿出笔记本,看自己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布里斯托。

“威尔逊跟他在一起吗?”

“喔,对了。从西娅拉·波特的警方笔录来看,她说卢拉告诉过她,说想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

“这个嘛,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

“哦,”布里斯托淡淡地说,“这个啊。”

“或许吧。他长什么样?”

他又开始缓缓地往前走,斯特莱克赶紧跟上。

“我不记得了……让我想想……经过二楼时,没错……那儿是有个男人,在摆弄着墙上的什么东西……你说的就是他么?”

“负责这件案子的一名刑警告诉我,西娅拉的确说过这话。是卡佛探长告诉我的。他首先确信这是自杀。接着他似乎觉得,卢拉跟西娅拉的对话(如果真有那么一场对话的话),更证实了卢拉有轻生的念头。在我看来,这种推理真是很奇怪。自杀难道还跟愿望有关?”

布里斯托皱着脸陷入沉思时,兔牙会显得更加突出。

“所以,你觉得这是西娅拉·波特编造的?”

“或者说电工。或许还穿着工作服。”

“不是编的,”布里斯托说,“也许是夸大了吧。我想,卢拉很可能只是说了一些我的好话,因为我们刚刚和好。西娅拉后见之明地以为,卢拉当时有了轻生的念头,并把她说的任何话都想成了遗嘱。她真是个相当——相当没脑子的女人。”

“像修理工的人吗?”

“警方寻找过遗嘱,对吧?”

“那天早上,你去卢拉公寓,把她跟索梅的合同拿给她时,看到过貌似安保公司员工的人吗?在那儿检查警报器的人?”

“嗯,没错。警方仔细搜查了一遍。我们——全家——都觉得卢拉没写过那种东西。她的律师也不知道有这回事,不过,调查当然还是要做的。他们到处都找遍了,还是一无所获。”

律师欣然放慢脚步。

“假设,西娅拉·波特没有记错你妹妹说的话,但是……”

“我还有一些别的事要问问你。”

“但是卢拉绝不可能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我。绝不可能。”

“偶尔有吧。我感觉卢拉似乎不想再跟她联系。希格森太糟糕,简直厚颜无耻、唯利是图。不管是谁,只要给钱,她就把自己的事情卖给人家。不幸的是,那些人还不在少数。整件事把我妈妈都弄垮了。”

“为什么不可能?”

“她去世前,跟马琳·希格森还有联系吗?”

“因为如此一来,就明确地把我妈妈划分在外了。这会造成极大的伤害。”布里斯托认真地说,“不是钱的问题——我爸爸留了一大笔钱给我妈妈。是卢拉这种行为传递的信息让她受不了——就这么将她排除在外。遗嘱会造成各种伤害。这种事我见过无数次了。”

“因为在这件事上,我们已经大吵大闹过好几次了。卢拉开始寻找马琳·希格森时,我妈妈刚被确诊为子宫癌。我对卢拉说,她选了个最不恰当的时机。可是她——好吧,坦白地说,一旦涉及自身,她就变得十分狭隘。我们很爱彼此。”布里斯托伸出一只手,疲惫地捂住脸,“但年龄差距是个问题。不过,我敢说,她一定找过她的生父。因为她最想要的东西就是寻找她身为黑人的根,寻找某种认同感。”

“你妈妈立遗嘱了吗?”斯特莱克问。

“为什么?”

布里斯托似乎吓了一跳。

“我不知道,但是,”布里斯托说,“就算她找过,也不会告诉我。”任何调查,只要有可能解释监控录像上出现在卢拉公寓附近的那个黑人男子,布里斯托都会显得极有热情。

“我,嗯,我想应该立了。”

“但她从没寻找过生父?”

“我能问问,谁是她的遗产继承人吗?”

“没有。我是从卢拉说的话以及报纸上看到的信息得出这个结论的。卢拉一定要寻根,我想达菲尔德肯定也煽风点火了。虽然卢拉一直否认,但我强烈怀疑,就是达菲尔德把这事透露给媒体的……不管怎么说,卢拉还是想办法自己查到了这个名叫希格森的女人。希格森告诉她,她的生父是个非洲学生。我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但这肯定是卢拉想听到的话。她开始异想天开:我觉得,她要么幻想自己是某个高官失散多年的女儿,要么就以为自己是某个部落的公主。”

“我还没见过那份遗嘱。”布里斯托有些僵硬地说,“这有什么……”

“你见过她?”

“一切都有关系,约翰。一千万英镑可他妈不是笔小数目。”

“嗯,对。”布里斯托叹了口气,“我把她的详细资料放在什么地方了。她真是个糟糕的女人。”

布里斯托似乎在努力辨别斯特莱克到底是迟钝,还是故意挑衅。终于,他说:

“还有卢拉的生母。”

“鉴于已经没有其他家人了,我想,主要的受益人应该是我跟托尼吧。或许还有一两个慈善团体。我妈妈向来都对慈善团体很慷慨。不过,我想你应该能理解,”大片红斑开始爬上布里斯托细细的脖颈,“鉴于它们生效之前一定会发生的事,我一点都不急于知道我妈的遗愿。”

“我可以试试。今天下午我就给他打电话。他喜欢卢拉,应该会愿意帮忙。”

“当然。”斯特莱克说。

“约翰,我很难联系到有用的目击者。你能帮我联系一下居伊·索梅吗?他的手下似乎不想让任何人靠近他。”

他们走到布里斯托办公室门口。那是一栋朴素的八层大楼,有一条幽深的拱道。布里斯托停在门口,面向斯特莱克。

布里斯托身上似乎多出了几分沉重感,斯特莱克看出他们正在往他的办公室走。

“你还觉得我在自欺欺人吗?”两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女人匆匆走过他们身边时,他开口问道。

“我打赌,他的确会这么认为。”布里斯托轻蔑地笑了,“这是——好吧,我想,我是可以相信你的。对我们这种公司来说,这是件很敏感的事。因为我们的客户都是一掷千金的人,任何财政上的违法行为,都意味着万劫不复。康韦·奥茨在我们这里有个相当大的委托人账户。所有的钱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他的继承人却是群贪婪的家伙,他们说那个账户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想想市场有多不稳定,再想想康韦最后的那些指示有多语无伦次,他们就该庆幸,好歹自己还得到了一些东西。托尼对整件事非常不满……总之,他就是那种到处推卸责任的人。有些事简直不堪入目。我已经承受了我那份批评。我常常这么做,为托尼。”

“不。”斯特莱克尽可能诚恳地说,“不,我不这么认为。”

“你舅舅似乎很不愿相信梅夫人会如此轻率。”

布里斯托平凡的面容上终于绽开些许笑容。

“全能的上帝啊!真是太不谨慎了!太不谨慎了!”

“我会联系索梅和马琳·希格森的。噢——我差点忘了。卢拉的笔记本电脑。我已经给你充好电了,不过有密码。警方破解了密码,把密码告诉了我妈妈。但她想不起来是什么了,而我压根就不知道。也许警方的那些文件里会有吧?”他满怀希望地加了一句。

“她提到了一些。”

“我记得……应该是没有。”斯特莱克说,“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卢拉死后,这台电脑是放在哪儿的?”

“你怎么知道的?”布里斯托厉声道,“是厄休拉告诉你的吗?”

“由警方保管着。之后就给了我妈妈。卢拉的所有东西,几乎都堆在了我妈妈家里。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置它们。”

“是跟康韦·奥茨的财产有关吗?”

布里斯托递给斯特莱克一个箱子,向他道了别。然后,他微微挺了挺胸,走向楼梯,消失在这家家族企业的大门内。

“也……也不能这么说,”布里斯托答道,“工作上,我们正处于一个非常紧张的时期。我——或许我不应该说。得为客户保密。”

“你们俩不合吗?”

斯特莱克正朝肯辛顿三角地走,每走一步,断腿和义肢摩擦导致的疼痛都越来越剧烈。微弱的阳光给远处的公园蒙上一层氤氲的光影。穿着厚大衣的斯特莱克出了些汗,他问自己:这种挥之不去的奇怪怀疑,真的比泥塘里那些游离的阴影更神秘么?那些阴影不过是阳光玩的把戏,是微风在水面制造的幻影。它们是某条黏滑的鱼尾扇起的黑泥,还是藻类吐出的某种无意义的气泡?真的会有什么东西把自己伪装起来,潜藏在淤泥里,任你怎么撒网也是徒劳吗?

布里斯托似乎极不舒服。

他朝着肯辛顿地铁站的方向,穿过女王门,进入海德公园。锈红色的女王门装饰华丽,上面还有皇家徽章。一贯细心的他注意到:只要一边柱子上雕刻着一头哀怜的母鹿,另一边柱子上就会有一头雄鹿。人类总是追求根本不存在的对称和平等。看似相同,其实大相径庭……卢拉·兰德里的笔记本电脑一下下撞在他腿上,一下重过一下,他也跛得越发严重。

“你觉得,你妈妈出院那天,你舅舅前来看她时,为什么不走进书房跟你打声招呼?”

尽管疼痛难忍又觉得极端挫败,他还是得面对罗宾无奈的报告。四点五十分,他终于回到办公室时,罗宾还是无法突破弗雷迪·贝斯蒂吉制片公司的接线员,也没有在基尔本地区找到任何一个登记在奥涅弗德名下的英国电信公司号码。

他们已经走上肯辛顿路,左边是郁郁葱葱的公园。然后,他们走进白灰泥粉刷的大使住宅区和皇家学院所在地。

“当然,如果她是罗谢尔的姑姑,就肯定有另外一个姓,不是吗?”罗宾说。她正在扣外套扣子,准备下班。

“不可能。那只是托尼会给出的最坏结论。只要跟卢拉有关,他想的都是最坏的情况。哦,我相信基兰或许表现得很热情,但卢拉只爱达菲尔德——当然,这一点更让人遗憾。”

斯特莱克疲惫地表示同意。一走进办公室,他就皱着脸瘫进那张已经塌陷的沙发。罗宾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你觉得卢拉和基兰·科洛瓦斯·琼斯可能发生过什么吗?”过街时,他问道。

“你还好吧?”

让斯特莱克欣慰的是,他们终于走到了展览会路。他跛得也不太厉害了。

“还好。‘应急’中介公司下午有什么动静吗?”

“查理死后,托尼和我爸爸妈妈的关系就破裂了。这事本来不该让我知道的,但我也听得个八九不离十。他对我妈说,查理的死全怪她,因为查理太欠管教。我爸爸把托尼赶出去。直到我爸爸去世以后,托尼才跟我妈妈和解。”

“没有。”罗宾说道,扣紧腰带,“也许,我说我是安娜贝尔时,他们相信了?我的确装出了澳大利亚口音。”

“你知道吗,我认为托尼这辈子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他们闪到一边,给一个戴着头盔、摇摇晃晃地踏着滑板的小孩让路时,布里斯托突然说,“但是,我妈妈是个很慈爱的人。三个孩子她都非常爱。有时,我觉得托尼不喜欢这种状况。我无法理解。也许,他本性如此吧。

他笑了。罗宾合上她在等斯特莱克时看的那份临时报告,把它小心地放回架子上。接着,跟斯特莱克道别后,她便离开了。斯特莱克仍坐在那儿,旁边破旧的沙发垫上放着那台笔记本电脑。

一路上,周围尽是骑自行车的、在板凳上野餐的、遛狗的和滑旱冰的人。他们穿行在这些人之中,斯特莱克努力掩饰自己越来越不平稳的步伐。

等到再也听不见罗宾的脚步声,斯特莱克才伸出长长的手臂,锁上玻璃门。他打破工作日不在办公室抽烟的自我禁令,点了根烟塞进嘴里,然后挽起裤腿,解开皮带,将义肢从大腿上卸下来。接着,他剥开断腿处的凝胶衬垫,仔细查看起胫骨顶端那个截面来。

“噢,不,她选择‘兰德里’,因为那是我妈妈娘家的姓,跟托尼无关。我妈妈激动死了。不过,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已经有个模特叫布里斯托了。卢拉喜欢与众不同。”

他应该每天都检查表皮是否有发炎症状。此刻,他发现瘢痕组织已经红肿发炎。夏洛特家厕所的柜子里曾有各种霜粉,专门用来擦这片皮肤。如今,这片暴露在外的皮肤成了这般模样,简直已经超出人类的承受极限。也许,她把玉米粉和艾丽婷都扔进那些还未打开的箱子里了?但他仍旧提不起精神去找,也不想把义肢装回去。他坐在沙发上抽烟,任由下半截裤腿空荡荡地垂向地面,就这样陷入了沉思。

“只要能获得一个目击者的证词,干什么都行。”斯特莱克说,“你说卢拉不喜欢托尼,那她怎么还用他的姓?”

他开始胡思乱想,想起家庭、名字,还有他和约翰·布里斯托看似迥异、实则相似的童年。斯特莱克的家族史里也有幽灵般的人物:比如,他妈妈的第一任丈夫。妈妈除了说起自己从一开始就痛恨结婚,平时极少提起他。对于莱达记忆中最模糊的部分,琼舅妈总是记得最清楚。她说,十八岁的莱达刚结婚两周就踹了丈夫。她嫁给老斯特莱克(根据琼舅妈的说法,他因为巡演刚来到圣莫斯)不过是为了条新裙子,换个名字。当然,莱达对自己这个罕见夫姓的忠诚,胜过对任何男人的忠诚。她还将这个名字传给儿子。这个可怜的孩子从未见过这个姓氏原来的使用者,在他出生之前,那个男人就已消失于他母亲的生命中。

“我很佩服你,”布里斯托说,“你选择自己想走的路,而不是依赖他。”斯特莱克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紧张地加上一句,“你会介意我告诉唐姿你父亲是谁吗?这——这能有助于让她配合你。她很喜欢名人。”

斯特莱克抽着烟,沉浸在回忆里,浑然不觉办公室外天色已经渐渐变得柔和昏暗。最后,他终于挣扎着用一条腿站起来,扶着门把手和玻璃门旁边的护壁板木条,稳住身体,一步步跳出办公室,去查看仍堆在外面的那些箱子。在底下的一个箱子里,他找到舒缓断肢创面灼烧感和刺痛感的膏药。接着,他开始涂涂抹抹,努力修复挎着背包、长时间徒步穿越伦敦造成的伤口。

“我从来都没用过,”他说,“我是一场婚外情的副产品,乔尼为此赔上了一个老婆和几百万英镑的赡养费。我们并不亲。”

已是晚上八点,但此刻的天色比两周前的同一时间亮些。斯特莱克坐定时还是大白天。十天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坐进王记中国餐馆。这间餐馆正面是白色的,店门很高,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个名叫“战而必胜”的游乐中心。重新接上义肢非常疼,踩着它从查令十字街上走过来更是雪上加霜。不过,他不屑使用那对也是从盒子里翻出来的灰色金属手杖。那对手杖是他从塞利奥克医院带回来的“纪念品”。

对于一个家庭背景跟自己一样复杂混乱的男人,斯特莱克并不反感他的好奇心。

斯特莱克一边用一只手吃新加坡炒米粉一边检查着卢拉·兰德里的笔记本电脑。电脑放在桌上,翻盖已经打开,旁边摆着啤酒。暗粉红色的电脑外壳上画着盛开的樱花。斯特莱克浑然不觉块头庞大、毛发浓密的自己伏在这个显然是女士专用的漂亮粉红色装置前,形成了一幅多么不协调的画面。不过,旁边那两个穿黑T恤的服务生倒是乐得咯咯直笑。

“从我收集到的情况来看,你跟你爸爸或许——呃——我的意思是说,你没随他的姓。”

“费德里科,最近怎么样?”八点半,一个皮肤苍白、头发蓬乱的小伙子问道。这家伙刚来就一屁股坐到斯特莱克对面。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极具迷幻风格的T恤,脚上蹬着匡威运动鞋,身上还挂着个皮包,两根带子交叉在胸前。

“是不太像。”斯特莱克附和道,“我几乎是我特德舅舅的翻版。”

“越来越糟了。”斯特莱克咕哝道,“你呢?要来一杯吗?”

这是他第一次公开表露出:在寻找私家侦探的过程中,他或许借助了维基百科。

“嗯,给我来杯拉格啤酒。”

稍稍沉默一会儿后,布里斯托有些羞怯地接着说:“你,啊,你看起来跟你爸爸不太像。”

斯特莱克为客人点了酒。这个他早已习惯的人叫斯潘纳。至于他为何会习惯他,时隔太久,没法再想得起个中缘由。斯潘纳有计算机一级学位,景况要比衣服所示的好得多。

“真的吗?”布里斯托显得很吃惊,“我认为这不是真的。卢拉当时在福利院里。我敢肯定收养是按照正常程序进行的。”

“我不饿,下班时才吃了个汉堡。”斯潘纳盯着菜单,跟服务员加了一句,“我可以来份汤。馄饨汤吧,谢谢。”他又说,“费德,这电脑是你选的啊?有意思。”

“没怎么提,只是暗示说亚力克爵士行了些贿赂才得到了卢拉。”

“不是我的。”斯特莱克说。

“他们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职位。这是家族企业。公司是我外祖父创办的,但这不是诱因。没人愿意落下个‘靠关系’的名声。不过,它是伦敦最好的家庭法律事务所之一。我妈妈看到我在继续她父亲的事业,也很高兴。他提到过我爸爸吗?”

“跟那件事有关,是吗?”

“你怎么会跟他共事?”

“嗯。”

“哦,好吧,通常来说,他在这点上可不会有什么顾忌。但他的观点让卢拉和我更亲近了。事实上,托尼舅舅认为我们俩都是烂泥扶不上墙。卢拉更糟。至少,我的亲生父母还是白人。托尼可不像你说的那样毫无成见。去年,我们公司来了个巴基斯坦实习生。她是我们遇到过的最优秀的实习生之一,却被托尼赶跑了。”

斯特莱克把电脑转向斯潘纳。后者带着一种好奇又有些轻蔑的眼光审视着这台设备。对他来说,科技并非不可避免的灾祸,而是生活的本质。

“暗示过。”

“垃圾。”斯潘纳快活地说,“费德,这么久你躲哪儿去了啊?大家都担心死了。”

“他没告诉你他对遗传的看法吗?”

“他们真好。”斯特莱克含着满嘴的米粉说,“不过,没必要。”

“你来之前,我可不觉得他对查理表现出了多少喜爱。他似乎也没怎么来得及谈卢拉。”

“几天前,我跟尼克和艾尔莎他们几个在一起。那天晚上的话题全都是你。他们都说你转到地下去了。啊,太棒了!”看到汤到了,他高兴地叫了一声,“没错,他们给你的公寓打电话,却不断地被转到答录机上。艾尔莎认为,你的麻烦一定跟女人有关。”

“托尼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我。他更喜欢查理。人们都说,查理跟他小时候很像。”

斯特莱克现在觉得,通过这个无忧无虑的斯潘纳让朋友们知道自己感情破裂,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斯潘纳是斯特莱克一个老朋友的弟弟。对斯特莱克跟夏洛特那段坎坷的情路,他不仅几乎一无所知,还毫无兴趣。鉴于面对面的同情和事后检讨都是斯特莱克很不喜欢的事,而且他也不想一直隐瞒已经跟夏洛特分手的事实,所以,他承认埃尔莎说得对。她的确料事如神,一语中的。他还说,从此以后,朋友们最好不要再往夏洛特的公寓打电话。

布里斯托选了条最近的路,其中有一段是草坪。如果让斯特莱克选的话,他肯定不会走这条路。因为对他来说,草地比柏油碎石路面走起来更费劲。他们走过威尔士王妃——戴安娜纪念喷泉。长长的花岗岩通道旁,喷泉沙沙地轻响着,喷洒出的水滴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布里斯托突然说话了,仿佛斯特莱克发问了似的。

“你这个无赖。”斯潘纳说。不过,他的兴趣很快便从人间苦痛转向科技方面的挑战。没办法,天性如此。他用刮勺般的指尖指着那台戴尔,问道:“这东西你要怎么弄?”

“我们走回去吧。”吃完饭后,布里斯托说,“我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警方已经看过了。”尽管附近只有他俩不说广东话,斯特莱克仍旧压低声音,“不过,我还想听听别的看法。”

斯特莱克调整一下落在义肢上的重量,弄出一声闷响。穿越公园的长途跋涉让他的腿比平时更加酸痛难忍。

“好的技术人员警方可多得是。难道,我还能找到他们找不到的东西?”

“什么?哦。好,我尽快回来。”他心烦意乱地回应舅舅,后者正冷冷地看着他。“不好意思。”兰德里走后,布里斯托对斯特莱克说。“都怪那个威尔逊——德里克·威尔逊,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保安。他有个侄子在阿富汗。等等,上帝保佑……不是他。名字不对。太可怕了,这场战争太可怕了,不是吗?死了这么多人,真的值得吗?”

“他们有可能找错方向。”斯特莱克说,“而且,就算找到了什么东西,他们也可能不知道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似乎对她最近的电子邮件最感兴趣,而我已经看过那些邮件了。”

他站着没动,显然在等对方回应。但布里斯托却没注意。他正瞪大眼,盯着斯特莱克报纸上某则新闻的图片。就是兰德里来的时候,他在看的那份报纸。那张图片上是一个穿着皇家燧发枪手团第二营制服的年轻黑人士兵。

“那……你到底要我找什么?”

“约翰,早点回办公室。”

“所有发生在一月八日的操作,以及跟那天有关的操作。最近的因特网搜索记录之类。我没密码,而且除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去找警察要。”

兰德里往桌子上扔了张十英镑的纸币。

“这没关系。”斯潘纳说。他没有写下斯特莱克的指示,而是把它们敲进了手机里。他比斯特莱克小十岁,很少会用到笔。“不过,这是谁的笔记本电脑啊?”

“嗯。在伊薇特生病前的最后一次生日宴会上,我的车出了点毛病。卢拉和那小子刚好经过,就顺便载我去生日宴会。一路上,基兰·琼斯几乎都在纠缠卢拉,让她利用自己对弗雷迪·贝斯蒂吉的影响力,替他找个试镜的机会。相当锲而不舍的一个小伙子。个性十分鲜明。当然,”他补充道,“就我而言,关于外甥女的感情生活,我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斯特莱克告诉他后,斯潘纳说:

“没错,他是个演员。”斯特莱克说。

“那个模特?哇!”

“基兰·琼斯?就是那个长得很奇怪的有色小伙子?”他低头看着斯特莱克和布里斯托,问道,“那个一直都想让卢拉给他找份模特和演员工作的家伙?”

不过斯潘纳对人总是兴趣淡漠,不管是死人,还是名人,跟他钟爱的稀有漫画、科技革新和斯特莱克听都没听过的那几个乐队比起来,都得靠边站。喝了几勺汤后,斯潘纳打破沉默,高兴地问斯特莱克打算付他多少工钱。

布里斯托还没来得及回答,兰德里便扔下食物,站起身,开始穿外套了。

斯潘纳夹着那台粉红色笔记本电脑离开后,斯特莱克也一瘸一拐地回到办公室。那天晚上,他仔细清洗了右腿断肢的创面,为红肿发炎的瘢痕组织抹上药膏。几个月以来第一次,他在钻进睡袋前吃了片止痛药。躺着等待疼痛消减时,他琢磨着到底要不要去康复中心,接受某位顾问医师的治疗。有人反复向他描述了截肢者的克星——阻塞综合征:皮肤化脓和坏肢肿胀。他想,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有早期症状了?但他实在不想回到那个满是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也害怕那些医生面对这截小小的断肢时,那种淡漠的表情。这条义肢还要做些必要的细微调整,所以尽管他巴不得离得远远的,也还是得去那个满是白大褂的狭小世界。他害怕听到让那条腿休息休息的建议,害怕再也寻不回正常的步态,只能用拐杖;也害怕行人盯着他束起的裤腿,以及小孩们的尖声盘问。

“约翰,你认为你妹妹心情不好,全都是因为你妈妈术后虚弱,对吗?”斯特莱克问布里斯托,“她的司机基兰·科洛瓦斯·琼斯特别强调,说从公寓出来后,卢拉的情绪就和之前大不一样了。”

和往常一样,他的手机还是放在行军床旁边的地上充电。“嗡嗡”的震动声提示有短信进来。任何事都是好的,只要能让他暂时忘掉抽痛的腿。斯特莱克在黑暗中摸索一阵,抓起地上的手机。

“她是这样的——有时候——的确有点儿。”布里斯托嘟囔道。

请在方便时给我回个电话,就说几句,好吗?夏洛特。

斯特莱克瞥了布里斯托一眼。

斯特莱克不相信千里眼和心灵感应。不过,他立刻产生的荒谬念头是:夏洛特不知怎么的,感应到他刚刚告诉斯潘纳的那些话。通过将他们分手的事正式摆上台面,他牵动了那根绷紧的、无形的,但仍旧维系着他俩的线。

“卢拉是那种会为了最微不足道的事一口气给别人打三十通电话的姑娘。她被宠坏了。她希望别人一看到她的名字就立刻跳起来。”

他盯着那条短信,仿佛那就是她的脸,仿佛通过那个小小的绿色屏幕,就可以看到她的表情。

“那就太奇怪了,不是吗?你刚刚在她妈妈那儿见过她,你说没发生什么重要的事。可她却用了整个下午的时间,试图联系上你。这难道不能说明她或许有什么紧急的事要找你吗?或者,她想继续谈论你们在公寓里谈的某个话题?”

请(我知道无须如此,但我在请求你,友好地请求。)就说几句(我很想跟你谈谈,我有十分正当的理由。所以,让我们轻松、迅速地做完这件事。不争吵。)方便时(我肯定,离开我,你的生活一定很忙碌。)

“没有。”

或者,也可以这样解读:请(斯特莱克,你要是拒绝,就是王八蛋。你伤得我还不够深吗!)就说几句(我知道你想见面。好吧,别担心,会有最后一面的。等我跟你这个难以置信的混蛋彻底玩完儿时。)方便时(好啦,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每一次,要优先考虑的不是军队就是其他什么该死的事,从来都不是我!)

“她没留言吗?没告诉你她想说什么?”

现在是方便的时候吗?他问自己。他躺在那儿,仍旧疼得厉害。看来,药还没起作用。他瞥了一眼时间:十点十一分。她一定还没睡。

“没有。”

他把手机放回旁边的地上,任它静静地充电。接着,他把一条毛茸茸的胳膊举到眼前,彻底挡住窗缝里泻进来的路灯灯光。事与愿违的是,他脑海中浮现出了第一次看见夏洛特的情景。牛津的一场学生派对,她独自一人坐在窗台上。如此美丽的女人,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两旁无数男人赞叹的目光、过于吵闹的笑声和说话声、指向她那静默身影的各种夸张动作,以及其余的一切,都从他眼中消失了。

“你没给她回电话?”

凝望着房间那头,十九岁的斯特莱克心中再次涌起一股熟悉的热望。小时候,每次琼舅妈和特德舅舅的花园里积起前一晚下的雪,他都想第一个踩上去。第一个在那诱人的光滑表面,踩出一个又深又黑的洞。他要破坏它!

“我瞥了一眼手机,看见是卢拉后,就不着急了。”他飞快地说。

“你在干蠢事!”斯特莱克宣布要去跟她搭讪时,朋友这样警告他道。

怎样才能让兰德里离开呢?他相信这位律师已经快猜到他的意图了。

斯特莱克表示同意,但还是一口喝干第七品脱酒,坚决地朝窗边的她大步走去。他隐约意识到周围有人在看,或许正等着哈哈大笑。他块头很大,看起来就像个打拳击的贝多芬,而且T恤上还满是咖喱酱。

“但有来电,手机还是会震动的,不是吗?”

她抬头望向走到面前的他。她的眼睛大大的,一头长发乌黑柔软,低胸衬衣露出半个雪白的乳房。

“没有。我把手机调成静音了。我开会已经迟到了。”

斯特莱克的童年怪异而动荡。不断地告别和结识各种各样的孩子和青少年,让他练就了一身高超的社交技巧。他知道如何适应环境,知道怎样让人们哈哈大笑,知道怎样让自己与任何人打成一片。那天晚上,他的舌头却打了结。不过,他还记得当时自己似乎轻轻摇晃了两下。

“你跟她通电话了吗?”

“有什么事吗?”她问。

兰德里的脸红了。

“嗯。”他扒下T恤,把咖喱酱指给她看,“你知道有什么好办法去掉这个东西吗?”

“兰德里先生,从卢拉的通话记录来看,她离开布里斯托夫人公寓后,反复给你打了很多个电话。”

她忍不住(他看到,她的确努力忍了)“咯咯”笑起来。

“书房的门开着,我看见约翰在忙,就不想打扰他。我在伊薇特房间里陪她坐了会儿,不过止痛药让她很虚弱,所以我便离开了,让卢拉陪着她。我知道,”兰德里带着一丝最不易察觉的怨恨说,“伊薇特最喜欢的,还是卢拉。”

过了一会儿,一个名叫杰戈·罗斯的“阿多尼斯” 冲进来。斯特莱克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富家子弟。他身后跟着一群同样出身优渥的朋友。然而,他们却发现斯特莱克和夏洛特肩并肩坐在窗台上,正聊得火热。

“当然。”斯特莱克表示同意,在便签本上写了句又短又令人费解的话。布里斯托盯着舅舅。兰德里似乎在重新考虑斯特莱克刚才的问题。

“夏洛,亲爱的,你走错房间了。”罗斯说。他用满是宠溺的口吻宣布着主权:“里奇的派对在楼上。”

“斯特莱克先生,我们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兰德里说。

“我不去,”她说着冲他露出一个笑脸,“我要帮科莫兰洗T恤。”

兰德里仔细琢磨了一番他的话,淡淡睫毛下的眼里满含怒意。

就这样,她为了科莫兰,公然甩了自己英国哈罗公学的男朋友。那是斯特莱克十九年的生命中最辉煌的一刻:他当着众人的面,从墨涅拉俄斯眼皮底下带走特洛伊的海伦。在震惊和喜悦中,他没有质疑这个奇迹,而是接受了它。

“你没有进去打声招呼吗?”斯特莱克问兰德里。

后来他才意识到,这看似巧合或命定的东西,全都是她一手操纵的。数月后,她向他坦白:为了惩罚罗斯犯下的过错,她故意走错房间,并在那儿等待一个男人——任何一个男人——跟她搭讪。所以他,斯特莱克,只不过是个折磨罗斯的工具而已。那天凌晨,她带着报复和愤怒的心情跟他上床,却被他错当成激情。

“我在书房里工作。我听见托尼进来了,也听见他跟妈妈和卢拉说话。”

于是,第一个夜晚发生的那些事,就成了他们后来分分合合的原因:她的自我毁灭,她的轻率,她的决意伤害,她虽不情愿却真的被斯特莱克吸引,她隐秘的疗伤之地——她在那里长大,对它抱着一种又蔑视、又尊崇的感觉。于是,这段让斯特莱克十五年后还躺在行军床上追忆的感情,便这样开始。此刻,他觉得身体越发疼痛,衷心希望自己能彻底走出她的记忆。

布里斯托和兰德里没有看对方。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那次持续的时间还长。过了好一会儿,布里斯托才开口道:

“那你们俩呢?你们俩说话了吗?”

第二天早上,罗宾抵达办公室时,发现玻璃门再次被锁上。她用斯特莱克给她的备用钥匙进门。然后,她走到同样锁着的里间门外,静静地站着,侧耳细听。几秒钟后,她听见一阵低沉的鼾声,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肯定是鼾声无疑。

“就是随便聊聊。”

她面临一个微妙的问题。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提斯特莱克的行军床,或其他任何显示他住在这里的东西。可另一方面,罗宾又有些非常紧急的事要跟这位临时老板谈。她犹豫了,该怎么办呢?最简单的办法肯定是在外间办公室弄出声响,吵醒斯特莱克,也给他足够的时间整理好自己和里面那个房间。但这样太费时间,她的消息可等不了那么久。于是,罗宾深吸一口气,开始敲门。

沉默了一小会儿。

斯特莱克立刻惊醒过来。最初的一刻,他迷茫地躺在那儿,渐渐适应窗口流泻下来的日光。接着,他想起读完夏洛特短信后,自己就把手机放在一边,完全忘了设闹钟。该死!

“见到卢拉时,你跟她聊得多吗?”

“别进来。”他大吼。

“伊薇特刚做完子宫切除术,还疼得厉害。看到她妈妈那个样子,卢拉会苦恼一点都不奇怪。”

“要喝杯茶吗?”罗宾隔着门问。

“刚做的那场手术就是为了治好她的病,不是么?”

“嗯,嗯,太好了。我马上就出来喝。”斯特莱克大声说道,并第一次庆幸自己在里间的门上也安了把锁。那下半截义肢还靠在墙上,除了一条平角内裤,他身上什么也没穿。

“她当然苦恼啊。”兰德里突然插话道,“她妈妈得了癌症。”

罗宾匆匆去给水壶加水,斯特莱克则奋力钻出睡袋。他飞快地穿好衣服,毛手毛脚地套上义肢,将行军床折起来塞进角落,再把桌子推回原位。十分钟后,她再来敲门时,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间办公室,身上一股强烈的除臭剂味儿。而罗宾则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一脸兴奋。

“他在那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很感兴趣。”斯特莱克继续说,“因为,据送卢拉回去的司机说,离开你们妈妈的公寓时,卢拉似乎很苦恼。”

“你的茶!”她指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说。

布里斯托瞥了兰德里一眼。

“太棒了,谢谢。等我一下。”说完,他便到楼梯平台上的厕所撒尿去了。解开拉链时,他看见镜中的自己——衣冠不整、胡子拉碴。他又一次安慰自己说:我这头发,梳不梳都一样。

“约翰,我正好在问你舅舅,卢拉去世的那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到他去了你妈妈的公寓。”斯特莱克说。

“我要跟你说件事!”罗宾说。这会儿,他再次穿过玻璃门,走进办公室,连声道谢,端起那杯茶。

“嗯,我说今天下午会好好检查一下,并带他把账户里所有的钱都取出来。”

“什么事?”

“你跟鲁本谈过了吗?”兰德里咽下食物,冷冷地问布里斯托道。

“我找到罗谢尔·奥涅弗德了。”

兰德里看都没看外甥一眼,反而拿起刀叉,吃起了砂锅。斯特莱克在桌子旁边动了动,为布里斯托腾出位置,让他在舅舅对面坐下来。

他端着茶杯的手往下一顿。

“嗨,科莫兰。”

“你没开玩笑吧,你怎么……”

“约翰!”斯特莱克喊道。约翰正朝他们走来。

“我在笔录上看到,她要去圣托马斯医院看门诊。”罗宾兴奋得满脸通红,语速也越来越快,“所以,昨天晚上我就冒充她,给医院打电话。我说我忘了预约时间。于是,他们告诉我是在星期四早晨十点半。你还有——”她瞥了电脑屏幕一眼,“四十五分钟。”

他怎么没想到让她这么干?

越过兰德里的肩膀,斯特莱克看见约翰·布里斯托正在问一个服务生。他似乎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头发也有些乱,一副刚跑过来的样子。他手上挂着个方皮包,正微微喘着气四下打量。看到兰德里的后脑勺时,斯特莱克觉得他似乎很惊恐。

“你真是个天才,真他妈是个天才……”

“然后,你就直接从那儿开车去牛津参加会议了?”

他激动得洒了一手热茶,连忙把杯子放在她桌上。

“半个小时吧,也有可能更久。我真的记不清楚了。”

“你知道具体是……”

“那你待了多久?”

“在主楼背面的精神科,”罗宾兴奋地说,“听着,你出了格兰特利路,第二个停车场就是……”

“应该是十点左右吧。”兰德里顿了一下,说。

她转过显示器,给他看圣托马斯医院的地图。他低头看手腕,却发现表还在里间。

“你说,你是几点到你妹妹公寓的?”

“现在出发的话,你还来得及。”罗宾催促他道。

“没错。”他说。

“嗯,等等,我去拿东西。”

兰德里又开始咀嚼空气了。

斯特莱克急匆匆地收拾起手表、钱包、烟和手机。他把烟盒塞进后兜,刚要冲出玻璃门,罗宾说:

“那就是说,”斯特莱克又翻回到那些空白页,“那天早上,你顺便去看你妹妹时,在那儿遇到了你的外甥女。然后,你就开车去牛津参加家庭法国际发展会议了?”

“呃,科莫兰……”

“要说的我都告诉警察了,我没什么要补充的。”最后,他这样说道。

她之前从没叫过他名字。斯特莱克感觉到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接着他发现罗宾正意味深长地指着他的肚脐。一低头,他才发现衬衣扣子扣错了,露出一片毛茸茸的肚皮,就像黑黑的椰子壳。

兰德里的样子就跟发现自己被耍了一般。

“噢——对——谢谢……”

“抱歉。但你刚来的时候,就说你在等我联系你。所以,我以为你会很乐意回答问题。”

他解开衣服重系扣子时,罗宾礼貌地将注意力转回到显示器上。

“是真的,千真万确。不过,这跟我们正在讨论的事有什么关系!”

“再见!”

“警察的笔录里都写着呢。是这样吗?”

“嗯,再见。”她说,笑着看他飞快地离开。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还微微喘着气。

“谁告诉你的?约翰?”

“罗宾,我需要你查点儿东西。”

“好吧……”斯特莱克夸张地翻动着笔记本,停在一张完全空白的页面上,“……你在你妹妹的公寓碰到了卢拉,是吗?就在卢拉去看望布里斯托夫人的时候。”

她已经拿起笔,等着他说了。

“什么?”

“一月七日牛津有场法律会议。卢拉·兰德里的舅舅托尼参加了。是一场家庭法国际发展会议。看看你能找到什么。尤其是跟他有关的事。”

兰德里的睫毛漂亮极了,看起来就像是银的。

“好。”罗宾说道,飞快地记下他的话。

“卢拉死的那天,你见到她了?”斯特莱克问。

“谢谢。你真是个天才!”

斯特莱克一边飞快地记录着兰德里说的话,一边暗自琢磨:布里斯托那么关注卢拉那些黑人亲戚,这点能在基因上找到什么解释吗?毫无疑问,这么多年来,布里斯特一直都知道舅舅的这些想法。亲人的感觉,有时会进入孩子的内心深处。对此,斯特莱克自己就深有体会,而且是早在听到某些话之前。他的妈妈不喜欢别的妈妈,她有些羞于启齿的事(他相信,有些无法言说的事将周围的其他大人联合在了一起)。

接着,他便一瘸一拐地踩着金属楼梯,下楼走了。

“我敢说,如果亚力克不是个千万富翁的话,肯定会很困难。”兰德里不屑地说,“我知道当局很关注伊薇特的心理状况。而且,那时候他们俩的年纪都有点大了。真遗憾,他们最后还是成功了。亚力克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从小就交友广泛。我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我敢打赌,一定有些金钱上的勾当。他没能带回一个白人孩子,但买了个出处不详的女孩,让这个消沉沮丧、歇斯底里、毫无判断力的女人抚养。现在出了这种惨剧,我真是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卢拉跟约翰一样善变,又像查理一样野性难驯。伊薇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管教她。”

哼着歌坐在桌后,罗宾的喜悦渐渐消失。她慢慢地喝着茶。本来,她还有点希望斯特莱克带她一起去见见罗谢尔·奥涅弗德。毕竟,这个人她已经追寻了两周。

“查理死后,他们再次获得领养批准困难吗?”斯特莱克问。

高峰期已经过了。地铁上的人不多。斯特莱克非常高兴,因为这样便不难找到座位了。他断肢的伤口还在疼。上车前,他在车站售货亭买了包超强薄荷糖,一口气往嘴里塞了四颗,掩盖自己没刷牙的事实。尽管把牙膏牙刷放在厕所那个已经有裂缝的水池里会方便得多,但他还是把它们装在背包里。在昏暗的地铁窗户上,看见自己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样子,他不禁自问:罗宾显然已经知道他睡在那里,他干吗还要装出一副另有住处的样子呢?

“我们关系好得很。斯特莱克先生,我只是想说,我很清楚伊薇特是什么样的人。可以说,她的不幸都他妈是她自己惹出来的。”

斯特莱克的记忆力和方向感很好,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圣托马斯医院精神科的入口。抵达那里时才刚过十点。他花了五分钟时间,确认那扇自动双开门是从格兰特利路进医院的唯一入口。然后,他在停车场墙边找个位置坐下。这里离入口约二十码,每个进出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兰德里先生,你跟你妹妹关系不好吗?”斯特莱克问。

他只知道自己要找的姑娘或许是个无家可归的黑人,所以在地铁上时就开始想对策。最后他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可行。因此,十点二十分,看见一个又高又瘦的黑人姑娘轻快地走向入口时,他立刻大叫道(尽管看起来她的衣着过于整洁干净):

斯特莱克想,兰德里到底在生什么气呢?

“罗谢尔!”

“这应该是亚力克·布里斯托做过的最愚蠢的一件事。”兰德里说,“事实已经证明,伊薇特是个糟糕透顶的母亲。在极度悲伤中,她还有可能做得更好吗?当然,她一直都想要个女儿,一个可以穿粉红色裙子的小娃娃。所以,亚力克觉得这会让她高兴。伊薇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从伊薇特成为他打字员的那一刻起,他就为她着了迷。亚力克来自贫穷的伦敦东区。而伊薇特则一直都对糟糕的事物有一种偏爱。”

她抬头看了看谁在叫,但仍旧脚步不停地往前走,这个名字对她来说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很快她便消失在大楼里。然后来的是一对夫妇,都是白人。接着是一群年龄各异、什么种族都有的人。斯特莱克觉得他们多半是医院里的员工。不过,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喊道:

“你妹妹和亚力克爵士是在查理死后才领养了卢拉,对吗?”

“罗谢尔!”

“没错。”兰德里几乎嘴都没张开地说,“很痛苦。”

其中的几个人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聊他们的去了。他安慰自己说,也许常走这个入口的人对这种怪异行为早就见怪不见了。于是,他点燃一根烟,继续等待。

“那一定很痛苦。”

十点半都过了,还是没有一个黑人姑娘走进那扇门。她不是错过了预约,就是走了另一个入口。微风像羽毛般轻轻拂过他的脖子。他坐在那儿抽着烟,盯着入口等啊,等啊。医院大楼很大,像一个带矩形窗的巨大混凝土盒子。毫无疑问,它的每一边肯定都有很多出口。

“嗯,是我。”

斯特莱克伸直仍疼得厉害的伤腿,再次思考起了去看顾问医师的问题。即便离得这么远,医院还是让他觉得不舒服。他的胃开始咕咕作响。刚才路上有家麦当劳。如果到中午还没找到她,他就去那儿吃饭。

“发现尸体的是你,对吗?”

入口处有两个黑人姑娘,一个进去,一个出来。他连忙大叫两声“罗谢尔”。结果,她们都抬头望过来,看是谁在嚷嚷,还顺便给了他一个白眼。

“简而言之,没错。等伊薇特开始紧紧地抓着亚力克大声尖叫时,已经太迟了。她在门口晕了过去。如果她稍微管束他们一下,那孩子就不会那样明目张胆地违逆她。我当时也在那儿,”兰德里冷冷地说,“因为周末,又是复活节,所以我便去看望他们。我去镇上走了一圈,回来后就发现大家都在找他。我直奔采石场。我知道,你瞧,那是他唯一不能去的地方——所以,他一定在那儿。”

十一点刚过,一个又矮又壮的黑人姑娘从医院里走出来。她步子有些不稳,一摇一摆的,显得稍微有点儿奇怪。他非常肯定自己绝对没有见到她进去,不仅因为她独特的步态,还因为她穿了一件十分显眼的粉红色人造毛外套。就她的身高和体型来看,那件外套没起到任何积极作用。

他故意这么说,以注意观察兰德里的反应,果然有收获!他有种一切不出所料的感觉。仿佛远处的一扇门慢慢合上了:交流中断。

“罗谢尔!”

“结果,他在采石场边上骑车。”斯特莱克说。

姑娘停住。她转过身,瞪大眼睛,皱着眉头四下张望谁在叫她的名字。斯特莱克一瘸一拐地朝她走去,姑娘怒视着他,一脸狐疑。不过,她有这种表情完全可以理解。

兰德里突然顿住,脸涨得通红。

“罗谢尔?罗谢尔·奥涅弗德?你好,我叫科莫兰·斯特莱克。可以跟你聊聊吗?”

“伊薇特和亚力克领养了两个男孩,但她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简而言之,她是个糟糕透顶的母亲。既不管教孩子,也不会约束他们,完全是彻底的溺爱。就连发生在她眼皮底下的事,她也拒绝接受。我并不是说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天知道遗传起到了什么作用——但约翰暴躁易怒,爱装腔作势,又特别黏人。而查理则是个彻头彻尾的马大哈,结果就——”

“我一般从雷德本恩街那个入口进。”五分钟后,听完他混乱不清地描述他如何寻找她后,她说,“我从这个门出来是因为要去麦当劳。”

没有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事,也许让兰德里有点失望,但他马上把情绪调整过来。

于是,他们便去麦当劳。斯特莱克买了两杯咖啡和两大块饼干,端着它们朝一张靠窗的桌子走去。罗谢尔在那儿等他,一脸好奇又怀疑的神色。

“他告诉过我,亚力克·布里斯托爵士不是他的生父。你就是想问这个吧。”

她长得十分普通。焦土色的油腻皮肤,满脸痤疮粉刺,一双小眼睛深深陷进眼窝里,牙齿又黄又乱。用化学方法拉直的头发,根部以上的四英寸是黑的,剩下的六英寸则是粗糙的锈红色。过短的紧身牛仔裤、亮灰色的手提包和亮白色的运动鞋,都显得十分廉价。然而,斯特莱克觉得那件柔软的人造毛外套尽管花哨俗气,质量却完全不一样:内衬是人造丝的,商标虽然不是(他还记得卢拉·兰德里写给那位时装设计师的邮件)居伊·索梅,但那个意大利人的名字也是斯特莱克听过的。

“伊薇特一直都是个合格的母亲。她喜欢小孩,”他的话中似乎带点嫌恶,好像产生了某种反常情绪,“她是那种很麻烦的女人。如果能找到生育能力足够强的男人,说不定她能生出二十个孩子来。谢天谢地,亚力克不能生育——哦,约翰提到过这一点吗?”

“你是记者?”她问,声音低沉又沙哑。

斯特莱克什么也没说。和他料想的一样,这位律师一定会忍不住进一步解释。过了一会儿,对方继续说道:

斯特莱克在医院外已经花了些时间考虑如何表现得有诚意。

“真相对伊薇特于事无补,谁都不会喜欢‘自食其果’的感觉。”

“不,我不是记者。我刚才已经说了,我认识卢拉的哥哥。”

“也许这就是约翰雇用我的动机之一?让伊薇特在死前知道真相?”

“你是他的朋友?”

“我不认为这是段多么认真的感情。”

“嗯。呃,不过,也不算朋友。他雇了我。我是个私家侦探。”

“伊薇特是他的唯一了?他还有艾莉森,不是吗?”

她一下子恐慌起来。

“现在,他只有伊薇特了。但伊薇特也快不行了,这会让他的心理问题更加严重。”

“你想跟我说什么?”

“约翰是个孝顺的儿子,这一点倒让我挺吃惊。”

“别害怕……”

“没错,斯特莱克先生:我们一起工作。我们在办公室以外也形影不离吗?不。但我们都得照顾我妹妹——布里斯托夫人,也就是约翰的妈妈。她现在已经到晚期了。工作时间以外,我们的话题通常都跟伊薇特有关。”

“但是,你想跟我说什么?”

“工作上?”

“也没什么坏事。约翰不确定卢拉是不是自杀,就这个。”

“约翰和我在工作上非常默契。”

他猜她之所以还留在座位上,一定是害怕他会立刻干出什么恐怖分子干的事来。他的态度、他说的话,完全不该让她如此惊恐。

“这或许能解释,他为什么没有告诉你他在想什么。”

“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再次向她保证,“约翰想让我再调查调查,这——”

“亲不亲有什么关系?”

“他说我跟卢拉的死有关吗?”

“你跟外甥亲吗,兰德里先生?”

“不,当然没有。我只是希望,或许你能对我说说卢拉的心理状态。也就是到底是什么导致了她的死亡。你经常跟她见面,不是吗?我想,或许你能告诉我她遇到了什么事。”

“他跟我们每个人一样,也表现得很震惊。但我肯定,他没有说过任何跟谋杀有关的话。”

罗谢尔刚要开口说话,又改变主意,转而喝起滚烫的咖啡。

“他难道没有跟你说过他不相信那套自杀的说法么?”

“那么,她哥哥要怎么证明她不是自杀?说她是被人推出窗户的吗?”

“你这样四处打听,只会造成伤害。我太吃惊了,坦白地说,发现约翰在想什么时,我简直惊呆了。”

“他觉得有这个可能。”

斯特莱克很关心兰德里刚坐下时的那份温和优雅到底已经消散到什么程度了。服务员端来兰德里点的食物,但他连句谢谢都没说,反而在服务员摆盘时,一直怒气冲冲地瞪着斯特莱克。然后,他接着说道:

她一副努力在脑中搜索着什么的样子。

“该死的,没必要把这句话也记下来吧。或者说,你那些笔记不会是为那些不入流的八卦小报准备的吧?”

“我不是必须要和你说话。你又不是真的警察。”

“你觉得卢拉忘恩负义,是吗?”

“嗯,没错。但你能帮帮忙,找出——”

“我们都没觉得内疚。”兰德里斩钉截铁地说,“卢拉从少年时代起就接受了最好的医疗护理。领养她的家庭尽可能在物质上满足了她。我这个被收养的外甥女完全被宠坏了。斯特莱克先生,可以说,她妈妈完全可以为了她去死。而且,他们从来没有在钱上亏待过她。”

“她就是跳下去的。”罗谢尔·奥涅弗德斩钉截铁地说。

“这个嘛,”斯特莱克说,“与自杀者亲近的人往往都会觉得内疚。不管多么不合理,他们都会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能多做些对死者有帮助的事。而假如定性为谋杀,则会使家人免于任何指责,难道不是吗?”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斯特莱克问。

“警察都是这么认为的。病理学家和验尸官也是。我不知道约翰是出于什么原因,非得认为这是场谋杀。但我没法告诉你,他应该怎么想,我们其他人才会觉得好受些。”

“事实就是这样。”

“……你的加入,是在延长他的不正常,让他拒绝接受事实。”“接受卢拉是自杀这个事实吗?”

“其他所有她认识的人,似乎都感到很意外。”

“不介意,随便说。”

“她心情很抑郁。没错,她有时候就是那样。跟我一样。有时候,你就是会成为抑郁的奴隶。这是一种病。”她说,不过说这句话时,她的发音有点儿像“这是种归零”。

“卢拉是个狂躁的抑郁症患者,她在跟她那个吸毒的男友大吵一架之后,跳出了窗户。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对我们所有的人来说都他妈糟透了,尤其是她那个该死又可怜的妈妈。然而,虽然这些事令人不快,但却是不争的事实。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约翰崩溃了。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说话太直白的话……”

归零。斯特莱克心烦意乱地又想了一遍这个词。他睡得不好。归零,这就是卢拉·兰德里死去的原因。所有的人,包括他和罗谢尔,都会直奔那个方向而去。有时,病会渐渐变成“归零”,就像发生在布里斯托母亲身上的事一样……有时,“归零”突然就会凭空冒出来,比如你的头骨猛然在混凝土路面上撞得粉碎。

斯特莱克的笔悬在笔记本上方。有那么一刻,兰德里的下巴动着,好像在咀嚼什么东西。然后,他继续激动地说:

他相信,要是掏出笔记本,她一定会跳起来就走。于是,他尽可能自然地继续问问题,问她怎么到诊所来的,以及是如何结识卢拉的。

“这个嘛,很多人会说,怂恿别人再对此事展开调查,是荒谬和没有意义的。”兰德里说。

起初她仍旧疑心很重,回答问题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后来,她的话才慢慢流畅。她也是个身世可怜的人:童年时备受虐待,缺乏照料;严重的心理疾病;寄养家庭和激烈的家暴;十六岁起便无家可归。被一辆车撞到之后的间接结果就是她得到了妥善治疗。但入院之后,她行为怪癖,搞得医生几乎无法处理伤口。最后,他们只得叫来一个精神科医生。现在她已经吸上了毒。每次吸食,都能大大减轻病症。斯特莱克觉得她真可怜,真是太值得同情了。而对罗谢尔来说,在门诊的诊所外邂逅卢拉·兰德里,无疑是她那周碰到的最重要的事。她还颇为动情地说起负责她那组病人的那个年轻的精神科医生。

“这词可真糟糕。不过我懂你的意思了。”斯特莱克说道,写下“布里斯托疯了”几个字。“约翰到底怎么不正常?”

“这么说,你就是在那儿遇到卢拉的?”

“嗯。我还不知道有这事。即便如此,或许你也不能完全理解……约翰总是——用我妹妹的话来说——很容易激动。你知道的,查理死后,约翰的父母还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我并不想装心理健康专家,但在我看来,卢拉的死,似乎成了他彻底崩溃的……”

“她哥哥没告诉你?”

“没待多久。我妈很快就意识到她没钱给我付学费了。”

“他没讲那么仔细。”

“你也在布莱克菲尔德预备学校读过书?”

“嗯,她加入了我们组。是被分过来的。”

兰德里似乎有点吃惊,也露出了几分厌恶的神色。

“然后,你们就聊起来了?”

“嗯,我知道。查理是我的老同学。这也是约翰为什么会雇佣我的原因。”

“嗯。”

“我可没这么说,不过,坦白地说,差不多也就是这意思。约翰经历的丧亲之痛,已经比很多人一辈子都多了。你或许知道,他已经失去过一个兄弟……”

“成了朋友?”

“你认为这一切都是他的臆测?”

“嗯。”

“嗯,很正常。而且,我也不会那么过分,要求一个私家侦探因为客户处于紧张或沮丧的状态,就将其拒之门外。正如我所说,我们都要生活。所以,既然这样……”

“你会去她家玩吗?会在她的游泳池里游泳吗?”

“可以理解。”斯特莱克将笔记本立起来,避开这位律师的视线,写下“深受打击”这个词,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惹恼托尼·兰德里。

“为什么不?怎么啦?”

“很好。那么,首先,你应该知道,领养来的妹妹死了,我的外甥约翰深受打击。”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兰德里一副想反对的样子,但还是改变了主意。

她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

“不过,”斯特莱克说,“我还是想拿着这个能帮忙记忆的东西。”

“我不喜欢游泳。我不喜欢水没过脸的感觉。我会在按摩浴缸里洗,然后,我们俩会一起逛街什么的。”

“没必要记笔记吧。”他说,“我要说的这些跟卢拉的死没有关系,或者说,至少没有直接关系。”他颇有些卖弄学问地补充道,“我要说的这些话,只会进一步支持自杀这个结论。”

“她跟你聊过她那些邻居吗?就是住在她那栋楼里的人。”

看到这些东西,兰德里和唐姿一样,也显得很沮丧。

“贝斯蒂吉那两口子?说过一点儿。她不喜欢他们。那女人就是个婊子。”罗谢尔突然恶狠狠地说。

“好吧。既然这样,稍等一下。”斯特莱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

“为什么这么说?”

“约翰马上就来。”终于,他开口道,“我希望,正如我刚才说的,我能告诉你一些事实,私下里告诉你。”

“你见过她么?她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是下流货色。”

看到兰德里气急败坏,努力控制情绪,想再次夺回掌控权的样子,斯特莱克觉得非常开心。

“卢拉觉得她怎么样?”

“那么,约翰还会来吗?或者,是不是你干了什么事,让他整个中午都忙得不可开交?”

“她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她老公。那是个卑鄙小人。”

兰德里显然失控了,语无伦次地说:“真意外——我真是没想到,竟然是厄休拉——竟然是梅夫人……”

“怎么卑鄙了?”

“不是约翰说的,”斯特莱克说,“是厄休拉·梅夫人说,康韦·奥茨先生的财产出了点儿问题。”

“就是卑鄙。”罗谢尔不耐烦地说。但接着没等斯特莱克开口,她又继续说道:“他老婆一出去,他就想让卢拉到楼下去。”

“约翰还没有——他真的……这可是公司的最高机密!”

“那卢拉去了吗?”

他只知道厄休拉告诉他的那些东西,即康韦·奥茨曾经是个美国金融家。不过提起公司这位已经死掉的客户的确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兰德里的架子、他控制对方的意图,以及他那种惬意的优越感全都消失,只剩下愤怒和震惊。

“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罗谢尔说。

“在谈论什么真相之前,”斯特莱克说,“我想先知道约翰到底被办公室里的什么事耽搁了?如果他来不了,我可以另外安排一次会面。我今天下午还有别的人要见。他正在处理康韦·奥茨公司的事情吗?”

“我想,你跟卢拉一定聊了很多,对吧?”

“我并不是没有同情心,我们都得谋生。毫无疑问,肯定有很多人会说我们的职业没什么两样,我们都是寄生虫。不过,如果我告诉你一些真相,一些约翰没跟你说的真相,或许对我们俩都有好处。”

“嗯,是啊。我们——嗯,没错,我们聊了很多。”

他脸上再次闪过那种挑衅又缺乏幽默感的微笑。

她望向窗外。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了路人一个措手不及。透明的椭圆形雨滴敲在他们身边的窗玻璃上。

“出于很多原因——都是些好的原因,我不希望你再继续探究卢拉的死因。你可以不同意我的看法。毕竟,你就是靠挖掘家庭悲剧的丑恶现实来赚钱的。”

“一开始是这样吧?”斯特莱克说,“后来,你们是不是越聊越少了?”

“给我来个火腿砂锅。”他冲一个路过的服务员说,“再来点矿泉水,瓶装的。不过,”他继续说,“或许,最好还是坦率一点吧。你说是吗,斯特莱克先生?

“我马上就要走了,”罗谢尔郑重其事地说,“我还有事要做。”

“嗯。唐姿肯定有什么企图,她不停地向警察重申那件已经被否决的事,对她自己没什么好处。半点好处都没有!”兰德里恶狠狠地说,“所以,我已经把这事告诉约翰了。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关照公司的客户,以及弄清楚对唐姿最有利的是什么。”

“人们都喜欢卢拉,”斯特莱克试探地说,“虽然她有点被宠坏了,有时候对人也很粗鲁。但他们已经习惯了自己的——”

“没错。”斯特莱克说。

“我可不是谁的仆人。”罗谢尔狠狠地说。

“我听说,你已经跟贝斯蒂吉夫人谈过了?”说着,兰德里放下菜单,摘下眼镜塞回西装口袋里。

“或许,这就是她喜欢你的原因?也许,她把你看作一个更平等的人,而不仅仅是个拍马屁的?”

他从胸袋里掏出一副钢架眼镜戴上,花了点儿时间看菜单。斯特莱克喝了几口啤酒,耐心地等着。

“对,没错。”罗谢尔的情绪缓和下来,“我可不迷她。”

“约翰被办公室里的事耽搁了。”他说。微风拂过他的头发,露出太阳穴边比较稀疏的部分。“他叫艾莉森打电话告诉你一声,当时我刚好经过艾莉森的办公桌,所以,我就亲自来转达这个消息,也好有个机会跟你聊聊。我一直等着你联系我。我知道,你在慢慢接触所有跟我外甥女有关的人。”

“你瞧,这就是她跟你做朋友的原因。你比别人更现实……”

他的笑脸堪称社交表情典范,是斯特莱克见过的最不真诚的笑容,仅仅露出一点点白牙。兰德里脱掉外套,挂在斯特莱克对面那张椅子的椅背上,然后坐下来。

“没错。”

“托尼·兰德里。约翰和卢拉的舅舅。我能坐下吗?”

“……而且,你们的病也有相似之处,是吧?所以,你能在某种层面上,比大多数人更了解她。”

男人五十多岁,头发浓密,下巴坚毅,颧骨突出,看起来就像个即将成名的演员受雇在一部迷你剧里饰演成功商人。接受过高强度视觉记忆训练的斯特莱克立刻认出了他。罗宾在网上找到过一些相片。其中,这个高个子男人在卢拉·兰德里的葬礼上似乎表现得十分悲痛。

“而且我是黑人,”罗谢尔说,“她很想找到一种黑人的感觉。”

“是斯特莱克先生吗?”

“她跟你聊过这件事吗?”

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十分钟,布里斯托还没出现。此时,一个身材高大、衣着不凡、带着几分狡猾神色的男人停在斯特莱克桌边。

“当然聊过,”罗谢尔说,“她想知道自己到底来自哪儿,属于哪儿。”

天气凉爽,微风拂面,阳光下的湖景十分漂亮。斯特莱克在外面选了张临湖的桌子,点了一品脱“厄运沙洲”啤酒,开始读他买的报纸。

“她跟你说过她在找自己出生的那个黑人家庭吗?”

斯特莱克从没来过蛇王餐厅。这座新潮的宝塔式建筑坐落在湖中,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更有冲击力。厚厚的白屋顶看起来就像一本翻开后倒扣着的大书,下面支撑的玻璃建筑活像一把六角形手风琴。一棵巨大的柳树掩住半边餐厅,垂下的柳枝轻柔地拂过水面。

“嗯,当然说过。而且她……嗯,说过。”

他知道,自己的反应让罗宾觉得尴尬了。不过,那一刻有种怪异的亲密感,而这种感觉,恰恰是他最不想要的。尤其对方还是聪明专业、体贴周到的罗宾。他喜欢有她相伴的日子,也很感激她忍住好奇心,尊重他的隐私。斯特莱克避过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心想:天知道上次遇到有这种难得品质的女人是在什么时候。然而事实却是,这个他一见到就会觉得开心的罗宾,很快便要离开。她将不得不继续新的生活,就像她的订婚戒指一样——快乐、但却带着某种强制性。他喜欢罗宾,也很感激她,甚至(今天早上之后)还被她深深地触动。他视觉正常,性欲也依然旺盛。每天,看着伏在电脑显示器前的她,他都能意识到:这是个非常性感的姑娘。她不漂亮,一点儿都不像夏洛特,但却迷人。她穿着那条紧身绿裙走出更衣室时,他更是无比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转移视线。他知道罗宾不是故意撩拨,但他是个实际的人,知道即便出于理智,也要把这个危险的平衡保持下去。目前,他还会定期联系的,就只有她了。但是,他也没有低估自己的敏感。从她的某些借口和偶尔的迟疑来看,她的未婚夫很反感她放弃诱人的工作,接受这份临时合约。不让这份迅速升温的友谊变得过热,是最安全的做法。所以,看见穿着那条裙子的她时最好不要公开表示欣赏。

她明显欲言又止。

一路上,他穿过海德公园和绿树成荫的人行道,以及多沙的骑马道。在地铁上,他就已经草草地写下那个叫梅尔的姑娘说的话。此刻,走在绿树成荫的人行道上,在斑驳的阳光中,他开始走神,脑子里浮现出罗宾穿着那条紧身绿裙的样子。

“她找到什么人了吗?找到她爸爸了吗?”

斯特莱克买了份报纸,坐地铁到骑士桥路。因为时间还早,他便步行去布里斯托选的见面地点——蛇王餐厅。

“不,她没找到他。他妈的,根本没这机会。”

斯特莱克和罗宾在新邦德街分手。罗宾坐地铁回办公室给“好电影”办公室打电话,到在线电话名录上查罗谢尔·奥涅弗德姑妈的号码,同时躲开“应急”中介公司(斯特莱克的建议是“把门锁上”)。

“真的?”

“是啊,当然是真的。”

罗宾骄傲地笑了。

她开始飞快地吃东西,斯特莱克真害怕她一吃完就立刻走人。

“厉害,真厉害!”

“卢拉去世的前一天,你在瓦什蒂见到她时,她很沮丧吗?”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了五十码,然后斯特莱克点燃一根烟,说:

“嗯,的确是。”

十分钟后,罗宾又为斯特莱克展示了两套衣服,并当着导购小姐们的面,附和了他的看法,认为那件亮片外套最好。他们决定——当然,导购小姐们也这样认为——明天她应该带桑德拉来看看,然后再买。斯特莱克用安德鲁·阿特金森这个名字定下那件五千英镑的外套,编了个手机号,便在一片友好的祝福声中跟罗宾走出服装店,一副他们好像真的花了钱的样子。

“她告诉你为什么了吗?”

“天哪,他的眼睛。”棉花糖发型的那个姑娘叫道,“他真是帅呆了。超级有魅力。他陪她来过一次。天哪,他简直性感死了!”

“不需要有理由啊。这就是,呃,一种病(她又念成了‘归零’)。”

“当然啦。”梅尔说,仿佛罗宾这话是在侮辱她的智商,“她还会叫谁在那个时间去她家啊?听起来,她好像非常想见到他。”

“但她跟你说过她感觉很糟糕,是吗?”

“反正,她肯定是在跟埃文·达菲尔德说话,对吧?”

她稍微犹豫一下,承认道:“嗯。”

为了找点事做,罗宾又把那件亮闪闪的外套穿起来。仿佛是刚刚才想起似的,她开始转来转去地照镜子。她照着镜子,开口问道:

“你们本来打算一起吃午饭的,是吧?”他问,“基兰告诉我,是他开车送卢拉去见你的。你认识基兰,对吧?基兰·科洛瓦斯·琼斯?”

“但那个男人不在那儿!他没去过她公寓!他一定已经说了,他有事,他不想见她,因为她走了。她说的是‘那之后再来吧,我会等你的,没关系。我可能也要一点才能到家。来吧,求你了’之类的话,反正,就是求他的话。反正,当时她的一个朋友也在隔间里。那女的也什么都听到了。她肯定已经告诉警察了,不是吗?”

她的表情变柔和了,嘴角还微微翘起来。

梅尔立刻防备了起来。

“嗯,我认识基兰。没错,卢拉到瓦什蒂来跟我见面。”

“这话我也说过啊,梅尔,是吧?”粉头发激动得直嚷嚷,“这话我告诉过她了!”

“但她却没有停下来吃顿午饭?”

“不太好。”罗宾说。她三分之二的胸都被那件紧身胸衣给压扁,剩下的三分之一则快被挤到脖子上去了。“桑德拉穿不了这个。但你难道不觉得——”棉花糖发型的那个姑娘为她拉开拉链,她终于觉得呼吸顺畅了一些,“你应该把她说的话告诉警察,让他们来决定是否重要?”

“没有。她很忙。”罗谢尔说。

四个女人都仔细地看了会儿镜中的罗宾。

她又低下头喝些咖啡,整张脸都埋得看不见了。

“嗯。”梅尔说,“所以不论她早些时候跟他说了什么都没关系了,不是吗?他不在那儿。”

“她为什么不给你打电话?你有电话的,对吧?”

“你的意思是说,她死的时候,埃文·达菲尔德不在她公寓里?”

“嗯,我有电话。”她厉声说,并十分生气地从那件毛皮外套里掏出一个基本款的诺基亚手机。手机上面贴满了俗气的粉红色水晶。

更衣室内,粉头发正在拉拉链。罗宾的胸腔被一件隐形紧身胸衣勒得越来越紧。正在偷听的斯特莱克怀疑她的下一个问题几乎就是一句呻吟。

“那你觉得,她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你她不能来见你呢?”

斯特莱克在不引起顾客和其他导购怀疑的情况下,尽可能地靠近生丝隔帘。

罗谢尔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又没什么大事,”梅尔飞快地说,“说了也不会改变什么。我的意思是说,那个男人又不在那儿,不是吗?警方早就查证过了。”

“因为她不用手机,因为他们在偷听!”

“警察就没来过这里。”棉花糖发型的那个姑娘说。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我是说,梅尔应该去找警察,把听到的事告诉他们,但她不想去。”

“记者?”

“不过,你得告诉警察吧?”她说道,站得笔直,拽着裙子,准备拉上拉链。

“没错!”

不过,她显然将听到的话告诉了自己的同事。罗宾决定不苛责她没守口如瓶了,反而对这种少有的得体表现大加赞赏。

她已经快吃完饼干了。

“嗯。”红头发说,“没错。我的意思是,我从来不会乱嚼舌根的,但有些人或许会。”

“但如果她就说一句她不去瓦什蒂了,这种话记者应该不会太感兴趣吧?”

“你们应该想得到,卢拉·兰德里肯定会比别人小心,因为她走到哪儿都有媒体跟着。”

“我不知道。”

此刻,穿着这件非常紧身的蕾丝皮革裙,罗宾禁不住气喘起来了:

“那个时候她还一路开车过来,就为了告诉你不能一起吃午饭了,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是啊,是啊。人们一来到这里,就开始八卦他们感兴趣的一切话题。站在这些东西中间,你想听不见都难。”她指着僵硬的生丝隔帘说。

“嗯,不奇怪。”罗谢尔说。接着她又连珠炮似的说道:

梅尔仍旧一声不吭。

“反正是开车,有什么关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能有多麻烦?让司机开就行了,不是吗?她正好路过那儿,所以进来告诉我她要走了,因为她赶着去见那个该死的西娅拉·波特。”

“在这些——这些帐篷一样的东西里,要想听不见估计都不可能吧。”罗宾评论道。她已经有点喘不过气了,因为正在三位导购的帮助下往那件蕾丝黑裙里挤。

那个有点背叛意味的“该死”一出口,罗谢尔似乎就后悔了。她噘起嘴,仿佛要确保再也不蹦出任何脏话似的。

罗宾看见梅尔皱起眉。尽管身上有刺青,罗宾还是觉得这个梅尔的职位或许比另外两个姑娘高。另外两人喋喋不休,按捺不住想要八卦——尤其站在她们面前的这个女人,看起来如此急迫地要让那个有钱的哥哥买单——但梅尔似乎还是认为,这些雪白绸布帐篷里发生的事都是她工作的一部分,需要谨慎处理。

“她来见你,就只做了这一件事?她走进店里,就只说了句‘我要走了,我要先回家,然后去见西娅拉’?”

“她在跟达菲尔德说话,对吧,梅尔?”那个啰嗦的粉头发追问道。

“嗯,差不多。”罗谢尔说。

那个身上有刺青的红头发姑娘含糊地咕哝了一声。她手上还拿着一条蕾丝黑裙。罗宾从镜子里发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红发姑娘好像都不想再谈那些事。

“基兰说,如果你们一起出去的话,卢拉通常都会让他顺便送你一程。”

“嗯。”粉头发说,“太糟糕了,真是糟透了。你听见她说话的,对吧,梅尔?”

“嗯,”她说,“但那天卢拉太忙了,不是吗?”

“噢,不,桑德拉可比我胖。”罗宾说。她毫不留情地牺牲了那位她杜撰出来的嫂子的身材。“我试试那条黑裙子吧。你是说,卢拉·兰德里死的前一天还到过这儿?”

罗谢尔丝毫没有掩饰住自己的怨恨。

“没到臀部,不过看起来更开放。”红头发说。

“跟我说说店里发生了什么事吧。你们俩试衣服了吗?”

“真的吗?”罗宾问。

“试了,”罗谢尔顿了一下,说,“她试了。”她又顿了一下。“亚历山大·麦奎因设计的长裙。不过,他也自杀了。”她悠悠地补充道。

“她去世前一天还来过呢。”那个棉花糖发型的姑娘帮罗宾穿那件金色外套,说道,“就待在更衣室里,而且,正好就是这一间。”

“你和卢拉一起进更衣室的吗?”

“噢,是啊,的确如此。”粉头发点头附和。此刻,她正把那件自己取来的金色外套抓在胸前。“以前她常来,我们几乎每周都能见到她。您要试试这个吗?”

“嗯。”

“桑德拉上一次来这里时,卢拉·兰德里正待在你们的咖啡馆里。桑德拉说她本人看上去真是漂亮极了,甚至比照片还好看。”

“更衣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斯特莱克问道。

再次脱得只剩胸罩和内裤后,她说:

罗谢尔的眼睛让他想起小时候曾遭遇到的一头公牛:眼窝深陷、坚忍淡泊、深不可测。

“好吧,也许这颜色不适合桑德拉。”罗宾说道,突然觉得有点儿尴尬。毕竟,斯特莱克既不是她哥哥,也不是她男朋友。或许,穿着一条紧身连衣裙在他面前这样显摆,有点儿太过火了。她退回更衣室。

“她穿上了那条裙子。”罗谢尔说。

看到这条绿裙子,他就只“嗯”了一声,甚至看都没怎么看她一眼。

“没干别的?没给谁打电话吗?”

“对他来说就是毛毛雨。”罗宾故作潇洒地说道,大步跨出隔帘,好让斯特莱克看看这条裙子。她们发现斯特莱克正在一张圆桌前仔细翻看一堆手套。

“没。呃,好吧,或许打了。”

“两千八百九十九。”姑娘答道。

“你不知道她打电话给谁吗?”

“多少钱?”罗宾问那个红头发。

“我不记得了。”

它何止“不错”。罗宾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从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服。这条绿裙子衬得她纤腰楚楚、不盈一握。她的身材显得更优美,白皙的脖子也更修长。她就是位蛇女神,闪着绿色光芒的蛇女神。几位导购小姐都按捺不住,惊讶地小声议论起来。

她又开始喝咖啡,再次把脸藏进纸杯里。

“所以,她跟我说,带他去瓦什蒂,狠狠地花他的钱。哎呀,这件还不错。”

“是埃文·达菲尔德吗?”

罗宾也不知道这些话是怎么冒出来的,她就是突然来了灵感。脱掉套头毛衣和裙子后,她开始拼命地往那条紧身绿裙里挤。在她嘴里,桑德拉变得越来越真实:有点儿被宠坏了,有点无趣,还跟小姑酒后吐真言,说她哥哥(罗宾觉得这个哥哥应该是个银行家。不过,斯特莱克大概不会欣赏这点)毫无品位。

“也许吧。”

“桑德拉就是让我跟着他,”她冲三位导购小姐说——她们又是帮着她脱衣服,又是忙着拉开她新指的那条裙子的拉链,“以确保他不会再犯下那么愚蠢的错误。三十岁那年,他送了桑德拉一对全世界最丑的耳环。贵得要死,却一直都被她扔在保险柜里。”

“你还记得她说了什么吗?”

“好吧,我试试那条卡瓦利的裙子。”罗宾快活地说道,转身走回更衣室。

“不记得了。”

“这件衣服她穿什么都能配。”那个棉花糖发型的姑娘忙不迭地对斯特莱克说,“很百搭的。”

“有个导购小姐听见她打电话。她似乎在跟某人约见面时间。那姑娘说,好像约在凌晨。”

“照你的标准来看,不贵。”罗宾调皮地看了一眼为自己服务的那几位姑娘,“不过,桑德拉会喜欢的。”她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跟斯特莱克说。斯特莱克吓了一跳,咧嘴笑道:“这可是她四十岁生日。”

“是吗?”

“还不赖。”他小心翼翼地说。但导购小姐们都笑得一脸陶醉。“嗯,很不错。多少钱?”

“所以,不太可能是达菲尔德,不是吗?她已经约了达菲尔德在乌齐夜总会见面。”

斯特莱克不得不承认,这件他极其讨厌的衣服穿在罗宾身上比穿在模特身上好多了。罗宾原地转了一圈,衣服亮闪闪的,就跟蜥蜴皮似的。

“你知道得还不少嘛。”她说。

“你觉得怎么样?”

“人人都知道,那天晚上他们在乌齐夜总会见过面,”斯特莱克说,“所有的报纸都写了。”

在三位导购小姐的簇拥下,她昂首挺胸,从更衣室的隔帘后走出来。周围衣帽架边的那些有钱姑娘们都转了过来,眯起眼,呆呆地盯着罗宾。罗宾大胆地问:

在黑色虹影的衬托下,几乎无法察觉罗谢尔的瞳孔是放大了还是缩小了。

“我一定要让我哥哥看看。”挑剔地审视一遍自己的样子后,她对她们说,“不是给我的,你们知道的,这是给他老婆的。”

“嗯,也许吧。”她勉强让了一步。

罗宾比她们三个都高,当她脱掉短上衣,穿上那件亮片外套时,她们都惊讶地直抽气。

“是迪比·马克吗?”

罗宾拿进更衣室里的东西价值一万英镑,那件亮片外套就值五千。放在平时,她绝对没胆子这么做。但今天早上,她却突然有了勇气:她已经向自己、马修,甚至斯特莱克证明了什么。三位导购小姐兴奋地围着她,又是挂裙子,又是帮她抚平外套上的褶皱。此刻,那个双臂上部都有刺青的红发导购身上挂着各种皮带,其中最便宜的一条罗宾也买不起。毫无疑问,这些姑娘会争先恐后地抢着为她服务。罗宾甚至允许那位粉红色头发的导购去拿一件金色外套。导购保证那件衣服一定很适合罗宾,而且很配她挑的那条绿裙子。

“不是!”她尖叫一声,哈哈大笑,“卢拉根本不知道他的号码。”

带门帘的更衣室是铁框架起来的,挂着厚厚的雪白绸布,宛若一个个帐篷。斯特莱克尽可能往罗宾的更衣室旁边凑。他觉得,他要开始领教自己这位临时秘书的全部才智了。

“名人要想知道彼此的号码,是轻而易举的事。”斯特莱克说。

不过,结果证明她那话说早了:从橱窗里取下那件外套实在太麻烦。先要从模特身上取下衣服,再取下缠在衣服上面的电子标签。整整弄了十分钟,那件衣服还是不肯就范。她只好呼唤另外两个同事到橱窗前来帮她。期间,罗宾没跟斯特莱克说一句话,而是在店里闲逛,选出了一些裙子和腰带。等那件亮片外套终于从橱窗里拿出来时,三位导购都有一种失而复得之感,并且似乎都开始寄望于它的未来。于是,三个人都陪着罗宾走向更衣室。其中一个主动提出要帮她拿刚才她选中的那些配饰以及另外两件外套。

罗谢尔的脸沉下来。她低头瞥向自己那个俗艳的粉红色手机。

“好的,没问题。”她说。

“我觉得卢拉没有他的号码。”她说。

导购小姐戴着一顶好似棉花糖的蓬松白假发,描着绚丽的眼妆,但却没有眉毛。

“她跟某人约在午夜之后见面,你听见了这件事,对吧?”

“嗨!”她欢快地说,“你们橱窗里那件亮片外套太棒了。我能试试吗?”

“我没听见。”罗谢尔避开他的目光,使劲喝着纸杯里的咖啡,“我不大记得那天的事了。”

让斯特莱克吃惊的是,罗宾竟然径直走向那个姑娘。

“你知道这有多重要,不是吗?”斯特莱克小心翼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威胁性,“卢拉真的约了某人在她死的那个时候见面吗?警察不知道这事,对吧?你没告诉过他们吧?”

瓦什蒂一层是服装专卖。一个指着木制楼梯的标牌显示:咖啡馆和“饰品馆”在楼上。几个女人正在亮闪闪的钢制衣架间闲逛。她们都很瘦,皮肤晒成健康的棕色,披着一头刚刚吹烫过的头发。导购小姐也不拘一格,不仅奇装异服,发型也很古怪。一个正在整理帽子的导购小姐甚至穿着芭蕾短裙配网眼袜。

“我要走了。”她吃掉最后一小块饼干,拽过她那个廉价手提包的带子,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想办法打听下卢拉·兰德里去世前一天,她跟她朋友罗谢尔·奥涅弗德到这里来发生了什么事。她们在这里碰头,待了十五分钟,然后分手。我也没抱多大希望。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她们可能也没注意到什么。不过,还是值得一试。”

斯特莱克说:

“可我们是到这儿来找什么的呢?”

“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我能请你吃点什么别的吗?”

“好了,我们走吧。”斯特莱克转向她,说,“别忘了。你是我妹妹。我们是来为我老婆选礼物的。”

“不必了。”

斯特莱克转过身,背对瓦什蒂,望向了新邦德街上的什么东西。罗宾发现,他的目光牢牢地锁在罗素街和布罗姆利街外的那个红色邮筒上。邮筒黑漆漆的矩形大嘴隔着一条街,不怀好意地冲着他们。

但她却没动。他想:她有多穷啊?也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吧。她身上有种独特的气息。在她乖戾的外表下,他还是找到了令人同情的东西:强烈的自尊,极端脆弱。

罗宾想,如果接受了那份人力资源部的工作,她或许就永远都无法知道(除非有天在新闻上看到)这件案子的结果了。取证、解决问题、抓捕、保护:这些都是值得一做的事,它们多重要、多迷人啊!罗宾知道,马修会觉得她这么想很幼稚,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那好吧。”说着,她又放下手提包,坐回那把硬木椅里,“我要一个巨无霸。”

她想起刚才斯特莱克暗示或许这事背后会有个杀手的时候,自己心中那股兴奋劲儿。他是认真的吗?罗宾注意到此刻他正死死地盯着那一大堆俗艳的东西,好像它们能告诉他什么重要情报似的。毫无疑问,这绝对是(那一刻,她用马修的眼光来看,也想着马修会如何评论)在装腔作势。一直以来,马修都在暗示斯特莱克是个冒牌货。他好像觉得私家侦探就跟宇航员或驯狮者一样,根本算不上什么正经工作。正常人不会做那些事。

他很怕她趁自己去柜台的时候离开。但当他端着两个托盘回来时,她仍然在,甚至还很勉强地跟他道了声谢。

“我想,应该非常不错吧。”罗宾含糊地说。

斯特莱克换了种策略。

“星期五的面试怎么样?”斯特莱克斜睨着一件他觉得极其丑陋下流的亮片外套,问道。

“你跟基兰非常熟悉,对吧?”刚才他提到这个名字时,罗谢尔立刻容光焕发,他希望这次也会有这样的效果。

她应该接受那份工作。它在很多方面都非常不错。工资达到了马修的预期。办公室整洁漂亮,位于伦敦西区。那样,她和马修就可以共进午餐了。就业市场低迷,她应该很高兴才对。

“没错。”她有些忸怩地说,“我经常见到他们俩,基兰总是替她开车。”

他身边的罗宾也在盯着橱窗看,但有些心不在焉。早上,斯特莱克在楼下抽烟时,她接到一个电话,通知她被录用了。那个电话之后,紧跟着就是“应急”中介公司的电话。一想起这份要在两天内回复的录用通知,她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她很想说服自己高兴起来,但却越来越犹疑,越来越畏惧。

“他说抵达瓦什蒂之前,卢拉一直在后座上写着什么。卢拉给你看过她写的东西,或者把它交给你过吗?”

他们要去的那家服装店在伦敦地价最贵的康铎街,离新邦德街十字路口不远。在斯特莱克看来,那五光十色的橱窗里展示的不过是些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东西。串珠垫,银瓶里的香味蜡烛,装饰着精美薄绸的银器,穿着华丽土耳其长袍的无脸模特,极其招摇、非常难看的巨大手提包……所有东西都摆在一个波普艺术风的背景幕前。这种消费至上的奢靡之风,大大刺激了他的视觉和精神。他都能想象出唐姿·贝斯蒂吉和厄休拉·梅在这里闲逛的情景:用专业的眼光审视着那些价格标签,郁闷地挑选着价格四位数的鳄鱼皮包包,只为让自己从一场无爱婚姻中得到的钱花得物有所值。

“没有。”她说。塞了一嘴炸薯条之后,她接着说:“我没见过你说的这个东西。怎么了,是什么?”

“我们到了。”

“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罗宾问,清澈的灰蓝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列车已经开始减速,车窗外急掠而过的景物越来越清晰。“你认为——你是说他不是——他或许是对的——真的有一个……”

“也许是购物清单之类的东西吧?”

“没错。”斯特莱克说,“好吧……或许我应该改变主意。”

“嗯,警察也这么认为。你确定没注意到她带着一纸张?或者一封信?一个信封?”

“我在想约翰·布里斯托。”罗宾迟疑地说,“他女朋友觉得他被迷惑了。你会不会觉得他或许也有点……你知道的……呃,会吗?”她问,“我们听到,”她有点羞怯地加了一句,“从门缝里传出来的话,很有点‘轮椅心理学家’的感觉啊。”

“嗯,我确定。基兰知道你要来见我吗?”罗谢尔问。

“他有点疯,不过其他人只是紧张罢了。”

“嗯,我告诉过他,你在我的名单上。他跟我说你以前经常住在圣埃尔莫。”

“找你的人是不是都有点不正常啊?”罗宾放下手,问道。

这话似乎取悦了她。

罗宾“啪”地捂住了嘴。斯特莱克哈哈大笑。

“那你现在住在哪儿?”

“不,他认为我被她的魅力倾倒,成了她的新情人。”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突然恶狠狠地问道。

“知道你把监视的事告诉她了?”

“是跟我没什么关系,闲聊而已嘛。”

“布莱恩每天都会检查妻子的手机。看见我的号码,他立刻得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罗谢尔轻哼一声。

“我很担心最后他会伤害他妻子,所以做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我打电话给他妻子,跟她说了她老公让我监视她的事。我说,我知道她在做什么,而她老公马上就要爆发了。为了她好,从现在开始她要是再刺激他的话,应该小心一点了。她什么也没说,就挂了我的电话。

“我现在住在哈默史密斯!”

“嗯,说了。他不相信。立马就火了,大吼大叫,说每个人都把他蒙在鼓里。他还拒绝付我钱。

她嚼了几口东西,接着,第一次主动提供信息。

“那么,你告诉他真相了?”

“我们过去常在他车里听迪比·马克。我、基兰和卢拉。”

“布莱恩是个神经兮兮的家伙,立马就上当了。这简直让他发了疯。认为她一定每周都在跟情人幽会,而她的朋友玛吉不过是个幌子而已。他尝试过自己跟踪,但却坚信他妻子知道他在跟踪,所以去了宾果游戏厅。”

然后她就说唱起来:

“嗯,这是个问题,不是吗?为了证明什么事?试图激怒他?奚落他?惩罚他?试图给他们乏味的婚姻注入点活力?每个星期四,给自己一点无法解释的时间。

不用对苯二酚,从内黑到外,

“为什么啊?”列车刚好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罗宾在巨大的轰鸣声中问道。

认真考虑考虑迪比,最好提前买好墓碑,

“没有,她真的跟朋友玛吉去了宾果游戏厅。不过据我观察,每个星期四她都故意晚回家。和玛吉分手后,她会开车闲逛一会儿。有一天晚上,她还走进一家酒吧,要了杯番茄汁,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自斟自饮。还有个晚上,她坐在车里,在她家街头待了四十五分钟,才转过街角回家。”

我开着法拉利,脑子清楚得很,去他妈的约哈里,

“那她真的搞了吗?”

什么都没钱实在——我就对你嚷嚷,咋啦,杰克先生!

“星期四晚上。”

她显得很骄傲,一副将迪比的歌演绎得很完美、半点错都没犯的样子。

他俩苍白的倒影在不透明的黑窗上摇曳。被头顶强烈的灯光剥去了颜色,罗宾的影子看起来比本人老,但也更出尘。而斯特莱克那凹凸不平的影子则显得更丑了。

“这首歌叫《对苯二酚》,”她说,“是《杰克,我的杰克》那张专辑里的歌。”

“那他觉得,她会什么时候跟别人鬼混呢?”罗宾问。

“对苯二酚是什么东西?”斯特莱克问。

“他叫布莱恩·马瑟斯,”斯特莱克说,“去年六月来找我,因为他怀疑妻子跟人有染。他让我跟踪他妻子,所以我就监视了她一个月。很普通的一个女人:长相平凡,穿得很土,头发烫得很难看。在一家大地毯商店的会计部工作。工作日她都和另外三名女同事一起,挤在那间逼仄的办公室里。每周星期四去宾果游戏厅,星期五去特斯科逛街,星期六和她老公去当地的扶轮社 。”

“美白的。我们经常开着车窗,大唱这首歌。”说着,罗谢尔脸上浮现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这个怀旧的微笑顿时令她那张平凡的脸生动起来。

她强忍住好奇心,没问乔尼·罗克比,也没问第一天上班时,她撞见的那位冲出斯特莱克办公室的深肤色美人。就连那张行军床,他们也从未提起过。不过,她应该有资格问问那些恐吓信的事。毕竟,到目前为止,是她拆了三个粉红色信封,在嬉戏玩耍的猫咪图案中间读到了那些让人恐怖厌恶的字句。自始至终,斯特莱克连看都不看那些信一眼。

“那时候,卢拉很期待跟迪比·马克见面,是吗?”

“那个发来恐吓信、说要宰了你的男人是怎么回事?”两人并肩坐在地铁列车上时,罗宾问道,“他是谁?”

“嗯,是的。”罗谢尔说,“她知道迪比喜欢她,这让她很高兴,基兰也很兴奋,不停地求卢拉介绍他们认识。他也想见迪比。”

“你是我的妹妹,安娜贝尔。你帮我挑件礼物,送给我的老婆。”

她收敛起笑容,闷闷不乐地拿起汉堡,接着说道:

他从衣架上拿下她的短上衣递给她。

“你想知道的都问完了吗?我得走了。”

“嗯,我知道。”她说。

她开始狼吞虎咽,把食物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这回轮到罗宾笑而不语了。她是在杂志上知道这家服装店的。对她来说,那就是伦敦最奢华的地方,是时装设计师们大展身手之地。那里随随便便一件衣服都能花掉罗宾半年的工资。

“卢拉一定带你去过很多地方,对吧?”

“嗯,你知道,对吧?”

“嗯。”罗谢尔说。她满嘴都是汉堡。

“瓦什蒂?那家高级服装店?”罗宾立刻接嘴道。

“你跟她去过乌齐夜总会吗?”

“好吧,先别管这些假设了。去见布里斯托之前,我今天早上要先去一趟那个叫瓦什蒂的地方。也许,我们一起去会显得更自然点。”

“嗯,去过一次。”

她是真担心他付不出那些钱。可他却只是对她笑了笑。他本想让她再往弗雷迪·贝斯蒂吉的办公室打个电话,并在在线电话名录上找找罗谢尔·奥涅弗德那个住在基尔本的阿姨,但他说出口的话却是:

她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开始大讲特讲她们相识之初卢拉带她见识过的地方,那些美得就像童话的地方。不过,罗谢尔一口咬定,这位百万富婆的生活从来都没有让她惊诧过。卢拉把罗谢尔从凄楚的收容所和集体治疗的生活中夺走,每周都带她体验一回眩目奢华的享乐。斯特莱克注意到,罗谢尔极少提到卢拉这个人怎么样。相反,她不断地说卢拉如何用那些神奇的塑料卡片,买了各种手提包、外套和珠宝。必不可少的基兰,每次都像阿拉伯神话里的妖怪一样定期出现,“嗖”地将她带离收容所。她会充满爱意地仔细描述卢拉买给她的礼物、带她去逛过的商场、她们一起去过的那些名人扎堆的餐馆和酒吧。然而,这些似乎都没能触动罗谢尔分毫。她每提起一个名字,都少不了要贬上一句:

“反正他们要讨债的话,找的是你又不是我!他们会努力让你付招聘费的!”

“他屌死了。”“她浑身都是塑料。”“他们没什么特别的。”

“怎么办?”

“你见过埃文·达菲尔德吗?”

“要是他们派人来查怎么办?”

“见过。”她极端鄙夷地说出这两个字,“他就是个孬种。”

“要是让一个人马上想出一个假名来,他通常都会从‘A’开始,你知道么?”

“是吗?”

“我说我叫安娜贝尔。”

“当然啦,不信你问基兰。”

“很机智。你假装是谁?”

她的表情仿佛在说,在卢拉那个满是蠢货的世界里,只有她和基兰是理智又公正的旁观者。

“我假装是别人。”

“他怎么孬种了?”

“那你怎么说?”

“他像个混蛋一样待卢拉。”

“他们说找我。”罗宾说,“显然,他们怀疑我还在这儿。”

“比如呢?”

“真的吗?他们想干吗?”

“卖新闻。”罗谢尔说道,伸手去抓最后一点炸薯条,“有一次卢拉做了个测试,对每个人都讲了件不一样的事,看哪件事会出现在报纸上。我是唯一没有大嘴巴的人,其他人都泄密了。”

“好吧,不过,还有别的事情。”罗宾显然被他的态度惹恼了,“‘应急’中介公司刚刚打电话来了。”

“她都测试了谁?”

“把它收起来就行了。”斯特莱克不屑一顾地把信一扔,便开始翻弄剩下的那些邮件。

“西娅拉·波特、我、达菲尔德,还有居伊·索梅。”罗谢尔把达菲尔德的名字念得就跟“死(die)”一样。“但接着她又觉得不是他,开始为他找借口。不过,他和其他人一样,都在利用她。”

“我真想不通,你干吗不报警。”罗宾说,“他说的这些话,他想要把你……”

“怎么利用她了?”

斯特莱克接过信,读了一遍之后笑了。

“他不想让她给别的人工作,就想让她陪着他,好增加他的知名度。”

“他还没气馁,是吧?”

“所以,在那之后,卢拉发现可以信任你……”

此刻是周一早晨,斯特莱克刚刚从阳光明媚的大街上抽了烟回来,也刚刚跟街对面唱片行的那位姑娘聊了会儿天。罗宾的头发又放下来了,显然,她今天不会再有面试了。这个推论加上雨后明媚的阳光,让斯特莱克振奋起来。不过,罗宾看起来却有些紧张。她站在自己办公桌后面,拿着那张仍旧印着猫咪的粉红色信纸。

“是啊,所以她给我买了个手机。”

“你要看看这个吗?看看吧!”

两人都沉默了一小会儿。

“今天天气不错。”

“只要她想,就能随时找到我。”

你以为我他妈不敢动你吗!你错了!我敢!我马上就来!我他妈那么相信你,你居然这样对我。我要把你那该死的老二揪下来,塞到你喉咙里去。老子噎死你,噎得你妈妈都不认识你!我他妈要杀了你,斯特莱克你这个混蛋!

她一把抓起桌上那个闪亮的粉红色诺基亚,塞进她那件柔软的粉红色外套口袋的深处。

“我想,现在你都得自己付账单了吧?”斯特莱克问。

在斯特莱克的感谢声中,德里克挂断电话。斯特莱克看着居伊·索梅那些设计,又拿了一罐坦南特啤酒,继续研究现代服装,尤其是左上角那件有个金色花体GS商标的连帽拉链夹克。这位设计师网站里的所有男款成衣上都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个金色商标。斯特莱克不是很清楚“成衣”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不管这个词有什么别的含义,显然它至少意味着“便宜”。那个网站的第二个分区就叫“居伊·索梅”,卖的衣服基本都是几千英镑一件。尽管罗宾已经拿出最好的态度,但设计出这些栗色西装、窄针织领带、带亮片的超短连衣裙、皮革浅顶软呢帽的设计师,仍旧不理会他们的见面请求——即使这次见面是为了谈谈他最爱的模特。

他以为她会跟他说少管闲事,不料她却说:

“十一月初。”德里克说,(嗯,晚上好。)“嘿,我得走啦。”

“她的家人没注意到,他们还在为我付账单。”

“德里克,她最后一次去那里是什么时候?”

而且这个想法似乎让她有点幸灾乐祸。

威尔逊照做了,斯特莱克赶紧写下来。

“这外套是卢拉给你买的吗?”斯特莱克问。

“能拼一下吗?”

“不!”她一口否认,十分生气地说,“我自己买的,我现在有工作了!”

“嗯,找到了。”威尔逊的声音传了过来,“她叫罗谢尔……怎么读来着……看起来有点像奥涅弗德。”

“真的?你在哪儿工作?”

一阵手忙脚乱、乒乒乓乓之后,传来翻页的声音。斯特莱克等着,琢磨着电脑显示器上居伊·索梅设计的那些服装。

“关你屁事啊?”她再次恼怒地说道。

“好吧,好吧。等一下。”

“我只是好奇而已。”

他听见威尔逊叹了口气。

她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再次放松下来。

“现在帮我看看行吗,扫一眼就行。”

“我在新住处上面的一家店里做下午工。”

“噢,她呀,嗯。”威尔逊说,“嗯,我会帮你看看的,但我现在正忙着——”

“你换了个收容所?”

“基兰说起过的那个女孩。康复中心的那个朋友——罗谢尔。我想知道她姓什么。”

“没有!”她说。他又感觉到她开始防备,抗拒继续深谈。他要是再逼她,估计就要后果自负了。于是,他又改变策略。

“什么朋友?”威尔逊问。(嗯,回见!)

“听到卢拉死了,你一定很震惊,对吗?”

“如果你现在在工作的话,能帮我在保安日志上查个名字吗?一个偶尔会去看望卢拉的朋友。”

“嗯,很震惊。”她随口说道。接着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立刻改变态度:“我知道她很沮丧。但人们就是会那样做,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嘿,伙计,赶紧签了吧!)“什么?”威尔逊冲斯特莱克大叫一声。

“这么说,要不是那天见过她,你不会认为她有自杀倾向,对吗?”

他听见一个保安在那边电话旁说:

“我不知道。我好久都没见过她了,不是吗?”

“你现在在工作吗?”斯特莱克赶在威尔逊挂电话之前问道。

“听到她死讯时,你在哪儿?”

斯特莱克听到一阵蜂鸣声,不过感觉离得有些远。

“我在收容所里。很多人都知道我认识她。是雅尼娜叫醒我,告诉我那个消息的。”

“这周你不能来。”威尔逊说,“贝斯蒂吉先生最近一直都在。我得考虑饭碗的问题啊,你明白吧?时间合适了我再给你打电话,行吗?”

“而你的第一反应认为她是自杀?”

他又试了几次,终于在周日晚上打通了德里克·威尔逊的电话。

“嗯。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

斯特莱克说那太好了。接着,布里斯托把位于自己办公室附近、他最喜欢的那家餐馆的名字和地址告诉了斯特莱克,然后便挂上电话。斯特莱克伸手拿过香烟,躺下来抽了会儿。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天花板上。他盯着那点点光斑出了神,尽情享受着此刻的静默与孤寂。没有了小孩的尖叫,没有露西在最小的孩子的嚷嚷声中对他提出质问。他几乎要对自己安静的办公室产生一种温情了。接着,他掐灭烟头,站起身,准备像往常一样去伦敦大学联合会洗澡。

她打定了主意,他也发现已经没法再阻止她。她扭动着身子穿上那件滑稽的毛皮外套,把手提包挂到了肩上。

“没问题。”布里斯托说,“我明天给你带来,行吗?”

“代我向基兰问声好。”

“我能看看吗?”

“嗯,我会的。”

“在我母亲的公寓里。怎么了?”

“再见。”

“一点点吧。”斯特莱克谨慎地说,“听着,你妹妹的笔记本电脑在哪儿?”

她一摇一摆地走出餐馆,一次也没回头。

“昨天我收到你的短信了,但我母亲情况不太好,今天一下午都没护士。艾莉森待会儿要过来陪我。我们可以明天见面,就明天午餐时间吧,有空吗?对了,调查有进展了么?”最后,他满怀希望地加了一句。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眉头紧锁。斯特莱克看着窗外,看着她走过去,一直到身影完全消失为止。雨已经停了。他漫不经心地拉过她的托盘,开始吃她剩下的那一小堆炸薯条。

周日清晨,斯特莱克很早就被手机铃声吵醒了。头天晚上,他把手机放在行军床旁边充电。是布里斯托打来的。他的声音听着很紧张。

接着,他猛地站起来,前来收拾桌子的那个棒球帽姑娘吓一大跳,猛地退后一步,还惊叫了一声。斯特莱克匆忙走出麦当劳,站到格兰特利路上。

罗谢尔正站在街角,穿着那件粉红色毛皮外套的她十分显眼。人行道上,一群人正在等绿灯,而她则在噼里啪啦地对着那个镶满饰品的粉红色诺基亚说着什么。斯特莱克追上她,充分利用自己高大身材的优势,挤开人群,站到她身后。

这转瞬即逝的相似,让斯特莱克产生了一种顺从心理。他照露西的话做了。整场派对中,他不遗余力地解决兴奋过头的孩子们之间层出不穷的矛盾,要不就躲在装果冻和冰激凌的搁板桌后面,将那些八卦妈妈们恼人的好奇心挡在外面。

“……想知道那天晚上她约了谁吗……没错,还有——”

激动暴躁的露西将不情不愿的儿子赶出房间,又生气地扭头看着哥哥。露西噘嘴的时候很像他们的琼舅妈。尽管琼舅妈其实跟他俩都没有血缘关系。

罗谢尔回头看交通状况,才发现斯特莱克就站在她身后。她放下手机,按个键,挂断电话。

“看在上帝的份上,科莫,这是他的生日派对。他应该跟别的孩子一起玩!杰克,我告诉过你现在不准拆礼物的!把它捡起来——哦,不,它现在只能放在那儿——噢,杰克,你可以待会儿再玩——听着,快到茶点时间了……”

“你又要干什么?”她咄咄逼人地问道。

十分钟后,露西发现坐在那儿的两个人。杰克让空降兵在沙发后面开枪,斯特莱克则假装腹部中弹。

“你刚才在跟谁通话?”

杰克兴奋地撕扯着盒子时,斯特莱克把沃德尔的DVD从播放机里拿出来,装回口袋。然后,他帮杰克把卡在硬纸板里的塑料空降兵拔出来,并帮他弄好空降兵手里的枪。

“关你屁事啊!”她破口大骂。旁边等待的行人纷纷侧目。“你在跟踪我么?”

“哦,当然。”斯特莱克说。

“没错。”斯特莱克说,“听着。”

“我还不想玩。”杰克说,“我能把它拿出去吗?”

绿灯亮了。只有他们俩站着没动,不断地被其他过街的人挤来挤去。

“你难道不想现在就玩一玩吗?”花园里突然爆发出新一轮尖叫时,斯特莱克问道。

“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吗?”

“真遗憾。”杰克煞有介事地说。

那双仇恨的牛眼回望着他,眼神难解、淡漠,充满了隔阂。

“没有,我把它们还回去了。”

“要来干什么?”

“你现在还有吗?”

“基兰叫我跟你要的。”他撒谎道,“我忘了。他说你落了副太阳镜在他车上。”

“我有两把枪。”斯特莱克说。

他以为她肯定不相信自己的鬼话。不过,片刻之后,她说了一串数字,他赶紧写在名片的背后。

“你当兵的时候有枪吗?”杰克边问边把盒子翻过来,看空降兵玩偶的图片。

“完事了吧?”她火药味十足地问道。接着,她横穿马路和安全岛,可交通灯又变了。斯特莱克一瘸一拐地跟上去。对于他的穷追不舍,她显得既愤怒又不安。

“嗯,没错,他什么都有。”

“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还有枪,他什么都有!”

“罗谢尔,我觉得你一定知道什么事。你没告诉我。”

“没错。”斯特莱克说。

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真酷!”杰克高兴地说,“是个大兵!”

“给,”斯特莱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第二张名片,“如果想起什么事要告诉我,给我打电话,好吗?就拨上面那个号码。”

斯特莱克从来到这里就一直拿着那个包装好的礼物。他把它递过去,看着罗宾精致的包装被那双兴奋的小手撕碎。

她没应声。

“我进来尿尿,”外甥说,“科莫兰舅舅,你给我带礼物了吗?”

“如果卢拉是被谋杀的,”斯特莱克说,“而你知道某些事,那杀手就很可能对你不利。你的处境很危险。”他说话时,他们身旁是飞驰而过的车流,脚边排水沟里的雨水晶莹闪烁。

“你不是应该待在花园里吗,杰克?”

这话换来一个洋洋自得的尖刻笑容。显然,罗谢尔并不认为自己身处险境。她觉得她很安全。

“我听见你说话了。”杰克说道,像舅舅一样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绿灯亮了。罗谢尔甩一下她那头又干又硬的、金属丝般的头发,过街走了。她还是那样普通,又矮又不出色,一只手紧紧攥着手机,另一只手捏着斯特莱克的名片。斯特莱克独自一人站在安全岛上,带着一种无力和不安的感觉,目送她远去。或许,她的确从来没将自己知道的事卖给报纸。虽然他觉得那衣服很丑,但他绝对不相信一个店员的工资能买得起那样一件名师设计的外套。

斯特莱克刚挂掉电话,客厅的门就被推开了。他的第二个外甥——杰克侧身挤进来。他满脸红光,显得十分激动。

接着他给德里克·威尔逊打电话,同样被转到语音信箱。他在留言中反复重申,他想去“肯蒂格恩花园”十八号里面看一看。

托特纳姆法院路和查令十字街交会处仍旧一片狼藉,一条深深的裂缝周围是白色的硬纸板隧道和戴着安全帽的建筑工人。斯特莱克抽着烟,穿过围着金属护栏的狭窄通道,经过满是碎石的隆隆挖土机、大喊大叫的工人和各种钻机。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给约翰·布里斯托打电话,却被转到语音信箱。他给布里斯托留了个言,说自己看了监控录像,读了警方的案宗,想要再问他一些问题。最后,他提议下周什么时候跟布里斯托见上一面。

他觉得又疼又累,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腿上的伤痛、没有清洁过的身体和胃里那些油腻的食物。冲动之下,他选择从萨顿街绕路,远离嘈杂的施工段,开始给罗谢尔打电话。电话被转到语音信箱,不过仍是她那沙哑的声音。这说明她没有给他假号码。他没有留言,能想到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不过,他很担心,他甚至有点希望自己偷偷地跟上去,找到了她的住处。

片子在一片空白画面中结束了。斯特莱克坐在那儿,盯着屏幕,陷入沉思。当他再次转向四周时,各种彩色的物什和灿烂的阳光让他略微一惊。

回到查令十字街,顺着行人隧道一瘸一拐地走向办公室时,他想起早上罗宾叫自己起床的方法:机智的敲门、那杯茶,还有对行军床的故意忽视。他不应该再出那种事了。要想建立亲密关系还有别的办法,不必非得欣赏她穿着紧身裙的样子。他不想解释自己为什么睡在办公室里,他害怕回答私人问题。然而,她叫他“科莫兰”,叮嘱他重系扣子时,却使这种暧昧情绪升了温。他不能再睡过头了!

片子再次猛地一转,画面上出现了西奥博尔德斯路。街上那个走得急匆匆的人,应该就是公车上的那个人。他虽然拿掉了白围巾,但身量和走路的方式都跟之前那个人十分相像。这一次,斯特莱克觉得这个人在有意埋低脑袋。

顺着金属楼梯往上爬,经过克劳迪制图公司紧闭的房门时,斯特莱克决定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在罗宾面前稍微拿出点老板的样子来,以抵消之前露出肚皮的那一幕。

他让录影带继续往下播放,镜头再次跳转,画面突然切到一辆公车内部,几乎让人吓了一跳。镜头从司机的角度拍到一个上车的姑娘。她的脸被拍短了,并且有严重的阴影。但她那条金色马尾辫倒是十分清楚。跟在她后面上车的那个男人,从能辨认出来的情况来看,极像后来顺着贝拉米路走向“肯蒂格恩花园”的那个人。他很高,戴着兜帽,围了条白围巾,上半张脸隐在阴影里。他全身上下,能看清楚的只有胸前的那个商标:一个花体的“GS”。

刚打定主意,他就听见一阵尖锐的笑声。他的办公室里同时传出两个女人的声音。

警察认为,第一个男人到镜头外接朋友,这一事实表明他是凶手的可能性很小。这一说法假定了那两人是朋友。斯特莱克也承认,在那样的天气、那样的时间,以几乎相同的方式同时被镜头捕捉到的两个人,是共犯的可能性很小。

斯特莱克惊呆了,恐慌地侧耳细听。他还没给夏洛特回电话。他努力辨认着那个女人的声音和情绪,是她来了吗?她是来用她的魅力征服他的临时雇员,将他的盟友变成自己的伙伴,并向罗宾灌输“夏洛特式”的真相?两个声音又融合在一片笑声中,他实在听不出来谁是谁。

他按下“播放”键继续播放,努力辨认第二个男人转向了哪条街。斯特莱克三次看着他离开同伴,但还是无法辨认出屏幕上的那个街名。他知道,按沃德尔的说法,那肯定是哈利韦尔街。

“嗨,斯蒂克。”他刚一推开玻璃门,一个愉快的声音便传过来。

他第四次播放这个片段,并在那个比较慢的男人跑过街灯、运动衫后背上的图案闪过的那一刻暂停。他试了好几次,斜睨着屏幕,缓缓地扫过那个模糊的画面。盯了整整一分钟,他终于差不多可以确定,第一个单词的最后两个字母是“CK”,但第二个词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他只是觉得第一个字母应该是“J”。

他的妹妹——露西双手握着咖啡杯,坐在那张已经塌陷的沙发上。沙发周围堆满玛莎百货和约翰·刘易斯百货的购物袋。

斯特莱克将这几秒钟的镜头重放了一遍。接着又放了第三遍。他发现那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交谈。他们没有呼唤彼此,甚至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就跑出镜头。看来他们似乎都只顾自己。

斯特莱克刚因为她不是夏洛特而松了口气,立刻又开始恐慌了。她跟罗宾在聊什么?她们俩对他的私生活已经谈到什么程度了?回抱露西时,他注意到放着行军床和旅行包的里间的门已经被罗宾关上。

两个奔跑的人闯入镜头。看得出来,跑在前面的是刚才围着白围巾、很快跑出镜头的那个男人。他腿很长,显得很有力。他摆动着胳膊,径直跑向奥尔德布鲁克路。第二个男人要矮一些、瘦一些,戴着兜帽。斯特莱克注意到矮瘦男人在紧追第一个人的过程中,那双黝黑的拳头一直都攥得紧紧的。但他还是一路都落在后面。一盏街灯下,他运动衫后背上的图案一闪而过。他沿着奥尔德布鲁克路跑了一段后,突然转向,拐进旁边的小道。

“罗宾说你出去侦查了。”露西似乎很高兴。每次单独外出,不受格雷格和孩子们妨碍时,她都是这样。

画面跳了一下。接着,出现在模糊镜头里的还是同一个十字路口,一个显然空无一人的路口。又厚又重的雪花仍旧让监控的视野模糊不清,不过,此刻右下角时钟的读数是:凌晨两点十二分。

“嗯,有时候我们是得出去侦查侦查。”斯特莱克说,“你去逛商场了?”

朝镜头走来时,他低着头,好像在看从兜里掏出来的什么东西。片刻之后,他转向贝拉米路,消失在镜头外。屏幕右下方的机器钟显示,此刻是凌晨一点三十九分。

“嗯,福尔摩斯,没错。”

一个男人从屏幕的右边走入镜头。他很高,手深深地插在兜里。他戴着兜帽,全身上下裹得很严实。黑白镜头中,他的脸看起来很奇怪,颇具迷惑性。斯特莱克以为他看到的是深色眼罩和露在外面的下半张白脸,结果却发现其实是上半张深色的脸,鼻子下面的嘴和下巴都被一条白围巾包住了。他的外套上好像有个标记,或许是个被弄脏的商标。除此之外,他的衣服便无从辨认了。

“想出去喝杯咖啡吗?”

一个有些模糊不清的黑白镜头立刻出现在了屏幕上。那是一条白茫茫的街,镜头中厚厚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全景视角显示:这里是贝拉米路和奥尔德布鲁克路的十字路口。

“斯蒂克,我已经有一杯了。”她说道,举起杯子,“你今天不太灵活啊,有点儿跛么?”

他将目光转向屏幕,按下“播放”键。

“真的吗?我怎么没觉得。”

电视机上有张照片,是露西三十岁生日派对那天拍的。照片里,露西的父亲里克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在一起,斯特莱克站在后排。从五岁起,每次拍合照他都站在那个位置。那时候,他还有两条腿。同为特别调查局警官的特蕾西——也是露西希望哥哥能娶回家的女孩——站在他身边。特蕾西后来嫁给他们一个共同的朋友,最近刚生了个女儿。斯特莱克很想送花给他们,却一直没抽出时间来做这件事。

“最近你见过查卡巴迪先生吗?”

客厅安静舒适,里面摆着一套米黄色的三件式家具。壁炉台上挂着一幅印象派印刷画。架子上摆着的相框里,是三个侄儿穿着深绿色校服拍的照片。斯特莱克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把花园里的嘈杂声挡在屋外。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沃德尔给他的那张DVD,塞进播放机,打开电视。

“经常见。”斯特莱克撒谎道。

她一下子呆住,愣了好几秒,才默默地走开。斯特莱克看见她和另一个女人说话,后者立马瞥了他一眼。又有一个小孩摔倒,一头撞在装饰着一颗大草莓的板球桩上,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件刚发生的意外吸引过去时,斯特莱克溜回房间。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罗宾穿着短上衣,说道,“斯特莱克先生,我什么都还没吃,我想去吃午饭了。”

“去他妈的,我不知道!”他说,“你干吗不去问他?”

他刚下定决心要拿出职业化的冷漠来对待她。然而,此刻这种做法不仅显得毫无必要,还很刻薄无情。她比他遇到的所有女人都机智。

斯特莱克的耐心终于被磨光了,他就像一根达到了拉力临界点的绳子,一下子断了。

“嗯,没问题。去吧,罗宾。”他说。

“是真的吗?”她朝斯特莱克抛了个媚眼,突然一脸好奇地问道,“你真的是乔尼·罗克比的儿子?”

“很高兴认识你,露西。”说完,罗宾挥挥手,关上玻璃门走了。

她也许觉得他就像残奥会运动员一样,裤子下面装的是碳纤维义肢吧。斯特莱克啜了口拉格啤酒,强迫自己干笑一声。

“我真喜欢她。”在罗宾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中,露西热切地说,“她太棒了。你应该把她转正。”

“你的腿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真遗憾。”她说道,朝他的鞋子看去,“露西告诉我们了。天啊,你一定感觉就像腿没事一样,对吧?看你走过来时一点儿都不跛啊!瞧瞧现在的技术,真神奇,是吧?我想,要不了多久,你说不定就能跑得比以前还快了!”

“是啊,她很不错。”斯特莱克说,“你们俩在笑什么?”

“嗯。”他说。

“噢,在笑她的未婚夫。听起来那小伙子有点儿像格雷格。罗宾说你正在处理一个重要的案子。别担心,她非常谨慎。她说是一场可疑的自杀案。这可不太妙。”

“嗨,你好啊!”一个中年主妇慢慢朝斯特莱克走来,“你一定是露西的哥哥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则选择装傻到底。

一个女孩被推了一把:格雷格赶紧冲过去,帮助一个妈妈应付那没完没了的眼泪和草渍。游戏已经变成一片混战。终于,冠军诞生。从绣球花丛边的黑色垃圾袋里得了个安慰奖的亚军,也哭了起来。之后,同样的游戏再次宣布开始。

“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在军中时,我就碰到过好几起。”

“嘿,科莫,你来啦!”格雷格说道,把播放歌曲的事交给另一个爸爸。斯特莱克的妹夫是个壮硕的检查员。他跟斯特莱克的交流好像从来都没找对调子,总是又啰嗦又带刺儿,让斯特莱克十分讨厌。“你那个迷人的夏洛特呢?不再闹分手啦?哈哈哈,我可跟不上进度。”

但他怀疑露西并没有在听。她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斯特莱克从来都不想要小孩。他和夏洛特早就在这点上达成了共识。这也是多年来他的其他恋情失败的原因之一。露西对他的这种态度以及他给出的理由深表遗憾。只要他说出的人生目标跟她的相悖,露西就会很不高兴,仿佛他攻击了她的决定和选择。

“斯蒂克,你跟夏洛特分手了吗?”

他们看见了他那三个外甥。宽阔的后院草坪上,三个人正跟其他二十个身穿派对装的男孩女孩到处乱窜。他们边跑边叫,玩的游戏好像是要跑向贴着水果图片的板球桩。家长们喝着塑料杯里的红酒,站在温和的阳光下。而露西的丈夫格雷格则在一张台架桌后,操作着底座上的iPod。露西递给斯特莱克一杯拉格啤酒,接着就立刻冲出去,去扶自己的小儿子。那孩子重重地跌到地上,正号啕大哭。

最好熬过去。

“他们都在这里。感谢上帝,雨停了,不然他们就都得待在屋里了。”露西把他领进了后花园。

“嗯,分了。”

“她妹妹又出事了。杰克在哪儿?”

“斯蒂克!”

“为什么?”露西边问边将他让进屋里。

“没事的,露西,我很好。”

“她得回艾尔过周末。”斯特莱克撒谎道。

但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和失望,已经完全抹杀了露西的好心情。斯特莱克耐心地等待着,筋疲力尽、疼痛难忍地看着她勃然大怒:她自始至终都知道。她知道夏洛特会再来一次。夏洛特把他从特蕾西身边勾走,结束了他辉煌的军旅生涯,让他的生活变得如此不安定,说服他与自己同居……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甩掉他!

她身后的客厅里挂着更多的金色气球。不过,这回是数字气球,一屋子满满的“七”。屋里不知何处传来阵阵或许是兴奋、或许是痛苦的尖叫,打破了整片社区的宁静。

“是我提出来的,露西。”他说,“而且,特蕾西和我的事早就过去了……”但他还是引起了火山爆发:为什么他就是意识不到,夏洛特永远都不会改变?她一次次地回到他身边,一次次地上演这一幕,仅仅是被他的伤痛和勋章吸引而已?那个婊子扮演一个救死扶伤的天使角色,然后厌倦了!她危险、邪恶,在她引发的混乱中,她只顾着表现自己,强调自己承受的伤痛……

“夏洛特呢?”露西刚一开门就开口问道。她个子不高,一头金发,脸圆圆的。

“我离开了她,这是我的选择……”

绑在大门上的氢气球在风中轻摇。斯特莱克夹着罗宾为他包好的礼物,顺着屋前的斜坡,朝下方的大门走去。他告诉自己:这事很快就会结束。

“你最近住在哪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那个该死的婊子——噢,对不起,斯蒂克,我不打算再忍了!这么多年了,该死的,她都让你经历了什么!噢,上帝啊,斯蒂克,你干吗不娶特蕾西?”

露西住在布罗姆利。她家的前花园里有一棵很大的木兰花树。晚春时节,树会像一张被弄皱的纸巾一样笼罩住前面整片草坪。这会儿已经是四月,开满白花的树宛如飘起了朵朵白云,花瓣就像榨完汁的椰肉一样光滑。斯特莱克只来过这里几次,因为他更喜欢在别的地方跟露西碰面。待在家里,露西总是一副备受折磨的样子。而且,斯特莱克也不想跟妹夫打交道。对于妹夫,他向来都不太热心。

“露西,我们别谈这个了,求你了。”

他挪开约翰·刘易斯百货的几个袋子——瞥见里面满是她买给儿子们的裤子和袜子——重重地坐在沙发上。他知道自己看起来脏得要死。露丝似乎已经快哭出来了。她的进城日彻底毁了。

斯特莱克终于合上文件。他费劲地穿过办公室,脱掉衣服,展开行军床,取下义肢。除了疲惫,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在嗡嗡的车流声、噼啪的雨点声和城市不灭的呼吸声中,他很快便睡着了。

“我想,你就是因为知道我会这样才不告诉我的吧?”最后,她努力忍住泪水,说道。

斯特莱克想起“卢拉永远是我的偶像”网站给出的结论,说卢拉只把居伊·索梅当作“哥哥”来爱。他在警方的笔录是最短的。他去日本待了一周,卢拉去世的那天晚上才回到家。斯特莱克知道,从索梅的住处步行至“肯蒂格恩花园”是很容易的。但警察似乎对他声称自己一到家便上床睡觉的说辞并无怀疑。斯特莱克注意到,任何人都可以走过查尔斯街,然后从与奥尔德布鲁克路上监控相反的方向走向“肯蒂格恩花园”。

“也算原因之一。”

盖盖,替我为罗谢尔买份生日礼物吧,求你了,求你了!我会给你钱的。找点儿好东西(别太过火)。二月二十一号怎么样?拜托啦,拜托啦。爱你的。布谷。

“好吧。对不起。”她愤怒地说,眼里闪动着泪光,“但是斯蒂克,那个婊子。噢,上帝,告诉我你永远不会再回到她身边了。求你了,赶紧告诉我。”

大部分邮件都是发给服装设计师居伊·索梅的。字里行间唯一让人感兴趣的,就是一种欢快的信任感。此外,邮件还提到了她那段非常不和谐的友情:

“我不会再回到她身边了。”

这下,他明白了为什么约翰·布里斯托会坚持认为,他妹妹绝对不会有轻生的念头。敲下这些文字的姑娘,一定是个热心的朋友。她好交际、任性、忙碌,并乐在其中。她热爱自己的工作。正如布里斯托所说,摩洛哥之行让她兴奋不已。

“你住在哪儿?尼克和艾尔莎家吗?”

然而,此刻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死去女孩的鬼魂从纸上那些干巴巴的黑色标记里,从那些四处都是内部笑话和绰号、写得乱写八糟的笔记里钻了出来,出现在他面前。她的邮件让他看到了众多照片无法揭示的东西:一种更像堵在心头、而非存在于脑中的领悟。一个活泼真实、爱哭爱笑的人,就在那个雪夜,摔死在了伦敦街头。翻看这些文件时,他很想找出凶手,哪怕是抓住一点儿蛛丝马迹也好。结果,出现的却是卢拉自己。她凝望着他,就像暴力犯罪的每个受害者一样,从戛然而止的生命中抬起头,深深地凝望着他。

“没有。我在哈默史密斯(这是他能想到的第一个跟无家可归的人有关的地方)有个小房间。一个卧室兼起居室的房间。”

很奇怪,那些数不清的照片让斯特莱克很难相信,美得如此惊人的兰德里真的曾经活生生地存在过。她的脸本身异常美丽,但电脑里无处不在的照片却使她的形象变得抽象、大众了。

“噢,斯蒂克……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

斯特莱克开始看警方对兰德里笔记本电脑的报告时,时间已近午夜。警方似乎主要在寻找能表明自杀情绪或类似倾向的邮件,但却徒劳无功。斯特莱克把兰德里生前两周的往来邮件都浏览了一遍。

他脑中飞快地闪过那间蓝色的客房,还有格雷格强颜欢笑的脸。

让斯特莱克倍感挫败的是,警察只复印了卢拉去世前一天的记录。他本来还指望,那个难以捉摸的“罗谢尔”会出现在进出记录里。

“露西,我很喜欢现在的住处。我只想好好工作,一个人待一段时间。”

正如威尔逊所说,那天很平静。十二点五十分,西娅拉·波特到访。一点二十分,布莱妮·雷德福到访。布莱妮下午四点四十分离开时是自己签的名。七点,威尔逊写上贝斯蒂吉一家有客人。七点十五分,西娅拉和卢拉一起离开。贝斯蒂吉家的那些客人于九点十五分离开。

他又花了半个小时,才把露西弄出办公室。她很内疚自己情绪失控了。道完歉后,她试图替自己辩护,结果又把夏洛特骂了一通。最后她终于决定离开,他帮着她将那些袋子拎下楼。装着他各种东西的纸箱仍堆在地上,他成功转移了她对那些箱子的注意力,后来在丹麦街街尾将她塞进了一辆黑色出租车。

此时,斯特莱克几乎每分钟都在打哈欠。他想泡杯咖啡,但又懒得动。他想去睡觉,但又抗拒不了要完成工作的习惯。于是,他看起卢拉·兰德里死的那天,“肯蒂格恩花园”十八号安保日志里的访客进出记录。从那些签名和首字母缩写来看,威尔逊远没有像雇主们希望的那样一丝不苟地做好记录。正如威尔逊已经告诉过斯特莱克的那样,大楼住户进出并不需要登记。因此,没有看到兰德里和贝斯蒂吉的记录。威尔逊记录下来的第一位访客是九点十分到来的邮差。第二位访客是花店店员,于九点二十二分为二楼住户送花。最后一位访客,是九点五十分到来的“安倍”安保公司警报器维修员——但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却没有任何记录。

睫毛膏已经被她哭花了,一道道地挂在圆脸上。她在后视镜中注视着他的身影,他则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挥手送她离开。然后,他点燃一根烟,很无情地把露西的同情与关塔那摩的某些审讯技巧联想到一起。

斯特莱克又读了一遍托尼·兰德里的笔录。他的外甥女没理由这么火急火燎地找他啊。他说他在开会期间把手机调成静音,所以过了很久才发现外甥女在那天下午给自己打过很多电话。他不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什么,但也没有回电话。因为他觉得她虽然试图找他,但又没再继续打来。而且,他猜(事实证明他猜对了)那时她应该已经在某个夜总会里了。

卢拉死前一周都没怎么用过座机,去世当天更是一个固定电话也没打过。然而死的那天,她的手机却打出去不下六十六个电话。早上九点十五分,第一个电话打给埃文·达菲尔德。九点三十五分,第二个电话打给西娅拉·波特。中间有几个小时,她没给任何人打电话。然后,一点二十一分,她开始疯狂地拨打两个号码,几乎是交替着不停地拨。一个是达菲尔德的号,根据号码旁边潦草的笔记,第二个是托尼·兰德里的号。她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拨打这两个男人的号码。但也有大约二十分钟的空当,她没打电话。斯特莱克推测这一疯狂打电话的行为,应该发生在她告别西娅拉·波特和布莱妮·雷德福,回到自己公寓之后。因为在那两个女人的笔录中,都没有提到她反复打电话的事。

罗宾已经养成习惯,如果午餐时间回到办公室,就会替斯特莱克买几个三明治,给自己换几个零钱。

斯特莱克大致浏览了一下布里斯托的笔录,那些话布里斯托早就亲自告诉过他了。然后,斯特莱克又看约翰和卢拉的舅舅——托尼·兰德里的笔录。卢拉去世前一天,舅舅也在同一时间去看望了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他说,自己的外甥女看起来“很正常”。后来,兰德里便开车去牛津,参加那里举行的一场家庭法国际发展会议,并在康乃馨酒店住了一晚。对他下落的描述,笔录中警方对电话号码的那些笔记很是令人费解。斯特莱克觉得,得好好研究研究这些加了笔记的电话号码。

然而,今天她却不急着回去。虽然露西似乎没在意,但她却注意到斯特莱克看见她们聊天时有多么不高兴。他走进办公室时,表情简直跟他们第一天见面时一样糟糕。

斯特莱克打了个哈欠,又点一根烟醒脑,然后开始读卢拉母亲的笔录。根据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的笔录,手术之后的她很嗜睡,状态一直不好。但她坚持说,女儿那天早上来看望她时“非常开心”。卢拉表达了对母亲的关心,期待她早日康复,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这份笔录文笔混乱,不够仔细,这也许是记录官的错,但斯特莱克还是从布里斯托夫人的回忆中读出了坚决的否定之意。只有她坚持认为卢拉的死是场事故。也许,卢拉是不慎踩滑,才失足掉下阳台的。用布里斯托夫人的话来说,那个晚上结冰了。

罗宾希望自己没对露西说什么会惹斯特莱克不高兴的话。其实,露西也没刺探什么,就是问的问题让人难以回答。

斯特莱克纳闷,雇主为何没有提到他妹妹曾有意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他。当然,布里斯托已经有信托基金了。再获得另外一大笔钱对他的吸引力,也许远没有对斯特莱克这种从未继承过半毛钱的人强烈。

“你见过夏洛特吗?”

化妆师雷福德记得迪比·马克即将到来的消息让卢拉既高兴、又激动。然而,波特却说兰德里“有点儿反常”,看起来“紧张而情绪低落”,还不愿意说到底是什么事让她不开心。波特的话为整件事增加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这些话还没人告诉过斯特莱克。西娅拉称,那天下午,兰德里特别提到想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她兄弟。没说是什么东西,但这句话可以清楚地表明:这位姑娘有些病态心理。

罗宾猜,这可能就是自己第一天早晨见到的那位夺门而出的漂亮前妻或女朋友了。不过,差点撞了个满怀应该不算见过面吧?于是她说:

德里克·威尔逊的笔录没有什么新信息。文件里没有提到基兰·科洛瓦斯·琼斯,也没有提到他说的那张神秘的蓝色纸张。斯特莱克翻到下一页,饶有兴趣地看起两个女人的笔录。卢拉生前的最后一个下午,就是跟这两个女人共度的:西娅拉·波特和布莱妮·雷德福。

“还没见过。”

他起身走过房间,推开那扇雨迹斑斑的黑窗。于是,十二号咖啡酒吧低音提琴的声音更响了。他抽着烟,望向查令十字街,那里车水马龙,车灯映照着地上的水坑,闪闪发光。周五狂欢的人们摇晃着雨伞,踉踉跄跄、一步三摇地跨过丹麦街。他们响亮的笑声盖过往来的车流声。斯特莱克想,他还会跟朋友们在周五晚上出去喝上一品脱吗?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种日子再也不会有了。现在的他就是个被遗忘的边缘人。唯一接触的活人只有罗宾。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他还是没有做好准备,重新过上正常生活。他失去军队、夏洛特和一条腿。他觉得他得先彻底适应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才能暴露在众人面前,承受他们的惊讶和怜悯。明亮的橘色烟蒂飞向昏暗的大街,湮灭在水沟里。斯特莱克拉下窗子,回到桌前,再次坚定地看起文件来。

“有意思。”露西狡黠地微微一笑,“我还以为,她会想见见你呢。”

斯特莱克点燃一根烟,又把达菲尔德的笔录读了一遍。他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他自己也承认,他曾试图把卢拉强行留在酒吧里。毫无疑问,死者上臂的瘀伤就是他的杰作了。不过,如果他真的从威克利夫那儿买海洛因呢?斯特莱克知道正常情况下,达菲尔德潜入“肯蒂格恩花园”十八号,并在暴怒中杀人的可能性极小。但斯特莱克很清楚海洛因成瘾者的行为是什么样的。在他母亲最后一处非法居所里,那样的情形他曾见过很多次。不论是大吼大叫的人、暴力的酒鬼、还是浑身抽搐妄想的吸毒者,毒品都能让他们臣服于己,异常乖顺。斯特莱克在军营中和生活中,见过各种滥用药物的人。媒体对达菲尔德这种行为的赞美让他觉得恶心。一个瘾君子能有什么魅力!斯特莱克的母亲死在墙角一张脏兮兮的床垫上,六个小时后才有人发现她已经死了。

出于某种原因,罗宾立刻回应道:

其他一些证词印证了达菲尔德的证言:一个女人称看见他上楼去找卖毒品的。而毒品贩子威克利夫本人也证实了这点。斯特莱克想起沃德尔说,他认为威克利夫可能会为达菲尔德做伪证。另外,随便给点钱就足以收买楼下那个女人。而在伦敦街头看见达菲尔德的那些人,也只能说他们看见了一个戴着狼头面具的男人。

“我只是个临时工。”

他继续有条不紊地研读文件。埃文·达菲尔德的说辞与沃德尔的这些二手资料最吻合。达菲尔德承认:为了阻止女朋友离开乌齐酒吧,他拽住她的上臂。她挣脱之后还是走了,他跟在后面追了一小段路。文件上有句话提到了那个狼头面具。警察冷冷地盘问他时,他说:“我习惯戴个狼头面具,躲避记者的关注。”达菲尔德称他后来去了趟“肯蒂格恩花园”,但没待多久就离开了。把达菲尔德从乌齐酒吧送到那里的司机证明,他的确紧接着就去了阿布利大街。而且,司机也是在那里放下他才离开的。不过,司机在警察的事实陈述上签名时,倒没有将沃德尔所说的他对达菲尔德的厌恶表现出来。

“这不打紧。”露西说,一副比罗宾本人还了解这个回答含义的样子。

读完警方对贝斯蒂吉公寓的记录后,斯特莱克在笔记里写了几句自己的看法。他对浴缸边上的那半行可卡因很感兴趣,对唐姿看见卢拉·兰德里从自己窗前坠落之后的那几秒钟更感兴趣。当然,贝斯蒂吉家的布局很重要(文件夹里没有地图,也没有任何图表),但斯特莱克一直都对唐姿狡诈的说辞心存疑虑:兰德里坠楼前后,她坚称自己的丈夫自始至终都在床上熟睡。他记得她脸上防备的神色,以及自己对这一点穷追不舍时,她作势往后捋头发的样子。总而言之,尽管警方已有定论,但斯特莱克还是认为:卢拉·兰德里从自家阳台上摔下去的那一刻,贝斯蒂吉夫妇到底身在何处还很值得探究。

此刻,漫不经心地在薯片区来回踱步时,她才体味出露西话中的含义。罗宾觉得露西或许是想奉承她。但想到斯特莱克可能会对她有非分之想,罗宾觉得极不舒服。

贝斯蒂吉接着说,他和兰德里从未进过彼此的公寓。而且,他们在迪基·卡伯里饭店(这是警方后来才知道的,因为弗雷迪又接受了一次盘问)的那次会面也没怎么增进彼此的交情。“她基本上是和一些年轻客人在一起,而我则整个晚上都跟迪基在一起,他才是我的同龄人。”贝斯蒂吉这话毫无破绽。

(“马修,亲爱的,如果你看见他……他块头特大,脸就跟某些饱经风霜的拳击手一样。他一点儿吸引力都没有,我敢说他肯定已经四十多岁了……”她努力搜寻更多对斯特莱克外貌的诽谤,“头发也软塌塌的。”

弗雷迪坚称兰德里坠楼时他在睡觉,是妻子的尖叫声把他吵醒了。他说,自己匆匆跑进客厅时,正好看见唐姿穿着睡衣从他身边跑过。他送给马克的那瓶玫瑰被一个笨手笨脚的警察打碎了。他承认他想借这瓶花表示欢迎,结识一下这个人。他想让马克来出演正在筹划的那部惊悚片。毫无疑问,因为兰德里的死,贝斯蒂吉对打碎花瓶的事有点反应过度。最初他相信妻子说的:她听见楼上有争吵声。随后他也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警察的看法:唐姿的话是吸食可卡因的结果。她的吸毒史让他们的婚姻变得很紧张,而且他也向警方承认,尽管不清楚那天晚上妻子有没有嗑药,但他的确知道她会定期使用兴奋剂。

直到罗宾接受媒体顾问公司的工作,马修才甘心接受她现在还继续给斯特莱克打工。)

接着,斯特莱克开始研究唐姿对警察说的那些闪烁言辞。唐姿的第一句话称自己从厕所跑到卧室。第二句话说她打开了客厅的窗户。根据她的说法,弗雷迪自始至终都在睡觉。警察在平坦的大理石浴缸边缘发现了半行可卡因,又在水槽上方柜子里的一个丹碧丝牌卫生棉条盒子中找到一小塑料袋毒品。

罗宾随便选了两袋咸甜口味的薯片,便朝收银台走去。她还没跟斯特莱克说自己两周半以后就要离开了。

尸体报告称与地面的撞击导致卢拉死亡。她死于脖颈断裂和内出血。她的上臂有些瘀伤。摔下来时,脚上只有一只鞋。尸体照片证实“卢拉永远是我的偶像”网站的说法,即兰德里从夜总会回家后的确换了衣服。她刚进楼时被拍下的照片上穿的是裙子。而尸体身上则是亮片上衣配牛仔裤。

露西不再谈夏洛特,转而问起罗宾这间寒碜的小办公室的生意如何。罗宾尽可能含糊其辞。直觉告诉她,如果露西不知道斯特莱克的经济状况到底有多糟,那肯定是因为斯特莱克不想让她知道。她想,或许让他的妹妹以为生意很好会让他高兴些。于是,她说最近一位客户很有钱。

办公室外,夜幕渐渐降临。一汪金色的柔光从台灯上流泻下来,落在每一页文件上。斯特莱克有条不紊地读着这些最终得出“自杀”结论的文件。在那些冗长多余、细致过头的时间表中,在从兰德里浴室柜里找到的药物标签复印件中,斯特莱克感觉到隐藏在唐姿·贝斯蒂吉那些谎言背后的真相。

“离婚案?”露西问。

斯特莱克那台二手电脑上的DVD光驱买来的时候就是坏的。于是,他把碟片放进玻璃门后那件大衣的口袋里,便继续研究文件夹里的影印资料。他的笔记本也摊开了,就放在身旁。

“不是。”罗宾说,“是……呃,我签了保密协议的……有人雇他重新调查一件自杀案。”

有卢拉·兰德里生前最后一晚见过她的那些人的笔录;一份从她公寓采集的DNA报告;保安编制的“肯蒂格恩花园”十八号访客名录影印件;卢拉接受躁郁症治疗以来详细的用药记录;尸检报告;去年的病历卡;手机和固话通讯记录;死者笔记本电脑里的东西的一份摘要;还有一张DVD,沃德尔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句:第二条监控上的录像。

“噢,上帝,这对科莫兰来说可不轻松。”露西说,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安。

三小时后,文件送到了。斯特莱克正吃着腿上塑料盘子里的炸鱼和土豆片,看着便携电视上的《伦敦晚间新闻》。送信人按响外面那扇门的门铃,然后,斯特莱克签收了来自伦敦警察厅的大包裹。刚一拆开,便露出一个装满影印件的灰色文件夹。斯特莱克拿着这个厚厚的文件夹回到罗宾的桌前,开始了漫长的消化过程。

罗宾不解地看着她。

“我一定在。”斯特莱克应道。

“他没告诉过你吗?听着,这话人们通常都是心照不宣的。我们的老妈是个——追星族。他们都这么叫的,是吧?”露西一下子收敛起笑容,而且,尽管努力表现得轻松,她的口气还是尖锐了起来,“这事网上都有。现在真是什么事都能上网了,不是吗?她死于吸毒过量。他们说是自杀。但斯特莱克一直都认为是她前夫干的。没什么证据。斯特莱克大发雷霆。总之,整件事肮脏透了,可怕极了。或许这也是那个客户选中斯蒂克的原因吧。我想,用药过量也算自杀吧?”

“嗯,好吧。”沃德尔说,“晚点儿给你送去。或许得七点钟左右。那时候你还在吗?”

罗宾没应声,但没关系。露西继续一刻不停地揭示答案:

“……弗尼那张该死的脸……”

“然后斯蒂克就辍学参军了。全家人都非常失望。他真的很聪明。我们家还从没出过牛津大学的学生呢,可他却收拾好行李,就那样离校参军了。不过,军队似乎也很适合他。他在军中真是如鱼得水。说实话,我觉得他退伍真是件遗憾的事。他应该能继续待在那儿,即便他的腿……”

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斯特莱克听见车里的一个男人跟沃德尔说:

虽然眼皮直跳,罗宾还是没表现出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

“今晚送来更好。如果今晚能送到,以后我的老伙计还有情报的话,我保证肯定第一个就找你。”

露西啜了口茶。

“你拿的是时薪,对吧?那多磨蹭会儿也不赖。”

“对了,你来自约克郡,是约克郡的哪儿啊?”

沃德尔哈哈大笑,让人觉得有点不舒服。

在此之后,对话便愉快起来。到罗宾描述马修最近一次做手工的情形时,两人哈哈大笑,斯特莱克恰好在这时进来了。

“早点给我比较好。我可以在办公室等你。”

罗宾拿着三明治和薯条,径直走向办公室时,比以前更为斯特莱克感到遗憾。为他失败的婚姻(或者,如果他们还没结婚的话,就是为他那段失败的同居关系),也为他住在办公室的悲惨遭遇。他在战争中受了伤。此刻,她又发现他妈妈死在那般污秽的地方,死因还疑点重重。

“我打电话来不就是为了这事么。今天有点儿晚了,我星期一骑车给你送去吧。”

她不否认这种同情里面也有好奇的成分。她知道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肯定会去网上搜索莱达·斯特莱克的死因。同时,她也为窥见斯特莱克一丝不为人知的隐私而内疚,就像早上无意中撞见那片毛茸茸的肚皮时一样。她知道他是个骄傲又自负的家伙。这也是她喜欢并欣赏他的地方,即便体现出这些特质的东西是行军装、地上装满私人物品的箱子和箱子上的方便面桶。马修要是看见这些东西,只会嘲弄地说,生活如此窘迫的家伙,不是浪荡子,也肯定是个孬种。

“这是不是说,我马上就可以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了?”

回到办公室后,罗宾不确定气氛是不是有点紧张。斯特莱克正坐在她的显示器后面敲着键盘。感谢了她的三明治后,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停下工作,跟她就兰德里的案子聊上十分钟。

“那当然,我们可不是吃闲饭的。”

“我要用一下你的电脑。你在沙发上坐会儿行吗?”他问道,同时继续敲着键盘。

“动作挺快的嘛!”斯特莱克说。

罗宾想,露西把她们说的话告诉斯特莱克了吗?但愿没有。接着她又有点儿愤愤不平。她心想:我为什么要内疚?毕竟,我又没有做错什么。她越想越气,连迫切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找到罗谢尔·奥涅弗德的想法都暂丢到一边。

“你用情报换来的情报,想听听吧?”埃里克·沃德尔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得意洋洋。斯特莱克听见引擎的轰鸣声,还夹杂着几个男人的说话声。

“啊哈!”斯特莱克惊叫道。

自我惩罚般地走到丹麦街去抽烟是件很恼人的事,尤其还是在这没完没了的雨天。斯特莱克站住了,尽可能地躲在办公楼的屋檐下。他不禁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戒掉这个毛病,好好工作,找回跟偿付能力和舒适生活一起悄悄溜走的健康。等着等着,他的手机响了。

在那个意大利设计师的网页上,他找到早上罗谢尔穿的那件粉红色人造毛外套。这件衣服两周前才开售,标价一千五百英镑。

“嗯,是份相当不错的工作。媒体顾问公司的人力资源岗位,就在伦敦西区。”她淡淡地说,“在派对上玩个痛快吧。星期一见。”

罗宾等着斯特莱克解释惊叫的原因,但他却没吱声。

“嗯。祝你面试顺利。你想得到这份工作吗?”

“你找到她了吗?”斯特莱克终于丢开电脑开始拆三明治时,她开口问道。

“希望他喜欢。”她说道,把支票塞进黑色手提包里。

他把见面经过都告诉了她。但早上他一遍遍叫她“天才”的热情和感激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罗宾向他汇报她打电话的结果时,也同样冷冰冰的。

“那回头见。”斯特莱克接过礼物,说,“我可包不出来。”

“我给律师协会打过电话,询问一月七日在牛津举行的那场会议,”她说,“托尼·兰德里的确参加了。我假装是在那儿认识他、却弄丢了他名片的某个人。”

“给。”他俩同时开口,说出了一样的话。罗宾是将那个包装完美、装着空降兵的包裹推过桌面,而斯特莱克则是递出支票。

这件事是他吩咐做的,但他对这个信息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也没有表扬她的创造力。谈话在双方的不满情绪中越变越少。

周五下午,雨点仍欢快地敲打着窗台。罗宾坐在办公桌那头,包装送给杰克的崭新的空降兵玩偶。斯特莱克开了张支票,上面的金额够付她一周的薪水。钱当然是从“应急”中介公司那里抽出来的。罗宾马上要去赴这周第三场“正儿八经”的面试。一身黑套装的她看起来整洁干练,亮丽的金发也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

和露西的交锋已经让斯特莱克筋疲力尽。他想独处。他也怀疑露西或许已经把莱达的事告诉了罗宾。他妹妹一直对他们的妈妈在那般狼藉的地方生活和死去耿耿于怀。然而矛盾的是,在某些情绪下,她又渴望谈论这事,尤其是对陌生人。也许存在一种安全阀吧,因为在郊区的朋友们面前,她得对自己的过去守口如瓶,又或许她想把战场挪到敌人的阵地,担心对方也许已经知道了她的什么事,所以决定先阻止对方的好奇心再说。不过,他一点儿都不希望罗宾知道他妈妈的事,或有关他的腿、夏洛特,以及露西一旦与某人亲近到一定程度,就绝对会透露的痛苦经历。

康沃尔的雨和这里的很不一样:斯特莱克还记得大雨抽打着琼舅妈和特德舅舅客房窗玻璃的声音。当时,他在圣莫斯镇乡村学校念书,在那栋干净整洁的房子里住了很久。那栋房子里既有花香,又有食物烘焙时发出的香味。每次要去见露西前,率先涌上他心头的总是那些回忆。

斯特莱克筋疲力尽,又情绪不佳。他很不公平地将罗宾当成那些聒噪得让人无法安宁的女人,一腔怒火全都发泄了出去。他觉得自己下午或许应该带着笔记去托特纳姆。在那里,他才能好好坐下来思考,既不受打扰,也不会被纠缠着解释各种问题。

周三,阴雨绵绵。这就是伦敦的天气——灰暗阴冷。雨雾中,这座古老的城市也显得十分淡漠:黑伞下一张张苍白的脸,潮湿衣物经久不散的味道,还有夜雨不断敲打着斯特莱克窗户的噼啪声。

罗宾敏锐地感觉到气氛变了。斯特莱克一言不发地大嚼三明治。得到暗示的她扫掉自己身上的碎屑,用一种迅速而客观的口吻向他报告早上得到的消息。

“约翰·布里斯托打来电话,留下了马琳·希格森的号码。他也联系上了居伊·索梅。如果你方便的话,索梅可以在星期四早上十点,在他位于布伦基特街的工作室里见你。那个工作室就在奇斯维克,绿地河滨附近。”

——维吉尔,《埃涅阿斯纪》,卷一

“很好,谢谢。”

也许有一天,能记得这些事情也是种快乐。

那天,他俩的话都很少。下午的大部分时间斯特莱克都是在酒吧度过的。四点十分,他才回到办公室。然而,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依然没有消失。看到罗宾离开,他第一次觉得相当开心。